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槐

2017-05-11 17:58曾荣
雨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槐花丈夫妻子

曾荣

何改红一进家门,就发现婆婆脸色不好看。

大年初二是全国人民回娘家的日子,可到了这户人家就是个例外。凭什么呢?何改红一直都愤愤不平。可她却从来没有敢公开表露过,尽管她是一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她一直大智若愚地活着,如丈夫所愿,如众人所见。可她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找的。”这是丈夫的原话。

丈夫向她说这话的那一瞬间,她不仅没有一丝怒意,还有点窃喜。她记得一位哲学家曾说过一句类似的话:你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你自身,来自于你自身的并不完美。曾几何时,这个两只脚只有在立正时看起来才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丈夫,竟有了这般高深的参悟。

何改红生平最恨罗圈腿和八字脚。在上学时,凡是有这两种“特长”的男同学,无论学习有多好,笑容有多耐看,都被她排斥在视线外。工作后,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时,她不问对方家庭、工作、人品如何,开口就问两条腿直不直,两只脚正不正。不知她的人,都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知她的人,多半会一脸真诚地劝导她,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先见见再说。劝她的人,一回头对别人说时,味道就变了。说找对象把一双臭脚放在首位来谈的,绝对是“稀有动物”。慢慢地,“稀有动物”就成了同事们背后对何改红的称谓。慢慢地,有人删繁就简直接称她为“罕见”。再慢慢地,“罕见”到了促狭者嘴里就被解读成“憨贱”。熟悉的人插科打诨而已,也没有太多贬义。

就在好事者伸着头眼巴巴地看何改红到底领回来一个身形多么直挺的男人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两只四十三码大脚呈不同角度外八的“兵哥哥”,牵着脚面鼓起馒头状且脚尖内八的何改红,一包一包地把喜糖发放在他们的办公桌上。

这又证明了孟非在《非诚勿扰》中说的那句话:“所有的标准都是为了不爱的人准备的,当你遇到心动的人之后,你的标准就不再是标准了”。这话是背后叫何改红“憨贱”的人说的。转过头来又说,什么标准,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条件再定。你自己眼里有一个大“萝卜花”呢,还好意思挑别人眼里的“豆腐渣”。这前后话连起来,如果外人听了,多少都得有些疑问或异议,可搁何改红办公室里,大家都觉得客观公正,一点过激之处都没有。像这种公开的讨论,大家只背着何改红一個人。因为大家觉得跟她讨论什么都太过费劲,无论是习题中的无理数,还是生活中的有理人。

何改红那厚重的齐眉帘刘海,生生地压迫了邻桌魏老师三年,直到魏老师被抽调代初二的数学时,才对着后座的同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走了,以后像解答‘罕见的‘什么叫田径什么叫谍战片什么叫杀青这类高等数学难题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任重而道远啊!”众人会心地笑了。何改红下课回来,大家还在笑着。她放下手中的文件夹,就跑过来帮魏老师顺讲义揩桌子,魏老师友好而客气地笑纳了。

“何老师真是个大好人,离开你,还真舍不得呢!改日大家一起聚聚,完了再请你一起去唱歌。”魏老师搬着最后一摞书,回头对何改红一脸真诚地说。

何改红有一副好嗓子,可就是不会用,唱歌老跑调。有人说,一定是那次和整个年级组的老师们一起唱歌时,被突然出现在现场的老公给吓的。在场的所有人,确实也都被她那孔武有力的军官老公对年级主任说的话给吓着了。

“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好意思带别人的老婆来唱歌?”

又有人义正辞严地把她老公当时的话给演绎了一遍,在场的老师个个笑得龇牙咧嘴。

“何老师多好的一个人呢,不要再开她玩笑了。”办公室主任是个贴心大姐,她自己喝斥刚才的演绎者时,多少也有点挤眉弄眼,嘴角的法令纹都圈成了几个同心圆。

年三十的晚上,何改红小心翼翼地跟丈夫商量:“这七天假期,你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家里一天也不能没有你站场,能不能到初二这天,我带孩子回青州老家去看看啊?”

一人干掉大半瓶瘦西湖白酒的丈夫一听这话,立马跳将起来:“这么大的扬州城疯不开你啊?回青州你到底想去看谁?”

何改红纸样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了血色;向上牵着一双厚唇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没有了齐眉帘刘海遮挡的额头上,齐刷刷的发际线,一鼓一鼓的。她想说“你他妈这什么意思?这是一个丈夫应该说的话吗?这是一个堂堂的国家公务员该有的思维吗?”一年来,尤其是最后这句话,在心里不知被她重复过多少遍了。这一次,她也只是嘴角动了动,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转身到客厅里陪孩子和公婆去看春晚了。

“这就对了。”丈夫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

何改红这次没有看婆婆脸色,径直进了主卧。婆婆随即跟了进来。

“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吃饭,到哪里瞎逛去了?”

