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黑

2017-05-11 17:56李敬宇
雨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护工伯伯大妈

李敬宇

1

我害怕下午。我特别害怕从黄昏到晚上的这段时间。

妈妈在收拾碗筷。妈妈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思。妈妈收拾了碗筷,就要离开医院,赶回家去。她走路总是匆匆忙忙,就像她永远不喜欢考虑问题的脑袋。然后,剩下我,还有病床上连身子都翻不动的爷爷。

我们是2床。靠门口的那张床是1床。就在前几天,睡1床的爷爷死了。我看到了他死亡的全过程。前阵子我奶奶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像看1床爷爷死得这么真实、贴近。我没办法躲避!我爷爷在床上躺着,我要看护他,我往哪儿躲?那天整个一下午,我的身子都在抖,抖个不停。

他们扯开一张大红的被单,把床上的死人罩住,然后,有人在打手机,有人在哭,有人在讲话,把一间窄长的三张病床的病房搞成了一个大集市。后来,火葬场的人来了,很麻利地把1床上的人拖走了。他們的麻利动作,有点像我爸爸处理手上的生意,接货送货,干净利索。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怕得不行,不敢朝1床靠近。虽然只隔了一夜,1床就来了新的病人,但我还是很害怕。每天一到下午,我就开始想事了,想这个夜晚是不是马上就要到了,这一夜我又该怎么度过。我在惶恐中计算着时间。妈妈晚上来送饭,多了一个人,我的心情会好一些。可是这好心情是纸做的,一点都不实在;相反,她还没走,我就像看着自己要掉进冰窟窿里一样,浑身已经开始发冷了,冷得厉害。

其实这是夏天,我放暑假。

我爷爷是在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跌下楼的,把自己跌成了半身不遂,跌进了医院。一检查,还有高血压,气管炎,脑梗,都是老年病。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过上这样一个夏天!这个夏天,我没办法再回到小伙伴中间去了。我不能去游泳,不能去游戏厅打游戏机,甚至不能去图书馆。虽然图书馆并不是我喜欢去的地方,但是,我作文写得好,老师和同学都这么说;况且,到图书馆去凉快凉快,随便翻几本种花养草的书,总要比在这个鬼地方好得多。

妈妈送来饭菜的时间,总是比医院开饭的时间晚许多。这不能怪她,医院开饭太早了,早上六点五十,中午十点五十,晚上更早,四点五十。这哪是吃饭的时间呀!所以,每天晚上的这顿饭,我们总是在黄昏以后,在别人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餐具后,才开始放开桌子,铺开饭菜。

在放开桌子前,妈妈总要先拿塑料盆去厕所间,接半盆温水,然后让我配合着,掀开盖在爷爷身上的被单。妈妈先是把爷爷潮透了的尿垫从爷爷的两腿间抽出来,那潮透的地方,还有稀屎。破布不值钱,妈妈为爷爷准备了很多尿垫。她把尿垫从塑料纸上揭开来,紧走几步,放到厕所间,然后回来,拿干毛巾擦擦尿垫下面的塑料纸,再把干毛巾伸进水盆,搓几下,抽出来,帮爷爷擦洗屁股。爷爷被单里面的那股臭味啊,臭得人发晕,开始两天,我一直干呕,可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现在我不呕了,习惯了。

等把被单重新罩上,妈妈又赶紧去厕所间洗尿垫。

每顿饭前,妈妈都要先帮爷爷洗屁股,换尿垫,然后再把尿垫洗出来,晒上。等这些事情做完了,我们才能吃饭。

病床设计得很有意思,在病人伸脚的一头,有一个活动的板子,转动着提起来,放平,就成了一张“桌子”。妈妈把饭菜摆上去,为我盛一碗饭,为爷爷盛半碗稀饭,然后,在我吃饭的时候,她把病床摇起来,摇上来一半,让爷爷能够半躺着,她好给他喂饭。

开始两天,我一口饭都不想吃!爷爷被单里的臭味不仅散在周围,也散满了整个房间,而我们三个人,就在这样的臭味里吃饭——唉!

