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路

2017-05-11 16:39赵刚
雨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姑娘丈夫母亲

赵刚

A

母亲的第一次婚姻并不是和父亲。她的初婚对象是一个叫陈百涛的男人。据母亲后来说,她跟前夫一起生活的四年时间中值得回忆的事情不多,很多经历后来都已模糊不清,惟有前夫的一个朋友让她记忆深刻。那人叫唐門。

母亲24岁时第一次结婚。当时她大学刚毕业,丈夫陈百涛是一家大型国企工程师,大母亲七岁;两个人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谈了三个月的恋爱便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婚礼很热闹,酒席办了十多桌,来宾一百多位,几乎要好一点的亲戚朋友都到了,所有到场的宾朋都带了贺礼,除了必不可少的礼金之外,还有金、银、玉等各种饰品及化妆品、IPAD、手机、手表、烟斗、打火机等等。唐门那天未能到场,不过随后也补上了一份很特别的贺礼。

婚礼第二天下午,母亲和丈夫准备出门逛街,电话响了。母亲抓起电话,谁啊?

电话里的人:是我,唐门。

母亲急忙叫丈夫,快!是唐门。顺手摁下了免提键。

丈夫凑上来对着电话机大叫,你不是答应来参加婚礼的吗??

电话那头嘘的一声,声音小点,我给你们听个东西。

夫妻俩就不敢吱声了,屏息凝神地竖起耳朵。电话里的背景声很开阔、空旷,应该是在室外,但是没有人群和汽车嘈杂声,丈夫听了一会儿不耐烦地,你搞什么鬼?

别说话,仔细听!

夫妻俩于是再听,渐渐地听出了一丝味道,好像是一些鸟的叫声,叽叽喳喳的。

是鸟?丈夫问。

是的。唐门回答。我现在是在安徽郎溪城郊的一片原始森林里向你们现场直播鸟鸣……我是下午一点五十分经过这里的。现在天气晴朗,气温大概23℃。眼前这片树林占地约三十公顷,周围十里之内没有人家;我大概看了一下,树林里起码有三五十种鸟。可惜我不懂鸟,分不清种类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吸引我停留下来的原因是这些鸟的叫声,我发现每一种鸟鸣都很独特,我愿意把这一片鸟鸣当作贺礼送给我最好的朋友,祝你们百年好合,新婚快乐!

母亲和丈夫通过唐门手机听着隐隐约约的鸟鸣,因为声音太小,一开始只能听见模糊的声响,习惯了之后鸟鸣声才逐渐清晰了起来。那些鸟鸣很奇特,有的尖锐,有的清脆,有一种鸟会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灌水一般的叫声,还有一种鸟一个劲地喊着“回家——家”,“回家——家”……

夫妻俩那天就着唐门手机听了一个多小时,清脆的鸟鸣像一曲轻柔的乐曲,充斥着整个人生的下午。过程中三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鸟鸣和鸟鸣,它们叫响了一片寂静,叫醒了被现实尘封多年的心,直到唐门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

唐门算是丈夫最得意的朋友了。他们是大学同学。据丈夫介绍,毕业后唐门原本可以去当地一家著名公司上班的,但是他自己放弃了,离开学校后直接上路旅行去了,一走就是十多年。

母亲听得疑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丈夫说就是他后来没工作过,一直在路上走着。

他为什么要在路上走?

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就像我们大多数人想要一份工作和上班一样。

对丈夫的回答母亲听不大懂,想了想又问,他整天在路上要吃喝要住宿,哪儿来的钱?他是不是有个有钱的或者当官的爹?

没有。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

那他不上班不工作哪儿来的钱维持这种生活?

母亲的追问让丈夫有点无所适从,他也不知道唐门是怎么维持这种生活的,说你关心的不是地方,重要的是他一直在路上,不是钱。

丈夫的大部分同学有不少留在了南京,母亲后来陆续地见过,唯一没见过的就是唐门了。尽管没见过,某种程度上却很熟悉。这是由于丈夫和唐门之间始终有联系,唐门有点什么新鲜事丈夫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母亲,唐门来电话时只要母亲在家,丈夫都会自觉地把免提打开,让母亲也加入谈话。唐门每到一个新地方也会即时发一些图片过来;他拍图片视角独特,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而那些说明文字也简洁准确,富余气息感,犹如一个老朋友在你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时间一久,对于母亲而言唐门就像一个老熟人一样了,隔着手机屏幕,她甚至能闻到唐门身上的味道——亲人一般的味道。

唐门给母亲的印象是独立、坚韧、乐观,可是有一次却在电话里失声痛哭了很久。

那是去年春节除夕晚上,母亲和丈夫吃过年夜饭后坐下来看春节晚会,新年钟声敲响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母亲接了电话,正是唐门。唐门热情洋溢地说了一番贺词,祝阖家欢乐、万事如意什么的,完了问百涛在吗?母亲就招呼丈夫,快来!是唐门。顺手按下了免提。三个人那天聊了很久。一开始唐门还挺兴高采烈的,问你们俩今天吃什么好吃的?也不给我留一点……

母亲问你现在在哪儿呀?

唐门说我在大兴安岭,在林区,跟一群伐木工人吃的年夜饭。

丈夫很诧异,说你往年过年不都回去的吗?今年怎么没回去?

唐门说北方我难得过来,想多走一些地方。如果回去再过来太折腾也不划算。何况春运期间交通不便,想想干脆就留下过年了。停顿了一下,转换话题道,说说你们俩吧!新的一年有什么打算?

