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景毅
(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新加坡,637332)
“一鸣惊人”的寓言故事可谓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然而在《韩非子》、《吕氏春秋》、《史记·滑稽列传》、《史记·楚世家》、《新序》中却一事数载、种种有别,呈现出语同人异的现象。“一鸣惊人”故事的核心实际上是一则隐语。隐语之前,叙述者往往会交代背景,隐语之后,所谏者会有言语响应,进一步采取行动,并最终对国家大政有影响,在此之后史家还会有适当的评论。考察“一鸣惊人”故事的五个不同的版本,笔者发现,在篇章结构上颇与先秦典籍《国语》的四段式结构模式类同[1]。笔者将之归纳为五段式的叙事结构:背景+隐语+行动+效果+评论。由于各个版本的记载有所不同,试分述之,以见异同。
1. 背景
典籍背景备注《韩非子》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相对简短右司马谓谁,无考《吕氏春秋》荆庄王立三年,不听而好讔。成公贾入谏,王曰:“不谷禁谏者,今子谏,何故?”对曰:“臣非敢谏也,愿与君王讔也。”王曰:“胡不设不谷矣?”讔即隐王者禁谏对话开始
续表
背景一般为交代隐语的情境与语境,在五个版本中,都会叙述王者即位后不问政事,除《滑稽列传》未交代齐威王即位几何,其他版本均交代楚庄王已即位三年。《吕氏春秋》、《滑稽列传》、《新序》都直接指出王喜好隐语(“好讔”、“喜隐”、“好隐戏”),为下文隐语的出现做好铺垫,而《吕氏春秋》与《楚世家》都指出王者禁谏,而进谏者的隐语是用来进谏,《滑稽列传》指出左右不敢谏,而淳于髡以隐语进谏。《滑稽列传》与《新序》均言明国家已面临危亡,进谏势在必行。《吕氏春秋》与《新序》在隐语出现之前的背景中已开始对话,对话的双方或为进谏者与所谏者,或为进谏者与群臣(无能进谏者)。
2. 隐语
典籍隐语备注《韩非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默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阜之鸟一回合对话指出不飞不鸣的原因《吕氏春秋》对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动不飞不鸣,是何鸟也?”王射之,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意也;其不飞,将以长羽翼也;其不鸣,将以览民则也。是鸟虽无飞,飞将冲天;虽无鸣,鸣将骇人。贾出矣,不谷知之矣。”阜之鸟一回合对话指出不飞不鸣的原因《滑稽列传》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鸟一回合对话
续表
隐语是这则故事的核心,通过上表可以看出,有鸟三年不飞不鸣是隐语共同的要素,语意也基本相类。《滑稽列传》与《楚世家》中的隐语对答最为简短,笔者以为越是简短的对答越能体现隐语的高妙,越能体现群臣之间的高智商。《韩非子》、《吕氏春秋》、《新序》中君王的隐语回答都比较详细,说明不发政令的原因在于等待时机,以观察群下(“以观民则”、“以览民则”、“以观群臣之慝[奸佞]”),均告知进谏者已明白对方之意。惟有《新序》有两回合对话(原因是士庆不明白不飞不鸣的原因,可能也包涵着对君王奋起的不信任),其他均为一回合对话。《韩非子》、《吕氏春秋》、《楚世家》点明鸟在“阜”,而隐语在《说文解字》中即归为“阜部”。
3. 行动
典籍行动备注《韩非子》处半年,乃自听政,所废者十,所起者九,诛大臣五,举处士六。半年后行动《吕氏春秋》明日朝,所进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第二天行动《滑稽列传》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即刻行动《楚世家》数月,淫益甚。大夫苏从乃入谏。王曰:“若不闻令乎?”对曰:“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数月后苏从再入谏才行动《新序》王大悦士庆之问,而拜之以为令尹,授之相印。士庆喜,出门顾左右笑曰:“吾王成王也。”即刻行动士庆有评论
行动是检验隐语效用的直接体现,五个版本中《吕氏春秋》、《滑稽列传》、《新序》是即刻有效,马上行动,而《韩非子》与《楚世家》是过了一段时间(半年或数月),或君王开始行动,或是大夫再谏,君王才开始行动。赏罚的人数诸本亦有差,进谏者本人的结局也有不同,《楚世家》与《新序》受到了重用,而其他三书并未记录。《楚世家》的记载相对详细,伍举隐语进谏后数月,苏从再谏,楚庄王方才罢淫乐听政,并重用前后两位进谏者(伍举、苏从)从政。《新序》是惟一隐语进谏者隐语进谏后还有追加评论者,庄王即刻授士庆为相位,士庆亦沾沾自喜,对左右笑称“吾王成王也”。
4. 效果
