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静
世人對於紙質書信以前的簡帛書信予以關注,起於20世紀初,最早羅振玉和王國維在《流沙墜簡》第三類“簡牘遺文”中彙集了漢魏的各類木簡書信。①羅振玉、王國維編著:《流沙墜簡》,中華書局1993年,第215頁。1927年中瑞科考隊在額濟納河流域的漢代居延遺址發現了萬枚漢簡,對此投入畢生心血展開研究的勞幹亦對其中的兩封私人書信“宣伏地再拜請”、“宣伏地再拜言”,進行了釋讀和探討。②勞幹:《居延漢簡考釋之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四十,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刊行,1943年初版,(臺北)1997年五版,第74頁。此後隨著兩漢時期簡牘信函的陸續出土,漢代私人信函成爲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近一個世紀,尤其是出土資料大量湧現的上世紀70年代以來,通過衆多學者的精湛研究,對於漢書信的格式(包括拜禮、啟事、題稱、問候、結尾、書儀),以及版式、語彙等情況愈趨明晰。③參見馬怡:《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簡帛研究二〇〇五》,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以下兩篇博士論文都對秦漢書信的先行研究作過總結,彭礪志:《尺牘書法:從性質到藝術》(博士論文,吉林大學2006年);楊芬:《出土秦漢書信匯校集注》(博士論文,武漢大學2010年)。與漢書信研究的熾熱和成果頻出形成明顯對比的是,對於戰國及秦私人信函的瞭解和研究,目前仍然相對薄弱。主要原因在於材料的奇缺,直到2002年以前,戰國和秦簡牘中,私人信函實物僅一墓兩件,④該兩件書信是1975年在湖北雲夢睡虎地四號秦墓中出土的“驚”和“黑夫”兄弟的家信。參與討論的條件尚不成熟。2003年里耶秦簡發現和公布,據報告其中17 000餘件是有字簡牘。目前業已公布的3 000餘件秦簡中出現了一些完整的,或不完整的私人書信。①自2003年起,《文物》2003年第1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掘簡報》)、《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湘西里耶秦代簡牘選釋》),以及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里耶發掘報告》(嶽麓書社2007年)、張春龍主編:《湖南里耶秦簡》(重慶出版社2010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鄭曙斌、張春龍等編:《湖南出土簡牘選編》(嶽麓書社2013年)等在學術刊物、發掘報告和資料選編等公開發行物中公布的里耶簡,通過大致整理和統計,目前所公布的里耶簡牘約3 000餘件左右。由於這些材料的形態不完整,釋讀亦尚未深入,秦簡中私人信函的研究尚未充分展開。但是,秦時期私人書信的存在及其對漢代和以後私人書信的影響,不容置疑。本文試圖利用最新出土的里耶秦簡資料,并結合傳世文獻的記録,對秦時期的私人書信以及狀況展開考察。
衆所周知,里耶秦簡的時間跨度從秦王政二十五年(222B.C.)至秦二世二年(208 B.C.)。在已經公布的3 000餘件秦簡中,究竟有多少是私人信函,與本文的探討宗旨相關。首先有必要明確判定私人信函的依據和方法,即在秦官署遺址所遺棄的行政文書檔案庫中,如何鑒别私人信函的問題。
關於秦漢時代行政公文書的判定,自從王國維先生在《流沙墜簡》“屯戍叢殘考釋”,首次指出“敢言之”等用語是漢代行政文書所用的固定語,②王國維:《流沙墜簡》“屯戍叢殘考釋”中,在“十一月壬子玉門都尉陽丞□敢言之謹寫移敢言之掾安守屬賀書佐通成”條,注曰:“爲玉門都尉言事之書,‘敢言之’者,下白上之辭……系都尉與敦煌太守之公牘,而出於都尉治所者,蓋具書之草藳也。”第109頁,參見前揭注。自此以後,經過百年來學者的研究,已經基本明確了該時代行政公文書的格式。③李均明總結了書檄類行政文書的體式特徵,包括:日期、發文者、收文者、起草人、稿本、慣用語等諸部分,參見李均明:《秦漢簡牘文書分類輯解》,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28頁。筆者從文書的格式和内容出發,首先排除其作爲行政文書的可能,這是梳理工作的第一步。其次,隨著居延、敦煌、長沙東牌樓東漢簡、安徽天長西漢簡等漢代私人書信研究的進展,對該時代私人信函的基本特徵、信函格式和特殊用語,已經有所認識,這是本文對秦私人信函進行判别的重要基礎。不過,戰國、秦時期私人之間的書信交流還不是主要的人際交流手段,書信這一事物還處於萌芽階段,也會有許多至今未被認識到的方面。同時,在被遺棄的官署遺址中所出現的信函,其發信、受信的主體無疑都是與官署公務密切相關的公務吏員。但與公務重疊的問候信函,是否屬於私人信函等等,界限模糊地帶不少。加之遺址中出土的竹木書簡大都“殘斷漫漶,釋文極少完整”,正如先前的漢簡書信研究者所痛感,“出土的書信界定極不容易。不少書信……不僅難認,而且費解,給界定增加了困難。”①王素:《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概述》,收入《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69—77頁。
