道家审美思想在中国古代山水诗中的体现

2017-10-17 07:29李鑫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9期
关键词:山水诗天人合一道家

李鑫

摘要:中国古代山水诗从确立之初就与道家思想有着密切关系,在其从晋宋至盛唐的发展过程中,可以渐次看到道家审美思想在山水诗中的多方面多层次体现。从复归于朴、大制不割的素朴无为之美到乘物游心、以物观物的冥合万有之美,山水诗在表现物理自然、人文自然和境界自然方面都贯彻了道家“玄同”之天人合一审美思想。

关键词:道家;审美;山水诗;天人合一

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在晋宋之际,经由谢灵运等人的大力创作,得到了地位的确立,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自然山水在文人心中笔下,渐次占有更重要的主体审美对象的位置。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得道之人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利害善恶,达到了一种高远旷达的境界:玄同。之后的庄子提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思想。这体现出道家的最高追求:自然之自由,审美之愉悦。道家所谓“自然”,包括了三层内涵:一为物理的自然,二为人文的自然,三为境界的自然。老子由道性自然,说到人的自我化育,庄子则将“自然”引向人类本性,再由人类本性导出任性、任情与安性、安情两途①。

田园诗人陶渊明在其诗作中已将大量笔墨转向自然、田园、山林、禽鸟,但细味其诗,其内涵依然偏重于社会价值,是对人格超越的追寻,其笔下的自然美,实则为自我人格的暗喻及肯定。此后,山水诗逐渐从山水为人格服务转向心灵与自然并行,大小谢笔下的自然,已逐渐朝着诗人内心融于自然之感悟的外在形式而转化。而到了山水诗的顶峰时期,盛唐之以王孟诗派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则将这种“天人合一”的审美观念表现得无以复加。

复归于朴——感性直观、纯粹体验的素朴无为之美

素朴之美最直观的体现是物理的自然,也是把人的生命纯粹体验用最直接最无碍的手法“物理”地表现出来的自然。晚唐司空图《廿四诗品》之“自然”篇曰:“俯拾即是,不取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在这样的表达中,人的社会属性悄然隐去,借助于诗人的眼睛和文字,天机完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其艺术表现是要把眼前大千世界中的景物从看似庞杂无序的存在中提取释放出来,使他们本真的新鲜感和物自性以原来面目呈现,诗人不在字面上输出任何情绪,于是我们看到了谢灵运的“初篁苞绿萚,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谢脁的“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在晋宋之前,“诗言志”的传统一直都是把人作为中心,自然作为人的陪衬。随着清谈玄言风气的盛行,道家哲学的中兴,文人们对儒家名教的反抗,开始拒绝把人为的设定视作宇宙的必然。因此,如何齐物顺性地将山水草木之内在生命的生长变化的姿态表现出来,这一时期的诗人们进行了一番探索。王羲之《兰亭诗》说“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因此,以景物描写代替说理解释的写法越来越多涌现,并且,由于要在景物表现中蕴含出自然之道,诗人就要对景物倾注更多的观照和提炼,要从浑沌整体中发现最为鲜活、最为本质的物象,捕捉其最为真切、最为鲜明的片刻,并将自己的体验不动声色地融于其中。

在这样的诗歌创作探索中,出现了用最纯粹的感性方式来直观显现最纯粹的自然的创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对自己这句诗极为满意,说有“神助”。“神”在何处?即在于它不是从人的视角写春草,而是从“天”的视角。正是因为言者之无心,才让自然之美得到了最大最舒展的显示。在形成这句诗的片刻,诗人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微妙境界,这是庄子所要求的返璞归真的体现,亦即冯友兰所语“纯粹经验”:即“无知识之经验,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而不知其是‘什么。所谓‘心斋‘坐忘,皆主除去思虑知识,使‘心虚而同于大道……”②万事万物得以自成于未受知性干扰的表现过程里。这种表现手法在唐代山水诗中得到了纯熟的发展,“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敬亭山》)”

另外一種直观展现的手法是借助于语法中的倒装,或者说用违反思想逻辑而遵从自然逻辑的方式表达。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按照因果表达逻辑应该是“浣女归而竹喧,渔舟下而莲动”,而作者于此以直接的感受顺序列出:先竹喧,次浣女归;先莲动,次渔舟下。这种近乎于儿童式的无邪视角与天真表达呈现出极强的动感,让山水自然与人的性情一起纯然显现。类似的还有“秋声万户竹,寒色五陵松”“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先从感受的起始点入手:秋声,寒色,绿垂,红绽,然后随着听觉和视觉的发生次序写出秋声来自于万户竹,寒色呈现于五陵松上;绿之所以垂是因为风吹折了竹子,红之所以绽是因为雨水滋润了梅树。这样,遵从人的活动的自然顺序而突出了秋声、寒色,绿与红给人的视觉冲击,将人的感受蕴藏在直观的描摹之中自然流露。通过文字营造的视觉感和物与物之间的内在相互作用,把作者要表达的内在精神用一种具象化的实性体表现出来。

乘物游心——以物观物、力追造化的冥合万有之美

山水是“物理自然”,亦是“人文自然”“境界自然”,人的眼中、心中的山水自然,是一种物理存在之外的另一种审美意义上的人文存在。万物自存自兴,人“乘物而游心”,借助于眼前山水,展现人的本性之“任性”“任情”并藉由高超的文字技巧将之上升为“安性”“安情”的逍遥境界。

