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疾

2017-09-09 15:12陶丽群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酸菜鱼

陶丽群

我一向讨厌南方的冬天,湿冷,阴雨天居多,典型的南方冬日雨水,下得不大,刚好能让街上五颜六色的雨伞滴下频度不高的水滴。在南方生活将近四十年,我仍然不适应南方冬天的湿冷,深入骨髓的冷,我常常要穿两双厚袜子才能让脚趾头感到些许暖意。下雨的深夜,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我不明白为何有些人觉得冬夜雨打玻璃窗的声音能催眠),我从被窝里伸手拿保温杯喝水,感觉整条伸出来的手臂被无数个针尖猛刺一把,冷空气也是有牙齿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喝好几次水,其实并不口渴。我在等待睡眠时告诉自己,放松,放松。我觉得放松就该慢慢喝上两口温水,犹如深呼吸。当困意来临而想最后喝一次水时,朦胧的视线随便撞到什么,挂衣架,靠背椅子,衣柜,它们黑压压的剪影立刻变成一个人影,不怀好意地站在黑暗中盯住我,像猛兽阴森森的目光打量即将到手的猎物。我疲软的神经立刻瞬间绷紧,身体在棉被里打一个激烈的激灵,一点可怜的睡意立刻泥鳅一样快速滑走了。当然,并不是每晚都会这样,我也会有倒头就睡的时候,不过极少。湿冷的冬夜被这种惊悸折磨尤其频繁,被惊吓后,睡眠就不用费心想了。那个像鬼魅一样潜伏在我意识里的影子就是我干瘦如柴的老爹。他太瘦了,好像从没吃过饱饭,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只要两根手指随便一捏就能拎起来。不过他能挣钱,冬天时把南方冬种的西红柿一卡车一卡车运往冰天雪地的北方。

“……小半个东北都吃他贩卖的西红柿,那老鬼能没钱吗?”跑钱嘴里叼一根软中华对我说,抽烟后他喜欢咀嚼口香糖。他有一张招惹女人飞蛾扑火的脸。他会来我这里小住两天,通常是被女人堵在他的租房门口无法动弹时,我这里就成为他的避难所了。他的目光落在我有些破损的蓝色越南拖鞋上,我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我过得寒酸,没错。跑钱是他的外号,他叫鲍强,听这外号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青年。他嘴里的老鬼是我们共同的老爹,但我们有不同的母亲。在我五岁前,那个会挣钱的老鬼常常深更半夜站在我房间里盯着床上的我,我被嚇哭后,他便转身出了我的房间,他肯定是心满意足或者惆怅万分离去的。这样的夜晚,一场家庭战争在所难免,相互咒骂,撕扯,再大打出手。我妈妈很强悍,极少落于下风。我五岁时的那个冬天,他终于离开我那跟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神似的妈妈,之后他又有了鲍强。我妈妈后来跟了一个北方男人,又有了一个儿子。我还没读完高中(不能怪她不给我读书,我确实把书读得太烂了,她很失望,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就去了男方的北方老家,据说那个男的有个姐姐在香港,很发达。她给我留下我们住的房子,如今已经破旧不堪。

“以后是福是祸,就看你的造化了。”这是她留给我的话。我没造化得怎么好。我差不多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有钱,”我动了动破拖鞋里的脚趾头,淡淡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实话。妈妈走后,我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一个身上没有四两肉的爸爸了。当然,他似乎也忘掉我了。我理解他,他深夜站在床头审视我,是因为他怀疑我是妈妈给他戴绿帽子的结果,这也是他离开我们的原因。据说我长得像歌唱家李谷一的妈妈当年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相好。

“怎么没关系,他挂了你不也有份吗?”跑钱说,又盯住我破损的拖鞋。这个整天只晓得吃喝玩乐的不良大龄青年对我这个同父异母姐姐毫无来由的亲切……

“你试试,晚上剥一把桂圆干煮水喝,也许能睡好,我妈常常这样做……”他瞧着我乌黑的眼圈体贴地说,我比他大七岁零四个月。

半个月前,我记得是入冬后第二次雨夜(我讨厌湿答答的雨水,每个季节下雨的次数都被我苦大仇深地记住,仿佛要伺机报仇似的),我又被黑乎乎的鬼影惊吓了,然后,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极像一个人把头深埋在厚实的被子里呜咽,沉闷,顿挫,在寒冷的雨夜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我拿水杯的手臂僵在棉被外,感觉鸡皮疙瘩沿着手臂一路窜进被窝里的身体,最后我确定这声音来自隔壁邻居。

