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舒馨+郑立峰
摘 要:黄咏梅从“人”的维度来审视边缘文化,结合个人经验、文化差异构建城市边缘群体的精神世界,现实与精神失衡,传统文化与现代化文化碰撞融合,使边缘文化具有双重性与斗争性的特点。在边缘文学创作中对人物底层、事件底层进行叙述化,摆脱个人经验的蒙蔽性,重塑“日常经验”,对边缘群体进行苦难叙述,透过个人表层,温情注视这一群体的精神,讲述“出走”后不能完全融入城市,又无法回到故乡的“漂泊”命运。
关键词:边缘文化 苦难叙述 精神世界
“边缘文化”特指被主流文化排斥在外,是相对弱势的、占少数的非主流意识形态,产生的理论依据是“共生”思想和“边缘效应”,一般情况下表现为片面的、非重点的。在经济和文化呈多元化发展的态势下,“边缘文化”的存在便具有客观必然性,其主要表达的对象是边缘群体,即以中下层和底层群众为主,属于社会的弱势群体。黄咏梅从文化审视角度深入边缘文化,结合精神与环境,构建了一系列与社会现实斗争的人物形象,以低调平和的姿态平视边缘群体,表同情于悲惨命运,对边缘群体进行“底层叙事”,塑造在苦难环境中仍然努力追求梦想的精神,探索能够在城市立足的外在力量与精神力量,哪怕精神在社会的重压下走向麻木甚至破碎,都是探索之路的成功者。
一、构建边缘人孤独悲苦的精神世界
黄咏梅笔下的边缘群体有从农村到城市谋生的劳动者,也有在城市转型过程中被抛到底层的市民,尽显社会“优胜劣汰”竞争法则。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笔调客观细腻,文章为多线型结构,线索明晰,善于对日常小事进行冷峻再现,以悲悯之情,扯掉现实外衣,揭露藏匿于后的精神坚守,将对苦难的呐喊藏在心底,对命运做隐忍式抗争。
作为当代底层叙述的先觉者,黄咏梅较早地关注了从农村到城市的劳动者以及在社会转型过程中被掷到生活底层的小市民,“直面都市底层人物的精神遭遇,将他们的爱情、亲情及友情中的痛感描写得细腻温婉”{1}。从“人”的主题出发,温情维护人的尊严,由现实空间上升到精神追求维度,表达试图超越现实的渴望,在迷茫探索过程中寻求解脱之路。《表弟》中对表弟的成长分为了三个转折点,第一个是在跆拳道表演时搭档临时改变动作,让表弟在台上被打倒在地出糗。受挫后的表弟如众多青少年般沉迷于网络世界,游戏中获得的自我满足蒙蔽了虚幻与现实的判断力,于是带着所向披靡的姿态回到现实与他人进行斗殴,不料被拍成视频放到网上,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批判,这个热血事件就是表弟的第二个转折点。自尊的挫败感让人逃离到游戏带来的快感里,最后崩溃的极点在“装睡哥”事件上,表弟因坐公车时睡觉没有给老人让座,又被人拍下来放到网上,由此来自各方面的道德伦理枷锁扼住了表弟的喉咙,重压之下表弟选择了“萨克雷”式一跃,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表弟存在逃避现实的自我蒙蔽心理,渴望疏离现实,逃到可以释放孤独产生浓烈热情的“江湖”,构建一个与现实对立的虚拟精神世界,然而质朴的本性在回归现实后被现实侵蚀,不得已选择最决绝的方式表达对现状的不满与反抗。与表弟相似的还有《单双》中的李小多,数数这一天分给她带来些许的尊严满足,博弈胜利带来的快感使她沉迷在自我世界,随之不断加大筹码,最后把生命赌给了上天。表弟和李小多二者都渴望超越现实,逃离到自我存在得到满足的虚拟维度,对现实的幻想破灭后陷入绝境,归于虚拟的精神世界,对生命探索缺乏经验,脱离社会,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在迷茫探索后,都用生命来反抗现实。