丈夫说我们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还能有别的什么打算?按部就班地往下过呗!

然后转换话题道,你别总关心别人,自己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

电话里传出了一声叹息,唉——!我这样子谁能看得上啊?

丈夫:那也不一定,你只要没有太怪癖的要求我和小唐帮你看看。

唐门:算了。我都这样了,就别害人了吧!

丈夫:还是抓紧找个人吧!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路上,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随即传出一两声抽泣……

母亲和丈夫傻了,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

唐门:我心里难过,这么多年总是一个人,一早从床上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也不知道下面该去哪儿?走在路上无论身边有没有人,心都是孤独的,有时一两个星期都碰不上一个说话的人……说着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从胸腔迸发的哭声震得电话机嗡嗡直响……

这是唐门多年来表现得最为脆弱的一次。这次之后大概有半年多没再和他们联系。半年后又一个周末上午,夫妻俩正在吃早饭,电话突然响了,丈夫起身接了电话,刚听了一句便叫了起来,怎么这么早打电话?

母亲一听放下碗筷,紧张地盯着电话和丈夫。

丈夫:……我在南京的……你几点到我去接你吧……那也行,就这么说定了!中午来家里吃饭!挂上了电话。

是唐门?母亲问。

丈夫点点头。

他干吗?

丈夫:他今天来南京,中午来家里吃饭。

母亲:在家里吃太不讲究了吧?还是去外面找个好点的饭店,再叫上几个老同学一块儿聚聚!

丈夫摇头,他说这次来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来看看我们。

简单收拾整理了一下房间,夫妻俩一起去菜场和超市逛了一圈,采购了一些必需的菜和烟酒等等。客人远道而来,不尽点地主之谊肯定说不过去。

从外面回来后两个人开始摘菜洗菜,按照已有的品种组织搭配出了多道菜肴。等准备工作就绪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丈夫给唐门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要不要去接他?唐门说他已经快到了,说他认识他们住的小区,自己过去就行了。

半小时后唐门到了。一进门就和陈百涛互赠了一个熊抱,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互相乒乒乓乓拍打着对方。这是他们自毕业之后的首次相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母亲第一次见到唐门。第一眼看到唐门母亲稍稍有点失望;眼前的唐门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皮肤黝黑满脸胡须,身上穿一件油腻腻的冲锋衣,给人感觉像从深山老林刚钻出来的野人……让母亲更加意外的是唐门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就模样看只有十六七,也是一身冲锋衣,瘦小的身子还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母亲知道唐门一直没有结婚,所以眼前这个小女孩不可能是他女儿,如果说是情人年龄上似乎也不对。她看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也看着她,一点也不怯生。看了一会儿,小姑娘忽然笑了,对母亲说,姐姐你真好看!

母亲顿时心花怒放。现在她在外面遇到稍微年轻一点的孩子都会不加犹豫地称呼她阿姨了,所以有人称她姐姐让她很高兴,这比夸她漂亮更有价值也更贴心。她上前牵着小姑娘的手,进来坐吧!来,把包先放下!

两个男人结束了亲热,陈百涛招呼母亲过来,给唐门介绍了一下,这就是小唐!

母亲主动伸出手,跟你在电话里聊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唐门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你好!掉过脸问陈百涛,我是应该叫弟妹还是叫嫂子?

陈百涛笑着道,好像我比你大几个月吧!

唐门:我二月的。

陈百涛:那你小,我一月。

唐门恭敬地一欠身,嫂子好!

母亲咯咯笑了,你上当了,他六月的生日。

唐门哈哈一笑,放开母亲的手,对陈百涛说,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没变,还是一肚子花花肠。

母亲本以为唐门会顺势介绍一下他带来的那位小姑娘,唐门却没有。放下母亲的手后跟陈百涛聊起校园旧事,提都没提小姑娘。母亲觉得有点怪异,也没多说,招呼他们三个人坐下,并逐一沏了茶,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做菜,一会儿就好!

进了厨房后母亲还在想着唐门。唐门本人与她想象中的有着很大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区别却说不大清楚。听说而来的印象与真实的本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某些差距,也许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也没多想,专心地做起菜来。第一道菜刚下锅,那个小女孩也进了厨房。大姐姐需要帮忙吗?她问。

母亲扭头一笑,不用。屋里油烟太大,你在外面歇着吧!

小姑娘:他们聊天我也听不懂,我陪陪你吧!

母亲:刚才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我叫孟婷。

母亲:你跟唐门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大方地说,我是唐大哥的女朋友。

母亲手一抖,炒着菜的锅铲差点跌落。随口问了一句,你应该不大吧?

小姑娘:我十六岁。

母亲: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小姑娘:快三个月了。

母親佯作不经意地继续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小姑娘:三个月前我在一家小饭店做服务员。有一天饭店来了几个小流氓吃饭,我上菜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的。那天碰巧唐大哥也在饭店吃饭,他看不下去就起身说了那些人几句,那伙人就火了,跟唐大哥争执起来,还动了手……唐大哥吃了点亏,是我把他送到医院的。从医院出来后我就跟唐大哥在一起了……

母亲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你这么个年龄不是应该正在上学吗?跟着他乱跑难道不上学了?

小姑娘:我14岁就不上学进城打工了。我们老家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学的。

那你出来你们家爸妈同意吗?