儘管困難不少,筆者根據上述判别方法,就目前已公布的里耶秦簡中,梳耙整理出私人信函或疑似私人信函若干件,試圖對秦的私人信函作一考察。
②本節部分内容曾在2014年12月日本愛媛大學“資料學”研究會上發表,之後又有新材料發現,本文作了大的增補。
1.J7-4“欣致柏書簡”③里耶秦簡編號J~,依據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湖南龍山里耶戰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和《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本簡新刊,出自鄭曙斌、張春龍等編:《湖南出土簡牘選編》,參見前揭注。
木簡完整,長、寬、厚的尺寸無記録,墨書,秦隸,下端三分之二處有裂紋,不影響判讀。正面兩行,背面一行,共37字。(附圖1)
【釋文】
欣敢多問吕柏,得毋病。柏幸賜欣一牘,欣辟 Ⅰ
席再□(拜)及□(拜)者。柏求筆及黑,④黑:通“墨”,墨本身是由煤礦石或松樹等植物燃燒黑煙油提取製成,墨與黑音義相近。《説文》:“墨,書墨也。從土、黑,黑亦聲。”墨與黑古音相通,原是一個字,因而二者通用。今敬進 Ⅱ(以上正面)
如柏,令寄芍,敢謁之。 Ⅰ(以上背面)
【簡文大意】
欣冒昧地問候吕柏健康無恙啊。您(柏)賜我(欣)書信,我避席起身拜了又拜。您所要的筆和墨,今讓芍帶給您。恕我斗膽向您告謁。
2.J8-103
該簡殘損嚴重,(附圖2)視“毋物可問者”的特殊用語,判爲私人信函簡。
【釋文】
Ⅰ
【簡文大意】 略
3.J8-167/194/472/1011
本信函由四枚殘簡構成,但是仍然不能綴合成一片完整的木簡。(附圖3)按文脈順序,簡序應爲472→1011→194(正背)→167(正背)。
【釋文】
尉敬敢再□謁丞公:①丞公,丞:佐官名,秦始置,此處指縣丞,是主官令、長或守的副貳。公:從文脈可知此處“公”爲人名。校長寬以遷陵船徙卒史 Ⅰ
酉陽□【滕】船【到】元(沅)陵,寬以船屬酉陽校長徐。②屬:委託,囑咐之意,通“囑”。里耶J8-1515“今已以甲午屬司空佐田,可定薄(簿)”,意同。本句意爲:校長寬將使用遷陵公船運送卒史一事提醒叮囑酉陽縣的校長徐。今司空 Ⅱ
□□□□□【願】丞公令吏徒往取之,及以書告酉陽令 Ⅲ
來歸之。盗賊事急,敬已遣寬與校長囚吾追求盗 Ⅳ(以上正面)
發田官不得者。③追:《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陳偉主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本稿後文援引該書,簡稱《校釋》)將“追求”合并解釋爲追究,搜求,而又將“求盗”合并解釋爲古代亭長手下掌逐捕盗賊的亭卒。文意不通,産生混亂。此句宜斷句爲“追求/盗發/田官/不得者”。追:追究。嶽麓秦簡1271所記“行書律”:“傳書受及行之,必書其及到日月夙暮,以相報。宜到不來者,追之。”敢再□(拜)謁之。 Ⅰ(以上背面)
【簡文大意】
縣尉敬,斗膽拜謁縣丞公,校長寬曾經用遷陵縣的公船將卒史從酉陽運送到沅陵。(校長)寬將使用遷陵公船運送卒史一事提醒叮囑酉陽縣校長徐。現在司空(意義不明)……希望丞公派縣署的吏員、徒役將公船取回(遷陵縣),并且寫信通告酉陽縣令歸還船隻。因爲追捕盗賊等治安事態嚴重,敬已經派遣校長寬和校長囚吾去追捕求盗,(因其)未成功通知田官被偷盗的事件。恕我斗膽再次謁告。
4.J8-650/1462
該簡在《里耶秦簡〔壹〕》中的順序以“涪陵來以買鹽急……”爲正面,“仯多問華得
田官:里耶簡中大量出現,如J8-285“畜官、田官作徒薄(簿)”;J8-479“田官課志。田□□課。·凡一課”等等。《校釋》認爲田官應該是“田嗇夫”所治之官,是縣級的機構。而非指具體的辦事官員。參見《校釋》第31頁。陳偉氏在《里耶秦簡所見的“田”與“田官”》一文(簡帛網(http://www.bsm.org.cn)2014年1月30日)中指出田官是縣下設的官署,具有屯田的性質。田官大量使用作徒從事農事,田官官員要將統計的數據呈報至縣廷,特别指出田官裏的官員工作出現差錯,縣廷有權進行追責。毋爲事䜌……”爲背面。但分析文本内容,文意不通。應按如下順序讀,650(背)→1462(正)→650(正)→1462(背)。(附圖4)
【釋文】
仯(應)多問華得毋爲事䜌。①得毋爲事䜌:䜌,《説文·言部》曰:一曰治也。一曰不絶也。段注:治絲……亦不絶。得毋爲事䜌,爲秦代官吏信函中的常用問候語。J8-823/1997中也有“柏多問華得毋爲事䜌”。䜌有纏擾不絶的意思,該語句大意是公務雜事没有太煩亂吧。華爲仯問,適 Ⅰ
以前日所分養、錢者以寄遺仯,②養、錢:養和錢,分别指人力和錢款。養,《校釋》意爲伙夫。里耶秦簡中多有“養”、“徒養”、“吏養”字樣出現。睡虎地秦簡《金布律》中明確規定了各官署按照吏員的級别、人數配置僕、養的標準:“都官有秩吏及離官嗇夫,養各一人,其佐、史與共養;十人,車牛一兩(輛),見牛者一人。都官之佐、史冗者,十人,養一人;十五人,車牛一兩(輛),見牛者一人;不盈十人者,各與其官長共養、車牛,都官佐、史不盈十五人者,七人以上鼠(予)車牛、僕,不盈七人者,三人以上鼠(予)養一人;小官毋(無)嗇夫者,以此鼠(予)僕、車牛。”整理小組對僕和養的解釋爲:養,做飯的人;僕,即趕車的人。(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釋文第37、82、46、55、54頁。)從行文看,僕、養和佐、史等吏員相對,他們不在官僚體系序列中,主要從事雜役工作。這裏的“養”蓋指官署吏員們分配到的可役使的人力。因而此處“養、錢”應斷開。即酉陽□□(徒道) Ⅱ(以上正面)