“到世纪影城看电影去了。”

“一点也不懂事,没看到家里有客人吗?”

“谁不懂事?你儿子说的那叫什么话?”

何改红再也憋不住了,她好听的女高音第一次在家里亮嗓,带着哭腔。

“我跟了他十几年了,你听他是怎么跟他表弟说我的?”

“他们一直在谈工作,说你什么了?他没有说你什么。你这小孩子不要瞎起劲。”

何改红一向温顺,婆婆也拿她当自个闺女对待。平时,婆婆自己如果吃了老头子和儿子的苦头,私底下,也跟媳妇吐糟抱怨,可她一旦听出媳妇腹诽自己的独生儿子,那可不是一般地警觉。

“说得那么难听,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他那是开玩笑的,你别管他!”

婆婆听出她真的生气了,语气缓和下来。

“你不是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吗?你以为扬州话我听不懂啊?‘她这个八级货,我早晚休了她。是这样说的吧?我是个‘八级货,我是个‘二五,那他娶了我,他算个什么呢?”

综合办主任让严实起草上半年纪检监察工作计划。他跑到档案室里,细心查阅了往年的文字材料后,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前,一个上午没吃没喝没拉,一口气把任务完成了。

严实的文字功底不是一般的薄。他看过的书,拿他妈的话来说,用脚趾头都数得过来。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他光跟在校篮球队的人后面喝二油了,发了新书恨不得亲个嘴就抛弃。高考放榜时,他那个七八十年代在西城区名噪一时的老爸,还坐了四十分钟公交车,跑到市一中的宣传栏前,用眼睛把本专科录取名单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反反复复舔了五遍,这才相信自己靠坑蒙拐骗的钱供养大的独生儿子确实没有骗自己,他真的啥都没考上。

老头子不得不动用自己封箱底多年的“龙锁”这个名号,给儿子搞了个参军的名额。好在当年他曾经免费给生活无着的三轮车夫提供过住宿,对允许他在商场、车站广场上拉场子的片警大方义气,还是结了不少善缘的。冲着当年的那份交情,现在能说上话的人,还是会给他几分薄面的。不如意的是,自己再怎么老大,毕竟不入流,还是没有能力不让儿子开拔到省外。自从提了干的儿子给他领回一个苏北山区的儿媳妇回来后,老头子的脸好像就没有晴过。

严实家拆迁得来三套房子,每套都记在老头子名下。为此,母子二人都有意见。儿子转业时,想卖套房子作为活动经费,老头子把胡子一吹:“去!去!去!我养你这么大,是指望你将来能养我老的,不是让你来败我家的。有本事就自己折腾去,别打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这点家业的主意。”

老娘只要一不如老头子的意,就会被老头子从他自己单独装修的那栋农家别墅里赶出来:“你就一个穷卖菜的出身,大字识不了几个,一辈子没有给我长过一天的脸,整天叨叨,烦不烦?”

受了委屈的老娘,那苦水只能倒给嫡亲的儿子:“他还真以为这个家业是他自己挣下的?屁啊!还说我没有文化,当年他不过就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这里偷块石棉瓦,那里抠块砖,积攒了大半年,才在严家巷靠近化粪池的地方垛起了一间房安身。靠了自己的这点小聪明,慢慢地在这四周连排又垛起了一溜房,出租给这些外乡的蹬三轮的、卖菜的。有一伙三轮车夫捧着他,他还真就以为自己是老大啦!这也是巧了,赶上政府拆迁,他那排小趴趴屋也当民房给算进去,这才捞下了这几套房子。就凭他自己的那点儿本事,他八辈子能挣套房子给我看看?”

老娘越说越激动,竟把原来压低的声音不自觉地提了上来。严实看着老娘,朝卧室努了努嘴,老娘立马警觉地用手把自己的嘴捂起來。严实不禁笑了:“也没大碍,反正她也听不懂扬州话。”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娘把手从嘴上移开,扶了扶从鼻梁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盯着手中的三个房产证反复看。“这个镜框的眼色我喜欢,你姑妈们都说我戴着蛮洋气的。她们还说,你这个儿媳妇自己土得掉渣,给你买的这个眼镜还蛮有眼光的嘛!你也不要嫌弃那个老不死的吧,他的心再毒,那三套房子早晚还不得是你的。你放心,关键时候,你老子还是向着你的。”

