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锋
由山东师范大学孙昕光教授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于2003年出版后,一直受到广大高校师生的欢迎,并于2008年、2014年两次改版。2014版即第三版,被评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二五”职业教育国家规划教材。然而笔者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第三版在古诗古文的注解和分段上,依然存在几处令人遗憾的谬误和值得商榷之处,白璧微瑕,本着关心教材建设的初衷,笔者不揣浅陋,把其中的五个瑕疵列举出来,并提出相应的修订参考建议,与孙昕光先生商榷,并请教于大方之家。
一、《采薇》中“雨雪霏霏”中“雨”字的读音
教材第一单元第一课选用了《诗经·小雅·采薇》,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后人誉为《诗经》中最好的句子,并在课文后的导读和练习题中被反复提及,可见这四句诗的重要性。在注释中,“雨”字被注解为:yù,动词,下雨。笔者认为,这里“雨”字当动词讲是不妥的。
确实,在古汉语中,“雨”可以在很多情况下被活用为动词,比如:“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楚辞·山鬼》)“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汉乐府《上邪》)但是,这是名词作动词的特殊用法,并不能由此说明,“雨”字在任何情况都可以解释为“下雨”,我们得根据上下文和诗意来具体分析。“昔我往矣”这四句诗之所以能传诵千古而不衰,即在于它的结构对仗工整。根据对仗句的规律,句中相对应的词语词性应该是一致的,那么,“雨雪”和“杨柳”是对仗的。“杨柳”是由两个名词性词素“杨”、“柳”组合的,自然,“雨雪”也应该是由两个名词性词素“雨”和“雪”组成的,因而,“雨”在此应当是名词而不是动词,其读音应该读为上声yǔ,而不是去声yù,否则,全句就失去了对仗。
而且“雨雪霏霏”的释义也不应为“大雪纷飞”,而应该是“既下雨,又下雪。”因为“霏霏”一词既可以形容大雪纷飞的样子,也可以形容大雨纷繁的样子,比如《岳阳楼记》中的“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所以,此处“霏霏”一词形容可以同时“雨”和“雪”。而且,“雨加雪”的天气是常有的,况且雨雪纷飞不是更形象地表現出凄凉萧索的景象吗?没有必要理解为动宾结构的名词,因为上句的“杨柳”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动宾结构的名词。“杨柳”在这里是同义连用。“杨”指的就是“柳” ,我国最早的训诂学词典《尔雅》的《释木》篇中就这样解释“杨”字:“杨,蒲柳。”[1]又如《战国策》原文是:“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2]这个典故被世人概括为成语“百步穿杨”;杜甫曾用杨柳来形容少女的纤腰:“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绝句漫兴九首》)。很明显,这里的杨柳是柳树,因为植物学意义上的杨树高大挺拔,是不会怜似“弱袅袅”的“十五女儿腰”的。同理,这“杨柳依依”中的杨柳就是专指“柳”而不是现在说的“杨树”。“杨”就是“柳”,同义反复连用。
综上所述,“雨”应读三声,且不是偏义复词,“杨柳”可以解释为“蒲柳”;与此相对应“雨雪”应理解为“雨加雪”。
二、《山鬼》一诗的分段
众所周知,古诗大多是不分段的。对于古诗分段,笔者的意见是,对于长篇古诗,能不分段则尽量不分,如有分段的必要,则要参考两个标准,一看诗意,二看韵脚。《诗经》重章叠句,自然成段,比较好分,《楚辞》则没有这个特点,各家分段大有不同。教材第一单元第二课(第8页)选了屈原名作《九歌》中的《山鬼》一诗,并分作四段。教材上把“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两句分在第三段,“君思我兮然疑作”一句分在第四段,窃以为不妥。
《山鬼》作于两千三百多年前,且诗风朦胧,对于主角山鬼是男是女,此歌为对唱抑或独唱,各家注解大不相同,所以很难从诗意入手。那么只能考察音韵。虽然楚辞音韵与现代汉语语音差别很大,但并非毫无头绪可寻。从顾炎武到段玉裁、再到黄侃,诸位学者都在先秦音韵方面作了许多工作,王力先生在综合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把先秦音韵分为三十部,已经成为研究先秦诗文音韵的圭臬。这有助于我们考察《山鬼》一诗的押韵。
纵观全诗,《山鬼》不像《诗经》那样隔句押韵,而基本上是挨句押韵,时有换韵。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阿、萝两字押歌部);又如“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笑、窕两字押宵部)[3]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考察“若”、“柏”、“作”三个字的读音是否相近,如是,则不可分在两段。
“若”现代汉语读作“ruò”,“作”现代汉语读作“zuò”,“柏”字则有三种读音bǎi、bó、bò。一般来说,现代汉语“松柏”一词中,“柏”字读作bǎi,bó用在德国城市“柏林”的读音上,而bò则专用在“黄柏”这个词上。然而古音是怎么读的呢?我们来查编于1948年的《上古音韵表稿》,“若、柏、作”三字收入“鱼部”,[4]而编于1980年的《新编上古音韵表》则从“鱼部”分出“铎部”,“若、柏、作”三字都收入其中。[5]在唐人作律诗使用的《平水韵》中“若”、“作”字收在“入声十药”部,“柏”字收在紧挨着的“入声十一陌”部,“药陌”通押,可为旁证。成书于北宋的《广韵》,“柏”字在《广韵》中,只有一个读音即“博陌切”,韵母为ò。 而元代韵书《中原音韵》中,“柏”字作“帮母 皆来韵”,即bǎi。也就说明,bǎi这个读音的出现最早不会早于宋元时期。而我们知道,由于民族融合,宋元时期是汉语音韵变化颇大的时代。
综上所述,“若”、“柏”、“作”三个字在上古汉语中,属于同一韵部。而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第二册)所录的《山鬼》一诗中,这三句也在同一段落,且注明“押铎部”,[6]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也如是。
从诗意上来讲,久等恋人不来的山鬼焦虑不安,用“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坚贞,接下来产生“君思我兮然疑作”的怀疑也是自然而然的。且这一句与下文“雷填填兮雨冥冥……思公子兮徒离忧。”等四句环境描写也不相连,不应划为一段。