涪陵來。以買鹽急,卻即道下,以券與卻, Ⅰ
靡千錢。除少内,□卻、道下操養、錢來視。華購而出之。 Ⅱ(以上背面)
【簡文大意】
仯問候華,公務雜事没有太紛亂不絶吧。華爲仯詢問前幾日所分得的養夫及錢之事,剛剛(將養夫和錢)交付給仯了(言下之意仯已經收到了),就是酉陽的徒隸取道涪陵送至遷陵,急用於買鹽的。卻到達道下後,我將憑證給了卻這個人,并分得一千錢。華升任了少内一職,……命卻帶著養夫和錢前來監督,華懸賞緝捕……
5.J8-659/2088
在《里耶秦簡(壹)》的合綴表中不見兩者的綴合。《校釋》中言及兩件殘簡可以拼合,卻未説明兩者尚不能拼合成完整件。通過掃描件拼接,8-659的頂部兩個字可與8-2088右邊兩列的最後兩個殘缺的字拼綴在一起。拼合後的上下文可以連貫起來,字形筆跡風格也見統一。綜上所述,兩簡可以拼合。兩片殘簡厚度相同,紋路、茬口相符,綴合處可復原“拜”、“進”二字。(附圖5)
【釋文】
七月壬辰,①七月壬辰:信函記録了月日時間。睡虎地秦簡M4-11也有日期的記録,如“二月辛巳”。對照《中國先秦史曆表》(張培瑜編:《中國先秦史曆表》,齊魯書社1987年,第224頁。),可知該日爲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年)七月五日。贛敢大心再□多問芒季:得毋爲事Ⅰ
史來不來之故,②史來不來之故:爲了詢問“史”(的職役任命)有没有下達。結合睡簡M4-11中有“相家爵來未來”的句式,蓋詢問某種官役、所賜的爵位有無下達或公布的消息。敢謁之Ⅳ(以上正面)
官Ⅰ(以上背面)
【簡文大意】
七月壬辰,贛冒昧斗膽問候芒季,公務雜事没有太煩亂吧。(贛)居住在深山之中,没有禮物帶去問候,就以書函代替,姑且作爲問候之禮。季長輩、柏以及……没有什麽不順吧。得到(芒)季關愛,時常賜予給(我)……不知道史的(消息)有没有下來,所以膽敢去書函拜謁……
6.J8-782/810
《校釋》認爲這是針對J8-659/2088芒季的回信。(附圖6)由於木簡殘缺嚴重,尚無法做出判斷。但是,從簡面文字的分佈和依稀釋讀出的文字,作爲行政文書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歸入私人信函。
【釋文】
急使之,賜報。 Ⅱ
【簡文大意】
(季)差使官署中小吏,作爲信使給(你)傳送信息,事情緊急,望對方速給回信。
7.J8-823/1997
這兩件斷簡在《里耶秦簡(壹)》後附的合綴表中未見拼綴。而在《校釋》中談到兩件殘簡可以拼合。將兩件殘簡的掃描件摳圖拼接操作,從尺寸、茬口、兩簡斷裂處的木質紋理以及墨蹟、文字等綜合觀察,兩者可以拼接如圖,文意也上下連貫。
尺寸未詳,秦隸,墨書,可釋讀出的字共52個。(附圖7)
【釋文】
校長予言敢大心多問子柏,=得毋恙殹?柏 Ⅰ
得毋爲事䜌虖?毋以問,□□【進書】爲敬,敢謁 Ⅱ
之。ノ前所謁者柏,=幸之,不敢亡賜。今爲柏 Ⅲ(以上正面)
下之,爲柏寄食一石□□ Ⅰ(以上背面)
【簡文大意】
校長予言冒昧斗膽問候柏,一向可好,没有憂心病痛之事吧;公務雜事不甚煩擾吧。没有什麽禮物帶去問候,謹以書函的形式拜謁。上次前去拜謁柏,特别厚遇於我,不敢忘記,這次爲柏寄去食米一石。
8.J8-1193
疑爲書信,但缺損太嚴重。(附圖8)
【釋文】①本簡殘損嚴重,字跡不清,刊布時很多未釋。但是何有祖在武漢大學簡帛網中有很多新釋,本稿參照何氏釋文。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四)》,簡帛網2015年7月8日。
【簡文大意】 略
9.J8-1848
該簡有“敢再拜”這類私人書信用語成分濃厚的文字,疑爲私人書信。(附圖9)
【釋文】
【簡文大意】 略
10.J8-1909
本簡有“(大)心多問”等私人書信用語成分濃厚的文字,疑爲私人書信。(附圖10)
【釋文】
【簡文大意】 略
上述篩檢出10件私人信函,有6件完整或基本完整;另外4件殘缺過甚,但是從個别問候性的詞語、句式看,其爲私人信函的可能性頗大。秦書信的出土實物雖然數量尚少,不過仍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下節就以這些材料爲對象,觀察秦私人信函的若干特點。
秦與秦代的私人信函,目前可見的只有里耶遺址的10件和睡虎地四號秦墓的2件書信實物,①睡虎地四號秦墓出土了兩件木牘家書,最早在《文物》上刊布(湖北孝感地區第二期亦工亦農文物考古訓練班:《湖北雲夢睡虎地十一座秦墓發掘簡報》,《文物》1975年第9期)了釋文和照片,1981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雲夢睡虎地秦墓》,再次發表新釋文和照片。進入21世紀,隨著紅外綫照相技術的日益精進,2014年陳偉主編的《秦簡牘合集(壹)》中收入的睡虎地四號秦墓兩件家書木牘,是迄今爲止最新的照片和釋文。另外,傳世文獻《史記·李斯列傳》中,還留下了兩封李斯上書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書信。所見三處私人書信,各自顯現了强烈的内容特色。
