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1.华中师范大学 语文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2.武汉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30)
乾嘉交际,清政府面临“教匪”横行、地方普遍“亏空”、吏治深度败坏三大危机。章学诚以在野学者身份辗转上奏“时务六书”,提出并举增容,广开言路;“国家大计”,“问先政治之得失”;“弭寇先须清吏治”,吏治之清在于祛“威”“权”复“礼”“义”等“治安三策”。章氏政论所述是在不变更政治顶层设计、不致社会动荡前提下解决当时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的一揽子方案。以今天的学术眼光来看,其中一些具体的举措在某种意义上已经颇具近代政治思想色彩,堪称学者政论之典范。这对于今天的学者如何论政不无启示:学者论政应秉持立诚为公的价值向度、执两用中的理性界度,把握问题意识与系统设计的契度、批判性与建设性的平衡度,注意社情观察与学理考察相济以益于拓展的深广度。不仅如此,还应在论政的时机把控、问题选择等技术性方面作如何增加可接受度的考量。
乾嘉时期士大夫群体发生的一个值得关注的变化是出现了一些无意官场、专事学问而又具有强烈政治关怀的学者,章学诚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无意官场而又具有强烈的政治关怀,常常让他们与职场官员在共同感兴趣的重大政治问题上有同时论政议政的机缘,但由于受体制之限,两者在论政议政的途径、方式、视点、立场及议论的姿态诸多方面都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本文但取乾嘉交际时期章学诚上书论政一例,从学者论政这一角度来考察其论政的特点,为学者论政提供借鉴,也为执政者如何正确对待学者论政的书生意气取样立照作一参考。学者谈论学者论政难免惺惺相惜,加之一例相析,偏颇之处难免,敬请方家批评。
乾嘉交际,清王朝盛世已成过去,各种矛盾交相呈现,多事之秋的新政府在社会、经济、政治域面出现了三大危机:一是横行川陕的“教匪”大有蔓延之势;二是全国地方钱粮普遍“亏空”;三是各级吏治深度败坏。章氏说:“今之要程:匪寇一也;亏空二也;吏治三也。”[1](p328)诸事交乘,严重威胁着整个王朝的安全和稳定。面对危局,朝廷上下百计营谋以纾困。嘉庆四年己未(1799)正月初三,高宗甫一离世,五日仁宗即颁诏求言,恳切中不无焦虑与无奈:“朕仰承皇考托付之重……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诸臣务须宅心虚公……各抒诚悃,据实敷陈,佐朕不逮,用副集思广益至意。”(《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正月甲子条记。)“圣主神明朗鉴,亦必有知其概者。”[1](p328)“廷臣斐然兴起见,于议可施行,天下莫不雍雍向风”,一时有识之士多慷慨激昂之议,“可谓极一时之盛”。[1](p329)汹汹政议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言官(科道给事中)王念孙和实录馆纂修洪亮吉两例。两者同属官员议政,然而结果却否泰如天地。王念孙不仅因上《敬陈剿贼事宜折》于上奏当日即致“位居台辅,爵列上公”的大学士和珅下狱候审,而且旋即被朝廷委以重任:三月奉命巡视淮安漕务,九月又奉命巡视济宁漕务,年底即被授封直隶永定河道;洪亮吉却因上《平邪教疏》批评吏治腐败及上书成亲王等畅言时事而获罪谪戍伊犁。民间议论时务者的结果也一如官场而各有彼此。“江苏监生周砎具折言事……妄言国政”被“着即……交地方官约束。”