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挺斌
上博簡第七輯《凡物流形》甲本15號簡中有如下一字:
對於這個字曾有很多討論,右邊所从爲糸,左邊所从則不易辨識。整理者曹錦炎先生説:
“”,讀爲“陳”。“”、“陳”均从“東”聲,可以相通。“陳”,軍隊行列,即軍隊作戰時的戰鬥隊形,也就是陣法。《論語·衛靈公》:“衛靈公問陣於孔子。”刑昺疏:“問軍陣行列之法於孔子也。”簡文之“陳”指布陣。《書·武成》:“癸亥,陳于商郊,俟天休命。”“陳”字用法同。②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第251、252頁。
復旦大學讀書會與陳志向先生大致遵從這個意見。③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鄔可晶執筆):《〈上博(七)·凡物流形〉重編釋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http://www.guwenzi.com)2008年12月31日;陳志向:《〈凡物流形〉韻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10日。
季旭昇先生認爲:
“”字從“糸”從“東”,釋爲“陳”好像没有什麽問題。但是楚簡的“陳”字作“”(《上博四·昭王毁室》簡4)、本篇簡24則逕作“陳”。從嚴格的字形分析來看,從“糸”從“東”,恐怕應該隸爲“紳”。①季旭昇:《上博七芻議(二):凡物流形》,簡帛網(http://www.bsm.org.cn)2009年1月2日。宋華强先生則認爲:
李鋭先生同意宋先生之説。③李鋭:《〈凡物流形〉釋讀札記(再續)(修訂版)》,簡帛研究網(http://www.confucius2000.com)2009年1月3日。蘇建洲先生認爲該字從“東”,説:
筆者以爲“”可讀爲“通”。“東”,端紐東部;“通”,透紐東部,音近可通。《説文》:“鐘或作銿。”可見“東”聲與“甬”聲確實音近可通。又如《郭店·語叢三》41“迵(踊),哀也,三迵(踊),文也。”而古籍亦有【鍾與同】、【童與同】通假的例證,亦可證明“東”、“通”確實可以通假。古籍有“通於四海”的説法……④蘇建洲:《釋〈凡物流形〉甲15“通於四海”》,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14日。
高佑仁先生指出李鋭先生已經率先提出過“”通“通”的觀點。⑤蘇建洲:《釋〈凡物流形〉甲15“通於四海”》第三樓跟帖;李鋭:《〈凡物流形〉釋讀札記(三續)》,簡帛研究網2009年1月8日。
按照我們的看法,這個字很有可能是“繫”字。楚簡中的“毄”及从“毄”之字作:
G類爲“毄”字,H類是“繫”字。傳抄古文《古文四聲韻》卷四第十四頁“繫”字作“”,所從類似“東”個構件被横置。清華簡《繫年》的“”、“”都記録魏武侯之名“擊”,是一字異體,“”字只是省略了“攵”旁;《别掛》“”亦省略“攵”旁,H2的“”、“”與我們討論的字形在結構上基本一致。另外,《周公之琴舞》16號簡“”底下少一横,没有構成“土”旁。所以,結合這些字形來看,我們懷疑《凡物流形》15號簡上的那個“”字就是“繫”字。何琳儀先生《戰國古文字典》第364頁收録的天星觀簡30·1“”,也許和我們所討論的字是一個字。
《爾雅·釋言》:“庶幾,尚也。”邢昺疏:“尚,謂心所希望也。”,與郭店簡《緇衣》三二號簡“”寫法相同,讀爲“恆”。《易·序卦》:“恆者,久也。”②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49頁。黄傑先生説:
“”在楚簡中多用爲“極”。此處爲合文,讀爲“極之”。上文簡4“心目無極”,“無極”意爲没有準則,此處“極之”意爲“以……爲準則”。“極之”與其下“敬哉”句式相同,且末字押韻(“之”、“哉”均屬之部),也可作爲“=”讀爲“極之”的佐證。上引簡文讀爲:“尚極之!敬哉!”①黄傑:《初讀清華簡(三)〈芮良夫毖〉筆記》,簡帛網2013年10月20日。
張崇禮先生説:
尚,崇尚、尊崇。《易經·剥》:“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孔穎達疏:“君子通達物理,貴尚消息盈虚。”恆,規律、法則。《國語·越語下》:“因陰陽之恆,順天地之常。”韋昭注:“陰陽謂剛柔、晦明、三光盈縮、用兵利鈍之常數。”恆恆,猶恆常、常恆,亦爲規則、規矩義。《國語·越語下》:“吾年既少,未有恆常,出則禽荒,入則酒荒。”②張崇禮:《清華簡〈芮良夫毖〉考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6年2月4日。