睡虎地四號秦墓出土的是兩封家書,顯示了家族内部人際關係的特色,信函的核心内容是向母親求取衣物和錢用。兒子出征在外,衣用之困窘,求助之切切,信函字句之中一覽無餘。書信成爲遠隔千山萬水的親人之間一條傾訴個人情緒和個人要求的渠道。信函中的報平安以及問候左鄰右舍,表示秦的私人信函已經形成了信函的禮儀化文式。從睡虎地兩封家書,看到了文字信函在社會上所發揮的傳遞信息、聯絡交流的功能。
秦代遷陵縣官署遺址中出土的數件私人信函,發現不少是用來維繫和加固僚友間感情的信函。向同僚、官友餽贈酒糧食物或文具用品,以向對方表達友善、示好之意。J7-4寫信人欣向曾經得到關照的柏贈送筆墨;J8-823/1997是校長予言給柏贈送食物一石(今百二十斤),隨物奉上的一枚書函。秦代流行贈物問候,到了漢代此俗更加普遍,除了用書寫了吉辭良言的書信表達問候和祝賀之外,必攜錢、酒、糧等物。著名的例子是身爲亭長的劉邦去遷入該地的吕公府上赴宴時,作了一枚“贈錢一萬”的名謁,堂而皇之登堂入府的故事(《史記·高祖本紀》)。1987年湖南張家界古人堤遺址出土16號、17號簡分别爲:“肉十斤 謹奉再拜臘 趙叔離”、“酒一器 陳次孺謹奉再拜助陽祠”。J8-823/1997、J8-659/2088兩件,未見實物附贈,借信函問候對方,“毋以問,進書爲敬”、“毋物可問,進書爲敬”,直接以文字爲媒介向對方傳遞友好、關切、親近的情感。這是一種最體面、最高級、又是可以以文字進行交流溝通的官僚吏員之間的人際交往方式,這種信函聯絡友情,在秦時期已經在官僚的人際交往中漸漸相沿成俗。這種信函,其禮儀性成分或許大於實質性的事務性聯絡。直至漢晉時代名謁名刺風習的流行,①參見拙文《漢晋時期における名謁·名刺についての考察》,(東京)東京大学《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百六十册,2010年。該是這種進書、拜謁式風俗的延伸和發展。
而漢書信除了有秦書信那樣問候、禮拜、示好的情感表現之外,敘述性内容大大增加。比如著名的居延簡《宣伏地再拜請》(居延新簡10.16):
幼孫少婦足下,甚苦。塞上暑時,願幼孫少婦,足衣稱食,慎塞上。宣畢得幼孫力,過行便,毋它急。幼都以閏月十日,與長史君俱之居延,言丈人毋它。急發卒,不當見幼孫不也。不足數來記。宣以十一月對候官,未決,謹因奉書,伏地再拜。幼孫少婦足下,朱幼季書,願亭掾幸爲到臨渠燧長,劉幼孫治所。·書即日起,候官行矣。使者幸未到,願豫自辯,毋爲諸部殿。
該信首先問候駐紮邊陲塞上之苦,同時問候收信人及周邊親朋好友,接著便向收信人通報有亭掾要前去巡視檢查,望其好自爲之,“毋爲諸部殿”,不要成爲末位殿後。
又長沙出土的東牌樓簡35號《侈與督郵書》:
客賤子侈頓首再拜,督郵侍前,别亭易邁,忽而今軸磨年朔,不復相見。勤領衆職,起居官舍,遵貴皆遂,安善歡喜,幸甚幸甚。推(惟)昔分别類磨,不數承直,區[區]之念,欲相從談。歎客處空貧,無緣自前,言之有慚。財自空乏,將命冀見,乃得乙乙(一一)。賤子習逸公惶恐頓首。
可知發信人侈是某位督郵的舊相識,二人分别已久。督郵要侈前去會面,於是侈寫信給督郵,在敘舊和恭維之後,説自己願意前往,但客居在外,空乏貧窮,無法成行,感到羞愧惶恐。文中也有希求資助的意思。
另外,里耶秦簡J8-167/194/472/1011和J8-650/1462的性質值得關注,此類信函涉及的内容即目前引起學界熱議的所謂公務私信(也稱“官場私記”)。
J8-167/194/472/1011是縣尉敬給縣丞公的私信、但是整篇都是談論縣的資産公船的出借和歸還的事情。J8-650/1462簡可知,仯發信給華,講到官署中伙夫人力和錢採購(戰争)物資的事情,也是官吏之間商討公務的私人信件。這些私人之間商討公務的信件,其與通常的行政文書相比較具有怎樣的特殊性、靈活性,在行政上權威性的程度等等,即公務内容的私人信函在行政文書體系中究竟具有怎樣的地位問題,目前正在熱議之中。①參見高村武幸:《漢代文書行政における書信の位置づけ》,(東京)《東洋学報》91-1,2009年;土口史記:《里耶秦簡にみえる秦代県下の官制構造》,(京都)《東洋史研究》73-4,2015年;以及角谷常子:《簡牘の形状における意味》,冨谷至編:《辺境出土木簡の研究》,(京都)朋友書店2003年。而里耶秦簡中該類所謂官場私記業已存在的現象,對於研究秦漢時期行政運作等問題,是極其重要的材料。
言及秦的書信,收録在《史記·李斯列傳》中李斯給秦王(後始皇帝)和秦二世的兩封上奏文,“除逐客令”和“夫賢主者”其實也是另類的書信。李斯的《除逐客令》歷來受到重視和激贊,讀者驚歎於該文的文辭章法,精整華麗,欽佩“順情入機,動言中務”,②劉勰:《文心雕龍·論説篇》。但是,李斯該文是以怎樣的方式上傳到秦王那裏,秦王又是如何獲取了李斯的想法呢。在《史記·李斯列傳》全録李斯的奏文之前,有“斯乃上書曰”一文。值得關注的是“書”的涵義。
至少在戰國時期,書信亦稱“書”。比如《左傳·文公十七年》(610B.C.)保留了一封鄭國之卿公子歸生(字子家)給晉國之卿趙宣子的書信:“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鄭的子家寫信向晉國實力派掌權人物的趙盾講述小國受大國夾板氣之苦情。還有《左傳·成公七年》(584B.C.),楚國群臣内亂,申公巫臣遭到子重、子反的滅族和追殺,巫臣從晉國給二人發了一封譴責的書信,《左傳》記曰:“巫臣自晉遺二子書,曰:‘爾以讒慝貪惏事君,而多殺不辜,余必使爾罷於奔命以死。’”
戰國縱横之客遊説君王,他們未必有面見君王、侃侃而談的機會,於是撰成“書”簡,向君王闡述自己的觀點或志向。劉勰《文心雕龍·書記》談到了這種現象時説,“及七國獻書,詭麗輻輳”。該時代的這類文字,從廣義上説也可以屬信函。