我没跟他们说,他们不知道。

母亲本来还想问一下小姑娘所谓的女朋友的确切意思,她有点怀疑小姑娘是误会了这个词组的本意,却不知如何开口,然后就有点不舒服起来,炒起菜来锅铲子当当当地磕碰着锅底,存心要把铁锅磕出个窟窿似的。

饭菜很快做好了,四个人坐下来开始吃饭。丈夫专门为唐门开了一瓶白酒,母亲和小女孩喝饮料。四个人边吃边聊,陈百涛和唐门主聊,他们以火热的大学生活为主线,两人各扯一端东扯西拉的,暧昧的神情裹在琐碎的往事中,散珠一般地被这根线串联起来。聊到某个因病去世的女同学两个人同时红了眼圈。丈夫一仰头干掉一杯酒,我听说你的事了。她住院的时候你还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给了她。

唐门摆摆手,那点钱跟一个人的生命比起来算什么呀!可惜最后她还是走了。想想人真的很脆弱!唐门端起酒杯,悬空停顿了片刻,一饮而尽。

应该说在今天之前,母亲对唐门是存有好感的,这一点她能确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存于内心中的那份好感忽然没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一个人拎着一桶水往回走,走着走着桶底突然破了个大洞,一桶水呼地一下瞬间漏了个精光,点滴不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两个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话语密不透风地让她整个插不进嘴,她夹了一根蔬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嚼了三五分钟咽下去后又夹了一根……相对于她的矜持,小姑娘却吃得泼辣,不停地夹菜往嘴里送,嘴巴撑得像一面鼓了,还在不停往嘴里塞。

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四个人都没说话,瞬间的宁静让母亲觉得很不真实。又吃了两口菜之后她悄悄起身进了房间,和衣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丈夫也跟了进来,问你怎么了?

母亲:我没事,想歇一会儿。

客人在你这么不礼貌吧?

母亲:我歇一会儿就出去。

丈夫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母亲说,对了,问你个事。

什么?

你知道那个小姑娘是唐门的女朋友吗?

丈夫一愣,是他女朋友?他没跟我说。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母亲:我刚才问了一下,小女孩才16岁……

你想说什么?

母亲突然没了心情,没什么?

丈夫:别人的私生活我们就别瞎操心了。我先出去了,你歇一会儿赶紧来!

丈夫出去了,母亲百无聊赖地躺着。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在爬,爬了一会儿离开了天花板,用一根丝线吊住自己,在半空中来回地晃悠,既不向上爬,也不掉下来,起劲地在半空瞎晃悠。这是一只调皮的蜘蛛……

客厅里两个男人还在大叫大嚷的,不时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杯声,砰。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的嚷嚷声突然停了,随即“哗啦”一下器皿的碎裂声响起,或者碎裂声在先,嚷嚷声骤停在后,她不能确定。接着一声暴喝,你怎么回事?能不能做点事?然后是丈夫的劝阻声,没关系!没关系!

母亲一骨碌下了床跑了出去。客厅的地上有一只菜盘子碎了,地上一片狼藉。唐门瞪着眼睛在呵斥那个小姑娘,看样子是她不小心摔碎盘子的,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泪水淌了一脸。丈夫正在收拾,一边打扫一边劝着唐门:没事的!孩子嘛!

母亲走过去附和,没事,没事。一拽小姑娘,给他们两个大男人喝酒,我们出去逛逛街。不由分说拽着小姑娘走了。

陈百涛在后面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

母亲:我们就在附近逛逛,你们吃你们的!

他们居住的地方毗邻闹市口,出门走不多远便进入了繁华路段。中午的大街上热闹非常,大商场及一些品牌店前人头攒动,玻璃橱窗里的模特儿朝着行人微微笑着,暧昧的笑意灯光一般照着行人,行人便就此商品化了,成为商品之外的另一种商品,在城市。

出门时小姑娘还哭哭啼啼的,走了一会儿被大街上的热闹景象吸引,不知不觉停止了哭泣,话也多了,看见什么都要惊叹一番,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走到一家时装店门口时母亲停下脚步,站下来看了看橱窗里的一件衣服对小女孩说,我送你一件衣服吧!

小女孩说我不要衣服。

母亲说你看你穿的衣服难看死了,你这么漂亮却穿了这么一身,太可惜自己了。进去买一件吧!

小女孩拽着母亲的胳膊,姐姐我真的不想要衣服,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左右看了看,一指不远处一家小吃店,要不你请我吃东西吧!我饿了。

刚才在家里时母亲亲眼看见她海吃胡塞了一通,这么一点时间她居然又饿了,笑着说了一声,你真能吃!走吧。

两个人走近才发现是一家专营老卤干的小吃店。母亲不无疑惑地问了小姑娘一句,你吃过这个?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

感觉好吃。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铺,主营品种为南京民间小吃老卤干;一根竹签串起五六块豆腐干,放在滚开的油锅里炸上片刻,再拎出来在表面涂上一层辣椒酱,食客站在门前拎起就吃,一口咬下去吱的一声刺得满嘴冒油,加上辣椒的滋味,那一瞬间嘴像被一把火烧着了一般,一边吃一边龇牙咧嘴地呼呼吸气,抽他两个大耳光都舍不得丢下。在南京,站在街边吃老卤干已然是城市一景。奇怪的在于,大多数的食客是一些20岁上下的年轻女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有一份特殊的味蕾,她们搜寻符合自己的食品,一旦过了20岁,美好的味蕾將被时间收回赋予另一群少女……至于母亲自己却好像从没有对这一类小吃产生过兴趣,她从小生活在大西北,直到上大学才来到这个城市,其时已经24岁了,已然过了那一份时限。仅就这点而言,自己像从没年轻过。一念至此,母亲无来由地伤感起来。

