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
先前的停车位边有两棵高大的柚子树。闲时,我会在树下小憩片刻。又有车上未饮完的瓶装水,舍不得连瓶扔在垃圾桶里,每每会一瓶瓶拧开来,浇在树根处。我做这些事时,总有人用了讥笑的神情来看我,大概是觉得我呆傻可笑吧。果树自有花工来浇水,也犯不着你来这般酸腐气。是如此么?行人匆匆,无暇来听我细说。
五月间,柚子树竞相开遍粉白或鹅黄的花朵,这些花束奋然开放,有如喷出的细小水柱,顶端滋生出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我打海边,从那波涛汹涌之处下班回来,是要感叹一番的。切莫小看这些细小的花朵,九月间就会结满硕大的果实。比之奔流不息浩瀚的大海,一棵树只是一个微小的生命个体,却也在这光阴里勉力成就自己,极尽荣枯。我喜爱这两棵树,进而爱在这树下逗留,不单单是为了听取繁密枝桠和葳蕤芽叶间飒飒不停的风声,偶然的一滴两滴鸟鸣,远处的涛声势如奔雷,我钟意的是沉浸在树阴里的那份幽秘、安谧,那份庄重,以及未知的力的潜滋暗长,由宏阔而返回到弱小自身的观照。
我的孩子不知事,看着果实一天天长大,遂拿了树枝,约了小伙伴们前来敲打。他们想够着那果实,跳呀跳呀,却只是够不着。有爬上去的勇敢少年,不免被那树丛中的尖刺扎得龇牙咧嘴。他们玩性大,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忽有一日,我接了孩子回家,嘭的一声,草地上沉重地跌下来一颗。背着书包的孩子看着前面的这物事,就猛然停下脚步。她抬头去望,那树上的果实也就在树叶间露出神秘的笑脸看她。
风信子
小姑娘们大都比较喜欢养花。风信子含苞待放的时候,她们在外面聚餐打完牙祭,经过花卉市場,买回来一大堆。挑选风信子有个小诀窍,她们不知道,只在会议桌上摆好,各自凭着想象中花开的样子来瓜分和哄抢。文员小嵇先给我捧来三盆,叫我挑一盆放在书柜里装点。我翻开球茎上的膜皮看看,挑了一盆,又好意提醒了她一番。
待她们挑选完,我有心又过去看了一遍。一小盆一小盆,在桌子和窗台上,精心地摆放着。钵盆里,披针形的几根叶片,都像一只向上松开拳头的小手,摊开掌心呵护着那团花蕾。没几天,结果出来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雷,突然就惊醒了这些花儿,一盆盆次第开放。小嵇窗台上的那株,我留意察看了,果然是红色的!那花儿绽放得十分热烈,总状花序,绕着花葶,花柱上周匝密实地连缀着筒状花朵,细细看来,真像是经过了认真的排列,列成阵形在飞舞一般。妙的是每一朵小花的六片花瓣之中,竟还有一瓣自觉内擫,像是主动给前面的花朵让路,好让它们尽力展开翅翼。不由自主,就让人想起大雁列队南飞的情景,它们总是借助团队,每个成员都会自觉地利用自己的左翅给后面的同伴遮挡,减轻整个行程大约百分之三十的体力。这些,不过是我的想法罢了。小嵇恐怕不会想这么多,她是个有心人,听从了我的一番话罢了。听说她还挑了一盆放在自己家里,不用多想,我猜那一株肯定是黄色的。
谜底就在于膜皮下球茎的颜色。倘若球茎是白色,开出来的花朵自然也是洁白的。若是粉色,则是粉色花朵,等等,不一而足。有关风信子花朵的颜色传说很多。小嵇挑选红色,是想借此告诉大家,我很快乐,我渴望友谊。至于她家里那盆白色风信子,则是在向她的先生表明,她很幸福。办公室里的一盆盆风信子,或白或粉,桃红暗紫,浓郁的香味阵阵袭来,令人沉醉。我书柜里的那盆,是蓝色的,不像她们的开放得那样热烈,蕾头上独开一朵,静静地展开。蓝色的风信子,本来就喻指生命的历程,我心下忖度,这样开放,也好。若是我还年轻,还在恋爱,这一株蓝色的风信子,就会告诉你,我正爱着,爱得如此忧郁。