《史記·李斯列傳》中兩封給秦王、秦二世上奏文,没有臣子上書君王或皇帝的拜禮和問候辭言,也没有結尾文字,只留下了最核心的内容,這是編纂者的司馬遷等人,將核心内容以外的繁枝茬葉全部剪除的緣故,因此這些書信、奏文的全貌,并不清楚。
歷史上的書信稱法,名目繁多,眼花繚亂。有書、啟、牘、簡、記、簡牘、尺牘、書翰、鴻雁等等。從今日對漢簡書信的研究成果,亦知在出土材料中私人書信的稱法比較集中的有“書”和“記”等。那麽秦時期在當時人的語言和文字中,又是以什麽文字表述信函的呢。
從J7-4等簡明確可知稱爲“牘”。“柏幸賜欣一牘”,“牘”明顯指寫信人欣在此之前收到過柏給他的書信。另外“書”也是當時人對信函的叫法,如J8-659/2088“居者深山,無物可敬,進書爲敬”。睡虎地秦墓M4-11有“黑夫寄乞就書……今書節到……書到皆爲報”,這些“書”當然都指該信函。傳世文獻中的信函,也都以“書”字表示,參見上文所述。
從上述梳理可知戰國和秦時期,人們將書信稱作“牘”或“書”。不過,“牘”、“書”在當時也是其他類型文書的共同稱法,比如,里耶秦簡J8-1517“倉銜敢言之疏書吏徒上事尉府者牘北(背)食皆盡三月”、J8-1494“一牘書圂以智(知)邑子居益陽者”。“牘北(背)”、“一牘”都指該文書,可知當時人可以將文書本身稱爲“牘”。《漢書·原涉傳》記原涉赴友人宴飲之時,聞鄰家有悲哭聲,詢問得知原來鄰家喪母,因貧窮無以爲葬。原涉回到宴席後“撤去酒食……涉乃側席而坐,削牘爲疏,具記衣被棺木,下至飯含之物,吩咐諸客”。前者是公文書,後者原涉故事中,牘就是陪葬的清單“衣物疏”了。總而言之,無字的書寫材料是牘,寫了文字的文書、信函、衣物疏等等也都叫做牘。①關於里耶秦簡中文書的自名“牘”,日本學者角谷常子也關注到了這個問題,同時還涉及了牘與簡製作和功能上的區别,參照氏《論里耶秦簡的單獨簡》,《簡帛》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同樣,“書”也是多種文書的稱呼。里耶秦簡把行政文書稱爲“書”,例有J8-1524“書已到,敢告主”,J8-141/668“書到尉言·今已到,敢言之”。
由此可知,“牘”、“書”等名稱,在戰國秦時期,泛指寫有文字的文書,僅從里耶秦簡書信和睡虎地秦墓書信看,此時對私人信函的稱法,并没有從整體的文書中獨立出來加以特别賦名。
與上述問題相關,此時信函書寫的材料,與行政文書的材料一致。紙張出現以前,日常公務或私用的書寫,基本以竹、木簡牘爲主要載體。而信函這種中短篇文,與書籍類的長篇文章或書籍不同,不是書寫在一枚枚竹簡上然後編聯成册,而是寫在可容千字左右的木牘(正反兩面)上。這種木牘就是長方形木片,長23cm左右,合秦漢一尺,寬在1.4~5cm之間,厚在0.25~0.8cm之間,是有一定寬度的木版。如里耶簡8-659/2088的寬度3cm,8-823/1997的寬度是2.5cm;睡虎地四號秦墓11號完整木牘,長23.4cm,寬3.7cm,厚度爲0.25cm。木牘上大多每面4~6行,每行18~26字,正反面書寫。墨書。現在所見信函的字體,秦簡基本都是秦隸。而漢簡,以敦煌、居延爲比照物件,其木牘的形制、書寫等基本與秦同,書信字體則以漢隸居多。
從里耶秦簡僅見的數件私人信函和睡虎地秦墓的兩封家信,仍然能夠發現秦書信的若干共同特徵,可以一窺此時信函的格式和習慣用語。
分析秦時期的私人信函,可見由如下時間、發信方、問候語、受信方、正文和結尾語幾部分構成。如下表一“里耶秦簡私人信函文體格式分析表”所示。
表一 里耶秦簡私人信函文體格式分析表
續 表
(1)時間
秦信函中有兩例如公文書那樣記有月、日時間。8-659/2088“七月壬辰”,睡簡M4-11有“二月辛巳”。大部分秦書信都是直書發信人名如“欣”、“仯”、“敬”、“唐”。在大量出土的漢代信函中,以時日開頭的信函亦不少,如居延新簡EPT44.4“十一月廿二日具記,習叩頭死罪言”。不過,此信是探討公務的“官場私記”。就目前所見,尚無法判定有日期記録的信函,是否必定與公文書、私文書有關係。
(2)發信方
秦私人信函直接書寫自己的名字,或單名如“贛”、“唐”、“驚”、“欣”,或複名如“予言”、“黑夫”等,但是不書姓氏。《左傳·襄公二十四年》(549B.C.)中留下了一封鄭國子産寫給晉卿大夫范宣子(名士匄)的一封書信。子産對於晉國實力派掌權人物的范宣子,依仗晉國的强盛霸業,瘋狂攬收各弱小諸侯國的財物賄賂,深表不滿。在鄭簡公赴晉國之際,子産給范宣子寫了一封警示勸誡性的書信,讓簡公的隨從子西(公孫夏)帶給范宣子。書信中有“子爲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子産,姓公孫,名僑,子産爲其字。可知書信中自稱時用其名的習俗。
出土的春秋末期玉石盟書,亦見直接記入起誓人自己的私名,①關於盟誓文的自稱,參見拙著《春秋時期盟誓研究——神靈崇拜下的社會秩序再構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07—209頁。如侯馬盟書有“趠敢不侑其腹心而以事其主(1∶22)”②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員會編:《侯馬盟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樂自今以往,敢不從此盟質之言(67∶1)”③同上。等。由出土資料可知,那個時代人們自稱時直接説自己的私名,此乃通例。