小姑娘先要了一串,一口吃下去嘴被烫得直哆嗦,真好吃!姐姐你为什么不吃?可好吃了!她一边吃一边舌头打着滚儿对母亲说。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就不管她了,自顾自地吃起来。一串吃完又要了一串,在短暂的等待烤串的工夫,她的身体忽然一阵悸动,掉脸跑到街边的一棵大树下,弓着腰扶着大树哇哇地吐开了。母亲赶紧跑过去扶着她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姑娘又吐了两口才缓过劲来,对母亲,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一阵总是这样,刚吃点东西就吐,吐完了还想吃。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小姑娘吐了两口停下了,停下后又干呕了半天,哦啊哦啊的,感觉要将胃啊肠子肝啊肺一件一件结结实实地逐一吐出来似的。等直起身子已经满脸的冷汗,脸白得像张纸,整个人呈虚脱状,站都站不稳了。母亲扶着她站了一会儿,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这样多久了?她问。

小姑娘:一个多星期。

母亲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你的例假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小姑娘:咦!你怎么知道?

B

唐门第二天离开了南京。

丈夫想留他多玩两天,唐门说和一个朋友约好要去浙江大峡谷漂流,说等闲了再来多呆一阵子。

在丈夫挽留唐门时,一旁的母亲没有任何表示,专注地翻着手机,连起码的虚情假意的客套都没有。事实上,母亲后来的态度非常冷淡,那天从外面回来后几乎没主动和唐门说过话,大部分时间在玩手机或者看电视,偶尔陪小姑娘说点什么。送走了唐门和小姑娘,丈夫转脸就和母亲吵了起来,意思说她不给自己面子云云。

母亲说我的确不想给他面子。

丈夫诧异地,怎么了?他怎么得罪你了?你不是他的铁粉吗?

母亲哼了一声,问了一句,你知道唐门跟那个小姑娘是什么关系吗?

丈夫说我问过他,他说那个小女孩是他一个朋友的孩子,放假了想增加一点经历,就跟着他一块儿出来了,主要是让她长长见识,增加一些经历。

他说小女孩是他朋友的孩子?

丈夫:对啊!

那他还和她上床?

丈夫一惊,你瞎说什么!

母亲冷笑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天逛街时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丈夫不知是一时没听明白还是不愿相信,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母亲:你听不懂中国话吗?

丈夫:……

唐门走了,他的到来宛如一颗石子投进池塘,扑通一声激起一朵水花后水面便复归平静。母亲和丈夫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内心并不期待变化,但是变化还是悄悄发生了。

变化出自丈夫。

母亲和丈夫是五年前结婚的,自结婚开始,什么时候要孩子便成为双方老人时刻关心的话题。其中来自男方家庭的关心更为迫切;丈夫是福建人,家里三代单传,一根独苗颤巍巍地在生命的长河中挣扎,内心的期待更为紧迫,这是一份延续了三代的焦躁。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愿轻易就范。她结婚时才二十五岁,刚工作一年多,经济和生活刚刚独立,玩心正重,不想这么快生个孩子把自己套在一堆尿布、奶粉的琐碎里。对她的坚持丈夫虽有想法也不得不表示理解,毕竟深受当代文明熏陶多年,起码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小夫妻俩顶着压力玩了两年之后,在双方家庭越来越露骨的紧追之下不得不将造人计划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一番努力之下却伤心地发现根本无法正常怀孕。两人这下慌了,在生活中上蹿下跳地寻医问诊地折腾了一阵,结果依然令人沮丧,两个人为此互相怄气,都觉得是对方的原因。争吵后来成为两个人的必修课目,吵得凶恶时更是恶语相向,有一天甚至互相揪着要去医院检查看看究竟是谁的问题。等到了医院门口才忽觉不对。一方对另外一方说,我们这是干嘛呀!我们干嘛非得要孩子?我们就两个人过一辈子不行吗?夫妻俩于是抱头痛哭……

自此之后两个人在生活中彻底安下心来,再也没提过要孩子的事。母亲以为这件事真的过去了,可没想到有一天丈夫突然对她说,我们离婚吧!

母亲还还以为丈夫开玩笑,笑着问,外面有人了?

丈夫:是。

母亲不当真地,谁啊?

一个女的。

母亲……

丈夫:她想和我要个孩子……

母亲听明白了。丈夫的话里透露出两层意思,一是告白他与外面与某个女人有了近似夫妻一般的关系且准备或已经成功地怀上了孩子。二是表明这些年他们夫妻迟迟不孕的原因出在母亲的身上。这是此话的重点。

那一刻,母亲口舌干燥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地仿佛有一百条毒蛇在狂躁地上下蹿动,只要她稍稍张开嘴,蛇便会窜出来咬死丈夫……内心中则翻滚着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屈辱、疼痛、不甘、舍不得……这一切完全是丈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策动完成的,属于不宣而战。如果自己在外面找个男人说不定也能怀孕的,虽然这种假定不一定能为科学认可,但是毕竟在概率上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她现在输掉了婚姻中的全部筹码,想要的只剩下这种不被科学认可的可能性。

接下去的事情变得很简单,两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办好了财产分配及相关手续,然后在一个清晨丈夫拎着一个小包离开了家,仿佛上班去了,只是这一次离开后他不会回来了。丈夫离开了,留下空荡荡的房子和一屋子的寂寞无助。那一段时间是母亲最为沉重的日子,整天足不出户,有心找几个朋友倾诉一番,数来数去能找的人都是自己和丈夫共同的朋友,而现在她最想忘记的就是与丈夫有关的一切。丈夫的离去掏空了她的内心和生活,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然后有一天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电话都未曾响过啊!电话响起时母亲都有点恍惚了,想不起来谁会给自己打电话。拎起电话老半天才听出是唐门。电话里的唐门一如既往地热情,操着大嗓门说嫂子!百濤在吗?