桂子
昨天从办公楼后经过,停下来看了看,耳门左侧的桂花树上仍然挂着果实。院子里二百来棵桂花树,挂果的有两株,除去这棵,锅炉房旁也有一棵。办公楼后的这株金桂,果实扁平,瓜子形,大小也类似,通体呈不匀称的黄褐色,果尖上略带红。锅炉房边的那棵银桂,果实稍大,纺锤形,表皮墨绿,淡白的斑点。我估摸再过些时日,桂实也就熟了,颜色自是会转入赭红、紫黑。此为闲话之一。
桂花树育苗,可就根部老枝土埋萌蘖,可扦插植株,也可果实种植。一般来说,用果实育出的桂树苗,成株三五年后就会结果。地方报纸这几年屡屡报道,少见多怪罢了。此为闲话之二。
大多数人关注和喜欢的还是桂花。我心下欢喜的,倒不止是花,还有花季里洋溢着的气氛。秋天的气候适宜,眼前明畅,人的精神气度也随之振奋起来。你走在路上,不意一阵香气袭来,待你抬头搜寻,却发现早有行人伫立在一株花树之下。有拎着行李的,费力在赶路,忽然也被暗香侵袭,竟然把行李丢在草地边上,忙不迭地过去观赏。有骑自行车的,本来好端端地踩着脚踏,即刻却跳下车来,三下两下支好车,一溜小跑凑到花树跟前。这急切的喜爱,便是桂花初开时路人带来的光景吧。不管如何,生活中凭空多了件美好的事物。
那两三天,邻里之间奔走相告,马路边,楼道口,谈的都是桂花。到了家,围坐在饭桌上,最先知晓的人在默然中开一句腔,桂花开了,大家一呆,就仿佛咀嚼的米粒也带了桂子的香味。又或是深夜回来,小窗微开,有意无意,对台灯下的那个人小声叮咛一句,一霎时,书页与灯光都微微颤栗,其时那香味也正悄无声息越过窗子而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放松下来,在这漫长的花季里徜徉流连,若你又比别人多些闲情雅致,便大可细细去观赏和侍弄,用心去体会。桂花树的枝条清劲,叶片丰盈,花朵虽小,但也颇为耐看。乍看之下,一朵朵小花玲珑有致,晶莹,凝练,雅。仔细分辨,线痕的去向与转折却又格外清楚,富有精神。金谷玉屑,这是金桂与银桂的姿颜;红灿灿的丹霞一片,那是丹桂的风貌,又有哪般不让你爱?
若论到桂花的香味,更是可大书特书,路上,风中,花下,阴晴无定,时辰各异,远近不同,高低有别,你或停或行,甚至步行或因乘坐的交通工具不同,感受都会有所区别。楼上倚窗,月下沉吟,栏杆边徘徊,呆子般树边沉思,风中漫游思绪,或浓,或淡,或沉,或浮,或是幽香轻扬,或是馥郁满怀,若有若无、飘然若逝,有心者自是深有领会。
这香味让人如此萦怀不舍,有人索性还把它带到身边。办公楼里的女同事,喜欢折下一枝,插在案头上的净水瓶里。我母亲则忙着做桂花汤圆。孩子搜集了丹桂的籽粒,用细细的纱囊装好,拴在吊灯沿上,她看书时,时不时就会漏下来一颗,一滴香的粉碎,漾起无形的波澜,就在那书桌之上弥漫。这些,我都是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荸荠
“荸荠”这俩字就像两个摆在桌上的荸荠。老家俗称“皮雀”,也形象,小尖嘴的黑雀儿。
前几天荸荠上市,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们买来十几个,就放在空闲工位的桌子上。这等爱物岂能错过,我冷不丁就摸了一个,攥在手心,笼进棉袄袖子里了。一个不过瘾,再次借故晃荡过去,又摸走一个。如是者三,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吃不得,她们说。咋吃不得,把我一个要咬下去的荸荠硬生生地拐在腮帮子里。问她们,她们偏又不说。临了,年长些的老大姐才过来告诉我,人家小媳妇买回去可是做面膜,消眼袋的。不禁让我面红耳赤。
荸荠,不就是吃的么?啥时成了美容消费品了。小学二年级在班里正儿八经磕头结拜了个兄弟,交换礼物,我送他一把钢丝和自行车链条做成,捅进墙硝和火柴头就能叭地打响的火枪。他父亲则提来一筐荸荠。他们家是种荸荠的,九条河边一大片溽滩地,全是他家的荸荠秧。