等我和爷爷都吃完了,妈妈才开始吃饭。妈妈吃饭的动作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囫囵吞枣”;还有一个词语,可能不算成语,最近才学到的,“风扫残云”。

等妈妈“囫囵吞枣”、“风扫残云”之后,她又稀里哗啦,把碗筷、保温桶、餐盒全部拿去洗干净。收拾完毕,一边走,一边讲着抱怨的话,匆匆回家去。

妈妈其实是个好人;有人说过我妈妈,说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看到她给爷爷喂饭,再想到她恶狠狠地骂爸爸的那个样子,我就想,妈妈其实是好人,就是因为一张嘴,把自己搞成了坏人。

妈妈骂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省了钱,给他花在野女人身上,我是他妈的二百五,我图的什么呀!”

2

靠门口的1床,新来的也是一个爷爷。他的病好像比我爷爷还要厉害。我爷爷躺在床上,就是上午挂挂水,身子动不了,也不能讲话;他呢,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鼻子里插的也是,就像工厂里的烟囱管道似的,就是能讲话也没法讲。陪护他的,是他的儿子,一个伯伯。这个伯伯瘦瘦的一张脸,眼睛小小的,阴沉得厉害,整天坐在那里,跟谁都不讲话。看他那样子,也像是一个死人。

他靠墙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我。我以为他在看我呢,其实不是,他谁也不看,眼睛虚虚的。我心里很矛盾。我虽然喜欢这种不讲话的伯伯,可他坐在那里,阴沉得厉害,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爷爷的时候,好像他们一大家人都准备好了似的,到了下午,外面的太阳正毒,正辣,他们一家人便开始忙里忙外。原先吵架的,骂骂嚼嚼的,也不吵了,也不闹了,都在等待或迎接一件事情发生。然后,事情真的像他们想的那样,发生了。那个爷爷,死了。那个晚上,那张空着的床上,蓝布死气沉沉地罩着床铺,充满了死人的气息。我不敢离它太近,只能靠在我爷爷这张床的这一边。哪怕是远离它一米,半米,我也觉得要安全一点。

现在他们的入住,这个伯伯整天不变的坐姿,既让我感到安全,又让我害怕。我还是不敢靠近那张床,只要是离它能远一点,我心里便会感到踏实。

我特别要说的是靠厕所的3床。不是3床那个爷爷,而是那个大妈——后来我才搞清楚,她是护工,是专门看护3床的。如果没有她,这个病房就整天阴沉着,沉沉死气;但是,她的话又太多了,该讲的和不该讲的,该问的和不该问的,她全部要讲,要问。

刚才我妈来送晚饭的时候,她见缝插针,对我妈说:“还是自己的家人亲!可是话又说回来,谁不想别人的心思,所以这个亲啊,也是假的,不能信的!”我妈给爷爷喂着饭,连看都不看她。可她并不气馁,接着说,“我来为他护理嘛,也是解了他们家的倒霉之急。你们不知道,他们这一家人,他的儿女,个个贼精。在我来以前,他们家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后来谈好了,来一天,就给一百块钱;反正老头钱多,都从他工资里扣。就这样也不行,也要找借口,不来。我拿钱,我拿钱可没少帮他干事,他家谁有我这么尽心?!你看现在,他们家,谁来?!”

她振振有词,把“燃眉之急”讲成“倒霉之急”,连我都听出来了。

被她护理的那个3床爷爷听不下去了,有气无力地摆着手,半天才细声细语地冒出一句话:“杨姐,你就不要说了。老是说,老是说!”

她便知趣地转移话题,冲着我说:“看看,看看,年纪小小的,多可怜哟,多懂事哟!”然后问我几岁了,上几年级。我扭过脸去,装着没听见,其实是不想理她。我妈只好不情愿地回她的话,说十二岁了,一开学就上六年级,现在是放假。

我妈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1床那个爷爷突然咳起来。他是个驼背,驼得厉害,虽然到处是管子,可身子也不能躺直了睡。那个伯伯静坐了一会儿,见床上的病人老是咳个不停,才很不情愿地出门去找医生。

3床的护工大妈像是找到了机会,抓紧时间,谈起1床家的情况来。

“他们家也一样,你看他们家来一个人吗?一个也不来!”她拎着个水瓶,准备倒水的,也顾不上,开着瓶盖子走到门口,朝走廊上看一眼,才又回头接着说,“为房子!就是为了房子!这老爷子也真有意思,一点都不考虑后果,把房子给这个儿子了。行哎,你偏袒老大,人家老二老三能答应吗?你看老爷子现在惨的,儿女这么多,谁来?特别是老三,就是这个医院的门卫,干保安的,你看靠这么近,他还来?——面都不照!”