我们这栋旧楼只有六层,每梯每层两户,楼梯窄小阴暗,楼灯坏掉的时间差不多和我年龄一样长,到处是痰迹和各种可疑污迹,我住在顶层。很多原住户发达后早就到那些有着诸如“碧桂园”“芳华苑”“鼎盛花园”耀眼名称的高档小区去住了,留下老屋大多租给人家。我的邻居搬进来还不到两个月。之前的邻居是一个胖女人,领着一个叫豆花的六岁女孩,她们住到豆花八岁时离开了。新邻居是个看起来年龄模糊的瘦高男人,三十多四十多都可以,面色苍白,眉间有一道不算深的竖皱。我们见过两次面,他朝我略略笑了笑,眉眼小心翼翼舒展,那模样仿佛脸上挂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笑起来眉间的竖纹变得深了些。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总是独来独往,也没听见从他家里传出来什么声响。不过我喜欢这种安静,小时候那些声嘶力竭的咒骂伴随打斗的家庭闹剧着实让我恐惧。

我把胳膊缩回被窝,捂紧被子仔细聆听暗夜的声音。雨声,单调的雨声使深夜愈发深邃;偶尔一声猫叫;似乎有人连夜捶墙壁的咚咚声;沉闷的饮泣声从夜的深邃里发出来。我烦躁起来,夜晚不该是宁静让人安眠的?

这个县城不小,几年来一直传言要撤县设市,据说人口、面积皆符合条件,有高铁高速,航空水路,盛产的芒果远销东南亚,人们忙着生二胎,每年还有一两次全国性的会议在这里召开,一派繁荣。这谣言传了很久,终究没落实。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怎么离开过这里,先后当过私人幼儿园保育员、职业中学的图书室管理员(其实没几本书,都是些怎么嫁接果木阉鸡阉猪养花种草的教科书,唯一一本人体解剖教科书,被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学生擅自给里面的裸体图添加上各种栩栩如生的器官)、公园管理员(其实就是给草木进行修剪),还开过一个报刊亭。每种工作干个两三年,其中报刊亭开了五年,并不是这个馒头大小的亭子能挣钱,我喜欢《知音》《婚姻与家庭》《爱情与婚姻》诸如此类的刊物里那些关于婚恋的文章,每每看到一个婚恋惨剧,我便会盯住街上往来的女人,仿佛她们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别看她们抹着红唇穿着碎花裙子,兴许看不见的地方会有惨不忍睹的淤痕……目前我在一家超市当洗涤柜的导购员。endprint

…………

“你一个人住?”我和邻居又一次在门口相遇。我拧开门,穿着臃肿的厚睡衣,拎一袋垃圾放在门口。会有一个负责任得有些多事的保洁阿姨来收拾走的。邻居也正好拧开门,冬日下午楼道里的黯淡青光照在他那副永远被什么头疼事情缠住的郁郁表情上。这次,我发现他长得不错,鼻子直挺挺的。我朝他点点头。今天我休班,刚睡起来。他很认真瞥了一眼门里的我。我有些难堪,应该洗把脸才开门示人的。我们的楼层很小,邻居之间的房门很靠近,我甚至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力士香皂味儿。是香皂,不是沐浴液。

“是的,”我说,“你好像也一个人?”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这是个疑惑。

他笑了笑,瞥一眼我的垃圾袋,“我帮你拿下去扔掉?”

“不用的,保洁阿姨会收拾走的,我们可不能白交物业费。你不知道保洁员会收拾走吧?”我说。

“知道,房东说过的,我觉得把垃圾放门口不太好。”他拧了一下眉头说道。我有些惊讶。他关上房门,下楼了,在半截楼梯上又扭过身子说:“我姓单,孤单的单,多多照应。”

单邻居朝我扭回来的半个身子背着光,我还是看清他眉间那道竖纹。

我把门关上了。我每去一个新地方打工,别人都会问一个和单邻居一样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从我身上什么地方判断出我是一个人的。我处过几个男人,其中和一个姓陈的一起居住差不多一年,但一到我提那个问题,所有男人都跑掉了。其中一个霸在我门外骂我差不多一个星期。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这栋楼的原住户还相当多,他们听了这男人一个星期关于“婊子”的各种解读。后来随着相处的男人一个个离去,我的名声便开始响亮起来。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不结婚。那些男人多半恼羞成怒,还好,我没挨过谁的巴掌。我对婚姻有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它简直就是一尊青面獠牙的凶神,它会用尖利的牙齿一点点啃噬你。“魔鬼”“万人操的婊子”等等咒语,伴随动人心魄的打斗,小時候,我爸妈用这些字眼和行动深刻给我阐释了什么是婚姻。但他们又重新迫不及待投入“魔鬼”“婊子”的怀抱里,令人匪夷所思。