超现实努力的失败,或以命为终,或归于生活,繁琐的日常经验,隐藏着人物精神的追求与变化,黄咏梅用冷静的笔调,将时代牺牲品在过渡时期的顽强心理发挥到极致。《契爷》里,夏凌云用书信与外界联系一事败露后,在封建传统与现代化冲撞交汇中,契爷是旧文化的代言者,夏凌云则是时代转换缝隙中的牺牲者,从国道而来的司机黎变搞大她的肚子又离她而去,她只得生下女儿自己抚养,在路旁的蒙古包里卖糯米糍粑度日。另一个人赵想想则在个人努力下实现了“出走”,坐上开往省城的末班车,头也不回地离开。经济的一体化发展,打破了各地区孤立的状态,在城市现代化发展的夹缝中,有不少像夏凌云企图逃离却挣脱不了现实只得妥协回归,也有如赵想想带着与故乡决裂的坚定实现“出走”,逃离追梦,但是从黄咏梅笔下边缘人命运看来,赵想想“出走”后的留白,隐藏着妥协或溃败的未明意味,个人也好,整个边缘群体也罢,若想要从本质上完成现代化蜕变,需要积累足够的力量,才能获得社会话语權。
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牺牲者,还有《档案》里管理档案的小职员,《瓜子》中从管山到广州的保安,《特定时期的爱情》中没有正经工作又不愿回家乡的小每,等等,这一类人,没有资本积累,没有一技之长,只有廉价劳动力,由于对金钱、虚荣与繁华的渴望,纵使因都市的排外性而被歧视孤立,也不愿离开令人沉醉的广州,更不愿回到故乡,最后都走上“漂泊”的道路。
黄咏梅在讲述人物时,透过人生经验,直击他们千疮百孔至麻木的精神深处。他们急切地渴望脱离故乡,摒弃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精神财富,被金钱物欲蒙蔽,竭力赚取金钱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在尽力融入城市的过程中,理性追求被一点点磨灭,在被排挤的苦难边缘地带中生存,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回归故乡。底层群众虽占社会的大多数,但其自身在经济、政治和文学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局限性,故没有足够的力量转变身份,缺乏话语权。
生活在现代城市的弱势群体,个人奋斗似乎并不足以让人实现转换社会地位,欲望与现实拉大了追求与得到的心理落差。《把梦想喂肥》中“我妈”身残志在,是残疾人的典范,在梅花州是残疾人三轮车群体中的“领袖”,为了“把梦想喂肥”,她毅然决然来到了广州,满腔热血,却始终抵不住现实的消磨,梦想破灭后死在广州区里的一条臭水沟里。残疾人在生理上本就处于弱势,冷酷的现实更是扑灭了追求希望的火焰,在此黄咏梅并非只是对残疾人生活遭遇的苦难进行单一重现,而是塑造了一个另类的励志典型,在绝境中依旧激情,对明天充满向往的“大姐大”。黄咏梅追求的精神世界,与现实接轨又超然于现实。人的欲望分为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往往精神会大于物质,暗藏了边缘群体追求与得到的不平衡,侧重于追求过程的场景再现,凭借着原有的精神财富抵抗现代化城市带来的攻击,虽然人物超现实的行为失败了,但是精神却成功了,与一贯标准化的人物追求不同的是更注重人物在追求梦想过程的心理变更,从有声追寻到无声隐忍,感情逐渐变得固板,最后选择妥协或者用生命之重痛诉社会现实的残酷。
二、孤独的“漂泊”者