房间里除了三个病人,只有我一个“听众”,可她是讲给我听的吗?我可不想听这些!

她服侍的那位爷爷又发话了:“杨姐,你又说了!讲人家干什么?老是说,老是说!”

我装着没听见,埋头看我爷爷。我爷爷,好像一天比一天瘦了。

3

有时候,人的想法是反过来的。害怕天黑,看着天老是不黑,老是不黑,倒好像是希望它早点黑下来;黑下来,怕到尽头了,没有指望了,反而会有一种无所謂的感觉。以前我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开始那个怕呀,可真正到了夜里,没有任何指望了,反而不怕了。

现在,我就希望天早点黑下来。

爷爷跌伤与爸爸被抓有关。爸爸在被抓以前是经理,妈妈是副经理。虽然很多人当面称我爸是“张总”,可一转身,马上就直呼他是“小老板”了。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人家并不把他这个“总”放在眼里;虽然也有几个钱,可人家还是不拿他当回事。

爸爸被抓了,说是“经济问题”。我不懂经济问题是什么问题,但我知道,与钱有关。爸爸被抓,最着急的是我奶奶。奶奶那个急呀,讲起来没人会相信,满头满脸的虚汗,一口气没上来,生生地被急死了。妈妈那个副经理,其实是没事干的;现在厂子一倒,更没事干了。好在爸爸妈妈都是吃过苦的,不是真正的富人,所以妈妈本来喜欢嗑瓜子的,也不嗑了,喜欢吃梅子的,也不吃了,专心干一件事情,就是躲债。

这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发生的事。爸爸被抓了,来过几拨穿警察制服的人,还抄了两次家。爷爷后来告诉我说,他以前也抄过别人的家,可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那个乱呀,他是造反派的人,跟着造反派的头头就去抄了别人的家。

奶奶的事情几天就处理完了,可爸爸的事情几个月也处理不了。那是公家的事,不让我们家里人插手。爷爷一双腿整天晃来晃去的,就像爸爸的案子一样,悬在那里,落不下来。这一悬,一晃,可不是好兆头,那天下楼,都快要走到楼下了,脚下一虚,身子朝前一冲,就跌了个跟头。如果趴在地上不起来,问题也不大;可他一身的老年病,脑子又有点糊涂,稀里糊涂地爬起来,没站稳,又往后一跌,后脑勺直接跌到了台阶上。那一跤跌得可真是厉害,半身不遂了。

家里一团糟。本来五个人过日子,有吃有喝,现在不行了,全都乱了套。爸爸被抓走了,还被抄了家。这个不算。很多以前跟爸爸在一起喝酒的人,后来都冲进我家,拿着账本、合同、欠条什么的,要我妈还钱。妈妈说:“都是做生意的,你们也知道,哪有闲钱?人不死,债不烂,我们不会不讲理的。”可那些人说:“你这话就等于是放屁,讲了还不如不讲!人都被抓起来了,谁还跟你谈这些?!”

妈妈赌气,放着一个大活人在医院里,不大多管;只是每天为爷爷订了饭,到时候就应付着去一下。反正也不能吃干的,只能吃流质。为了这,护士长还专门通知我们过去,跟妈妈谈话,说你们把一个老人丢在医院,不管不问,端屎端尿的事,你们也想丢给医院吗?妈妈说,我管了,我天天都来。护士长说:“你还管呢,每天走一趟,过个场!你闻一闻,这个病房臭的,还像话吗?!”