整理者的説法,是將“=”讀爲“恆恆”,問題在於“恆恆”這樣的説法恐怕目前在先秦兩漢古書中還不曾見到。而黄先生認爲“”是合文而讀爲“極之”,其實很難有類似的合文例給予支持。張先生對“=”的解釋也較難令人信服。總之,以上三説并不是最好的讀法。
我們認爲,“=”當讀爲“兢兢”,即小心謹慎或戒懼之貌。《爾雅·釋訓》:“兢兢、憴憴,戒也。”《诗經·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毛傳:“兢兢,戒也。”《诗經·大雅·雲漢》:“兢兢業業,如霆如雷。”毛傳:“兢兢,恐也。”《尚書·皋陶謨》:“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孔傳:“兢兢,戒慎。”揚雄《劇秦美新》:“帝王之道,兢兢乎不可離已。”“兢兢”亦戒懼、戒慎之義。簡文讀爲“兢兢”,這種戒懼、戒慎之義與後面的“敬”也很銜接。不過,古書中倒是有“尚××”的句式,即《尚書·牧誓》:
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
“尚”乃表示希冀之辭,古書中也不少見。“桓桓”指勇武之貌,一般説來“尚桓桓”都是斷讀爲一小句。又考慮到《芮良夫毖》前後文還有“敬哉君子”、“敬之哉君子”的話,那麽“尚=敬(哉)”也可以斷讀爲“尚兢兢,敬哉”。當然,連讀爲“尚兢兢敬哉”其實也無傷大雅,并不對文義的理解産生多少障礙與分歧。
整理者已經指出,“”也見於郭店簡《緇衣》篇。從字形上看,“”當是从止,亙聲。而在《老子》的出土版本中,有一組比較重要的異文,即王弼本《老子》七十六章“是以兵强則不勝,木强則兵”的“兵”,帛書甲本作“恆”,帛書乙本作“兢”,北大簡本作“核”。“核”、“恆”、“兢”當都存在通假關係。“核”在職部,“恆”、“兢”在蒸部,職、蒸對轉。另外,蔡偉先生把銀雀山漢簡的《唐革》“兢久”讀爲“恆久”,文中還提到:
《逸周書·大武》“競竟”,慈利簡作“恆志”,疑今本“競竟”乃“兢意”之訛;《文子·道德》“有道德則夙夜不懈,戰戰兢兢,常恐危亡”,敦煌唐寫本“兢兢”作“怛怛”,“怛怛”當爲“恆恆”之誤。①蔡偉:《讀〈銀雀山漢墓竹簡(貳)〉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296,2010年10月31日。
既然“恆”、“兢”可通,那麽“”、“兢”也可以相通。所以,結合上文的論證,我們認爲《芮良夫毖》篇“尚=敬(哉)”的“=”讀爲“兢兢”其實更佳。
馬王堆帛書《十六經·行守》有文句作:
有人將來,唯目之瞻。言之壹,行之壹,得而勿失。[言]之采,行之巸,得而勿以。是故言者心之符[也],色者心之華也,氣者心之浮也。有一言,無一行,胃(謂)之誣。
原整理者注釋【一四三】:
“有人將來”以下一段,似是言觀人取人之法者。意謂言行如一之人萬不可失,言多文采而行悦樂者(《淮南子·人間》注:“熙,戲也。”)則不可用(“得而勿以”之以訓用)。②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78頁。
蕭旭先生曾在《馬王堆帛書〈經法〉四種古佚書校補》一文中纂集有關這個問題的各種説法,并加以按語。爲了方便討論,具引如下:言之采,行之巸(熙),得而勿以(《行守》)注釋:巸疑讀爲嬉,玩樂。
郭元興曰:采當爲釆,古辨字,與辯通。《説文》:“熙,燥也。”《釋名》:“熙,躁也。”
新注:言多文采而行悦樂者,則不可用。《淮南子·人間》注:“熙,戲也。”
余明光曰:采,文采。《説文》:“熙,燥也。”《釋名》:“熙,躁也。”
陳鼓應曰:采,華采。巸疑讀爲枲,乃牡麻無實。
按:魏啟鵬從新注。采爲㥒省借,《説文》:“㥒,奸也。”《漢語大字典》引此例云:“巸,同‘媐’,喜樂。”是也。《説文》:“媐,説樂也。”字或作熙,《賈子·春秋》:“無驕熙之行。”孫詒讓《札迻》云:“熙者媐之叚音也。”讀爲熙,尚未得本字。①蕭旭:《馬王堆帛書〈經法〉四種古佚書校補》,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0年3月8日。
另外,胡信田先生在《黄帝書通釋》中把“巸”通作“熙”,引書訓爲“光”或“興”。②胡信田:《黄帝經通釋》,天工書局1984年,第384頁。