因中国现代化城市的畸形发展而产生的“都市症”,在文学作品中流露出孤独、焦虑、寂寞的“现代情绪”。谢友顺认为进入“新世纪”后,文学的消费主义浪潮以较快的速度兴起,在这一浪潮的影响下,作家内心对叙事探索的热情消减了不少,“作家们似乎轻易就卸下了叙事的重担,在一片商业主义的气息中,故事和趣味又一次成了消费小说的有力理由”{2}。写作对象有从农村到城市的劳动者,因原有的精神文化与城市现代化现状产生隔阂,他们变成城市孤独的漂泊者,还有原本就生活在城市的底层群众,在前现代精神文化和现代精神的文化冲突中,边缘群体只能在城市边缘寻求存在感。许多作家持怜悯的目光,以俯视的姿态进行单一的揭露、批判和控诉,空洞地进行道德呼喊,极力表明道德立场,为边缘群众硬性代言,看似积极,实际上受市场性影响,边缘文学的“文学性”被削弱,以至于故事情节模式化,人物形象僵化,缺乏精神底蕴,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里,将农村与城市二元化地对立起来,重视物质经济,淡化了文学对人伦理、道德精神的作用,虽揭露边缘群体的苦难,也只是停留在表层。而着眼文学魅力脱离时常桎梏形成的“文学场”,来看待现代作家的边缘文学创作,则反映了边缘文化的独特魅力。
当代文坛主流作家迟子建的作品自新时期以来很难被归入到某一思潮中,近几年出现的“底层文学”为她的作品提供了新的维度。迟子建以温情著称,关注社会边缘弱势群体,遵循道德伦理审美标准,迷糊善恶分界,从二元对立的模式中跳出,有丰富的精神内涵,细腻的笔触,温情的目光,看待边缘地带的苦难生活。《起舞》以全知全能角度对时空进行灵活转换,以老八杂的拆迁重建作为切入点,讲述老八杂底层贫民生活的现代化变迁,和苏联专家在“起舞”中受孕成为齐如云命运的转折点。小说围绕半月楼的女主人齐如云和丢丢展开,到老八杂变成龙飘花园,映衬出哈尔滨从20世纪初到现代的风雨悲欢,回迁的贫穷市民和新住来的富人相比,他们的粗衣糙布与现代化的高级小区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了温情,剩下的只是钢筋水泥的冰冷苍凉。迟子建和黄咏梅都属于温情叙事,用悲悯的目光注视边缘群众的苦难,关注“人”的主题,从表层深入温情注视边缘群体的内心精神世界。虽然城市现代化发展迅速,但底层精神蕴含仍然扎根在传统文化中,从语言到思想,边缘群体不可能完全摆脱先辈传承下来的精神财富,而一下子进入到社会中心位置。
黄咏梅并没有割裂城市“漂泊者”与精神文化源地的联系,反而在寻求身份认可过程中表现了与故乡的羁绊,带着这份不变的精神坚守,“出走”到都市,根植在乡里。对此黄咏梅很少直接写家乡,她的小说大多数以广州为背景,但其中蕴藏着深厚的梧州地域文化底蕴,在都市生存本相的关注下,给人物世俗层面上增添地域文化的审美空间。梧州自然景观鸳鸯江、浔江、系龙洲等常在其作品中出现,人文景观也不少,如:多宝路、骑楼、白马等,这些不是单纯的地区标号,还是文化地域的标识。小说《骑楼》以衰落的骑楼文化群为背景,以“我”与小军的爱情为线索,结合“茶文化”和“骑楼小吃”勾画了梧州特色图景。“茶文化”反映了梧州人生活的悠闲恬静,“骑楼小吃”则有酸笋紫苏的味道,人们聚集在一起品味鲜美的螺肉,喝掉碗里“最要紧那啖汤”,“啖”在梧州方言中是“一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结合了广州粗话,如:“丢那妈”“耍花枪”和“晒命”等,方言俗俚和“省骂”交叉,黄咏梅从饮食文化汲取营养,将语言作为切入点表现城乡文化的融合性,充实作品人物的传统属性,强调精神之魂驻扎之地,对“根”的执着,人物就算在衣着、语言和行为等方面与城市人如出一辙,其“出走”都是不彻底的。人们存活在社会边缘、罅隙中拼命赚取作为社会人的权利,经济落后导致思想固封,发达繁荣催促精神走向“超现实”,父辈以怀念故乡的姿态把劳动力供奉给城市现代化建设,子辈在城市中被“欲望”改变,流亡于城乡断层,失去了先人留给他们的精神归宿,大自然的纯真热情,城市的僵硬冷漠,与母体的羁绊无法割离,又不被城市所接纳,只能成为时代激荡中的牺牲品。创作中以梧州为人物故乡的原型,看得出作者即便是“出走”到广州,对故乡仍有醇厚思念与文化扎根,广州与故乡的生活经验,在边缘人身上体现为现代和传统两种文化精神的冲撞及融合。