能从外省调回到本市的武装部,老头子确实也给儿子使了不少劲儿。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辈子挣的都是巧钱,出的都是巧力。这是在严实给干姐设的感谢宴上,老头子喝得高兴时说的。为了感谢能在掌控儿子前途的领导面前说上话的干女儿,老头子禁不住多喝了几杯。

这次能顺利从武装部转业到市纪委来上班,风韵犹存的干姐又给出了不少力。干姐在接过严实两口子奉上的生日礼物时,用长辈的口吻严肃地对干弟弟说:“冷的是风,穷的是债,苦的是病。当年要不是干爹帮我家还清了我爹欠下的赌债,还帮他找人接上了被债主砍下的手指,就没有我的今天。为人多做善事就是为自己铺路。没事就多看看书,练练字,了解一下世事时局,到了新单位,少不了抄抄写写的。”干姐一句顶父母十句,顶妻子百句。从此,严实成了市图书馆的常客。

把自己起草拟好的计划存档后,严实才有工夫往电脑屏幕的右下角瞟了一眼。乖乖,怪不得这肚子叽里咕噜的,一晃都十一点半了。早上酒醒时,见妻子没有任何服软的表现,一时赌气,只对着老娘早起熬好的黄澄澄黏糊糊的小米粥看了一眼,就摔门而去。

这个昔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人,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不但敢在公共场合甩脸子给自己看,还会时不时地顶上几句。更有甚者,竟然敢大着胆子把她自己的工资卡偷偷给换掉了。

为了装点门面,严实把那辆开了五年的东风日产淘汰给妻子,贷款买了这款动感型的奥迪A7。取车时,他突然想起来要给妻子一个惊喜。结婚这么多年,他也隐约感觉到妻子对他的一些做派有些不满。现在,自己好歹也是国家的公职人员了,那种本来就潜在的优越感一下子又蹿高了不少。下班时,他给寄宿在学校里的妻子发了一个信息:老婆,晚上没有晚自习就回家,有好事。

他封疆赐侯似的把旧车钥匙递给妻子,等着看她那感激涕零的样子。没有想到,妻子却没有任何表情地翻了翻她那双鱼泡眼说:“我要它有什么用?还是你自己开吧。”

“给你啦!”

“说得好听。给我,你骑自行车上班啊?”

“你真没劲!在我们那样的单位,谁还会开这么普通的车子上班?我说服老头子卖了一套房子,换了一辆新车。”

说话间,严实看到妻子的眼里有泪光一闪,他不由得兴致大增,在她身上运动得更欢了……

别看白天妻子说起话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甚至有时候还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常让严实摸不透她的心思。可是,对于床上运动,严实可是深谙妻子的喜好。她那两只手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给箍到枕下,像吮螺丝般深吸细嚼慢咽,边品还边在他耳边喃喃地叫:“严实,严实……”行伍出身的严实此刻便感觉自己真就是一块无坚不摧的岩石。当他扑通一下子跌在妻子的胸口时,还不忘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老婆,又一集连续剧过去了。”

奇怪,这次许了车子给她开了,她竟然心急火燎成这个样子,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宴,愣是吃成了快餐。

在北方当兵多年,回到东州后,严实依然还保留着吃面食的习惯。这家“北方饺子”是妻子给他推荐的,离他的单位不近也不远,本来步行不过十分钟的光景,可他还是开着车子过来了。一是饿得扎实,实在走不动了;二是这么体面的行头不让它沐浴一下东州街巷的大好春光,岂不是资源浪费?

严实一如既往地要了妻子喜欢吃的豇豆、韭菜肉馅的饺子各二两。老板娘对老主顾还格外照顾,对着他的饺子汤碗,多滴了几滴自家用土方酿制的麻油,直吃得严实把外凸的肚子抚了三圈。

“还是11路公车吧?老板可真会养生。”出了店门,老板娘还不忘拍他一记马屁。

严实笑而不语,右手拇指按了一下掌心里的新车钥匙,一道亮光晃得老板娘眨了眨眼,闭上了嘴。

咦,四两饺子,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敢情交警还跑到这么偏僻地儿来贴条子了?这一拉溜儿都是小吃店,停辆电瓶车都没地儿,严实就把车停在离店五十米左右的便道上了。这里本来就不是条主路,来了多少次了,从没有遇到过交警。

严实拿起那夹在刮雨器下的纸条看了一眼,两条浓眉不同程度往上挑了几下,把纸条抟吧抟吧塞进西裤口袋里,低头就去察看汽车。见左侧倒车镜镜框、镜片、镜座都被撞坏,车门和车后方也有划痕。

