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湘露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经认知加工间接反映客观世界。章宜华(2010)认为“认知的多样性决定了语言意义形成和表达的多维性”[2]。即使是同一场景,识解(construal)方式不同,语义也不尽相同。Langacker(1991)理论体系中的“识解”包括:详略度、聚焦、侧显、视角四个维度[3]。Croft & Cruse(2004)对“识解”的划分更为精细:注意/凸显、判断/比较、视角/位置、构成/完型四个维度下,又进一步明确了选择、范畴化、隐喻、转喻等下位概念[4]。
关于词义多维性的识解研究,目前国内主要集中在隐喻转喻(如束定芳,2000;白解红,2001;张建理,2005;李瑛、文旭,2007等)和原型范畴裂变(如许之所、黄广芳,2006;魏红,2008;贾冬梅、蓝纯,2010等)两个领域。而认知视角虽偶有提及,却往往不够全面深入,未能体现出其在影响词义多维性中的价值。然而汉语中又不乏因视角多样性而造就多义词的例子。
“走”是典型的位移动词,而各义位在方向特征上却差异巨大:“离开”义与“趋向”义在运动方向上完全相反;“通过”义的运动方向似乎仅与路标有关;而“行走”义,方向特征模糊,默认运动方向为前方[5]。这与识解事件“走”的认知视角不同有关。
动作“走”所在的位移过程,可以大致通过Mark Johnson(1987)路径图式[6]直观地表示出来,位移运动事件中的路径元素包括:起点、终点、轨迹、方向成分。这是位移事件“走”的基本场景,即动作“走”的原型。如图1:
图1
Talmy(1978)、DeLancey(1981)、Langacker(1991)观察场景的视角(perspective)对语义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7]。观察处理视角问题的可描述性概念框架包括:视点位置(perspectival location)、视角距离(perspectival distance)、视角方式(perspectival mode)等相关维度。本文结合个案“走”的实际情况,从视角方式、视点位置两个方面具体分析视角多样性对词义多维性的影响。
Langacker(1991)认为动词是语义极标示过程的象征表达式[8]。视角方式不同,也即心理浏览的扫描方式不同,过程中各成分状态的概念化程度不同,传达的语义也就不同。以总揽扫描的方式(synoptic mode of scanning)观察,同时激活过程中的各成分状态;采用顺序扫描的方式(sequential mode of scanning)观察,过程中的各个状态在虚拟时间轴中渐次展开。
总揽式扫描,采用静止的远距离环视视角。动作“走”的位移过程一览无余,位移“走”以移动方向为前方。
周领顺(2011)认为:“汉语方式动词的叙事性与描写性成反比,若所示移动过程性弱,则状态凸显性强。”[9]运动事件“走”的所有路径成分都被纳入认知视野范围内,移动过程中各节点的关注度平分秋色。因此,人们往往将关注的焦点放在移动体(figure)[10]和运动方式(manner)等状态的描述上。例如:
(1)我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2)三个警察开着车往市区走。(《故事会》)
(3)地球围绕太阳公转每秒要走30千米。(《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4)“夫妻哨”地处大风口处,飞沙走石漫天飞的情景时常可见。(《人民日报》1993年10月)
动作“走”有特定的活跃区(active zone)[11]。(1)动作“走”是由身体的大腿、小腿、脚等部位协同发出的,这些部位就是动作“走(行走)”的活跃区,反映在语言中为多义词“走”的基本义“人或鸟兽的脚交互向前移动”。活跃区往往是默认的与常识有关的,因而大多情况下隐含在词义中,少有与动词“走”共现的情况。除了具有行走能力的生命体外,交通工具、星球、飓风,甚至是外动力驱使挪动的沙石等物质均能够移动,被人类认知划归为“走”类。在相似性隐喻的驱动下,认知域从人投射到物,移动体发生变化,活跃区随之而变。(2)、(3)、(4),动词“走”有“(车、船等)运行;移动;挪动”义。(2)汽车发出的动作“走”显然是借助了车轮的滚动,活跃区——车轮,隐含在词义中,并未直接表达。(3)太阳运行的活跃区——太阳赤道、(4)砂石挪动的活跃区——某侧受力面,也都仅仅隐含在“走”的词义中。
但与特定活跃区相关的运动方式,却常有直接显现的情况。Slobin(2004)概念元素“运动方式”,包括运动模式、速度、节奏、情感、举止、评估等调节运动的因素[12]。(1)“慢悠悠”一词,描绘了运动速度;(2)“开车”、(3)“围绕太阳公转”、(4)“漫天飞”,则描绘了“走”的不同运动模式。