庄子 “游心”指的是一种对有限性的超越和对无限虚空的冥想:超越、超脱了一切有容有限的现实之实,“吾丧我”而达到无穷无限的超现实之虚(实中之虚),概括了天人合一境界中审美主体的自由与审美愉悦两相结合的感情。借助于纯任自然、物我两忘的状态,将“我”隐身于“山水”之间,展现自然生命运动本身所具有的自在无为的整体性大美境界。在这样的作品中,主观的“我”或现或隐,但都不是具有社会属性之“小我”,而是将自己从封闭心灵中提升出来而与宇宙万物会通的“大我”。这个境界,是经由 “心斋”“游心”的方式,得以实现的,每个个体生命都可以在这世间的适意活动并融合于大化流行之中。endprint

谢灵运将自己置身于山水生长之间:“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援萝聆青崖,春心自相属”“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这里的“企、挹”“攀、摘”“援、聆”等表达动作的词语,形象而生动地体现出诗人“心契、目玩”的“春心自相属”喜悦感受,绿萝沿着山崖攀援而上,人也情不自禁去攀援青崖,这种体验是没有任何功利性质的,是人在大自然中的身心解放的快乐和自由。再如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有“听猿”“移舟”,是有“我”的存在的,然而诗中“我”的主体形象已经相当淡薄:虽然有“听猿愁”“客愁”,然而在“沧江、风鸣、月照”,“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描述之中,前面的“愁”已然消减了其社会属性,而是溶解在山暝、夜流、野旷、天低、江青和近人之月中,人已经几乎消融在自然景物之中了。还有李白,以其豪放洒脱,更是写下了“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人与自然已经全然融为一体。诗中本“有我”,而经由诗人心游,已然达到“忘我”境界。恰如《游精思题观主山房》孟浩然所说“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

还有的诗字面上主体的人仿佛并不存在,但人的天性与外物的相互映照、融会,在诗人精心构结的景色撷取中,借助于物态显示出心态。正如庄子与惠施的濠梁之辨中所提出的“鱼之乐”,个体生命是千差万别的,但在大化流动的宇宙整体生命中,它们又是可以相互会通,本性相映的。如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首诗几乎是以上帝视角描绘了一幅优美的超越现实的无我无心无穷之纯美景象:渔翁此刻并非诗歌主体,他同江水、竹林、云天一樣,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外物之一,是山水之一,渔翁夜宿、汲水、划船同水流、烟销、日出、云相逐一样,就像谢灵运看到青崖之上的绿萝会忍不住去攀援一样,人完完全全回归、融入了自然,在自然中无忧无虑、自在逍遥。而诗尾的“回看”,既是渔翁的无心回看,也是诗人对人生思考之有意回看,并以“岩上无心云相逐”作了思考的结论和表达:无心(无我)是最美的最鲜活的生活状态。

王维的山水诗向来被认为是表达“无我”之极致,但又多认为他的诗是体现了禅宗的“空明”思想。道家讲求的“虚静”与禅宗的“空明”在某些层面上是重合的,但诗歌表现的不同在于道家的“无我”是回归“道”(自然),禅宗的“无我”是回归“自性”(本心),因此,道家更多倾向于鲜活、生动、真实而积极的自然表达,禅宗则更看重淡漠、安静、虚无而冷寂的表达。从这个角度看,王维的很多诗,其实对于“无我而我在”的道家的逍遥、愉悦甚至享乐的一面也有所反映。比如他《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无论是从整首诗的节奏、氛围,还是从诗中用字的选择,都可以看出一种明快、轻松、乐观和闲适的情感,并且这种情感不是借助于作者自己的主观行为所体现,而是完全从客观视角,“以物观物”,让新雨、明月、清泉和浣女、渔舟完成了对自己“随意自在、安适快乐”的心情的表达。

历来的文学创作都强调对景物客观真实生动的再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但是主观性的强调会破坏山水之本来的灵性,而显得工凿刻意。因此,诗人们会在游心的基础上,在描摹刻画中减少人的主观性,注重物与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依靠以物观物的张力,借以传达山水自然的内在精神,使得人的精神与外物之间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共性体,而获得一个具体的共性的物我冥合的实体性审美传达。而这种审美来自于山水又超越了山水本身,人在自然中解脱了一切社会的名利的束缚,游心于无穷,将纯粹的自然山水之美提升到整体的运化无穷、自在无为的人文之美的境界。正如王维所言“愿奉无为化,斋心学自然”。这是诗人对于自然的思考,也是对于道的思考。

注释:

①陈鼓应《道家的人文精神》中华书局2012年版180页

②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 1947年版298页

参考文献:

[1]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中华书局,2008.

[2]王先谦,刘武 撰.庄子集解[M].中华书局,1987.

[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中华书局,1983.

[4]全唐诗[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叶维廉.中国诗学[M].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黄山书社,2016.

[6]王国璎.中国山水诗研究[M].中华书局,2007.endprint

猜你喜欢
山水诗天人合一道家
谢灵运山水诗的个体性探究
瞻谢公亭
漫画道家思想
《庄子说》(二十五)
漫画道家思想
道家思想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简论谢灵运与柳宗元山水诗思想内容之异同
《庄子说》(十九)
浅析谢灵运山水诗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