钻进汽车,严实拿出手机按着纸条上留的号码拨了出去。当手机“嘟嘟”响了两声时,他倏然挂掉了。透过纸条上那几句真诚道歉并表示愿意承担责任的话语,他仿佛看到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少年,正垂首含泪等着站在他面前的一堆成年人发落。他嘴里忍不住骂了句:“切!又他妈是学生,我这辈子就中了老师和学生的蛊了。”随即一脚油门,向4S店驶去。

“你这人还讲不讲理?整天武断专行,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呢?你要我在单位里怎么做人?怎么再和同事相处?”何改红两腮憋得通红对着手机大声喊道。

“你赶紧搬走,不搬就不要回来了。”手机处于免提状态,传出来的声音被刚吃过午饭回宿舍的室友许莉听得一清二楚。

“那以后呢?”以往打电话都是和风细雨的何改红,此刻声音都能喷出火来。

“没有以后。你自己看着办!”

“许老师,你说他还算个人?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寡妇。都几百年的事啦,他还揪着不放。我这日子过得真看不到头。”何改红从窗前转过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室友。

“话不能这么说啊!没有哪家烟囱不冒烟的。你们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危机吧。听我一句劝,只要你还打算跟他过,就不要把话说绝,为了孩子,该忍的,还得忍。这么多年,你们都过成习惯了。当下,你这突然对他各种顶撞,他肯定会不适应的。”寒假开学这几天以来,许莉就成了何改紅的情感垃圾桶。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好心地劝慰着何改红。

何改红告诉许莉,寒假里,她没有过一天清静的日子。天天要忍受着丈夫的聒噪。尤其是开学前几天,她一直都没有睡着过。

两个人在一间公寓里合住了六年了。从何改红给丈夫的通话中,从她自己片言支语的描述中,从同事们餐桌上无聊的八卦中,许莉大概了解了他们夫妻之间龃龉的前世今生。

故事很老套,但发生在何改红身上,却不得不让戏称她“憨贱”的老师们大跌眼镜。

在丈夫当兵的那个地区教书时,一个曾经仰慕过何改红的高中生,因父亲去世,家族企业破产,生活中缺爱,就一直纠缠着要和她结婚。而那时何改红已是一个两岁男孩儿的母亲。转到现在的学校里,那个男生还跑到扬州来,对她指天画地盟誓:何老师当初对他的关爱永生难忘。希望老师能离婚嫁给他,他愿意用他的青春和他的一生来回报何老师。如果不答应,他不会活着离开扬州的……

因了这高中生穷追一事,她丈夫天天盯梢、搅局的佳话,就时不时地在教职工食堂的餐桌上传播。说什么的都有。有背人的,也有不背人的。

“奇了怪了,如果她长得天姿国色,她老公把她看得那么紧倒也罢了。”

“别这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能她老公觉得她是我们学校最美女教师呢!哈哈……”

“哎,我见过她老公一次,那脚‘八得,可不是一般的强大。实在不能想象,他要是踢正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你竟然敢拿东西给她吃,胆子也太肥了吧!小心她老公拿枪崩了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许莉也只是跟着笑笑。一起住了这么久,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何改红是个好人。她对谁都好,无论是身边人还是陌生人。这和她的教学风格、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审美品位一样,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是一种嵌进骨子里的执着。

满怀心事也并没有影响何改红的睡眠。她边吸溜边抽纸的动作停了不到五分钟,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声。一次,两次,三次,桌上手机的振动声,也未能惊扰到何改红。许莉起来小解,无意中瞥见屏幕上显示着“杉杉”二字。有次何改红在卫生间洗澡,手机铃声大作,许莉好意提醒何改红接电话,就是这个“杉杉”。何改红按了免提忙着穿戴,从手机里传来的分明是一个男声,尽管还带着几分稚气。后来,许莉还注意到,每次看“杉杉”的信息或是接“杉杉”的电话时,何改红都是一脸明媚。

被丈夫强制“清君侧”之后,何改红彻底“安全”了。本来那些戏称她“憨贱”的同事,对她都是有节制地应答。在得知她和相处多年的室友分开,又被勒令和一个刚落单的要好女同事划清界限后,连招呼都懒得跟她打了。再后来,周遭的人连礼节性地挤一丝笑容的力气都省了。