到了漢代,書信自稱除了像秦書信那樣直接書寫自己的名字,如“政”、“宣”、“泉”、“敞”等,還出現了姓與名同時列出,④如安徽天長西漢“謝孟”墓(M19∶40-5)出土書簡,對方寄送給謝孟的書信中有“丙充國謹伏地再拜請”,充國爲其名,丙該是其姓吧。另,M19∶40-12發信人爲“方被”,書信曰:“孟脾不安善,少諭。被宜身數至床視病。……賤弟方被宜身至前,不宵伏病……”或者更流行自謙、自辱的稱法諸如“賤”、“賤弟”、“賤子壽宗”、“客賤子侈”等。
在目前所見的秦書信中,有一封書信除了自己的名以外,還前綴了官職“校長”,如J8-823/1997“校長予言”。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到了漢代,發信者自己的姓名+官職名的現象越來越普遍。據鵜飼昌男的梳理統計,凡附上官職名的自稱或受信人的稱呼(下文涉及),大半都與公務有關。⑤鹈饲昌男:《漢簡に見られる書信様式簡の検討》,大庭脩編:《漢簡研究国際シンポジュウム92報告書漢簡研究の現状と展望》,(大阪)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1993年。
(3)問候語
從信函的功能而言,問候語是信函最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信函,作爲個人向對方傳遞人類之間情感、情緒,連接人際關係的載體,問候語一項并非可有可無的虚設,其重要性與傳遞的信函内容幾乎同樣重要,有時甚至超越内容本身。秦簡書信中有專門問候而致信的“進書爲敬”例,可以作爲該時期書信問候功能的實證。
據漢簡書信研究,漢書信的問候語部分由拜禮、啟事和問候辭三項組成。拜禮一般有“再拜”、“伏地再拜”、“頓首”、“叩頭”等詞;啟事有“多問”、“諾白”、“候譜白”、“蕭晏白”、“請”、“多請”、“言”、“進言”、“謝”等。問候辭通常問候受信方及親朋的安否、健康和公務順利等項,如有:“毋恙”、“緩急毋恙”、“玉體毋恙”、“萬年無恙”、“善無恙”、“起居得毋有它”、“人馬起居得毋有它”、“毋它急”等。
從目前所見的秦書信,發現問候語尚没有細分出漢書信的拜禮、啟事、問候辭多項,也没有漢書信那麽多用辭,比較直白素樸,如上表所示:“敢多問……得毋病”、“敢大心再拜多問……得毋爲事䜌”、“敢大心再拜多問”、“敢再拜”等。(參見“里耶秦簡私人信函文體格式分析表”的“問候語”欄)
(4)受信方
本文所搜集的秦書信中,受信方有“吕柏(子柏)”、“華”、“芒季”,睡簡信函有(兄長的)“衷(中)”和親屬稱謂“母”等。
秦私信中出現的“華”、“季”、“衷”、“柏”等,究竟是一種什麽稱呼,换言之,是人名呢,亦或像漢書信那樣是(成年男子的)字呢,有必要作出判斷。通過整理已公布的里耶秦簡,上述人名如“華”、“季”、“柏”等人物,幸好都在其他公文書中出現過。比如J8-650/1462“華”,除了本簡仯所問候者,又有結尾處的“華購而出之”,J8-58有“少内守華”,J8-1833有“少内華”。推測華是擔任“少内”職的吏員。
J8-659/2088簡,“七月壬辰,贛敢大心再拜多問芒季”,發信人贛問候芒季。在J8-782/810簡中出現了人名“季”。“季”或“芒季”里耶簡中數見,如J8-1817“私進令史芒季自發”、J8-1065“私進令史忘季自發”兩封檢。“芒”與“忘”通,疑爲同一人的不同寫法。究竟“芒季”爲人名,還是“季”爲人名、“芒”是限定詞呢?里耶J8-879“冗佐上造芒安□□”。《校釋》定“芒”爲縣名,“安”爲里名,①《校釋》,第241頁。當從。“芒”縣,春秋時屬宋邑,宋滅歸魏,魏國傳世及出土的戈有“□年芒令”、“八年芒令”的銘文。秦時置芒縣,屬碭郡。在西安相家巷遺址中出土大量秦封泥印中,亦有文字爲“芒丞之印”的封泥一件。漢時芒縣歸沛郡,治所在今河南永城縣東北。《史記·高祖本紀》記劉邦逃亡時“隱於芒、碭山澤岩石之間”,《索隱》注“芒”爲“縣名,屬沛”。而《水經注》解釋:“(芒)縣北與碭縣分水,有碭山、芒碭縣之間,山澤深固。”《元和郡縣誌》載其爲“本秦芒縣地,漢不改。”推測“芒季”可能是“地名+人名”的格式。結合J8-1817“私進令史芒季自發”和J8-1065“私進令史忘季自發”封檢看,推測季爲遷陵縣屬的一位令史。該信函是贛寫給令史季的私人信函,“私進令史芒季自發”指定季親自拆封閲覽。由此考慮此信是否存在利用公務管道發送私人書信的現象。
同樣,J7-4出現的“吕柏”之“吕”,是否也是地名呢。“吕”,確有此地,春秋時便有很多事件在此發生。《左傳·襄公元年》:“晉伐鄭,楚子辛救鄭,侵宋吕、留。”《讀史方輿紀要》亦記載“吕城,州東五十里,春秋時宋邑”。秦時置吕縣,屬四川郡。西漢隨秦制,此時吕縣屬彭城郡。杜預:“彭城郡之吕城,留城也,漢爲吕縣,屬楚國。後漢及晉皆屬彭城國。”在陝西西安北郊出土的大批秦封泥中,有“吕丞之印”,周曉陸考證其爲吕縣縣丞之印,秦吕縣故城在今江蘇省銅山縣北。①周曉陸:《秦封泥所見江蘇史料考》,《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第194頁。不過,這裏的吕柏究竟是姓氏+名,還是地名+名,尚無法斷言。
從上述幾件人名表示的實例,發現秦時期的私人信函中還没有對方稱字的書信禮節。②馬怡在《居延簡〈宣與幼孫少婦書〉——漢代邊吏的私人通信》(《南都學壇》2010年第3期)中指出“在古代的人際交往中,稱呼名與稱呼字是重要的禮節……《儀禮·士冠禮》‘冠而字之,敬其名也’……漢代,受過教育的成年男子多有名有字。一般稱自己時用自己之名,呼對方時用對方之字,卑己而尊人,這是通常的禮節”。如同行政文書的寫法一樣,秦的私信可以直稱對方的名。