典籍效果备注《韩非子》而邦大治。举兵诛齐,败之徐州,胜晋于河雍,合诸侯于宋,遂霸天下。国家大治,对外称霸《吕氏春秋》群臣大说,荆国之众相贺也。群臣、国人皆高兴《滑稽列传》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别国振惊,归还侵地《楚世家》国人大说。是岁灭庸。六年,伐宋,获五百乘[2]。国人高兴、对外获胜《新序》中庶子闻之,跪而泣曰:“臣尚衣冠御郎十三年矣,前为豪矢,而后为藩蔽。王赐士庆相印而不赐臣,臣死将有日矣。”王曰:“寡人居泥涂中,子所与寡人言者,内不及国家,外不及诸侯。如子者,可富而不可贵也。”于是乃出其国宝璧玉以赐之。中庶子心中不平衡,楚庄王加以回应(对话)
隐语之后的行动只是朝政人事的改变,而真正对国家、朝政、国人、个人有何效用才是关键,五个版本中,都在行动之后对此加以叙述。《韩非子》与《楚世家》表现为对内对外皆有成效,《吕氏春秋》是对内(群臣、民众)有成效,《滑稽列传》是对外有成效。《新序》的成效比较特别,只针对某个人,中庶子不理解士庆何以拜相,心里不平衡,向国君质询,而国君答以“可富不可贵”,而以“国宝璧玉”赏赐之,以求得朝政的平衡,这说明无论《楚世家》中重用伍举、苏从,还是《新序》中重用士庆,因一隐语谏言而得到高位是会引起朝廷中某些人的不满,从而带来朝政的不稳定因素。
5. 评论
典籍评论备注《韩非子》庄王不为小害善[3],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4]史家自评+庄子语《吕氏春秋》“故《诗》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处也,必有与也。’其庄王之谓邪!成公贾之讔也,贤于太宰嚭之说也。太宰嚭之说,听乎夫差,而吴国为墟;成公贾之讔,喻乎荆王,而荆国以霸。”[5]《诗经》语+史家自评评论最长《滑稽列传》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6]史家自评《楚世家》无《新序》曰:“忠信者,士之行也;言语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无所行矣。”[7]史家自评
评论一般出自史家,乃由隐语引发的对史事的评价,五个版本中除《楚世家外》[8],皆有史家评论。《滑稽列传》的评论并非紧接在故事之后,而是存于司马迁本传中的“太史公曰”。《韩非子》与《吕氏春秋》乃引《庄子》、《诗经》语加强评论,《滑稽列传》与《新序》完全是史家自评。《吕氏春秋》评论最长,将成公贾之于楚庄王与太宰嚭之于吴王夫差作比较,显示“说”“讔”之云壤之别。
1. 真名假事
一鸣惊人的故事最早记载于《韩非子·喻老》,进谏者为右司马,到底是谁,《韩非子》中没有说明,后世学者有所猜测。而所谏者乃春秋五霸之楚庄王。稍后的《吕氏春秋·重言》,所谏者亦为楚庄王,而进谏者为成公贾。汉代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将进谏者归为淳于髡,所谏者为齐威王,但在《楚世家》中司马迁又将进谏者归为伍举,所谏者为楚庄王。同一则寓言,在《史记》中一事而两见,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刘向《新序·杂事》中的进谏者为士庆,所谏者仍为楚庄王。
我们将“一鸣惊人”的寓言故事在诸种典籍中所记载的“进谏者”和“所谏者”列表一观:
《韩非子》《吕氏春秋》《史记》《史记》《新序》喻老重言楚世家滑稽列传杂事所谏者楚庄王楚庄王楚庄王齐威王楚庄王进谏者右司马成公贾伍举淳于髡士庆
由上表可以看出,同一故事原型,不同的谏纳双方,并在不同文本中出现差异叙事,特别是在《史记》中一事而两见,谏纳双方皆不同,确实值得注意。
所谏者是谁?是楚庄王还是齐威王?明人徐孚远云:“‘楚庄、齐威,皆有雄略,故先纵乐以观群臣,大鸟之喻,为得其情也。’”[9]楚庄王、齐威王分别为春秋、战国时期一代雄主,皆“性好隐语”(《文心雕龙·谐隐》),然而,到底“一鸣惊人”的故事最初发生在谁的身上?由上表可知,所谏者,除《史记·滑稽列传》为齐威王,其他版本皆为楚庄王。按照清人的说法有两种可能性,一种认为此故事发生在齐威王的身上有可能性,最早记载此故事的《韩非子·喻老篇》,在大鸟之喻后有“败之徐州”之语,查楚庄王生平似未有此事,或许乃指齐威王,顾广圻即认为:“《史记》年表,威王七年围齐于徐州,《楚世家》同,或此庄王谓威王也。”[10]据《史记·田完世家》载,齐威王“即位以来,不治,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间,诸侯并伐,国人不治”,于是赏即墨大夫罚阿城大夫,并取得对外作战的一系列胜利,“齐国大治。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11],此与诸本“一鸣惊人”故事中前后的情况绝相类似,臣下以隐语谏之,不无可能。另一种如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大鸟之语,髡盖祖楚伍氏谏庄王故智耳。”[12]淳于髡或许是祖述楚人(进谏者并非伍举,详见下文)进谏楚庄王之故事而进谏齐威王,这样的推测也不无道理,因为这则故事在后来的典籍中不断出现,有学者指出:“《吕氏春秋·重言篇》载成公贾谏荆庄王,《新序·杂事》载士庆谏楚庄王语,皆大同小异,虽谏之人不同,而所谏之人同作庄王,则当以庄王为正。若齐威王事,不载《国策》。或史公聊借此以为滑稽之助耳,然今人但知齐威王者,比比然也。”[13]谏议之人不同,所谏之人同为楚庄王,说明原典中很可能为楚庄王,或许因为《滑稽列传》的影响很大,后世许多人转而认为是谏齐威王事。