有一天大舅来我们家,大舅对我妈说:“你家那一位,要我说啊,早就该给抓起来了!你看他整天那个样子,小头梳得亮亮的,脖子昂昂的,他看得起谁呀?我看他这一进去,没个十年八年别想出来!你也别傻,现在你们家放着就这情况,你问我借钱,我哪有?老爷子的退休金,你不把它抓牢了吗?!老太太一死,剩下他,好歹有个好单位,住院不用他花钱,退休金也有几大千!还有这房子,到现在还是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好好服侍他,他哪天写个遗嘱,把房子给别人,然后一翘辫子,那你啊,你连上吊都来不及!”

大舅一指点,妈妈想了两天,开窍了,对爷爷一下子改变了态度,专门在家烧饭,专门跑医院。等我这边一放假,就把我支到医院来。

妈妈说:“你放假了,你不去医院,谁去?你想把我累死啊!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你也想学你那个劳改犯的爹,要去找野女人?!”

我没去找野女人,我老老实实地来医院,看护爷爷。现在,我和我妈,加上爷爷,三个人的饭全都在医院解决,倒是省钱了。

4

房间里有电视,挂壁式的,可大家都不开。好像是想不起来要看电视。看护1床的那个伯伯苦着一张脸,像是要把人吃掉似的;看护3床的那个大妈,只想着唠叨,根本就想不到要看电视。偏偏是,这个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离电梯远,离楼梯远,离护士站也远。一远了,就很僻静,整天瘆瘆的,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除了查房,除了挂水,医生护士几乎不来这个房间。爷爷每天上午挂水,我走不开;到了下午,不挂水了,我喜欢找着理由往护士站那边去;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站在厕所旁边的封闭阳台上,看外面平房的房顶。楼下平房灰墙灰瓦,和我们房间一样,也有一种瘆瘆的感觉。特别是,一到下午,有一只老猫会蹿上房顶,黑黑的身子,静悄悄地走在瓦楞上,像鬼一样,眼睛突然跟你对视了,就一直盯着你看,身子一动不动,能把你吓出一身冷汗来。

到了这一刻,黄昏快要尽了,夜晚就要到来,爷爷躺在床上,我没什么事,就再去封闭阳台上。而那只老猫,这时候又鬼鬼祟祟地跳上了房顶。

幸亏房间里有一个喜欢唠叨的护工大妈!

“你们家女儿?哼,我想到你们家女儿心里就来气!她老婆婆生病?她老婆婆生病她凭什么要跟你讲?!你的病不比她沉重十倍啊?!”她一边掀开3床爷爷身上的被单,不避人地为他换尿布,一边发着牢骚;她又讲错了,把“严重”讲成了“沉重”。

“你又讲了,讲什么东西啊!老是说,老是说!我家的事情,也轮不到你管呀!”3床爷爷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为你好,你听不出来吗?!真是不识好人心!”

病房里开着小灯,发出暗暗的光,房间里慢慢有了暗下来的意思。我在封闭阳台上侧着身,只探出半个脑袋,看那只鬼鬼祟祟的老猫;我发现,它一直盯着我,眼睛里发出亮绿的光。我知道天越黑,它的眼睛会变得越亮。我想把自己的眼睛挪开,可我又害怕,越是害怕,越想看它;越看它,心里就越是发瘆,生出一种要掉进冰窟窿的感觉。

可是,掉进冰窟窿是一个快动作,而太阳落山,是慢动作,就像电视里放的那种慢镜头一样。它是把掉进冰窟窿的动作分成段了,一段一段的。因为慢,那种需要忍受的恐惧感就更大。

我希望护工大妈多讲话,然而黄昏一到,她就早早地把折叠椅从阳台上拖过去,拖到3床的床边,铺开来,铺成“床”,打算睡觉了。她睡觉总是那么早,八点钟不到就睡了,而且一睡就着,还打小呼噜。可能是白天讲话讲得太多,累了吧。

我发现,每一次,她一铺“床”,天就飞快地黑下来,就从黄昏到夜晚了。开始我还没有在意;那天,就是1床原先那个爷爺死的晚上,她铺“床”的时候,我因为害怕,也赶快从阳台上回来,铺我的“床”。我匆匆忙忙地把折叠椅拖过来,拖到我爷爷和3床爷爷床铺的中间,有点费劲地、顾头不顾尾地一顺溜将“床”铺开来,急忙地躺下去,拽个毯子盖上。其实我一点都不困。我偷偷地睁眼看外面,我发现,天突然就黑下来了。