三、《长恨歌》一诗的分段
同样的问题,出在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的分段上。目前学术界比较统一的观点是,此诗可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讲现实,即历史上李隆基与杨玉环的传奇之恋,下部分讲幻想,白易居虚构出一个“天上人间会相见”的结局。教材把上半部分为三段: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到“尽日君王看不足”为第一段,“渔阳鼙鼓动地来”到“不见玉颜空死处”为第二段,“君臣相顾尽沾衣”到“魂魄不曾来入梦”为第三段(第24页)。这种分法,既拆散了韵部,又没有顾及诗意。
唐人写律诗绝句这样的近体诗,都有严格的韵律,宋人刘渊根据唐人的用韵,编成《平水韵》一书,可为参考。《长恨歌》属于长篇歌行体,是古体诗的一种。唐人写古体诗,虽不像写律诗绝句那样严格按照《平水韵》来写,但由于近体诗强大的影响力,唐人写起古风来,难免受其影响,既可以参考《平水韵》,也可以邻韵合用,称为“通韵”。[7]查《平水韵》可知,“缓歌慢舞凝丝竹”的“竹”字属于入声一屋部,“尽日君王看不足”的“足”字,和“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曲”字,属于入声二沃部,屋沃通韵。[8]
从诗意上来看,诗人以音乐写战乱,别出心裁:正当李杨二人沉醉在缓歌慢舞之中,一阵紧急的鼙鼓声传来,打破了霓裳羽衣曲美妙的节奏,不落俗套,也显示出乐极生悲的批判主题。
四、《摸鱼儿·雁丘辞》的注释
教材第一单元还选了金代诗词大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辞》,这是一首千古传颂的爱情绝唱。上片有一句“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教材上注释为:“痴儿女:元好问另有《迈陂塘》(即摸鱼儿)词,其叙曰:‘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痴儿女似指此。”(第37页)
按教材上所注,这里的“痴儿女”即元好问的另一首《摸鱼儿·问莲根》中的主角,即泰和年间,大名府一双殉情的小儿女,死后化为并蒂莲。两首不同的词,互为解释,真的如此吗?
虽然后世许多人把《雁丘辭》的前两句误传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然而我们都知道该词所歌颂的乃是一对殉情的大雁,怎么会突然扯到一对小儿女呢?这岂不是创作的大忌——跑题吗?况且词前小序中说明,《雁丘辞》写于并州,《问莲根》写于大名府,二者非一时一地之作,决不可能混同。
“就中”是什么意思呢?《辞源》上解释为“其中”,并举李白的诗句“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白居易的诗句“自入秋来风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都是“其中”的意思,可以为例证。“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的意思就是这对大雁经历过相聚的欢乐,承受过离别的苦痛,其中的悲欢离合跟人间痴男怨女是一样的。这样理解,方能体会作者以雁写情的深意。目前,常见的选本也都如是解释,包括较权威的由林从龙、侯孝琼、田培杰注的《遗山诗词注析》。
五、《谏逐客书》的分段
秦代政治家李斯的《谏逐客书》开门见山提出论点,中间论证,煞尾总结,凤头猪肚豹尾,观点鲜明,气势磅礴,可称得上学习议论文写作的标准范式。因此,对于该文的分段不可不慎。
教材把本文分为六段。“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为第一段,本段提出总论点:即逐客是错误的。“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为第二段,本段列举大量历史论据,证明客为秦有功。“今陛下致昆山之玉……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为第三段,“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为第四段。(第110页)大概编者认为“夫”字是发语词,要发议论了,应该重起一段。然而从“今陛下致昆山之玉”到“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讲的是同一思想,即秦王嬴政对待色乐珠玉的态度是“快意当前、适观而已”,而对待人才是“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即重物轻人,由此警告秦王这不是统一天下的办法。“今陛下致昆山之玉……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讲的是色、珠、玉,“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退弹筝而取《昭》、《虞》”讲的是乐。作者李斯把色、乐、珠、玉讲全了,才问一句“若是者何也?”答案就是秦王对待物和人采取了双重标准,由此得出“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的结论。这两段万万不可分开。“夫”这个发语词,不过表示要继续发议论罢了。而课后的导读部分,依然把全文分为五段。这就是编者不小心的地方了。其他选本也基本都分作五段。
结语
《大学语文》这门课肩负着培养学生阅读能力、提高学生写作水平、训练学生口语表达技巧、传承中国文化的重任。因此,无论是教材的编者还是教师,都应该慎之又慎,不但要有良好的文学鉴赏水平,还要有古音韵学、训诂学、诗律学的知识,才能更好地从事教学工作。谨以几点浅见,与孙昕光教授商榷。
参考文献:
[1]李学勤.十三经注疏 尔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何建章.战国策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王力.诗经韵读 楚辞韵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4]董同龢.上古音韵表稿[M].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九本,1948.
[5]周法高.新编上古音韵表[M].上海:中华书局,1980.
[6]王力.古代汉语(第二册)[M].上海:中华书局,1999.
[7]王力.古体诗律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8]王力.古代汉语(第四册)[M].上海: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