进谏者又是谁?诸本皆不同,但应该不是伍举。南宋人王应麟云:“三年不飞不鸣,《滑稽传》谓淳于髡说楚威王[14],此一事而两见”,“庄王时有嬖人伍参,其子伍举在康王时。康王,庄王之孙。《吕氏春秋·重言览》云:‘荆庄王立三年,不听而好隐,成公贾父入谏曰:“愿与君王隐。”’《新序·杂事篇》云‘士庆’,然则非伍举也。”[15]历史上,“楚才晋用”的故事同样脍炙人口,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即公元前547年,记载清楚,主人公为伍举应没有问题,而楚庄王即位三年,为公元前611年,与公元前547年年代相差甚远,故此“一鸣惊人”非伍举事。梁玉绳认为:“伍举在康、灵之世,事庄王者乃其父伍参,此与《子胥传》同误。何异《说苑·正谏篇》言庄王以椒举为上客乎?然大鸟之谏,《史》误以为伍举(《吴越春秋》及《大纪》误从《史》)。而《韩子·喻老篇》称右司马,《吕氏春秋·重言篇》作‘成公贾’,《新序·杂事》作‘士庆’,莫定所属。”[16]排除了伍举,《韩非子》中的右司马只有职衔,没有姓名,无从考察,其他成公贾、淳于髡、士庆三人则莫定所属,可以进一步考证(见下文)。
但问题可以从别的角度加以解释。台湾大学李隆献教授提出《穆天子传》与《晏子春秋》的叙事是一种“真名假事”的叙事方式[17]。笔者以为这一观点对于解析此问题具有启发性。“一鸣惊人”故事本身是否真实,值得怀疑,很可能产生自春秋,后在战国时成为的一则寓言故事流传,时人及后人引用这则寓言付诸真实的人物身上,成公贾、淳于髡、士庆(甚至假托伍举)是否真正进谏,楚庄王、齐威王是否纳谏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通过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加强了寓言故事的影响力与传播度。
2. 隐语讽谏
隐语是“一鸣惊人”故事的核心。《说文解字·阜部》:“隐,蔽也。”《史记·楚世家》集解云:“隐谓隐藏其意。”[18]或作“讔”,《文心雕龙·谐隐》云:“讔者,隐也;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19]隐语不是谜语,它与隐喻(metaphor)性质相类,但非修辞手法,确切地说,隐语是一种政治辞令艺术。隐语的功用是讽谏,并非游戏,其叙事模式亦独具一格。中国古代典籍中有不少隐语的记载,台湾大学李隆献专门研究过《左传》的隐语和隐语叙事[20],其他典籍包括《韩非子》、《吕氏春秋》、《史记》、《战国策》、《新序》、《说苑》等都存有隐语[21]。
如上文所述,在“一鸣惊人”故事的进谏者中,伍举排除在外,右司马、成公贾和士庆所指何人,典籍记载语焉不详,只有淳于髡史有专传,且有隐语讽谏之声名,故我们有理由相信淳于髡极有可能是这则故事的主角。
淳于髡(前386?—前310?),战国时齐国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稷下学宫最具影响力的学者,博闻强志,学无所主,思想博杂,兼重礼法。他出身卑微(齐之赘婿),其貌不扬(长不满七尺),终身不仕。曾撰有《王度记》、《十酒说》二书,均已亡佚。史称其性好“隐语”,多以隐语讽谏楚王。
淳于髡作为传主被司马迁列为《滑稽列传》的第一位,记述其三则隐语。第一则就是“一鸣惊人”的大鸟之喻;第二则是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求援,但出手却很吝啬,淳于髡不直接表明态度而以“仰天大笑”对之,并在齐王的责问下以隐语巧妙地加以暗示(齐王就好比农夫禳田,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多),使得齐王改以厚资,淳于髡出使成功,解决了齐国危机;第三则是淳于髡用“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隐语讽谏齐威王罢长夜之饮。三则隐语一脉相承,与淳于髡举止、口吻、性格相一致,并具有一以贯之的叙事模式。此外,在《史记·田完世家》与《新序·杂世篇》中亦记载淳于髡与邹忌的一番智者对话,淳于髡以“微言五”(案:微言即隐语)讽谏邹忌的为相之道。以上隐语充分显示出淳于髡多智多辩的滑稽本色[22]。
《史记·滑稽列传》开宗明义: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23]