母亲含糊其辞道,他出门了。

唐门说我刚打了百涛手机提示已经停机,他是不是换号码了?

母亲一愣,她没想到丈夫会换手机号码,这一招毫无疑问是针对自己的,他是在向自己表明一种态度,不希望自己打扰他新的生活……母亲问你找他有事吗?

唐门吞吞吐吐起来,说嫂子要不你把他新手机告诉我一下。

母亲: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唐门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母亲说你说吧,没关系!

唐门说我想跟百涛借点钱,我的钱包昨天被偷了,我……

母亲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唐门此刻的窘态,不由得笑了。你需要多少?

唐门报了一个数字,可能觉着不妥赶紧又补充说,嫂子尽你方便好了,少点也没关系,我这会儿在半路上,等到了下一站找到朋友就可以应付了……

母亲问怎么给你?

唐门没想到母亲这么爽快,连声道谢,说我把银行卡号给你吧!

母亲随口问了一句,你在什么地方?

唐门说我刚到微山湖。

母亲:山东那个微山湖?

唐门:是的。

你跑那儿去干吗?

唐门:小时候听过一首歌唱微山湖的歌曲,特别有好感,但是一直没来过,这次正巧路过就顺便拐过来看看。刚才联系了一个船家,准备明天包他的船去微山湖上荡漾个两三天……停顿了一下,嫂子你如果不方便……

母亲:你把卡号给我吧。

挂了电话,母亲打开电脑准备从网上转账给他,在等待开机的这段时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也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起,思忖了一下,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径直去了长途车站,买了一张最近一班去往微山县的车票,三个多小时后便到了微山县城。下车后第一时间给唐门打了一个电话。唐门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抱怨,嫂子你怎么还没打款呀?我都没钱吃饭了!

母亲问你这会儿在哪里?

唐门说我在银行门口等你汇款呢!

母亲说你别等了,我在城南的聚德楼饭庄,你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唐门大惊,中午打电话你不还在家的吗?怎么这一会儿又在微山了?

我坐车来的,刚到。你过来吧,见面再说!

二十分钟后唐门到了,果然在一张临窗的餐桌前见到了正拿着一本菜单在点菜的母亲。真的是你!你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

母亲没回答,说你爱吃什么报两个菜。把菜单放到桌子上推给了唐门。

唐门拉开一张椅子坐到母亲的对面,你随便点吧,我什么都吃。又把菜单推了过来。

母亲就不管他了,抓起菜单自行点了几个菜后便将菜单交给了一旁的服务员。抬头看唐门。怎么?不想见到我啊!

唐门:哪能啊!就是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百涛呢?

母亲咬了咬牙,实话实说道,我们分手了。

啊!怎么会?什么时候?

母亲也不瞒他将自己和丈夫之间的种种和盘托出。说了之后问,你们最近没联系?

唐门说我给他打过手机,但是已经停机了。

母亲:他换号码了。是不想让人打扰他的生活,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主要是针对我的。

菜很快上来了,母亲要了一瓶白酒,倒了两杯,推给唐门一杯,唐门抬手似要推挡,看了一眼母亲又缓缓放下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说,嫂子我这人不会说话,也没法安慰你什么,先干了这杯吧!一仰头灌了下去。

母亲眼圈红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唐门放下酒杯,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母亲故作轻松地,就不兴来看看你?

唐门摇头,不像。

母亲咯咯地笑了。这是她半个月以来第一次面对生活展露笑颜。我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想找你聊聊天。百涛走了之后,我总觉得憋得慌,身边的一些朋友熟人跟我们俩都有各种的关联,有些话没法跟他們说。

唐门:我不也一样嘛!算起来我还是百涛的朋友。

母亲:你不一样。虽然你是百涛的朋友,但是你和我们俩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利益关联,跟你说什么对我和百涛都不会有伤害。

可能憋得太久,那天母亲聊天的热情高涨,胃口也好,一边吃一边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话题辽阔语言稠密,人是越说越精神,两眼炯炯泛光;反观唐门却毫无聊天的兴趣,浅显地吃了两口菜后便心事重重地停下了筷子,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卧不安。最后唐门实在忍不住了,打断母亲说,嫂子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母亲谈兴正浓,没料到他会要走,打住话问,你有什么事?

唐门说明天一早我们要乘船下湖,要早点休息,另外还有一个人没吃饭,我得过去帮她买点吃的。

母亲:你有朋友怎么不叫过来一起吃?

唐门吭吭哧哧地说她不知道你过来,也不知道我跟你借钱……

母亲这才想起来此的目的,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桌上推给唐门。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

唐门说够了,够了!起身拿起信封看都没看便塞进口袋里去了。那嫂子我先走了!

母亲点点头,不无好奇又问了一句,你那位朋友是谁啊?我认识吗?

唐门说就是上次跟我一块儿去南京的。

母亲顿时想起了那个站在街边吃臭豆腐干的小女孩,以及被烫得龇牙咧嘴一蹦一跳的可爱样子……

母亲一直把唐门送出酒店,两个人站在门口告别,唐门对母亲说,我明天一早就要上船下湖,也不能陪你了!

母亲:不用客气!你忙你的。

唐门:那我先走了!