但是这两天,我没有急着铺“床”睡觉。我怕护理1床的那个伯伯看我笑话,认为我胆子太小,不是男子汉。

我回到爷爷床边,看一眼爷爷,他也在看着我。我突然觉得,爷爷的眼睛有点像那只老猫的眼睛。爷爷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有什么痛苦。从他的眼里,我像是看到了1床先前那个爷爷死前的样子。我不由得抬脸看看护理1床的那个伯伯,他也正看着我这边,但并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后的墙。我赶紧挪开视线,并掀开了爷爷的被单。

现在,每天睡觉前,我都要为爷爷再换一次尿垫。但我把妈妈的程序简单化了,我不用为爷爷洗屁股,这是妈妈说的,她说睡觉前要看一看,尿垫不潮就不用换,尿垫要是潮了,不换也不行。

我把被单掀开,让爷爷一双没穿裤子的腿全部露在外面。我现在已经不怕臭了。爷爷的尿垫已经潮透,我不能不再换上一条。我把手伸过去,伸向爷爷裸露的下半身,把尿垫轻轻地抽出来,放到厕所间,然后学妈妈的样子,拿干毛巾擦尿垫下面的塑料纸,再帮爷爷胡乱地擦屁股。

还是臭。这个房间,反正天天都是臭!

在我为爷爷换新尿垫的时候,我刻意地看看爷爷的瘦腿和瘦屁股。——它们瘦的呀,简直是“皮包骨头”!

等我把被单盖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天,真的黑了。

5

天一黑,我就有理由放“床”了。

护工大妈入睡很快,那边刚倒下去,没几分钟,就打起了小呼噜。她一打呼噜,我就觉得我身边又少了一个活人,我又往黑夜里多走了一步。

我去封闭阳台上拖折叠椅,那椅子带着轮子,拖起来不费劲。

1床那个伯伯是不会过来帮忙的,我知道。他除了拿饭,吃饭,给他爸爸喂水、倒尿壶,就是按床头上的电铃叫护士;除了这,他基本上就坐在那里,眼睛虚虚的,身子动也不动。在这一点上,3床护工大妈要比他强多了。护工大妈虽然话多,可她勤快。刚来那几天,她一放“床”,我就急得不行,也慌慌地去拖“床”。她就主动过来,帮我放。她不用费劲,一提,一推,椅子就往前冲去,摊开来,变成了一张“床”。现在我学着大妈的样子,把折叠椅拖到紧靠3床的这一侧,放正,将前面的卡铁提起来,然后转到椅子的背后,使劲往前一压,一推;这一推有点费劲,椅子摊开来,哐的一声,整个房间都被震了一下。

我偷偷看1床伯伯一眼。他一脸麻木,没有任何表情。

连着两天,我都没有洗澡了。我不想洗澡,连脸也不想洗。虽然妈妈一再咛嘱我,要洗澡,可我还是不想洗。一个人在厕所间里洗澡,我会想到1床死去的那个爷爷,想到外面那只猫;只有睡下来,拿毯子捂住耳朵,我才感到安全,叫人放心。一头一脸的汗我不怕,我就怕周围的黑。

但周围还是黑了下来,不是透黑,是有少许灯光的、昏昏暗暗的黑。我躺在“床”上,盖着毯子,一身汗,睡不着,脑子里胡乱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东西。

我打算数数字,从一数起,数到一千,数到一万;可我连着几个晚上都数过了,根本数不到一千,连两百都数不到。……干脆,还是想一些别的事情吧。

——想什么事情呢?想我的同伴,没意思,憋在医院里,出不去,想他们,那是干着急。想学校的日子,那更没意思!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那就想想大人的事情吧。

大人为什么就不知道害怕?你看他们整天烦的,他们心里装的全是别的事情,哪还顾得上害怕哟!……可是,大人都在烦什么呢?哼,我知道的,烦钱,烦房子。

你看爸爸,就是烦钱,把自己烦进了号房里;3床那一家人,也是烦钱,烦得没有人愿意来医院。你再看妈妈,就是烦房子,大舅几句话,就让她烦得连债也不躲了;1床这个死人一样的伯伯,这一刻,肯定也是在烦房子呢!