(《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六月甲辰条记)章学诚虽“厕甲科曾叨廷对”,然而因“未登仕版”,只能“分同子衿,义当谨守卧碑”,但在“天子虚已求言”的感召和“掾吏末流、青衿贱士”亦“当有所呈献,以备采风”的责任感驱使下,[1](p327)一连撰写了《上执政论时务书》《上韩城相公书》《再上韩城相公书》《三上韩城相公书》《上尹楚珍阁书》《与曹定轩侍御论贡举书》6篇政论(以下为行文便宜简称“时务六书”)。这“时务六书”于时务于章氏个人发生了怎样的影响,就笔者掌握的史料来观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涟漪。但于我们考察彼时学者论政的取向、特点以及执政者如何正确看待学者论政却不失为很好的例证,亦可为今之学者论政提供颇有价值的启示。
与那些身居庙堂的职官密折奏闻就事论事的职务行为不同,处江湖之远的知识分子只能通过自己在政府中的师友或知己等人脉关系辗转发表意见。章氏上书的言路也不例外。然而其所论虽亦由时事焦点问题引发,持论却更注重深析事件之原委,穿梭诸事之关联,力求正本清源、标本兼治以求长久解决问题。总体上表现出更关注制度设置与问题发生的关联性考察,在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层面,也更注重从制度建设和制度改革的方面着眼,体现出学者论政与官员议政不同的着眼点与解决问题的出发点之殊别。章氏在上述“时务六书”中不仅批评了朝政腐败,而且提出了应对危机,纾解困局以图长治久安的诸多措施。笔者将之概括为三个方面:其一,“建白非易事”,言路开放应去其“隘”,并举增容乃去隘之道;其二,“国家大计”“问先政治之得失”,政治之得失在于吏治之清浊;其三,“弭寇先须清吏治”,吏治之重在“督抚”,吏治之清在于祛“威”“权”复“礼”“义”。[1](p330)为论述便宜计,简括为“治安三策”。“三策”虽并举而条陈,实存极强之内在逻辑,作为纾解三大危机的一揽子解决方案,乃针对三大危机致因所作之标本兼治,长远根治之策,所以“三策”之间,既呈因果之理,又具急缓之序,不可随意组接,任意颠倒。
章氏“时务六书”虽然是写给三个不同对象的,但所谈论的问题却既呈专题性,又显交叉性;既有平面观照,又不乏纵深掘进。这种文本特点,既是作者述论方智神圆一贯风格的体现,也是由作者研判三大危机“事虽分三,寻原本一”[1](p328)的总体认知所决定的。在章学诚看来,三大危机,皆因政治不修,以致官场“威”“权”大于“礼”“义”,官纪失秩而致督抚专权愚弄上下,以致“设法”之权宜猖行而朝廷之明文虚设,吏治败坏由斯而不可收拾,以致民不堪命,是以“教匪”借口“官逼民反”而横行滋漫,天下危殆而乘言“扩充军资”以“弭匪”“弥补亏空”以“济民”,是为“设法”重生,如此而往复遂致朝廷无法收拾。基于这种认识而所上“治安三策”则深具内在因果而互为辅成、环环相扣,是基于根本解决危机的一揽子综合方案,既有分别实施之必要,又有整体推进之必须。此处条分缕析,只为行文便宜而已。
治安第一策:“建白非易事”,言路开放应去其“隘”,并举增容乃去“隘”之道。章学诚在“时务六书”中反复肯定了仁宗虚已纳言的胸怀与诚意,但也多次重申言路开放仅限言官无济于事,言路开放不够可能事与愿违。因此,广开言路的必要性与言路开放的可能性空间问题,成为章学诚“治安三策”中的一个首要议题。