而對受信者的稱呼,在漢書信中則發展出更多的敬稱,也成爲書儀形成過程中最重要的内容。漢簡書信裏有尊稱首先有如爵稱的“卿”、“君”、“公”;有附上官職的如“楊掾”(敦煌244)、“燧長任”(居延157·10)、“蔡主簿”(東牌樓33)。其次,漢書信中出現了以對方近旁之地爲代稱的所謂“提稱”,如“足下”、“馬足下”、“坐前”、“侍前”、“馬侍前”、“執事”等。這些用辭還没有出現在秦時期的私人信函中,疑都是秦以後新出現的信函尊禮習俗。
(5)結尾文
就比較完整的秦書信,觀察其結尾文,“敢謁之”二見,“敢再拜謁之”一見,“賜報”一見,“華購而出之”一見,睡簡有“新婦勉勵也”、“敢大心問姑姊……急”。前兩項“敢謁之”和“賜報”,完全襲用了行政文書的用語;“華購而出之”言及公務處理的内容。睡簡兩封家信,前者是在問候家族親人及左鄰右舍之後,對新婚妻子儘快適應大家庭生活的期待和鼓勵吧;後者則是在問候之後,對於聯絡之事的緊急性加以强調。而J167//194/472/1011的“敢再拜謁之”,既非典型的乾巴巴、例行式行政文書格式,添加了“再拜”兩字,便揉入了些許個人性的情感氣氛。
就已知秦書信來看,似乎秦時期的私人書信,還没形成漢書信中成熟的、程式化的文體格式。
(6)關於秦書信的平出(平闕)等書儀問題
書信中的平出(或稱平闕)是古代書信中重要的禮儀規則。“平”指每次遇到收信者的名字時,需要另起一行,這樣可以確保收信人的名字始終出現在一行的開頭。“闕”指在提及收信人時,在其前面空出一格或兩格。這種“敬行(háng)”或“敬空”的規則,是人際交往中尊重對方意願的表現,在後世的書信禮儀中已經成爲一種必須遵守的常識。學界對於秦時期書寫文字時是否已有平出,討論甚多、意見相左。王國維探討敦煌書信時認爲,秦時一旦涉及皇帝,就有“平出”的做法。“行文平闕之式,古金文中無有也。惟琅琊台殘石,則遇‘始皇帝’、‘成功聖德’及‘制曰可’等字,皆頂格書,此爲平闕之始。”①王國維:《秦陽陵虎符跋》,收入《觀堂集林》卷十八。有陝西出土的陽陵虎符,格式如下,甲兵之符,右才(在)皇帝,左才(在)陽陵孫慰祖、徐谷富:《秦漢金文彙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2頁。學者都注意到睡虎地秦墓的兩封書信(M4-11、M4-6)在信末問候時,有换行另起做法:
爲黑夫、驚多問姑姊∟,康樂季嬃故術長姑外内Ⅱ
爲黑夫、驚多問東室季嬃,苟得毋恙也, Ⅲ
爲黑夫、驚多問嬰泛季事可何如?定不定? Ⅳ
驚敢大心問姑秭姑秭子産得毋恙 Ⅳ
因此,彭礪志堅持説“平闕形制濫觴于秦……(睡虎地秦簡)與正面文字滿行書寫不同,背面文字第1行本來尚有空位可容多字,卻斷開另起一行,第2、3、4、5行末同樣留有地尾。不難看出,斷行抬頭都有一個共同規律,那就是凡涉及對方問候之語,即致書者‘多問’家室内外不同物件的内容幾乎全部另行書寫。可以肯定地説,换行平抬的目的是出於對受書物件的尊敬”。②彭礪志:《尺牘書法——從形制到藝術》,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6年,第161頁。但是,馬怡氏認爲秦時還無意識特意换行,“將親人的稱謂换行另稱才是‘平出’,這種未寫滿一行就换行的做法更可能是書寫者有意識的分段,而非平出”。③馬怡:《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漢代書信格式與形制研究》,《簡帛研究二〇〇五》,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3頁。筆者觀察里耶秦簡的私人信函,至少處在王朝機構最末端的遷陵縣署的那些中低層吏員們,尚没有運用這樣的書儀規制。
針對已知的行政公文書傳遞所擁有完善的“行書”制度、健全的傳遞組織、密集的傳遞網路,那麽秦漢時期(上溯至春秋)私人信函究竟採用了怎樣的方式進行傳遞的呢。
整理出土資料以及和傳世文獻的相關信息,可推測比較普通的做法是托便人將書信帶送給對方。出土材料中這樣的記録不少。比如,里耶秦簡J7-4,欣把書信和筆墨一起交由叫“芍”的人帶給柏,“柏求筆及墨,今敬進如柏令,寄芍”。J8-782/810,發信者季派了署中小吏作爲傳遞信使。黑夫和驚的兩封書信,究竟是如何送達給家中母親和兄長中的,信函没有明確表示,無法斷言。但是,M4-11言及之前黑夫曾經讓“乞”帶過一信,要求家裏給黑夫錢款,不必做夏衣。①M4-11:“黑夫寄乞就書曰:‘遺黑夫錢,毋操夏衣來。’”
漢簡書信中常出現“有來者,幸寄……”之語,顯然表述正好有人去收信方那裏,便拜託“來者”順帶書信。如敦煌1448“時伏願翁糸,有往來者幸賜記”。懸泉帛書ii90DXT00114③關於漢代私人書信的傳遞,李新科曾撰文論及,參見其文《漢代私人書信的傳播研究綜述》,《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年9月。∶610“來者數賜記,使建奉聞中公所欲毋恙”。安徽天長漢墓M19∶40-18《與幼功書》“有來者,願幼功時賜餘教,緩急毋恙”。居延漢簡140·4“唯時卿即有來者,幸寄一記來”。顯然這些書信是通過便人傳遞。
在漢代的樂府詩歌有一篇《飲馬長城行》歌曰:“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②聞一多在《樂府詩箋》中解釋説,“雙鯉魚,藏書之函也。其物以兩木板爲之,一底一蓋,刻線三道,鑿方孔一,線所以通繩,孔所以受封泥。此或刻爲魚形,一孔以當魚目。一底一蓋,分之則爲兩魚,故曰雙鯉魚。”《聞一多全集》第四卷,三聯書店1982年,第124頁。