“不结婚,你是想怎么过?”和我过了将近一年,总是向我谈论他挣钱宏伟蓝图的陈试图和我深谈并开导我。我如以往沉默不语,最后他收拾自己简单的衣物走了。他在家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家务活不会动一根手指头,把自己舒舒服服窝进沙发里,两只捂在皮鞋里一天的汗脚搁在茶几上,这是他日常的状态。天晓得这种品行是怎么养成的,大概他觉得自己是麒麟命吧。我看他开门离去,没有任何想挽留的念头。亲戚们(大都是我妈这边的亲戚)觉得还是离我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远一点好,渐渐都不来往。有时候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遗传了我妈的风流德性?很快我便不在意了,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风流。

我拖着我的影子过着。在我三十五岁之前,除夕夜简直要把大地震陷的炮仗声会让我有一点惆怅感,三十五岁之后便不再有任何想法了。我嗑着瓜子看春晚,到了凌晨一点,震耳欲聋的贺岁炮仗过后,我上床睡觉,一直睡到新年初一的下午。一觉醒来,往往发现自己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我和我妈长得很像,看着镜子里新年的自己,偶尔我也会想,如今她是一副什么样子?

…………

这个冬天似乎被雨水劫持了,刚消停两天,路面上的潮湿尚未散尽,老天便又淋下一场更为密集的冷雨,落在雨伞上不再是滴落,而是成为一条不间断的雨线。我撑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从天鹅超市下早班回来,这通常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手里拎着在超市买的菜,分别是一个鱼头,半斤水豆腐,一袋酸菜鱼料,一把小叶子的芥菜。我喜欢酸菜鱼头汤,但不能太辣。到了单元楼门洞,碰见我的邻居站在单元门口,望着门外密集的雨线眉头不展。他手里拎一把红格子雨伞,挺小,打这把伞出去无疑是遮头不遮尾的。

“这雨……这么大的。”他朝我尴尬笑了笑,门洞很小,我几乎挨着他站。嗯,他身上没有烟草的气味,我挺讨厌那味儿的。

“拿我的去吧,回来时搁在我门口就行,我刚下班,可能会睡一会。”我说,把水淋淋的雨伞递给他。他似乎没想借我的雨伞,他若再犹豫一会,我会马上转身上楼的。

他把伞接了过去。

“你帮我拿上去,挂在门把手上就行。”他说,把红格子雨伞递给我。

“我就出去买个菜,很快的。”他说。

“不要紧,我不出去了。”我说。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只是朝我身后的楼梯望了一眼。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从隔壁传来那种沉闷的饮泣声,我确定那是哭声,我实在吃不准为什么邻居会半夜隐秘哭泣。

昨天是立冬,很快春节就要来临了。我边上楼梯边琢磨,今年春节也许我会到县城周边的乡镇去走走。一般过年乡下会有些有趣的民俗活动,比如庙会,光看他们繁琐复杂的服饰也不错的。我对玩一向不感兴趣,扎堆谈天论地更让我厌恶,不过我喜欢站在边上看热闹,能看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自从我开始干活挣钱以来,我挣下的钱一直没怎么花,暗暗积攒着,我也不知道积攒来干什么,有房子住就解决掉人生大部分的事情了。因此我手里有点儿积蓄,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人安心不急不缓过日子。钱好哇,无论何时手里有两个钱总是好事情,特别是女人。

我上到六楼,才明白单邻居瞧我欲言又止的原因。跑钱依在我的门上,抱着胳膊,板寸头一下一下地瞌着,白日梦正做着呢,连我上来都没觉察到。我用雨伞戳戳他,他的板寸头立刻扬起来,一双美目布满红血丝。

“又避难来了?”我讽刺他,把雨伞挂在邻居的门把手上。

他立刻把身板从门上挪开,殷勤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看你说的,咱们姐弟俩快两月没见了,你不想我?”他油嘴滑舌地说,趁我掏钥匙开门时,扯扯我的马尾辫子。他一向这样没规矩。当初到底是怎么跟这泼皮认上的,真记不得了。我的亲戚们不和我往来了,只有他隔三差五跑来我这里,有时候中秋节他会送给我几个月饼,挑他爱吃的五仁馅吃完后就走了。endprint