城市的“漂泊者”,他们生活于城市却被城市隔离,逃离故乡又无法彻底否决归宿,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罅隙中“漂泊”。作品中原有的精神财富就是漂泊者的根,对于现实生活的展现,黄咏梅自己承认:“写作给我带来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我过另外一种生活,能让我实现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不可能性,甚至让我成为一个现实生活的客人。”{3}故其作品中的人物具有强烈且独特的自我意识,不作为作者的传声筒存在,而实行自我发声,相应地抒情性便有所减少,透过生存境遇反映精神世界,突显追求与精神,揭示在社会转型期,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被现代工业文明孤立的“漂泊”命运,“走出去”和“走回去”似乎都成了不可能,只得在农村与城市的边缘地带生存。《瓜子》刻画了一群从管山到广东的打工者,以瓜子为主线,穿插两代人与两种文化的碰撞交融。开成鳖携女儿到广州生活,希望女兒能转变为彻底的“广州人”,自己因刺杀孟鳖后被捕入狱,女儿只得随大伯回故乡,不料女儿在途中逃离火车,独自徒步又向广州的方向走去。女孩成长过程中被学校乃至社会排挤,导致心理扭曲,虽尽力融入广州,不愿“归去”,但又无法摆脱管山文化及其精神印记,尽卑微之形在广州漂泊。女孩选择反叛式出走,隐喻由“瓜子”二字形成的“孤”,可见作者讽刺之意。作者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处于底层的弱势者的生活境遇及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并予以同情。父辈与子辈、农村与城市,相互共存,相互影响,同时也存在审美冲突。社会发展的历史性与阶段性,突出了新旧力量此消彼长的斗争性,在这种背景下,边缘过渡地带的人们具有双重性,黄咏梅则抓住这一特性,构建了不愿回归又不被接纳、处于城乡边缘群体的生存环境。
写作来源于经验,或直接,或间接。黄咏梅在《把梦想喂肥》的自序中说道:“我知道经验的重要性,也知道了经验的蒙蔽性。因而写小说的时候,我总是在跟经验谈判,跟经验拉扯。”{4}在写作与经验的拉扯中,提出了经验的蒙蔽性,这也是她创作的独特性所在。她细腻、冷静地对生活进行讽刺式的叙述,透过温情悲悯的目光,与现实经验的蒙蔽性作斗争,以直视隐藏的情感与精神,立足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看底层人群在边缘中、挣扎中的情感坚守与破灭。
从农村到城市的打工者以及在现代化转型中被抛到社会底层的小市民,黄咏梅拨开经历的表层,由苦难叙述揭露隐藏的内心世界,看当代人的梦想追求与精神坚守,构建原有精神文化和现代化精神的冲突交融的精神世界,体现传统精神本源和城市现代化生存本相,构成了黄咏梅对边缘文化的独特审美。诗化的语言、方言俚语和粤方言的娴熟转换,为底层叙述增添了温情和岭南地域文化特色,这也是黄咏梅对边缘文化的独特审美。
{1} 孙春等:《南方文学崛起的希望——“岭南文学新实力”作家创作现状笔谈》,《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第19页。
{2} 谢友顺:《重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13年第2期,第96页。
{3} 黄咏梅:《文学的气场》,《文艺报》2015年4月8日,第002版。
{4} 黄咏梅:《把梦想喂肥》,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