荸荠好吃,种植却殊为不易。因为交了这个兄弟,一年也要走动几次,同是农家子弟,少不得也要下地帮忙干活。荸荠是非常烦人的作物,夏天苗株长起之后,他父亲和母亲就会一人背一个喷雾器,整天杀那些吐丝结网藏在里面的螟虫。扯草是我们的任务,荸荠地里似乎特别爱生稗草、三棱草,还有水葫芦、节节草,夹杂着的野荸荠,他父亲时不时会大声呵斥,我和他也只得在火辣的太阳下,不停地弯腰下去赶紧扯那些杂草,真个是累断腰。好容易大人到河边去给喷雾器装水配药,我们才从田里跳起来,躺在田埂上。荸荠秆是好玩的东西,跟水葱一样,中间全是泡沫网状结构,我们俩往往会一人拿一大把,噼噼噼地比赛看谁勒得更快更响。那时候,我们还有个想法,就是把这些荸荠秆全部捏碎,捏完才好。我的兄弟读到三年级就下学了,有时我下晚学后去看他,他总跟我说,你看这些荸荠秆,起码一万根竖在田地,捏不完了啊。我现在写这文章,回想这些话来,真是伤心。
到了冬天,荸荠要赶在过春节来临前上市。不用他来叫,寒假里,我母亲也撵我过去帮忙。不独是我,他家住在城关的几个表兄弟也来帮着挖荸荠。大人们下了命令,可以边挖边吃,但是每人要挖一小篮。冬天的老北风吹着,那个苦,真是没法受,鼻涕被风吹得横流,我们把两只袖子、提篮把上也糊上厚厚的一层鼻涕壳和黑泥巴……
算起来,我有二十年没碰到我的兄弟了。他父亲过世了,母亲一直长病,他家也终于不再种植荸荠了。几次回老家探亲时去他家里,他都在外打工,一時是在西安,一时是在广州。给他打电话,就说,啊,兄弟,我总会去你那里的啊。不知怎地,想起淹没在民工大军里的我的兄弟,就会又想起田地里的那些荸荠秆,一根挨着一根,一根挨着一根,似乎没有尽头。
凤梨
我要写的凤梨不是菠萝。菠萝原本叫做凤梨,由来已久。其果肉酸甜,汁水丰富,果壳上的绿色顶带一簇,形如凤尾,食其味,观其名,确也名副其实。与食用凤梨不同,开花凤梨仅作观赏植物来用。说是开花,顶簇上的“花冠”还是叶片,与下部的绿叶区分开来,上部的嫩叶芽变为红花或黄色;芽心的花蕊则退化萎缩成珠裂状,色泽金灿,又微泛紫痕。乍一看,凤梨花葶高挺,一枝红举,颇令人有“红顶子”之想。本国是个农业大国,国人却多轻农,在场面上走动的,一等的事业是从政做官,再不济便去经商。官场发迹,少不得冀望大红大紫,若论从商,则要鸿运当头,福星高照。我这边凤梨的行情历年都好,精明的商家算是摸透购买者的心理,又给它取了好多吉利的名字,比如“鸿运当头”、“红星高照”,每到春节前上市,这花儿便要脱销。
春节前,一个同事的办公室桌上也放上了一盆,下部是绿叶莹碧,上面则红艳艳的一团霞彩。又栽在青瓷腰瓶里,衬托之下,愈发明丽。偶然去政府部门团拜,在某公几上看到的那株凤梨栽种的做派更是不同。植株显然更大,叶片看上去愈发酥脆鲜嫩,搞怪的是不用青瓷腰瓶栽种,却是一个梅瓶。想来如此搞法的人确实也动了脑筋,至少肚子里也有些“文化”可以搬出来卖弄,真亏了他如此来谄媚讨趣。梅瓶口小,肩宽,肚大,底凹,古人喻指肚里能容,肩上可载,出言谨慎,擅履不平。旧时多有清隐之士,依山结庐,也就是在梅瓶里“插枝梅花便过年”。莳花艺草,与植物打交道多年,凤梨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这花儿本来根脚短浅,哪里用得了如许深的“花盆”。贾人诡谲,不过是先用透水和透气良好的小花盆栽着养好,待出手时,再连小盆一并埋入花瓶了事……
多承美意,有人也要送我一盆。不是红顶,却是烟灰绿的顶子,一眼便知这花培育得不易。那么多人喜欢红顶,当然也有“异数”偏要来梗气,喜欢绿顶。物以稀为贵,以特为耀,当然价钱更是不菲——叫你如何,同样钻入商人的彀中。我爱花,却不太养花,依时令闲看些花草,潦草打发光阴也便罢了。一时间僵持着婉拒不脱,倒叫连声称奇的司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槐花