跑钱尾随我进门,立刻检查我买回来的菜。

“真不错,是我爱吃的。”他打着哈哈说,“不过,酸菜鱼要多放点辣椒才出味。”他强调。我换了拖鞋,现在做饭早了点。

“没有辣椒。”我白了他一眼。我买的酸辣鱼料是微辣的,那台声音大得吓人的冰箱里倒是还有半瓶豆腐乳。

“也成,我姐做的我都爱吃。”他说。

“白吃的,当然爱了。”我说。他在沙发上坐下,一条腿欲抬起来,立刻又放下了。他若把脚搁在茶几上,我会立刻赶他走。

“你来新邻居了?闷骚类型的。”他瞧着我说。他们肯定碰面了。

“你管那么多。今天贵干来了?”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感觉两个小肚腿僵硬得生疼。我们上班时间是不允许坐下的,我从早上九点一直站到下午三点,够呛。

“老鬼病了,看样子不轻,还不肯去医院。你不去看看?”他说。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上一次见我爸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今年三月份,或者二月份?不,应该是元宵节。那天街上舞狮子,啤酒厂的门面搭起高得吓人的叠天梯,椅子一把叠一把,估计十层楼高都不止。顶端那把椅子上迎着腊月的风飘扬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大红包。据说酒厂老板包了一个令人拼红眼的大红包。一头两个人组成的狮子在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挥着绣球指引下,已经爬到半空中。我在人群中看见我爸的皮卡车停在人群外。真奇怪,他一直喜欢开皮卡车。他摇下车窗,探着半个身子看空中舞狮子。他穿了件暗红色夹克衫,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这么多年他一直忙着挣钱,他的钱却没能在他身上养出多少肉来,他在我心里笼统就一个瘦。我夹在人群中看他,一会儿他开着皮卡车走了,没看见我。

“他干嘛不愿意去医院?”我盯住跑钱问。我想我的目光肯定不友好,甚至有些凶狠。

“这不关我们的事,谁知道他怎么想,也许他能听你的。”跑钱说。“我们”是指他和他亲妈,一个姓杜的,右嘴角边有个媒婆痣,眉目倒还和善。她是个骨架细小的女人,有几分姿色,我称为杜阿姨。她生下跑钱时,我妈获得消息后快活了好一阵,仿佛生儿子的是她。

“他能听我的?”我嗤笑起来,发现这厮脖子上挂的那根筷子粗的金链子不见了,肯定是被某个女人扯去当了“青春损失费”。以前他还戴了块据说是镶黄金的腕表,后来也不见了。他没有赌博的恶习,全败在女人身上了。

“你妈叫你来的?”我问他,立刻觉得这问题很愚蠢。果然,他的脸浮上讥笑的神情。

“你爱去不去,他也是养过你的。”他说。他说的是养,没说生,显然他也相信我是个绿帽子的产物。不过我并不生气。

就算养,那算是什么养?到现在我还被黑夜莫须有的剪影弄得心惊肉跳。

我站起来,打算炖酸菜鱼头汤。一个小时后,我和跑钱头对头坐在茶几两边,就着一大盆酸菜鱼头汤吃起来,喝汤、吃肉。他吃相粗鲁,声响很大,鼻尖冒细汗,没心没肺的。他一点儿也不提防我,不担心老鬼死后我跟他分遗产。在这个湿冷的家家都撑起温暖灯火的傍晚,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缕暖意,往他的碗里加了一勺热乎乎的酸菜汤。

“下次我买瓶天等椒酱,那是全世界最辣的辣椒了,能把你的舌头辣掉。你还需要点什么?”我说。

他只顾埋头吃喝,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他把汤勺撂倒在碗里,裂开油腻腻的嘴。

“这世界真他妈混账。”他说。把头埋进胳膊里,像只小兽哭起来。我有些莫名其妙,瞧着他短短的黑亮头发,这个花花公子是吃饱了撑的吗?