真有意思,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还是房子重要?

要我说,还是命最重要!

这些大人,要我说,只想保钱,保房子,没有人想保命的。——真是脑子进水了!

……我大概是在做梦吧,但我不敢确定。

6

就在我昏昏沉沉、将睡不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震响。那响声,太响了,响得都有点夸张了。我记得,我正爬行在一个黑咕隆咚的管道里呢,那管道软软的,滑溜溜的,我的手上、脖子上全是水,我怎么也爬不出去。而响声,就是在这时候发出的。

……是1床那个阴险的伯伯吗?是他把管道的盖子盖上了吗?他想干什么,想把我闷死在里面?……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可我是醒着的呀!

直到听到哇啦哇啦的叫喊声,我才确信,我的确是在做梦。

在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我看到,1床的那个伯伯,正站在床边,对着手机狂吼乱叫。

“你们这帮狗日的东西,我他妈的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打我的主意!行啊,老子不在乎!老子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倒要好好看看,我们谁能摽过谁?!”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是配合着他的讲话,对着床头的铁板狠狠一拍,啪的一声。

这一声和我刚才在梦里听到的那一声完全一样,响亮,冲劲足,震得人耳朵发疼。我敢说,他的驼背爸爸经了这两巴掌,整个身子肯定会震荡起来,全身的那些管道也会跟着抖动起来,而他的背,也会驼得更加厉害。

——这人疯了,这人肯定是疯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看他打完电话会干什么。

他好像并没打完电话,正对着手机说着话呢,就突然从床尾走向床头,拿手机指着病床上他的爸爸,一副准备吃人的样子:“你到底怎么说?!你现在就说清楚!老三欺人太甚,他叫我滚,叫我滚出医院!好啊,我不在乎!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说,你现在就说!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他?!”

护士匆匆地过来,严厉地说:“你干什么?深更半夜,还叫不叫病人休息?”

“休息?我连今天晚上都过不去了,还休息?!”他一边高声说话,一边甩开护士,走向封闭阳台,“去把我家老三叫来!他不是有本事吗?!我现在就走!我去死,去死还不行吗?!”

我拿眼睛追踪着他的脚步。我看见,看护3床的护工大妈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起了身。她很呆,起码看上去,她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神气。那么喜欢讲话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一句话也没有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护士紧张地跟在伯伯身后,跟到封闭阳台的门口。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以为我要跳楼啊?你放心,我不会把便宜让给那帮狗日东西的!”他一边打开病人专用橱,拿他的衣裤,一边突然变了腔调,带点洋乎样子地说,“我这就回去,我成全老三,好了吧?!你放心,我他妈的就是骨头全都烂了,我也不会再进你们医院一步!”

然后,他在我们的注视之下,在护士的惊愕之中,大着步子朝门外走去。经过1床的时候,他连看都没有看他爸爸一眼。

等护士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去一阵子了。护士惊慌地追出门,一边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不要乱套呀?”

他们一走,房间里顿时静下来,静得跟死了一样。

然后,我看着护工大妈,护工大妈也看着我。黑黑暗暗的,我们都不讲话。

7

等到护工大妈再躺下去,我突然觉得,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摸一摸胳膊,再摸一摸腿,这才发觉,我的身上到处都是汗。——可是,我怎么感觉到身上冷飕飕的呢?

护工大妈很快打起了小呼噜。这时,一个怪异的声音冒出来,细声细语的,像女人的声音:“杨姐,杨姐,你听听,是什么声音呀?”护工大妈翻了个身,不打呼噜了。

那声音坚持说:“杨姐,杨姐,你起来看看,是什么声音。”

護工大妈又翻了个身,直接下了她的“床”,循着声音走过来,走到我跟前。

她看着我,看着我露在毯子外面的一双眼,像是不认识似的,说:“哟,这个小可怜虫啊,你是不是打摆子啦?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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