办公室门前一排车位,中间的位置别人多不会停,那是因为我素来喜欢植物,而车位前恰好就有株槐树。冬天,槐树的躯干和枝条会变得极为黝黑,筋骨棱登,显得十分硬峭。但到了春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树枝转青,布满浅淡的白点,又对生出排排卵圆的叶片,随风柔和地摇摆,一树的婆娑,有着说不出的清雅。一整天不是去工地,就是去开会,我的车总是忙忙碌碌,来来去去,莽撞地冲出去,又呼喝着跑回来,小小的槐树倒像个识事体的姑娘,总是从容地观望着它的一举一动。若我的车正巧停好,整一个虎头虎脑的黑大个,就像是玩累了的小伙伴,找到了自己可心的小姐姐,依偎在怀,听她在那里轻言曼语,细细地数落了。
不觉间就到了夏天,满树的槐米一天天打开紧啜的嘴巴,渐次开放。待我把车刹住,从浊重的汽油味中走下车来,空气中的道道香味早已不知香了几路,猛一吸鼻,从鼻腔里进去,直冲大脑,头皮周匝也要漾起一圈的神清气爽。倘又来了兴致,在那树下,风中,停得几许,香味便会濡染衣衫,进而浸入胸膈,沁人心脾。可惜的是,日午间这样的光景终是少了些,容不得我有太多的奢糜。我急冲冲地上楼,急冲冲地下楼,纵是脚底下踩着零落的细碎槐花,千般悯惜,也终是无可奈何。
惟有下班之后,那才会给我格外的欣喜。车泊在那里,长长的雨刮像一对细长的耳朵,落下的槐花贴着耳瓣积成一堆,睡得深熟。我上了车,却不发动,把车顶的天窗打开,呆呆地看它们一会儿。有时候,我还特意坐到方向盘的另一边,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双臂盘着,贴紧玻璃,我想的是美美地枕着衣袖睡它一觉,但我不敢深伏下去。隔着玻璃窗透过来,衫布上印着的槐花花影,仿佛是嵌在丝线间的一粒粒音符,正随着阳光流淌自如。美妙如斯,我到哪里去听这免费的音乐。
杨柳
说说最司空见惯的植物吧。从柳树说起。
柳树妩媚,曼妙,婆娑弄影,婀娜多姿。我以为柳树本身有五美,美在颜色、枝形、芽叶、风絮、翠影。柳树又擅于借美,一借风,二借水,三借雨,四借天光,五借人时。美则美矣,对景咏物,却是不尽相同的情怀。唐人咏柳颇多。杨巨源诗云,“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写柳色新萌。贺知章诗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纸上蓬勃之意不能掩。白居易没有如此心境,只说:“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姚系的描述比较客观:“袅袅柳杨枝,当轩杂佩垂。交阴总共密,分条各自宜。”韩偓却偏说“一笼金丝指弯桥,几被儿童损细腰”,又说“褭雨拖风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轮到杜牧,就只有满腹的愁与恨了,有七律云:“无力摇风晓色新,细腰争妒看来频。绿荫未覆长堤水,金穗先迎上苑春。几处伤心怀远路,一枝和雨送行尘。东门门外多离别,愁杀朝朝暮暮人。”又有绝句:“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依依故国樊川恨,半掩村桥半拂溪。”说到底,人的心境不同罢了。柳树多生水岸边,“逐浪丝阴去”是一说,似乎是借了水的光,“水性杨花”却又是一说,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百辩莫衷一是,你又奈何?