另一種傳遞方式便是遣專人送遞書簡。安徽天長漢墓的書信M19∶40-12《方被與孟書》,曰“賤弟方被宜身至前,不(宵)肖伏病,謹使使者奉□,伏地再拜”。此“謹使使者奉□(書信)”,與里耶簡J8-782/810“季幸耤(藉)小吏□□信,急使之”一樣,都有特别遣人送信的意思。
《左傳》裏也保留了托人帶信的記録,上文已列舉的《左傳·文公十七年》鄭卿子家遣“執訊”給晉卿的趙盾送信。杜預注“執訊”曰“訊問之官”,孔穎達説“使執訊,使之行適晉也。……與之書,與此執訊書,令持以告宣子”。而鄭子産警戒晉國范宣子的書信,則是由跟隨鄭國國君出訪晉國的子西帶給范宣子。“二月,鄭伯如晉,子産寓書於子西,以告宣子”。
在尚無今日之公共郵傳機構的先秦、秦漢時代,私人信函除了托便人傳遞,③還有什麽其他傳遞的方式呢。里耶遺址是秦代洞庭郡遷陵縣的縣署現場,從文書制度的視角看,留存的文書、文書簽收的記録、封檢、封泥等等遺物,都反映了當時是官署的文書製作、收發和運行的實際情況。正如衆多學者注意到的,里耶秦簡的封檢中有這樣一些記録:
表二 里耶秦簡的封檢例
表中所示的“私進”、“私進……自發”、“私詣”,正敘説著那些私人信函夾帶在公文書書囊中傳遞的事實。
綜上所述,雖然漢代以前私人信函的出土實物極少,不過,從里耶遺址出土秦私人書信和睡虎地秦墓中的兩件私信,仍然可以一葉知秋,大致瞭解秦時期私人信函的大要。
首先在信函的界定和指稱上,當時的人未必有清醒的認識,“牘”和“書”是表示信函的詞語,但是在春秋戰國直至秦漢,也泛指所有寫了文字的文書,此時對私人信函的稱法,并没有從整體的文書中獨立出來加以特别賦名。
其次,秦私人信函已經基本具備了信函的主要元素,大致由如下三部分組成:
①信函起首,由發信人自稱、收信人名以及問候拜語組成。比起漢書信開頭有“自稱”、“拜禮”、“啟事”、“受信人尊稱”、“提稱”,秦書信除了未見“足下”、“馬足下”、“坐前”、“侍前”、“馬侍前”、“執事”等提稱,其他諸項都已具備,但是形式和用語上比較簡單、素樸。
② 信函正文,作爲信函主要意圖的正文部分,目前所見秦書信,除了秦墓兩封家信涉及家庭成員日常衣食所求以外,里耶出土的私信,大多通過信函聯絡感情、加固感情,如“進書爲敬”等,抑或贈物致意,類似今日日本社會尚流行的“寒中見舞”、“暑中見舞”等習俗,用實物表達感恩、敬重、酬謝和維繫友情的心意和心跡,在贈物致意的同時,附上正式文字。還有,在官署的遺址現場,出現官吏之間商討或談論公務的信函,這種類型的所謂“官場私記”,在秦代的基層官署裏有,而稍後的漢代官署和屯戍遺址則有更多的發現。
③ 信函結尾,目前完整的秦書信不多,里耶秦書信中7-4是完整信函、8-659/2088和8-823/1997也相對比較完整。信末都以“敢謁之”結尾。分析里耶秦私人信函,大多以“敢大心再拜多問……敢謁之”的文式爲首尾,與秦行政公文書的“敢言之……敢謁之”相仿,把陳述内容歸籠在兩個“敢~”之間,令閲者可以迅速抓住重點,里耶秦書信呈現出明顯的公文書痕跡。而睡虎地四號秦墓(M4-11),信末是問候寫信人衆多的鄰里相親。秦書信中同時存在這兩種風格迥異的寫風,讓我們窺見公務關係的僚友之間的書信和完全私人書信的不同區别。
第三,關於私人書信的傳遞,如上分析,存在著托人傳遞,或者在郡縣制行政文書網路系統中夾帶私信的可能。那麽,在出現嚴苛的諸如《行書律》的戰國秦漢時代,在公的官署系統之下,暗地夾帶私人信函的行爲,是否被官方允許以及爲什麽的問題,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目前所見到的秦書信,即里耶和睡虎地兩種,總體而言,作爲信函的文體格式、書信規儀已經基本具備,但是比起敦煌、居延、東牌樓、安徽天長等地出土的漢代信函,後者呈現出更加規範、成熟的風格。漢書信用語更加豐富、委婉,規儀敬謙尤其强烈。相對而言,這些秦書信則顯示出質樸、直率、簡單、隨意的特點。此處有必要認識到的是,本文所研究物件的里耶秦書信,是秦代邊境郡縣官署、署中吏員之間的交往書信,而睡虎地兩封家信不管是黑夫、敬本人執筆,抑或由識字者口述代筆,也是社會最底層文職人員的作品。由於這些私人信函所出現的地區性、下層性,以及數量的稀少,尚無法做出其是否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的判斷。
戰國和秦,文字的使用正由神性壟斷向世俗社會擴展,文字使用者從祝史巫覡的專職人員向更廣大的文吏、庶民等社會基層下移,爲私人間書信交往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條件;同時這一時期也是古代中國社會變動最爲劇烈的時期,人際之間的交往也隨著社會劇變而愈加勃發,催生和促進了私人之間書信的往來。秦時期的書信,作爲春秋戰國時代書信萌芽的延伸,也是走向兩漢私人書信成熟發展的重要過渡階段。
附記:本文展開過程中,得到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碩士研究生白晨、秦梦的大力協助,特此記。
附圖1 J7-4正面J7-4背面
附圖2 J8-103
附圖3 J8-167/194/472/1011
附圖4 650背·1462正650正·1462背
附圖5 J8-659/2088
附圖8 J8-1193
附圖6 J8-782/810
附圖9 J8-1848
附圖7 J8-823/1997正面J8-823/1997背面
附圖10 J8-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