母亲点点头,唐门转身离去。刚走了没两步一个人影闪出挡住了他。我说你偷偷摸摸地跑哪儿去了,原来到这儿找野女人来了……说着话抬手扇了唐门一耳光。这一巴掌突如其来,唐门整个懵了,捂着脸半天没说话。女的抬头扫了一眼台阶上的母亲,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骚货敢勾引我男人,推开唐门朝着母亲一摇三晃地走过来;母亲觉得她走动的样子很怪异,一摇三晃的,笨拙而吃力,仔细一看才反应过来她是怀孕了,肚子挺得老高,看样子有六七个月了……就在母亲一愣神的工夫,女的已经走到了近前,赫然正是半年前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瞬间也认出了母亲,脸上掠过一丝难过的表情,但是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嫂子啊!你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干嘛呀?是不是自己老公跑了就四处勾引别人的老公?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让母亲无言以对。

唐门追上来,拦住小姑娘,你瞎说什么?嫂子是来给我送钱的!

小姑娘:送什么钱?

唐门:我们快没钱了,我跟嫂子开口借了点钱,她是专门赶过来送钱的!

小姑娘:钱呢?

唐门赶紧掏出那个信封。小姑娘一把抢过去抽出钞票看了看,哟!出手还挺大方的,一次就给这么多!一抬手连钱带信封摔在母亲的脸上,带着钱滚!我们再穷也不会用你的钱!抓起唐门的一只胳膊掉脸便走;信封在接触到母亲面前时力道衰落,一叠钞票从信封中滑出,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母亲迅速傻了一圈。

C

这一次的微山之行让母亲很受伤。她本来是想借送钱之机出来散散心,顺便找个人聊聊天吐一吐心中的怨忿,没料到一不留神却把自己玩成了勾引别人丈夫的第三者角色,还被人当众奚落羞辱了一番,想想都觉得委屈。

虽然首次的尝试并不成功,却为母亲指出了一条自我解脱的途径。像一个被禁锢许久的人忽一日挣脱了所有的镣铐枷锁,那一刻有了一种振翅飞去的冲动。然后母亲真的在生活中“飞”起来了……此前的母亲温文贤淑,对生活无所欲求,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恐怕是她仅有的选择,可来自现实的一番变故打碎了她的梦想。接下去的一阵子恐怕是母亲一生当中最为荒唐的时光,抽烟、熬夜、酗酒,每天不把自己灌醉便无法入睡,每天从床上一醒过来就要往外跑,在屋子里呆着总觉得憋得慌。此时家已然成为她避之不及的伤心之所,她都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如何能足不出户地呆了三五年之久?而现在再在房间里多呆一分钟都令她窒息。母亲每天一早便飞出去,一整天都悬在外面,飞哪儿算哪儿。母亲就这样在现实中“飞”了起来;她飞,只是为了不落回到地面。

低飞中的母亲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能飞多久?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想飞……她长久盘旋在半空中,恍惚、焦虑、迟钝、紧张且无助,然后很自然地便成了一些男人眼中的猎物,身边迅速围上了一些怪异的男性,有的肥头大耳,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相貌堂堂,有的猥琐不堪……母亲则来者不拒,她似乎想以此方式向现实示威,为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因为她的这种态度直接导致了局面的混乱不堪,那些男人之间常常因为争风吃醋而相互争吵,激烈时更是拳脚相向大打出手,曾经有三个男人当着母亲面厮打成一团,而一旁的母亲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嗑着瓜子……这种状态持续了约一年,一年之后因为父亲的出现母亲才终止了这一轮的荒唐。

母亲是因为误入了相亲会得以认识父亲的。

一个周末的上午,母亲外出去见一个朋友,路经一个小公园时遇到了一群中老年人,足有七八十号人之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什么;路边的树上则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条,当风吹过时便刺喇喇地发出响声。母亲好奇,停下来看了看,每张纸条上都写着某男(某女)、年龄、身高、工作单位、房车等等,半天才明白是这些老人家为自己的孩子写的征婚启事。母亲顿时失去了兴趣,提脚走了。没走多远被一个老太太追了上来。小姑娘等等!请等等!

等发现老太太是在叫自己时母亲站住了,内心一阵窃喜——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自己小姑娘了。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母亲,母亲没接,警惕地,干吗?

老太太笑眯眯地,你先看看!

母亲接过来潦草地打量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男子,三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是谁?想干吗?母亲问。

老太太笑容可掬地,我侄子。你的气质很好,我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母亲差点没笑出声来,礼貌地把照片递还过去,不好意思!我已经结婚了!

老太太一愣,不会吧!看你挺年轻的,一点都不像结过婚的!

母亲笑了,结婚还有像不像的?

老夫人说那当然!女孩子一嫁了人就不像女的了。

母亲:像男的吗?

老妇人摇头,她们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男女之外的另一种人。摇摇头,不说这个了。看看手中的照片再抬头看一眼母親,你们俩真的挺合适的,你要是没结婚多好呀!

母亲随口问了一句,你侄子是做什么的?

老太太来劲了,我不是自夸啊!我这个侄子很优秀的,人长得帅不说,还是一名律师。律师这一行你可能不知道,挣钱比国内的公务员还要多,现在有车有房……

母亲愈发地开心起来,他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对象?