前面都说柳树美的姿容,古人的喜好与厌恶,说到底真不“干卿底事”。小时候,门前水塘的埠头边有棵老柳树,却真是很“丑”。一入秋,便条枯叶凋。风枝子经霜,愈发地松脆,不多久吹得只剩下刺毛拉呼的一根老干,活脱脱就是站在水边,《封神演义》里的独脚“龙须虎”,我经常有种错觉,生怕它忽然跳起来。又有年份,远望那树,就像上古时的刑天,虽然砍掉头颅,却是挣脱了镣铐,对着天,执干戚而舞。白日里走近了看,树皮扭裂,上面老大几个孔洞,下半身索性一个空心的主干,一直穿透出暴突的根脚,业已让人惊心。傍晚时分,母亲逼着去水塘里打水,透过孔洞去看,只看到黑魆魆的水,漂在上面旋转的叶子。以前,母亲怕我们去玩水,编了故事来恫吓,说那水塘边有两个妖精,一是水底下有个“坛子鬼”,会“咕嘟咕嘟”一直说个不停;二是說那棵柳树晚上会变成树精,把我们箍在树洞里。她说过就忘了,我却记在心里,真个畏惧,怕它用了鬼魅的手段把我一下子连水桶吸进去。后来写诗,还记起这段往事,不过不比那时单纯地害怕,心绪要略微复杂一些:
那里面,埋葬过
枯枝和败叶
一个异乡士兵的呐喊
蚂蚁和蝼蛄
被烧红的铬铁
一个青年灼痛的性欲
那粗大的树管
曾经抽干所有的湖水
——引自津渡《树洞》
现在想起来,老柳树又何丑之有?数度寒暑,历尽荣枯,总是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在里面吧。它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
不知何故,我老家把柳树唤作杨树。种柳树时,老树上截枝,截来一段,两头锯齐,俗称“杨筒”。挖个坑种下,勤浇水,或者往水塘边的湿泥里插下,当年即可萌发新芽。“杨筒”的叫法是依此而来吧。后来翻书,说南人不分杨柳,柳树多叫做杨树,杨树叫做柳树。譬如我老家里,就把垂柳叫做垂杨,把枫杨树叫做柳树,也有直呼杨柳的。称谓不同而已。
真正的杨树,应该是白杨。我老家是不种白杨树的。浙北有,却是不多。从浙北往上走,过了南通,到淮安,白杨树就渐渐多了起来,公路两旁都是。水土不同的缘故吧。南方的白杨树树干青白,叶子会从浓绿转向浅黄,经冬也不太凋零。北方不一样,太原城里的白杨树,叶面上青绿与淡白相间,背面上却是灼眼的银白。进到河北,河北以北,也如是。白杨在河北,又多了些意味。冬天里,公路两旁挺立着高大的白杨,宽广的田地里,却是脏乎乎的羊群,解开棉袄晒太阳的汉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北方天高地阔,白杨萧瑟,平添了肃杀与悲壮的气氛。我喜欢夏秋的白杨,去年在京,宿舍楼前一排白杨,吃完饭洗碗,放下搪瓷缸子,猛地一静,听到窗外的淅沥之声,反倒是有几分南方的韵味。白杨也有人乱叫,称它白桦。白桦树是白桦树,北方也有种植,就是河北也有,塞罕坝有成片的白桦林,白晳的树皮上,裂开漆黑的眼睛,美目盼兮,提醒你看个明白。
水生植物之旅
丁香已然凋殒,一点童蒙爱恋的朦胧感觉终是消逝殆尽。春去夏至,只有常春花在窗下葳蕤依然,开花不断。这美妙的光景,或许仍旧映照着一些人心底的期望。但于我,这只是一个幻影而已。如今,虽不免仍会触景生情,我心中却是挂碍无多,不至于执于一物。整个夏天不停地往外奔波,起早贪黑,借的是一朝一夕,八小时之外的那点时间,或又是天可怜见,不用加班的周六和周日,我心藏私密,怀着随遇而喜的心情,欣然乐见的倒是因水而生,那些异常璀璨的生命。
与坐落在高新科技区轰鸣不息的工厂群和繁华喧闹的商业街市相比,浙北郊外的原野,一望无涯的平畴良苗,间或小山村镇点缀,俨然还是一派江南的田园风光。晴好的日子里,阳光洒照在杭州湾平原上,村落静寂,炊烟袅袅,湖泊与河流晶莹闪亮,这一切无疑都会给人带来恬静自足,幸福的享受。若你有心,你又挨得近了,转入到这画卷之中,在河畔与水滨留连,你才会发现,原来还有如此纷繁的一个世界,数不清的水生植物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你的亲近。过惯城镇生活的人,自是可以省去周折,直接走进一些园林里去观赏,南浔的小莲庄,平湖的当湖,海盐的南北湖,杭州西溪的湿地公园,这些都是观察水生植物的佳地。倘是和我一样,不怕辛苦,湘家荡、千亩荡、东西湖等等,这些野荡子,甚至一些无名的洼地,都是好去处。