东州的天气,虽然四季分明,但冬天撤得特别晚。尤其是去年,逢上了52年来史上最短的春季——只有38天。之后气温便一下子狂奔到29摄氏度。周三没有晚自习,何改红百无聊赖,信步从大运河畔晃到小秦淮河边。过小东门桥,河西岸有两棵刺槐树,洁白的槐花热热闹闹地挂满了枝头。何改红被那股槐花的浓香给牵了过来。她站在槐树下,仰望着那一枝枝花穗,在阑珊的灯光里,抵首而偎,喁喁情话,不禁想起年少时和家乡的小伙伴们一起上树摘槐花的情景。白天对着一树槐花垂涎三尺,晚上趁大人们睡下,把鞋袜一扒,和乡间的明月一起爬上树梢,抓起一把槐花,把花蒂一扭,连花瓣带花蕊一下子就塞进嘴里,凉津津的,甜丝丝的,别提多美了。还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浑身都是肌肉的军官丈夫,把军帽一摘,三下五除二地就爬上了娘家门前的那棵大刺槐树上,连镰刀都不用,对着那长着尖刺的槐花就“咔嚓咔嚓”拽起来。她心疼的眼泪恰好落在丈夫被槐刺扎破的手心里,眼泪里的盐分蚀得丈夫“哇哇”乱叫。泪眼婆娑中,看到丈夫那皱眉咧嘴的怪样儿,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时过境迁,人事已非。别说上树摘花了,就是回趟娘家,都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何改红感到心口一阵刺痛。

“唉!唉!唉!”

奇怪!自己没有叹出声来啊?再说,自己的叹息声,有这么粗重苍凉吗?

“姑娘,一個人呢?来陪我说说话吧!”就在何改红疑惑间四下打量时,从巷口传来一声怯怯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呼唤。斑驳的墙角下,昏黄的灯光里,破旧的轮椅上,一个裹着棉袄的蓬头老太太,正向着自己招手。何改红迟疑了一下,她看到那个胖老太太浑浊的眼里射出一束温暖的亮光,便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她是一个寄住在女儿家的四川籍老太太。偏瘫,还带着一个在2008年地震中失去父母,现已上高一的孙子——赵惟彬,跟女儿、女婿和外孙一起挤在两间出租屋里。女儿还好,打断骨头连着筋;女婿,就常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在孙子上学的学费,都是自己打零工挣来的。说话间,老人身上的汗馊味熏得何改红直打喷嚏。她耐心地听完老人的絮叨,对老人说等她一会儿。一刻钟的时间,何改红就拎着一个塑料袋打转回来。她从中拿出一身崭新的老年人穿的夏季衣裤,老人满心欢喜地接过来。拿着衣服在身上比量时,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这可不行,我要是拿回去,会被他们骂死的。他们会以为我在外面败坏他们的名声……”

此后,何改红晚上没事时就会过来,陪这位孤独的老人拉点家常。并从自己少得不好意思在同事面前说不出口的零花钱里,每月拿出二百来,资助老人的孙子。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春寒料峭,何改红又来到了这两棵刺槐树底下。在家里,姥姥不疼。在单位,舅舅不爱。心里的凄惶,真不是人受的。离开了平时还算玩得来的伙伴,别说心事,连个可以说废话的人都没有了。

因了当年那个高中生纠缠一事,丈夫不知道给她上了多少眼药。没做班主任那会儿,只要是没有课,就让她回家。遇到年级组或备课组一起组织个活动,一定得让她发个地址给他。不消几刻,他就会开车赶到,给在座的兄弟姐妹拱拱手,拉起她就走,毫不客气地放大家鸽子。现在做了班主任,那怕家长来个电话,发个信息,他都要盘问半天。真烦。有新同事说,那一定是你老公太在乎你了。可她从没有感觉到丈夫给予自己过应有的尊重和疼爱。她感到自己在那个家里,就是个透明人。大到卖房买车,小到添筷子置碗,都不会有人知会她一声。可这话能对谁说呢?

晚上做功课时,只要她稍一走神,他就会拿难听话来戳她的心窝子:何改红,你爸妈给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你一改红苗,给他们带来棵绿树的;不是让你三心二意,而是对丈夫忠心的。

想到自己的处境,心中又一阵刺痛。忙起来还好,一心工作,什么都别想。可再强大的机器,也有停下来的时候啊!所以,一旦无事可做时,她会时不时地来到小秦淮河边,对着并不清澈甚至有点腥臭的河水愣上一会儿神。如果碰巧赶上只有彬彬和奶奶两人在家,她还会到他们的出租屋里去呆会。在给彬彬讲解数学题目的同时,也能顺带感受一下他和奶奶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还好,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还可以。要是让丈夫知道自己一直在帮助这个叫赵惟彬的高中生,说不定又会对自己进行怎样的羞辱呢。赵惟彬也真是个争气的孩子,成绩一直稳步上升。为了方便联系,何改红把自己淘汰的智能手机送给了他。同时也为了不给自己制造麻烦,她把彬彬的手机号码和微信昵称都备注上“杉杉”二字。有部电视剧叫《杉杉来了》,丈夫看过的,知道是个女孩子。这个名字刚刚好。