老妇人: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再加上工作压力大,就耽误下来了……

这天过去之后母亲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然后,某个出乎意料的下午,母亲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号码和话筒里的声音都透着陌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妇人嗓音,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公园里的那位老妇人;老人说他侄子今天从加拿大刚回国,明天就要去上海公办,想约她晚上一起喝个茶。

母亲脑子顿时不够用了。首先她不记得那天自己是否和老妇人交换过手机号码,其次老人也没告诉她那个所谓的侄子是在加拿大,再有她记得说过自己是结过婚的,如此老人还要安排自己与她的侄子见面又是何种用意?她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了半天,老人察觉了她的心思,说,就是朋友见个面喝个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不方便可以把家人带来。老人这么一说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半个小时后到了约定的地点,老人和照片上的侄子已经等着她了。怎么说呢?那个所谓的侄子与照片上还是有点区别,具体区别在哪儿母亲也说不上。老妇人倒是一如往常地热络,热情地招呼母亲坐下,再把她和侄子相互做了介绍。她介绍母亲时的用词很有趣,这是我的一个小朋友!

那位侄子礼貌地起身和母亲轻握了一下手,你好!林其宾。

母亲对这位林侄子的第一印象并不佳,三十五六岁的一个大男人,中等个头,身材稍显臃肿,头发也很稀疏,而照片上的他还有一蓬茂密的头发的;人倒是挺稳重,举止谈吐不紧不慢的。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介绍自己,很少问及母亲的生活,这一点让母亲感到很安全。

林其宾告诉母亲,他出生在厦门,在上海上的大学,大学还没毕业便随全家移民加拿大了……他还说这次是姑姑非要他来见见,姑姑告诉他母亲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拗不过姑姑加上内心的好奇便大胆约了母亲……

母亲便打趣,是不是见到真人之后挺失望的?

侄子说没啊!我觉得你的确挺好的!可惜你结婚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却让母亲瞬间感动了。母亲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狠狠心问了一句,你如果真喜欢我那我离婚吧!说完看着林侄子微微笑着。

林侄子没料到母亲会有这一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喃喃地,说笑了!说笑了!

那我如果已经离婚了呢?母亲两眼紧紧盯着对方。

林侄子:你当真?

母亲:我有过一段婚姻,因为不能生育和丈夫离的婚。

林侄子:你的意思你现在单身?

母亲:是的。

那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母亲反问,我不能生育,你不介意?

林侄子:国外的丁克家庭很多的……

一句朴素的话却让母亲瞬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母亲就这样和父亲走到了一起,两个人一个月不到便结了婚,母亲顺理成章地跟着父亲去了加拿大,彻底摆脱了自己的过往。

母亲很珍惜这一次的婚姻,到了加拿大短暂休整了一段时间后便要出去找工作。父亲劝她说你刚来,还是先熟悉一下吧!再说我的工作养家没问题,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母亲说那不行!我还年轻,不能从现在就混吃等死吧!

母亲就此开始了漫漫寻工之途。尽管信心十足,一圈跑下来的结果却差强人意。首先母亲欠缺国外生活经验,其次对当地的文化和生活习惯也不甚了解,除了一腔热情并无针对性的有效措施。华人在加拿大并不在主流社会圈内,尽管“西人”(加拿大华人对当地人的简称)并不排外,但是某些生活秩序和标准都是专门针对“西人”规划制定的,与华人并无多少关系,母亲初来乍到便想以一己之力撬开结构严密的白人社会寻找到一个工作机会实在不容易,过程中受尽了委屈遭尽了白眼。来自“西人”的委屈受了就受了,让她受不了的是当地的华人也是趾高气扬的臭德性。因为人生地不熟,母亲出门远一点就不记得路了,开始问路她尽可能地找一些华人,以为远离故土同根同种的指个路或者相互聊会天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却没想到几乎每一个当地的华人都不理她,往往她迎着一个华人走过去,笑吟吟地说,你好!请问某某地儿怎么走?对方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擦肩而过。有一天她遇到两位华人老太太,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用上海话聊天,母亲上前求助,请问阿姨!某某大街怎么走?一个老太太立即转换英语道,对不起我们不懂中国话的。走过去后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眼神中有轻蔑、不屑甚至有几许的厌恶。好像在说,你跑我们这儿来干吗?真是的!

最让母亲恼火的还是迷路本身。

母亲此前并不是一个容易迷路的人,通过哪里可以抵达什么地方。迈出去第一步会自然联系并带动起下一步,完全不用刻意思考,仿佛脑子里自带了一只罗盘。因此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准确而有效。但是随着一段婚姻的分崩离析,脑子里的那台指向精准的罗盘也变得混乱起来。第一段婚姻结束后的那一阵她总是迷路,尤其是晚上喝了酒之后。有一次晚上喝多了回家,在家附近转悠两三个小时愣是没找到家门,后来不得已打了110才由哭笑不得的警察送回了家……她那时总以为自己迷路是酒精的作用,以为过一阵就会好了。未曾料到来到加拿大之后这种状况变本加厉起来,很多时候自己刚一离开家门就不辨方向了。最要命的一点在于加拿大的方向与国内的似乎不同,印象中的南方总在加拿大的西边,加拿大的北方又在印象中的中国东方,整个乱了。她费尽心机也无法适应。于是,迷路的状况便不可避免地屡屡发生。迷路多了,母亲也摸索出了一套解决方法,只要一迷路了她就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就会开车来把她领回家。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三个月左右,三个月之后母亲渐渐适应了当地的生活,英语也大有长进,可以和别人作一些简单的交流,更为重要的是她重新修订了自己的方位感,如此迷路的机会就少了,现在她一个人可以跑出去很远而不用再求助于父亲,不久之后她终于在一家华人开的超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就在母亲踌蹰满志准备大干一番时,一桩突兀的变故再次将母亲拉回到原点。