跑钱哭够后把剩下的酸菜鱼头连汤带渣吃完后走了。一个大鱼头的残骸小山似的堆在茶几上。

我不明白跑钱的世界里有什么。

一个星期后,我休班,上半个月我能休息一天。天气非常好,出太阳了,整个湿冷的城市一下子笼罩在亮灿灿的阳光里,让人莫名轻松很多。我打算去看看我爸。我在超市里买了两罐凤凰单枞,三百多块钱,别的我买不起,他肯定也不缺乏好烟酒,带烟酒去看望病人也不合适。我给跑钱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他惊天动地地来到超市门口,骑一辆马达声巨大的黑铁骑,身子躬着,肚皮几乎贴在摩托车身上。一身黑,黑夹克黑牛仔,和城市里那些老子有钱的混子一样。他们动不动就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飙车,不是汽车,而是价值不菲的摩托车,发动起来像只巨大的怪兽在吼叫。

他旋风一样卷到我脚跟前,在大头盔里呲牙一笑,摩托车声音大得让我感到难为情。我还没来得及说句嘲讽他的话(一般我见他这副样子,总会给他说几句难听的,说不清是瞧不起还是羡慕),一个有一头火红头发的小姑娘不知从哪个角落杀出来,一下子就跨上铁骑后座,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箍住他的腰。

“帅哥,来接我吗?你怎么知道我逛超市的?人家要减肥,来买酸奶!”红头发掐他的腰,糯着声调说话。我在跟前暗暗发笑。

“下去,接你个头,整天知道吃。”跑钱粗门大嗓轰红头发。

“人家不!”红头发的声音更软了。

跑钱熄了火,放下托腿,反着一条胳膊抱住红头发,连身子都没动,红头发就被他生生拽下摩托车。红头发在身体被架空时,发出恐惧的尖叫,来往的行人都驻足观望起来,我拔腿离开,避免掺和这种街头丑剧。

“你个混蛋!”红头发在地上跺脚,声嘶力竭大叫。

“你说对了!”他回头呲笑。

杜阿姨并不知道我会来,在他们的雕花门口看见我时,保养得体的白脸上盛满惊讶,迅速给跑钱充满疑惑的一瞥。我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她的魔王儿子和我有联系。

我和她打了个招呼,说一会就走,她当然知道我是来看我爸的。她正在修剪月季,他们的独栋别墅前有一片空地,种满五颜六色的月季。这种高仿玫瑰喜欢在冬季开放,满院子鲜花盛开。她拿一把红手柄的大剪刀,戴高到胳膊肘的塑料手套,細声细气地说家里没什么准备,冰箱里有冻的海鱼,海鲜也有一些。她瞧着跑钱说。跑钱领我进门,“她不吃的。”他不耐地嘟囔,踢了一脚厚实的门扇。endprint

我爸的房间在一楼,我还没进房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风油精味道。想一想,我爸也是六十多岁了,是到洒这种老人香水的时候了。我皱了一下眉,把带来的茶叶放在一张笨重的木桌上,进去了。他的房间比我的客厅还大,床很大,我爸几乎被一床灰色条纹被子淹没了,他在大枕头上扭过那颗小脑袋,染过的头发黑得吓人。他显然也没料到我会来。

“你来了?”他从被子里探出身子,靠在床头上。

“嗯,”我点点头。“你吃过饭了吧?”我说,并仔细瞧着他。他瘦小的脸(本来就瘦小)没有生病的蜡黄,苍白,或枯槁,他只是愁眉苦脸,整个的精气神都被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整垮了,变成一个毫无生机的人。假如他真是生病,病不在他身上,而在他心里。我对他的感觉很奇怪,永远停留在我五岁的记忆里,他一直这么瘦,这么老,始终没变。

他劈头给我来了这么一句:“眼下快过年了,你快四十岁了吧?我记得你是旧历二月出生的。”他塌着眼皮,从眼缝里瞧着我。

我的脸有些发烧,四十岁是一个令女人恐惧的年龄,特别是由你的亲人来提醒你时,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我沉默着。

“你用马桶吗?全世界的马桶只有日本的最牢靠,你要不要用一个?”他又说,并且咳了一声。我莫名其妙地朝跑钱望了一眼,他从我的终身大事一下子跳到日本马桶,这个跨度实在大得让我难以跟上。

“我的马桶还好。”我说。

“喝茶,大红袍的,还是大红袍好喝。绿茶提神好,寒性太大,五脏六腑都冷了。”他歪过头,下巴朝床头柜戳了戳。那里有一壶茶和杯子,铜壶铜杯子,古色古香的。跑钱赶紧拖了把背靠椅放在床头。我犹豫起来,我已经太久没靠近他了,我和他从来没有亲密到可以靠这么近的程度。我还是坐下了,闻到从被子里散发出来更浓烈的风油精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他伸出手指指床头柜。我拉开,看见几个茶杯在里面,我取出一只,给自己倒了杯大红袍。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超市里的茶叶行,大红袍一千多块一斤。一千多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都不止。