如果说寂寞是一种病,那严实也病了。准确地说,他是被妻子给传染了。在他限制妻子的行动和交友的同时,无形中也给自己织了一张网,把自己生生地裹在其中。

在新的单位里,他那点身世和背景注定让他成不了焦点。别人都常把自己能叫得响的三亲六眷,动不动就挂在嘴边,装着说者无心的样子,实际上,就是让听者留意的。可自己呢,能报出自己干姐的名号吗?如果哪个知道底细又愣头青的人,把干姐做领导“小三儿”的家底给抖露出来,自己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这倒不是严实有多么精明,实在是因为那个“八级货”的妻子就曾以此来“攻击”过自己。又有哪个人没有软肋呢?

在得知妻子曾被学生顶礼膜拜甚至要把她从自己怀里给抢走时,严实震怒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见钟情如春风般温暖的妻子,竟然对他心生两面。如果她不曾给那个学生希望的话,学生何以会苦苦来此纠缠?严实每当面对妻子那张纸白的脸,就感觉自己面对的是《红字》里面那个戴上标志“通奸”的红色A字被到处示众的海丝特·白兰。如果不是妻子给自己闹这一出,自己是不会迷恋上QQ聊天的,也就不会遇到那个叫“红袖添香还添乱”的网友,更不会知道世上还有一本书叫《红字》。

在那段最为苦闷的日子里,他怎么看何改红都是一脸的“红字”;怎么看自己,感觉都是头罩一团绿光。他在心里放纵自己,他想给自己以自由,他甚至想让那个无数次在网上宽慰过自己的“红袖添香还添乱”来给自己也添点乱,可当他像下了八辈子决心似的和人家约好了见面的地点,在迈出家门的那一瞬间,却把脚又收了回来……

十几年过去了,儿子都在市图书馆里捧着世界名著来阅读了,自己也有了体面的工作,体面的车,可是,严实心里还是有一种难言的饥饿感。当他把自己体面的笑容在外面用完时,一进家门,那娘儿俩之前的欢声笑语便戛然而止。整个家里变得都和他那阴郁的老爹一样暮气沉沉。

倒车镜、车门的更换与车后方的喷漆,算起来七七八八花了一万三千多元。结账时,严实习惯性地拿起妻子的工资卡来刷,却被告知余额已不足。他那还未褪痂的伤口,似又被人给捅了一刀,立马又血殷殷的了。

在交警大队,他给负责处理自己报警的民警说,一定要帮他找到这个诚实守信的小孩子,或许他还能帮助到他。从孩子留言条中所写的他自己会慢慢打工挣钱来赔偿的字样来看,这个外地孩子的家境一定不好。

严实坐在马桶上,拿着手机给“红袖”发了个微信:“切,你说怪也不怪,今天在我们小区和单位里,都有人说我有亲和力哎!我今天见到那个撞我车的高中生了,好可怜啊!父母双亡,寄住在亲戚家,一看就是个忠厚的孩子,我决定资助他。”

“只要心中有太阳,哪里都会有阳光。”“红袖”迅速回他。

“你能对外人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對自己的家人好点呢?你儿子,才多大的孩子,就在作文中透出这样的隐忧。所以,做家长的理应反思检省。”“红袖”又飞快地发来一句。

严实怔怔地对着这句话看了半天。

互相关注了近十年,这个“红袖添香还添乱”名实并不相符,她好像从来没有给严实添过任何乱子,所以赢得了严实对她的敬重。严实后来得知她恰好任教儿子所在班级的语文课时,就把她的名字备注成“洪老师”。

严实没有想到自己对妻子的无理,会导致儿子对自己的不满,就像他不会想到自己对妻子的无礼,会导致父母也对其不敬一样。他只知道他要对曾经在精神上(肉体上不确定)背叛过自己的妻子严加约束。尽管他嘴上不承认,可潜意识里,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妻子说:“在一个家庭里,没有对不对,只有听不听。”

他下面还会说很多类似一个家就得只有一个主人之类的话,何改红大多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有这句话,像钉子一样牢牢地楔在了她的心上。

别看何改红在单位里什么都后知后觉,可在这个五口之家里,还是能理清头绪的。她知道,在丈夫的原生家庭里,就从来没有婆婆回嘴的份。不听的结果是什么,她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置身拆迁小区的喧嚷里,自己没有爹亲娘顾,无亲无友,儿子尚小,即使丈夫刺得再凶,她也咬牙忍了。为了堵他的嘴,她会把腰挺得高高的,崩得紧紧的,绝不给丈夫说她不爱就软了的机会。