以上諸説或許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實并没有真正解決問題。“言之采”的“采”,解釋爲“文采”、“華采”應該是妥當的,《左傳》裡有“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是强調言辭要有文采;《行守》“采”作“”,“釆”字雖然與“采”在今文字裡比較近似,但兩者在古文字階段乃至漢代簡帛中是有明顯區别的。《行守》的這段文字,談到了“言”與“行”的關係。“言之壹,行之壹,得而勿失”説的是有人如果言行一致,那麽人主就應該加以重用而不能失去。至於“[言]之采,行之巸,得而勿以”,我們認爲陳鼓應先生對這句話的整體把握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説:
“采”,華采。“巸”疑讀爲“枲”(《史記·魯周公世家》“煬公熙”,索隱:“熙,一作怡”)。《考工記·弓人》疏:“枲,乃牡麻無實。”此言説得很漂亮,卻没有實際行動。所謂“聲華實寡”、“有一言,無一行”也。“以”,用,任用。③陳鼓應:《黄帝四經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23、324頁。
根據文義推斷,“[言]之采,行之巸,得而勿以”當是指言行不一的情況而言。“言之采”説的是言語有文采、比較浮華,“行之巸”則與之相對,説的應該是行動少或是没有行動。上引《行守》中“壹”、“失”協韻在質部,“采”、“以”協韻在之部,那麽“巸”的本字也應該在之部,我們曾經根據文義而考慮過“希(稀)”、“質”等詞,但於韻不協且無直接的通假例證。上引諸説把“巸”讀成“熙”、“媐”或“枲”則似乎也都未達一間。
現在看來,“巸”可能要讀爲“怠”,即懈怠之義,如《墨子·非儒下》:“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職。”《鹽鐵論·擊之》:“耕怠者無獲。”“巸”从棟聲,與台聲通,如“怡”通“熙”、“貽”通“㺿”。④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會典》第393、394頁。上引陳鼓應先生所舉出的“熙”通“枲”也可證棟聲與台聲通。“巸”讀爲“怠”,與“采”、“以”在音上更協調,它們都是上聲字。考《十六經》中“怠”的假借字還有“臺”字,見於《正亂》的“啟然不臺”一語,指日月天道的運行無所懈怠。①陳鼓應:《黄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50頁。
古書中有形容賢者黽勉行事而不懈怠的説法,比如《禮記·曲禮上》:“博聞强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漢書》卷六十五:“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列女傳》卷二:“齊姜公正,言行不怠。”那麽,“行之巸(怠)”説的就是人的行爲懈怠、惰怠,這與言語浮華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屬於言行不一,所以説“得而勿以”。銀雀山漢簡第二輯所收的《君臣問答》1296號簡有語曰:“……許囚(由)曰:‘以言高,以行庳(卑),俱可。’”根據上下文推斷,其殘缺之文大約是在討論人君的德行以及國家治亂問題;“言高”、“行卑”從語義上看是對立的,與帛書的“言采”、“行怠”相類似。只可惜簡文前後不完整,我們無法確知其具體語境含義。
附記:小文是我平日的讀書心得,曾發給趙平安師審閲。趙老師表示,《凡物流形》的“”能否釋爲“繫”尚有一些疑問。後來與吉林大學王凱博兄交流時,他也認爲這個字應該釋爲“繫”,并指出“繫”就是聯繫、連及之義,用例如《逸周書·作雒》:“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七十里,南繫於洛水,北因於郟山。”我認爲這是正確的意見,在此再補充幾句話。聯繫、連接義與到達義關係密切,《逸周書》的“繫”其實也可以理解爲“及”、“至”。又,上博簡《從政》乙本1“口惠而【實】不係”,《禮記·表記》作“口惠而實不至”,“係”正取其聯繫、連及義,與“至”意思相近。此外,孫超傑兄也有未刊稿論及“繫”的相關問題。小文又曾蒙張富海、李春桃、石小力、高中正、蔡一峰等師友審閲指正,在此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