“我自己泡的,那些没德行的人是泡不出好茶的。”他说。跑钱扭身就出去了。真是个老鬼,话说得够戳人心。

我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见地板上有些灰尘,还有几个烟头,我估计他是一个人睡这个房间的,那个保养得体的杜女子怎么会睡在这个浑身风油精味的老头身边。

好长一阵子,我们都不说话。

“你长得跟你妈很像,李谷一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你妈怎么样了。”他又说了。

“他们说你病,我来看看。我带了点茶来,不过没你这个好。”我说。我觉得该主动说几句,最好让他顺着我的话头说,不然我真无法接上他的话。

“你怎么不留你妈那样的发型?李谷一还唱歌吗?你去看看她的发型。”他不肯拧过话头,我只好沉默。他又唠唠叨叨和我说了些我小时候的话,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除了那个让我难以安寝的黑影。

最后我说:“今天出太阳了,你该出去走走。”我发现他的房间亮着灯,厚实的窗帘拉得严密无缝。

“是吗,出太阳了?”他终于接上我的话头,可我已经想走了。

“要不要我帮你拉开窗帘?我要回去了。”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你把这半包大红袍带回去喝,女人要过得好一点。”他说。他指望半包大红袍能提高我的生活品质。我笑了笑,站起来。“你该出去晒晒。”我说,绞着手指看他,等他再说句什么。他点点头,“我没病,别指望我早死。”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从他们的豪华别墅出来,我没让跑钱送,在他们家高大的雕花门口,我开玩笑说:“以后不许去我那里体验贫民窟生活。”

“别,你是我姐。”他说,又踢门扇了,门扇跟他有仇似的。

从那个富人区出来,我一路走在阳光下,温热的光线让人很舒服,我感觉久未见光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滋滋作响,拼命吸收光线的暖意,我心里却莫名其妙阴郁起来。年底了,人人都脚步匆忙奔年而去,我在人流中拐进家附近的金三角菜市场。我必须炖个酸菜鱼,放很多辣椒,最好辣出一身汗和满脸的泪。

我一向喜欢买酸菜鱼料袋,里边什么都有,直接放鱼和水进去一锅炖就可以了。我在菜市里的干货店买酸菜鱼料时,我的单姓邻居正好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我拎着已经杀好的罗非鱼,明白我要做一道什么菜。

“这个不好,买酸菜回去加工配料更好吃。”他说,笑了一下,眉间那道竖皱凹得更深了。

“我做不好,酸菜总被我炒出一股臭风的味道,这个来得实惠。”我老实说,拿了一包酸菜鱼料。

“要小根的酸菜,洗干净切细,干锅炒干,放姜丝和蒜蓉,千万别放油,炒掉酸菜里的水分,再放辣椒油重新炒,放鱼炖,很简单。”他说,“不过鱼最好切片,比整条炖的更入味,你试试。”

我惊讶地瞧他一眼,单身汉也能这么精细做菜?我觉得一定是明亮的阳光在作祟,我居然摇晃手里的鱼袋子说:“怎么样,请你吃酸菜鱼,你下厨给我展示一下。”

我们一起在菜市场挑选好酸菜鱼,干辣椒,料酒。他买了一篮土鸡蛋和一罐据说是纯正的蜂蜜,八十五块一斤。

回到家里,单邻居拿鸡蛋和蜂蜜回家,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才出来,我利用这点时间把厨房和卫生间稍微收拾了一番。

单邻居熟悉厨房的程度令我惊叹。油盐米面,他扫一眼就知道在哪里。他告诉我砍骨头时,在砧板下垫一块毛巾,水就不会四处乱溅。最好不要用海绵块洗碗,丝瓜瓤更好,透气,容易洗净晾干。

我站在厨房门口,我的厨房朝阳,有一个两扇窗的窗口。阳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半个灶台上,我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此时天荒地老的感觉。这个精通厨房的男人无疑是琐碎的,但他的琐碎里包含真实的生活暖意。我犹豫了一下,下楼买了一瓶不算贵的葡萄酒。

单邻居没喝,最后是我喝了大半瓶,酒精度數不高,十八度。辣酸菜鱼真是好吃,太好吃了,我连汤都没舍得剩,没辣出汗水和眼泪,我在几分醉意里盯住他。他垂下头,他的肩膀很单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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