明人李景星慧眼卓识:“‘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即此二语,已得滑稽要领,一篇主意,正在于此。”[24]所谓“微中”即“妙中”,“谈言”即隐语,王叔岷认为,“重六艺亦不忽谈言,此史公之特识”[25]。司马迁将《滑稽列传》放在非常高的位置,认为六艺之外,别有一艺,就是滑稽。这似乎有些危言耸听、自我抬高,以致有学者认为此处有误,明人董份说:“滑稽而引六艺语,文意又不相属,恐有误。”[26]其实司马迁将滑稽与六艺并称,说明他列此传并非单纯猎奇,更非有误,而有深意存焉。近世曾国藩有云:“言不特六艺有益于治世,即滑稽之谈言微中,亦有裨于治道也。”日本学者冈白驹曰:“解纷乱,即是治,岂独止六艺耶?天道之所以大也。”[27]滑稽有裨于治世,能解纷乱,当然可与六艺并称,滑稽者的治世解纷乱的武器就是隐语讽谏。滑稽与六艺有所不同。首先,与六艺正襟危坐、高谈阔论不同,滑稽出为笑言,仿佛不经意谈笑间言辞富于深意,需要仔细体味。唐人柳宗元云:“《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28]第二,滑稽虽然很底层、很草根甚至很令人鄙夷,但比高大上的六艺似乎更有实际效用,宋人刘辰翁云:“滑稽者至鄙亵,乃直从六艺壮语说来,即此太史公之滑稽也。其言大道亦由是耳,今俳优引语皆名。但闻‘天道恢恢,岂不大哉’,亦使人发笑,谓当解纷之时,则六艺无用也。”[29]第三,司马迁不因人废言,他看重的就是这些滑稽之人能够以一言而劝谏君上,相比当世的一些儒者谏官有过之而无不及,堪比六艺正轨。这充分显示了司马迁通达的价值观。
1966年,Robert Scholes和Robert Kellogg在TheNatureofNarrative一书中提出叙事文的四要素:情节(plot)、人物(character)、观点(point of view)、意义(meaning)[30]。以笔者对“一鸣惊人”五段式叙事结构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故事是经过史家精心设计后笔录的故事,并非实际发生的故事;谏纳双方在不同版本中不同,叙事者依靠隐语对话和行动展示人物性格;隐语讽谏之后,叙事者会通过君王的谏纳与效果形成对整个事件的价值判断,其意义或曰主题也在史官评价中揭示出来。“一鸣惊人”属于真名假事的叙事方式,时人及后人引用这则寓言付诸真实的历史人物身上以加强故事的影响力与传播度。事实上,据笔者考察,司马迁曾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多次使用这种真名假事的叙事方式[31]。淳于髡极有可能是“一鸣惊人”故事的主角,隐语作为淳于髡独特的进谏武器,体现其多智善辩的滑稽本色。隐语讽谏是先秦一类士大夫参与军国大事的方式,值得进一步研究和探讨。
注释:
[1] 参见李佳:《试论〈国语〉的篇章结构及其笔法特征——以〈左传〉互见记载为参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第71~78页;李佳《〈国语〉研究》第六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
[2]以上所引《楚世家》,除一处特别注明外,据(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39页。
[3] 按:王先谦以为“害”字不当有,盖与善形近而误衍,可信。
[4]以上《韩非子·喻老》所引,据(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六,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96年,第123页。
[5] 以上所引《吕氏春秋》,据(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卷十八,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96年,第220页。
[6] 以上据引《滑稽列传》,据(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857~3858、3864页。
[7]以上所引《新序》,据(西汉)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陈新整理:《新序校释》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71~276页。
[8]按:这恐怕是体例原因,伍举进谏只是楚庄王生平事迹的开始,接下来要继续叙述楚庄王的其他事迹。而其他版本均以隐语进谏作为叙事的核心。
[9][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百二十六,台北:天工书局,1993年,第5033页。
[10](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六引,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96年,第123页。