采用总揽式扫描动作“走”的基本场景,图式的过程性概念化程度较低,而描写性概念化程度较高。因此过程的方向元素模糊,只能以移动方向(或规约的移动方向)为前方,反映在语言上,方向特征为[+向前]。另一方面由于描写性强,可根据移动体和移动方式的不同,细分出“人或鸟兽的脚交互向前移动”“〈书〉跑”[13]“(车、船等)运行;移动;挪动”3个义位,约占语料总数的42.54%。
采用动态序列式扫描,位移过程“走”在虚拟时间轴中分布的各成分状态——离场矢量、穿越矢量、进场矢量——被依次扫描。此时视角距离较短,观察范围往往受限,不同于将完整过程尽收眼底的总揽式扫描,动作“走”所激活的辖域通常是过程的某一部分。当动作“走”以序列扫描的方式被认知时,动词各义位在方向上的差别较大。例如:
(5)“我们的地盘,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读者[合订本]》)
(6)朝鲜半岛的局势,明显走向缓和。(《中国政府白皮书》)
(7)车子向北需要在桥上盘旋两圈,或绕一圈走东门桥。(《故事会》)
(5)有“离开”义,方向为背向;(6)有“趋向”义,方向为朝向;(7)有“通过”义,方向为从衬体的一侧到另一侧。选择激活的具体辖域不同,移动[14]方向也不尽一致。这均与序列扫描时视点的具体位置有关。
Langacker(1991)认为一个场景可以有多个视点位置[15]。接近视点位置的部分场景区域是前台(foreground),前台中的参与者在认知上更为显著,往往是注意力的焦点所在。过程的概念化,即对一系列连续状态的序列识解。出现在前台中的部分过程状态,较其他部分更易得到侧显,而这一部分正是动词义位明确标示的部分。
图1展示了位移“走”的基本场景。(5)、(6)、(7)中动作“走”选择的视点位置不同(分别在起点、终点、衬体附近),所延展的前台区域不同,凸显的图形不同,因此移动方向不同,所表达的语义不同。
视点位置在起点或起点附近时,位移“走”的离场矢量最接近视点位置,处于前台区域内,因而易成为注意焦点,形成侧显(profile)[16]。如图2:
图2
此时,“走”是一个离开起点位置的动作,产生“离开”义。如(5)移动主体“你们”是人,“走”是背离起点的自移运动,动词“走”句子中能够单独做谓语。同时,语料库中还大量出现了“V+走”的形式,“走”紧跟在行为动词之后,做趋向补语,表示该动作的趋向——离开,也具有方向特征[+离开],有“随动作离开”义。此约占语料总数的5.62%,且可与大多数位移动词组合搭配。如:
(8)家鹅茅真准备和野鹅一起飞走。(《尼尔斯骑鹅历险记》)
(9)每当发生日食时,民间往往敲击锣鼓、器皿,以赶走食日的天狗。(《中国古代文化史》)
动作“V”的发生致使动作“走(离开)”的伴随发生。动作“V”可以是致使动作发出者自身运动的行为,如(8)“飞走”,动力源来自内部,做自移运动。类似的表达还有“游走”“爬走”“跳走”“流走”等。而多数情况下,动作“V”是致使他物离开所在地的行为,如(9)“赶走”,动力源来自外部,做他移运动。类似的表达还有“拿走”“搬走”“领走”“带走”“抢走”“推走”“送走”等。
以[+离开]为方向特征的语料还有三类,如:
(10)房顶走水了。(《倒序现汉词典》)
(11)她说着说着就走了嘴了。(《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
(12)好的设计并不少,难就难在落实,往往是在执行中由于工作不力而走形变样。(《中国农民调查》)
(13)多数人也是出于健康考虑,“不怕挣得少,就怕走得早”。(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当移动体是具有弥散属性的物质(如水、电、风、火)时,其离场矢量可以有数个位移轨迹,“走”引申出“漏出;泄漏”义,如(10)“走水”。Tamly(2000)认为语言中人们大量以指称真实运动为基本功能的形式来指称虚拟运动[17]。因而还可以是消息情报的“泄漏”,如(11)“走嘴”。同理,事物状态的发展可理解为背离初始状态(原样)的虚拟运动,“走”有“改变或失去原样”义,如(12)“走形”。当物理运动域投射到生命域时,相对于“生”作虚拟背离运动,故而物理位移动词“走”也可以表虚拟位移的“人死”义。
采用序列式扫描、视点位置在起点(或附近)、离场矢量为侧显的各义位,具有共同的方向特征[+离开],在语料库中约占总语料的26.60%。可依据移动体、运动方式等元素的不同进一步切分出“离开”“漏出;泄漏”“改变或失去原样”“人死”4个义位。
视点位置可以在起点附近,也可以置于终点附近,如(6)。此时,位移“走”的进场矢量最接近视点位置,处于前台区域内,因而易成为注意焦点,形成侧显。如图3:
图3
(14)咱们就走一趟四安韩家吧。(琼瑶《鬼丈夫》)
(15)身着唐装走亲拜友已成近几年复古类的“新民俗”。(《人民日报》2004年 1月)