有时候,我是独自一人出门。有时,会有诗友雨来陪同。他接到电话时会说,唉呀,好啊,我正好明天不用倒夜班,于是一大早便欣欣然赶赴过来,与我结伴外出。浙北七八月份炎热的天气,气温多是在三十五摄氏度以上,户外活动的人骤然减少,湖边、溪畔、小河之侧,除了偶尔会遇到几个农人,大多数时候就剩下我们两个“日里晃”。这倒是给了我们静极的环境与心境,而我们要拜访的主人,那些水生植物,默默地等待我们,倒真像是专为我们而生。有时,也会遇到些罗曼蒂克的事情,一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屏氣擎了蹩脚的纱网,蹑一双瘦瘦的膝杆,在长草间,在浓荫遮蔽的溪流边捕捉蜻蜓、豆娘,还有蝴蝶。这旅程中额外的一点馈赠,内中的意味却颇耐人寻思,大抵类似于一席大餐了,心满意足,正准备摇舌剔牙,不意好客的主人又送上来一碟精致的糕点。当然,遇到这两个晒得炭黑的彪形大汉,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过突兀,况且我们在那里翻来覆去,寻宝似的,最终也没捡拾到什么珠宝,她们终究丢了那点好奇的心性,大惑不解地悻悻离去。
但在我们的眼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堤岸上杂七杂八是高大的朴树、枫杨、杜英、樟树、构树,树底周匝密密丛生的是箬竹、狗尾巴草、仙茅、车前子、酢浆草。近水的沙地和石砾间,则是红心藜、田菁这些土著的地盘,间或还有香菇草、鱼腥草,以及一些喜水的蕨类植物,问荆、井栏边草、肾蕨等等杂陈其间,不一而足。层次不仅划分得相当清楚,而且井然有序。微风吹拂,你一点点向水边走去,仿佛还能听见它们在向你打着招呼,发出不同的细小声响。竹叶在胸腹间摇曳,狗尾巴草草叶不停地拉扯裤腿,头顶上,朴树浓密的树叶相互摩挲,送来绵密的叮嘱,婆娑的枫杨穗子迎面而来,轻柔地抚触耳廓,不停地在耳边呢喃。偶尔,还有一两片宽大的车前子叶片及时表白:小心,别踩了我!我甚至还看到它头顶的触须高高地扬起,仿佛也在给出一个警戒的提示。
我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但是身临其境,触及到植物茎杆和叶片,此起彼伏哗喇喇、沙沙沙、噗噗噗不绝入耳的声响,却不得不引人深思。我曾经怀着虔敬的心情,和一个自诩热爱旅游、访遍名山大川的人攀谈,他告诉我的却只有书上看来的人云亦云的那点掌故。至于其他,不要指望他来给我讲解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地理军政、农事经济,就算是纯粹的风景,他也只能告诉我那里有的是山石、悬崖、云朵、房子和植物。再问细些,有些什么植物呢?他做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架势,哦,有树咧,很大的树,还有草,花开得真是漂亮啊。诸如此类,给你在空中画一个大饼的圆圈,任由你凭借想象去填充那块大饼。依我来说,这算不上是真正的旅游,真正懂得旅游的人,不出远门,也能够在身边发现新的事物。读书为文的道理也如是吧,有些两脚书橱,整天念叨一些伟大作家的经典,如数家珍似的夸夸其谈,你只要冷静思量一番,就会发现这些人,也完全是在前人建造的大厦里走马观花地转圈,哪里有自己半分的认知与思想。扯得远了。我这样在植物的天地里穿行,领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我在草丛中全神贯注,小心地迈步,担心那一脚下去不慎带来的罪过,身后的林子里却是一阵窸窣作响,待我凝神细听,却又杳然岑寂,犹如是另一个人悄悄地潜来。我总是这样想,那或许就是我在蝇营狗苟的生活中迷失的灵魂,只在此时,它与我是如此贴近,差点就要在我的心腑间安神落座。