[11] (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卷四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77页。
[12](清)梁玉绳撰:《史记志疑》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454页。
[13](清)诸玉衡:《醉月西庐古文》卷下《书滑稽传后》,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20~721页。
[14] 按:应为“齐威王”。
[15][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四十引,台北:天工书局,1993年,第2490页。
[16](清)梁玉绳撰:《史记志疑》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11页。
[17] 李隆献编:《叙事理论与实践——以〈左传〉为对象》,台湾大学开放式课程讲义,第7页。
[18] (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39页。
[19](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39页。
[20]李隆献:《论〈左传〉的“隐语”与隐语叙事》,《正学》第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第257~282页。
[21]曲景毅:《论战国稷下学官淳于髡之“隐语”叙事》,台湾师范大学第四届叙事文学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2015年11月6、7日。
[22] 按:关于“滑稽”之义,历来众说纷纭,加之“滑稽”在当下的引申义,极容易产生歧义。“滑稽”,古音“guji”,出现在《史记》的不同篇章中,可以互训,如《滑稽列传》称淳于髡“滑稽多辩”,《樗里子甘茂列传》称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孟子荀卿列传》称“鄙儒小拘,如庄周等滑稽乱俗”,《孔子世家》中春秋齐人晏婴称“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归纳而言,所谓滑稽者,一曰“多辩”,故能出口成章,词不穷竭;二曰“多智”,故能“乱俗”、“不可轨法”,其言能乱异同。前者为表象,后者为本质,二者互相联系、互为因果。古代语境中的“滑稽”与现代语境中所谓言语、动作或事态令人发笑之意有相通之处,但又不尽相同。
[23] (西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857页。
[24] 李景星著,韩兆琦、俞樟华校点:《四史评议》,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118页。
[25]王叔岷:《史记校证》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362页。
[26](明)李光缙增补,(明)凌稚隆辑校,于亦时整理:《史记评林》卷一百二十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87页。凌稚隆按:“谈言微中二句,总为滑稽要领,岂太史公思游侠者,而不得见,故第及于次耶?不然,何于便给者而有取也。”
[27] 以上两条见[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百二十六,台北:天工书局,1993年,第5032页。
[28](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二十一《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19页。
[29](宋)倪思:《班马异同》卷三十四,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20页。
[30] 此书近年有修订本:Robert Scholes,James Phelan,and Robert Kellogg,The Nature of Narrative (Revised and Expanded),Fortieth Anniversary Editio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31] 曲景毅:《〈史记·滑稽列传〉四题》,《〈史记〉论丛》第12辑,北京: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67~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