可慢慢地,她实在装不下去了。她实在恶心丈夫在所有的家人,包括他自己的父母面前,那样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嘴脸。她也恶心他对亲戚朋友的刻薄。在他的眼里,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带着不可揣度的恶意,都会来给他们的幸福生活添堵。更可恨的是,当他得知,自己周围的同事,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家庭失合或突遭变故,他竟然逼着自己,再也不要和她们相处。白天,夜晚,在这个家里,何改红彻底失去了作为生命个体的感觉。她常望着阳台上那只被公公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鹦鹉羡慕不已。

何改红自己心里清楚,周围的同事没有一个给自己进过任何“谗言”。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都懂得劝和不劝离。只是她自己在朋友圈里喝了点心灵鸡汤,实在不想再倾自己之尊严结丈夫之欢心,才偷偷地把自己的工资换结到另一张新卡上。

当丈夫从她原来的卡上,想提一万元而不得;在晚上,又千方百计也不能抵达岸边时,他恼羞成怒。他隐约感觉到一定是什么人,给一向听话的妻子撑了腰,壮了胆。

“不让我跟任何人来往,你疯了吧?你哪里是你们老严家的惟一果实啊,你就是一块在粪坑里沤了千年的‘顽石!”

听到妻子不再叫自己“岩石”而骂自己“顽石”的那一瞬间,严实扑通一声趴在床沿上,彻底软了。

在新学期之初的那个晚上,何改红实在太难过太困倦了,“杉杉”的几个电话,也没有能把她唤醒。第二天午饭的时间,她忍不住打电话给“彬彬”。

“何老师,我,我,我也没有什么的事。就是,就是,我奶奶说,她想您了。嗯,嗯,她知道您喜欢吃饺子,她就是想让我给您说,等到今年槐花开了,她会包槐花馅饺子,让我给您送去……”

何改红知道,赵惟彬是个心细而要强的孩子,如果不是什么要紧和为难的事,这孩子是不会深更半夜主动拨打她电话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能他自己已经把当时难住他的问题解决了吧。要不,就是怕麻烦我。这个孩子,认识快一年了,自己一直拿他当亲人来对待的,他还跟自己那么见外呢!

几个月以来,何改红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惟一让她还能听到自己厚重呼吸的地方,就是小秦淮河畔的那两棵刺槐树下。它们一直都在呢。也应该快开花了吧?槐花馅饺子,小时候的美食,已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了。好值得期待啊!

对于自己当下的生活和丈夫思想上的痼疾,何改红也是努了力的。也许丈夫的直觉是对的。说实话,那些之前走得近的同事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多多少少还是对自己有了一定的影响的。她真切地从她们身上照见了自己的不幸。

在与丈夫轻声细语勾通无果时,她给丈夫写一封长长的信。先是回顾了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时的幸福光景。那时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可心里宽裕。接着,她极富感情地描述了当时他身上吸引自己的方方面面。然后再不动声色地过渡到他们之间现在存在的问题:这些年来,自己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连同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如数奉上,换来的除了猜忌、无视,就是各种语言暴力。在别的同事都不动声色地炫耀着自己的幸福时,她想到是自己的丈夫从来没有主动给自己买过哪怕二分钱的礼物……

喜欢在清早做功课的严实,回笼觉醒来后,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揽何改红的头入臂弯,享受一下被自己征服后的女人温顺的感觉。没有想到这次却揽了个空。也不能说揽了个空,揽回来的是四大张带有他们单位抬头的信纸。严实一个愣怔,努力睁了睁朦胧的睡眼,当打头的“老公”二字入眼后,随即把刚才猛抬起的脑袋又搁回了枕头上。他漫不经心地用打鸟的姿态瞄着那上面看起来还算娟秀的字体。

四张信纸,张张有洇湿的斑点,泪迹还未干。读着妻子声声泣字字泪的洋洋千言,严实也不觉得泪湿了眼眶。他闭上眼伸手到床头柜上去摸抽纸,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抓到。遂想起自己刚完事时曾把它扒拉到床上去了。于是,他又伸手在被窝里摸索,大概在腰际,终于摸索到了。他连抽了两张就往鼻子和眼眶处捂过去。那抽纸除了本身散发的一种清香,还似乎带有一股自己体液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让患有慢性鼻炎的严实结结实实一连打了五个喷嚏。

何改红明显地感觉到严实在看了她的信之后有所改变,尽管他的这种改变有点刻意而为,但总比不为要好得多了。可就在她似乎看到新生活曙光的那一瞬间,丈夫几次三番向她打听现在高中生的学习费用,让她心中立时又布满了隐忧。