(16)这张专辑发行后一炮走红。(《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14)动作“走”是朝向视点位置(终点)的真实位移运动,具有“去”义[18]。(15)“走”的位移的终点特指亲戚、朋友的居所,有“(亲友之间)来往”义。当“走(去)”运动事件图式以表事物状态的虚拟运动为实例时,产生“趋向;呈现某种趋势”义,如(16)。类似的表达:“走势”“走低”“走俏”“走强”“走弱”等。
采用序列式扫描,视点位置在终点(或附近),“走”的进场矢量在前台区域内,是注意力焦点所在。相关的3个义位——“去”“(亲友之间)来往”“趋向;呈现某种趋势”——均含有[+朝向]的方向特征,在语料库中约占总语料的12.95%。
视点位置还可以介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路标处,如(7)。此时位移“走”的穿越矢量和路标都处于前台区域内,移动体更易识解为图形(figure),静态物路标则易识解为背景(ground),而注意力集中在“走”的穿越矢量部分,形成侧显。如图4:
图4
“走”在线识解为从路标一侧到另一侧的穿越位移运动,反映在语言中具有方向特征[+通过]。场景前台区域内的路标,认知显著度较高,在语料中与“走”共现的情况较多:与语素“走(通过)”搭配成词,如“走后门”,或是与动词“走”组合成短语,如“走西直门”“走马道街”。
同样具有语义特征[+通过]的语料,还有表示虚拟运动的一类,如:
(17)农村税费改革已走过了漫长的五个春秋。(《中国农民调查》)
有的孩子为了吃糖,会预谋好几个月,然后偷拿家里的两三角钱去敲那么一小块麦芽糖。“敲”是我们对买卖打糖、分割打糖的一个模糊动词。看着卖打糖的人将钢钎刀放到打糖边缘,轻轻地砸一小锤,一块打糖便被分割出来,这时孩子们的眼睛会盯着货郎的手一动不动,心情特别激动。
时间的变化也虽非物理运动,却与真实运动相似,时间的位置与运动发生的地点相似,时间的跨度(时段)与运动的距离相似,真实运动路径投射为时段,“走”又有“经历”义,与表时段义的词相搭配。
序列式扫描动作“走”的基本场景,视点位置在路标附近,位移过程“走”在前台区域内的部分——穿越矢量易成为侧显,方向成分被概念化为语义特征[+通过]。此类情况在语料库中也不在少数,约占总语料的17.91%,包含1个真实位移义位“通过”和1个虚拟位移义位“经历”。
一个多义词内部,是一个有层级的语义系统,根据各义位的亲疏(相似程度)关系不同,可以划分出不同的层次。传统词典的义项排列方式往往忽略了多义词内部的语义层级系统,将义项排列在一个平面,不利于词典使用者整体把握多义词的词义。应对多义词进行有层次的排列[19]。
可以把这12个义项按照扫描方式的不同,分为2个义项群:含模糊方向特征[+向前]的义项①、②、③,含相对方向特征的义项④、⑤、⑥、⑦、⑧、⑨、⑩、、、。进而根据视角位置的不同,将后一组义项群细分为3个义项组:一组是侧显离场矢量,具有方向特征[+离开]的④、⑤、⑥、⑦、⑧;一组是侧显进场矢量,具有方向特征[+朝向]的⑨、⑩、;一组是侧显穿越矢量,具有[+通过]特征的、。多义词“走”的义项层级可以用如下树形图表示:
图5
为增加词条义项间的认知相关性,便于学习者对多义词“走”的理解和整体掌握,建议中型语文性词典“走”字条目在收录义项和义项排列上,参考以认知视角为依据划分的语义层级。
综上,整理词条“走”的各义项,词典中词条“走”拟为:
“走”内部各义位间方向的异同,可以从认知视角的多样性方面得以解释。同一场景,同一路径图式,视角方式(扫描方式)不同,视点位置、距离不同,前台区域的大小、位置不同,侧显成分不同,概念化的方向特征不同。总揽式扫描位移“走”,视点距离较远,前台区域较广,以位移方向(或默认方向)为前方,义位表述注重状态描写。序列式扫描位移“走”,视点距离较近,前台范围较小,视点位置有多种选择,相对应的“走”有多种位移方向:以起点为视点位置的义位,侧显离场矢量,都具有方向特征[+离开];以终点为视点位置的义位,侧显进场矢量,都具有方向特征[+朝向];以路标为视点位置的义位,侧显穿越矢量,都具有方向特征[+通过]。以此为准划分多义词“走”的语义层级,作为中型语文性词典中的义项立体排列依据,义项间的认知关系一目了然,更有利于读者的认知和理解。
此外,视角多样性对于语言表达多维性的影响还体现在指示性、主客观性等方面,鉴于多义动词“走”的个案分析不能涉及方方面面,还有待在今后的研究中进一步探索。
注释:
[1] 语料来源:北京大学CCL语料库。[2014年6月20日]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走”字语料共238587条,在18类语料按比例抽取共计31239条,建立“走”字语料库,进行逐一标注。
[2] 章宜华:《认知语义学与新一代双语/双解学习词典的多维解释》,《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文双月刊)2010年第9期,第376页。