每一次出门,我们最终是要走到水边,甚至水里。夏日里酷暑难耐,却是水生植物生长最繁盛的时节。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种类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夏日里,我和雨来不停地在南北湖、西溪、小莲庄和东千亩荡之间辗转,而以南北湖和西溪去的次数最多,原因在于这两个地方,均可以算作是水生植物的天堂。西溪湿地公园自不用说,媒体上的曝光频率很高,起到了很好的推介作用。而南北湖的水泊之地,湖海相连,虽然大自然垂爱,有水生植物得天独厚的地理生长优势,却是养在深闺,鲜有知悉。
八月的西溪湿地公园,简直是个旋转的万花筒,炙热明亮的阳光下,一刻不息地制造种种童话般的神迹。浅滩上,立着高大的挺水植物,黄花鸢尾、花叶芦竹、旱伞草、蒲苇与芦荻,这可以算作是水生植物最外的一层。泥埒中,却是香蒲、梭鱼草、水葱、泽泻和茨菰,以水平面为界,这又可以算作是最高的一层。贴着水面的却是浮叶植物,睡莲、荇菜、莼菜、萍蓬、芡实、黄花水龙、田字草、芰与菱角,让人目不暇接……
有人曾给我一个令我错愕无语的结论:植物是最蠢笨的东西,就只会呆头呆脑地立在自己的脚根处,甚至无法移动半分。殊不知,植物怀藏绝技,仅仅凭借着风力,它们也会将自己的种子撒播得很远。如同我们人类在偏僻的山林里开拓出茶马古道一般,它们还在牲畜和不知名的小动物的肠胃里找到了隐秘的通道。而每一次暴雨来临,泥沙的冲积,都可以为它们的种子、根茎、花苞和果实,开辟出一条天然的水运大道。比起人类,它们的空运史恐怕就不知更要早上多少万年了,那些翩飞的鸟儿,早就将它们带到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我说到这些,只是为了上次的不作理会,一个晚到的申诉而已。在我写下上面的这些文字的时候,如果机缘凑巧,风向不停地转变,随波逐浪,那些漂浮植物,凤眼莲、槐叶萍、大薸、青萍,抑或是满江红和紫背浮萍,或许业已完成了它们又一次的环湖旅行。
或立或沉,或沉或浮,正如我们的一生。半浮半沉的黄花狸藻、羽毛草、眼子菜,完全沉浸在水里的黑藻、金鱼藻、菹草……这是庞大的家族里最底层的生活。这些水生植物忍耐到极限,仰仗着穿透水面微弱的光线和溶解在水中极为稀薄的空气生存,它们的叶片大都已经演化成丝状,即使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叶片,它们也变得愈发地狭长瘦削。林林总总,它们的命运,或就是你我徘徊世间,正在行走的命运。
同样在观察水生植物,雨来喜欢的多是些色调比较单一的挺水植物,比如水葱和旱伞草,这我能够理解。那样通体的葱郁碧绿,不染半点杂质,完全符合他的淳朴心性。按着雨来的说法,我喜欢的却几乎不着调。我想说,我是全都喜欢的。彼时的心境不同,关注的到底也不会相同。我能痴痴地坐在水边,把腿脚放在水里,静静地看上半天荷花。荷花的品种很多,粉娃莲、妃莲、牡丹莲、龙飞、彩蝶、建乡玉女……玉质冰姿,不胜枚举。我还曾和挚友臧北说起,要和他一起去看亭林公园里满池绽放的并蒂莲,只是琐屑太多,苦于一直不能成行。有没有风花雪月的成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坐在那里,想得太多。我看的是我自己的那份心境。眼前是艳丽无匹的花朵,心旌荡漾,而水如绢纱,轻柔地带给肤皮与汗毛颤栗的感觉,我猛然惊醒,看到水中昏黑的影子,心中顿时百障丛生,一时无语,竟不知对着自己该从何说起。
幼年的水上生涯,一波接着一波的记忆,不断地推逐叠加,又在眼前的水纹中得到平静。我依稀记得坐在腰盆上那个少年,划水前行,采摘莼菜水下的嫩芽,荇菜的茎蔓,只为餐桌上那一碗清汤。有人看了芡实叶脉上紫黑的尖刺,便会心生畏惧,哪里又会想到曾有人带着镰刀下水,去割下那些茎杆,拖上来剥皮做菜。有几次,我还不顾针刺,潜入水中,用双手捧了它们带刺的果壳上来,只为吃到那石榴一样的籽粒。当然,也有美好的过往,莹白娟洁的莲藕,两角的菱角,四角的芰,都曾让我齿颊芬芳。如今,我衣食无忧,却依然向往走进水生植物的世界。很早以前,一个算命瞎子给我推算八字,交待给我母亲一句话:遇水而生。那么,我也是一株水生植物么,是,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