让何改红颇为安慰的是,赵惟彬这个孩子,似乎变得越来越开朗了。除了向她请教数学题之外,还时不时地给她分享一下他获得的荣誉和快乐。

周五下午第三节课下,何改红收到赵惟彬发来的信息:“何老师好!明天是周六,我奶奶知道你们大休不上课,正好我姑妈和姑父回四川老家去了,奶奶说明天她包槐花馅饺子,请您一定要到我家来吃哟。顺便我还要介绍前几个月认识的一个‘东州好人给您认识。记得明天晚上早点来哟!”

何改红放下手机,边收拾办公桌边忍不住想笑。这个小鬼头,还知道和我分享友谊呢。

周六午饭后,严实对半躺在床上看书的何改红说:“下午我去打篮球,晚上到一个朋友家去吃饭。你要是没事,也一起去吧!我到那里先看一下,把地址发给你,你到时开车自己过去。”

何改红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句,她还在为昨天上午的事生气。

自己不就是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篇關于丈夫在婚姻中应如何如何的鸡汤文嘛,这个小心眼的丈夫就在电话里跟自己胡搅蛮缠一个小时。那电话打得,直让办公室里安安静静改作业的老师们个个皱眉侧目。她心灰意冷地认为,他就是“瘸子腿就筋了”。

严实走后,何改红再也坐不住了。她一方面不想对赵惟彬和他奶奶食言,毕竟人家这是第一次请自己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不去,会让他们凉心的;另一方面又不知道该如何给丈夫交待,万一说的对不上茬口,又会让他多心的。唉!两难。

何改红也算是心大的人,困神来了如山倒,一个午觉睡到日已西斜。醒来后,她随手翻看了一下手机,没有收到任何信息。于是,她稍事梳理了一番,就慢慢悠悠地向小秦淮河畔走来。

远远地,何改红就闻到了那甜浓浓的槐花香,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高高山上哟

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

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

你望啥子哟喂

我望槐花噻

几时开哟喂

竟然有人在唱几年前热播过的电视剧《红槐花》中的主题歌。何改红在看完这部剧后,就会唱这首歌了。当时她还认为女主角宁静唱得过于粗放了呢。

歌声的源头在大槐树上。赵惟彬正猫在一枝很壮的树杈股上,边摘槐花边哼歌曲,一副好不自得的模样。彬彬还真能,这么个小孩子还会唱四川民歌。何改红受了他的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跟着哼唱起来。

“严叔叔,你不是当过兵的嘛,身手一定不凡,你也爬到树上来试试,好玩得很。”赵惟彬扭头对着巷口喊道。

“小毛孩的把戏,这是你叔叔我放下的老生意啦。注意安全,手别被那槐刺给扎着!”

“何老师,您来啦!这就是我要介绍你认识的‘东州好人——严叔叔。”

何改红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她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严实挎着一个大竹篮子从巷子里出来。严实,何改红,四目相对,两脸错愕。

聪明的惟彬很快就搞清了其中的枝枝节节。他边帮奶奶干活,边向何改红还原着他和严叔叔相识的故事。

“何老师,还记得几个月前日报上,那则《当“穷有信”遇上“富且仁”撞出正向火花》新闻吗?那起事故的主角就是我和严叔叔。那天,我帮姑妈给人送外卖,怕时间不够,电瓶车骑得急了,再加上晚上没睡好,头有点发晕,不小心就撞到了严叔叔的车上。我给叔叔留下了联系方式,可等了半天他也没有打过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都十一点多了,我还给你打电话的事吗?我心中有愧,就是想让你帮我想个办法的。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我却接到了交警叔叔打来的电话,说被撞的车主不但不要我赔,还要资助我读书,不让我去打工了……”

何改红的目光从眉飞色舞讲叙着的赵惟彬脸上投向丈夫,她轻轻抓起他被槐刺扎出了一道血口子的手,胸腔里涌上一股巨大的热流,把卡在心口多时的刺儿给顶了出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浑身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

严实从妻子泪眼里,看到了当年他们在媒人的安排下,第一次见面时的娇羞。

“槐花饺子好甜啊!终于吃到了童年的味道!”

“我第一次吃,感觉好苦。不过,我喜欢吃鲜槐花,尤其那嫩嫩的花柱和花蕊,真的很甜啊!”

二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小秦淮河畔,步调并不一致。严实迈右脚时,何改红跟上的是左脚。严实的右脚外八,何改红的左脚内八,所以,远远地看起来,他们还是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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