[3]R.W.Langacker,CognitiveGrammar:ABasic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p.55-85.
[4] W.Croft,D.A.Cruse,CognitiveLinguistics,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92-104.
[5] [美]乔治·莱考夫:《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9页。运动物体以移动的方向(或约定方向)为前方。
[6]M.Johnson,“The Body in the Mind: 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ImaginationandReason,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p.114.
[7] [美]兰盖克:《认知语法基础》,牛保义、王义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5页。
[8] [美]兰盖克:《认知语法基础》,牛保义、王义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45页。
[9] 周领顺:《汉语方式动词的移动状态层级》,《外语教学与研究》2011年第6期,第828页。
[10] 参见Talmy Leonard,TowardACognitiveSemantics,VolumeI:ConceptStructuringSystems,i-viii,Cambridge,MIT Press,2000,p.312。 图形(figure)通常是一个运动的或在概念上可以移动的事物。背景(ground)通常是一个静止的参照事物。“走”的基本义属于位移运动,故而在行文中用“移动体”表述“图形(figure)”;用“路标”表述“背景(ground)”。
[11]参见束定芳:《认知语义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2~134页。“活跃区,即某一事物最直接参与某一关系的那(些)部分被定义为该关系的活跃区。”
[12] 转引自刘岩:《现代汉语运动事件表达模式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36页。
[13]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纂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凡例第5页、第1735页。多义词“走”的义位“跑”,多出现在表示书面上的文言词语中,如“奔走”“走马观花”。在运动方式的速度维度上,与基本义有快慢之别,故单列一个义位。
[14]参见魏水利:《认知视角下运动动词的多义性研究》,《西北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第169~172页。运动动词除了表示物理运动义,还可以表示事物状态、时间、空间等虚拟运动义。这里所指“移动”,是广义移动,既指典型的物理移动,也包含非典型的虚拟移动。
[15] [美]兰盖克:《认知语法基础》,牛保义、王义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9页。
[16]这里动作“走”的侧显为离场矢量,基体为整个场景。
[17]Talmy Leonard,TowardACognitiveSemantics,VolumeI:ConceptStructuringSystems,i-viii,Cambridge,MIT Press,2000,p.104.
[18] “走”与“去”的区别在于:“去”可直接带表终点(目的地)的地点名词,而“走”需借助“到”“去”类路径动词,才能带地点名词。
[19] 参见杨金华:《释义·义项划分·义项排列》,《辞书研究》1987年第5期,第47页。《小罗贝尔法语词典》立体层次排列法:义项群、义项组、义项、子义项。
【推荐人语】 该文以多义词“走”为例,深入剖析了动作“走”在不同视角下的不同识解过程,进而为多义词“走”各义位间的方向异同作出合理的认知解释。论文以小见大地阐释了视角多样性对于多义词内部义位分合、层级体系建立的作用,具有一定的词汇语义学价值。遵循多义词“走”的内部层级分布,对词条“走”的各义项进行立体层级式的排列,较传统的直线形义项排列方式更易于词典使用者的认知和理解,为词典应用的相关领域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