那一阵母亲倍感疲倦,开始觉得可能是上班太累一时不能适应,以为过一阵习惯了就好了,没想到那种疲倦感越来越频繁地折磨着她,上一秒种还精神百倍,一秒钟之后又变得腰膝酸软浑身使不上劲了。后来每天一早起床后总觉得口干舌燥的,犯恶心,起床后的第一时间就是冲到洗手间,扶着马桶连连干呕,一阵接一阵的,腰弓得像个虾子。父亲不明就里还以为母亲真得什么重病,几次提议说要带母亲去医院。母亲不肯,她刚得到一份工作,不想轻易地失去。同时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有病,就症状衡量这有点像怀孕,但是她是不能怀孕的,这一点已经由上一段婚姻所证明。如果不是怀孕那又会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她想都不敢想了。默默隐忍了数日,身体的反应越来越大了,在父亲的坚持下母亲不得不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检查的结果大出两个人意料,母亲居然怀孕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父亲一边开着车一边微微笑着,母亲却猫挠心一样百般不适,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被押赴刑场即将执行枪决的犯人,在行刑者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接到了无罪释放的通知。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是被命运硬生生地给掰折的,现在结果证明了当初的诊断的荒谬,可代价却已提前付出且无可挽回……这就是她不能释然的原因。

回到家后父亲第一时间代母亲辞去了刚刚到手的工作。父亲的本意是让母亲少点操劳好好保养,但是母亲闲下来后在家里吃不下睡不着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不为个什么事就逮着父亲乱吵一通。父亲以为这是孕后症,也不在意,变着法子哄母亲开心,又是送礼物又是献花的,这些招数却让母亲愈发地烦躁,有一次将一捧鲜花狠狠摔在了父亲脸上……母亲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有一天母亲提出想回国住一阵。父亲以为母亲还没适应国外的生活,觉得回国住一阵对缓和母亲的情绪以及对肚子里的孩子健康都会有益,便答应了。母亲當天便飞回了国内。

母亲回国后立刻陀螺一般转动起来,在加拿大时的那一份无着无落的沉郁烟消云散,成天满面春风吆五喝六地开Party?或者请人吃饭喝茶等等。其时母亲刚刚怀孕两个多月,腰身几无变化,但是她每天出门都要穿一身宽大的服装,行为举止也多是慢动作,时不时再伸手按按腰揉一揉腹部;吃东西就更是夸张,这个不吃那个不动的,刻意显示出一名孕妇的浅薄模样。于是不到一个星期,几乎所有的熟人朋友都知道了母亲怀孕的消息。大家对于母亲的此前经历都很了解,知道母亲成功怀孕后除了第一时间送上祝福便是对离母亲而去的前任丈夫陈百涛大加鞭挞……母亲便问他们陈百涛现在过得怎么样?问了一圈下来却没一个人知道陈百涛的下落。也难怪,这次见到的大多是她自己的朋友,虽然与陈百涛也熟悉,一旦离了婚,这种关系自然而然也就断了。尽管如此母亲仍然不甘心,后来又辗转找到了一个与陈百涛同在一家单位的一个熟人打听。那人告诉母亲,陈百涛和她离婚后找了一个女大学生,那个大学生是广西人,父母都是当地的重要官员,毕业之后就双双去了广西,为此不惜把这边的工作也辞了,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母亲听了大失所望。她这次回国主要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能见一下前任丈夫,想在他面前显示一下自己怀孕的事实……她咽不下这口气!母亲后来为了找到前任丈夫,甚至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她看来有可能还与陈百涛保持联系的人——唐门。唐门是陈百涛最要好的朋友,自己也和唐门关系不错,他最窘迫时自己还千里迢迢地给他送过钱,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断了联系。出国后因为制式不同换了手机,保存在老手机里的唐门的手机号码也遗失了,现在想找也找不到了……

又呆了数日,眼见着希望渺茫,母亲准备打道回府。她订了一张从上海直飞加拿大的航班,打算先乘坐高铁去上海住一晚上,第二天乘机返加。

离开南京前的两三个小时,她去商店采购了一些当地土特产。说起来南京真没什么可以对外炫耀的特产,一只盐水鸭也被啃了几百年了吧!那个下午,当母亲拎着两只真空包装的桂花鸭走出商场时,被商场台阶前的一个脏兮兮的中年男人吸引了。当时中年男人趴在地上看一张地图;地图很大,这个男人整个身子扑在了地图上,手中一只放大镜紧贴在地图上缓慢地移动着……?

母亲盯着他看了半天,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她鼓足勇气走过去,你好!

中年男人头都没抬,别闹,我正忙着呢!

母亲蹲下身问,你在干吗?

我在找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母亲问。

一个被我忘记的地方。

你为什么找它?

中年男人抬头怪异地扫了一眼母亲,又迅速垂下,淡淡说了一句,它是我要去的地方。

母亲: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

中年男人:以前知道的,后来忘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抬起头盯着母亲,你是谁?

母亲:你不认识我了?

中年男人摇头。

母亲再问,你记得陈百涛吗?

中年男人一脸茫然地,谁是陈百涛?

母亲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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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登上了去上海的高铁,母亲都没能从糟糕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列车开动后疲乏不堪的母亲将头靠在车窗上,脑子里长久并反复地持续着一幅画面:中年男人手执一面放大镜,在地图上一点一点地移动,手微微颤抖着,像要从地图上生抠下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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