关于广开言路的必要性,章氏阐述既具学理性也深孚实情事理。他对于朝廷的舆情管制措施很不以为然,提出有议政能力者皆有言事之责的主张。对仁宗将言事对象限域“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正月甲子条记)者的言事层级限制,他针锋相对地指出:“今当大开言路之时,则科道一途,尚嫌其隘。”并明确提出“言路可以稍清”。[1](p331)他以自己“拟为论时务书,反复三千余言,无门可献”的实情,直陈若言路开放只限言官,则“言路诸臣,不免疑阻”,“恐难于集议也”的忧虑。[1](p329)他甚至说:“科道以建白为事功,其擢之也仅以资俸,其任之也惟事注销,国计民生常时素未究心。一旦求诏下,掇取经生策套,摭拾影响传闻,岂其立心不忠。盖经济世务,贵有学识,非可取具于朝夕也”。[1](p331)这种批评已然超出了针对一人一事一职的是非之论,而是上升到了“天下应无伏言,而不能不虑其有所伏言”[1](p331)的制度性考量,既是对朝廷开放言路过窄的批评,同时也是对言官制度下言官官僚作风从事其职效的质疑,其所着眼者是对制度先天性缺失的认知和警惕,事理陈情逻辑之周延,令人难以驳辩。
至于开放言路的可能性空间,章学诚提供了三条并举增容相辅相成的途径:其一是扩大除言官以外各方面职官的言事权力,以为“天子虚已求言”,“宜令部院京堂,督府学政,保举明习治体,经济世务之儒,略仿直言科目,宽收而严别之”。[1](p331)其二是向民间开放言路,虽不可能向士、农、工、商四民一体开放,但至少可问政于下吏和寒士。他说:“大臣亦集思广益,则掾吏末流、青衿贱士”也应该“有所呈献”,且“师友渊源、知交气谊,虽朝野异处,而苟有见闻,相与尺牍诹商,则于义分不为逾越”。[1](p327)这两项主张言事扩权的范围已经从体制内的官员扩大至体制外的士大夫。其三是提出通过改革科举科目的方式选拔敢于“直谏”的“新锐”之士。他认为,鉴于眼前“圣主正殷求治理,虚已招贤”,而“言者多未厌于圣心”的情况,不如改恩科为选拔“直谏之科”。理由是恩科“广作人之雅化”,徒令“寒士奔波”亦“不过多添千余烂八股耳”。“国家有此覃恩,但于正科倍取”,“不特寒士免跋涉之频”,“是亦足省劳费。”[1](p331)可见改革于朝廷征召急用之才之公义,于寒士免无谓劳苦之私情都是两利之事,还可为国家节省选举所需的额外开支,可谓一石三鸟。如果此项改革建议得以采纳,则考试技术方面的问题更易解决。“如移此举而开直谏之科,责令九卿节领,访过明达怡体,深通时务之儒,圣上亲策于廷,使条举方今利弊”,“试之以事,总不十得其五,亦必较寻常科举中人稍有新锐之气”。[1](p331)因为只有“新锐之气”者,方能高屋建瓴,唯“国是”是务。
治安第二策:“国家大计”“问先政治之得失”,政治之得失在于吏治之清浊。针对通过“设法”“弥补亏空”来化解当前危机的建言,章氏斩截提出:“国家大计,未闻财赋之盈亏,先问政治之得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然则理财亦以治政为先。”[1](p329)他直言“吏治之弊由于设法弥补仓库”,“设法弥补仓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本不可以著为明文”而“为患甚大”之“陋规”。他说:所谓“设法者,巧取于民之别名耳。”[1](p327)对此,他一方面援引乾隆十三年高宗皇帝“重抵”前湖南巡抚以“设法弥补”亏空而病民的成案以明前车之鉴,[1](p327)另一方面又详细陈罗今之官吏利用“设法”既“损上”又“损下”之“种种意料难测,笔墨难罄”的丑恶行径:“国家重民瘼,水旱灾蝗,不惜千万帑金,以拯民难,官吏借端浮冒。上司通同徇隐,以为设法不得不然,往往有倍蓰实赈之数者矣。国家重民事水利堤闸、守卫城垣、祈保祠宇,一切工程,不惜千万帑金,以利民生,官吏往往先为设法起见,度其可以侵渔若干,然后奏请兴举……亦云设法不得不然……”[1](p328)两相对照,则乾隆时期仅个别地方设法弥补亏空,高宗即高度警惕,“重抵”初犯,为的是防微杜渐,毋使支漫;及至今日(嘉庆初年,本文著者注,下同)全国地方普遍亏空,“有司方藉设法弥补以为利己之谋”之时,“则亏空转不易弥补”,亏空成了一个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无底洞。“今之亏空方填,而后之亏空又起”,“或旋补而旋亏,或将盈而缺。以其设法,原无程限”。[1](p330)由此则如若任由督抚州县胥吏“设法弥补”,“所设之法,聚敛于民十之七八,侵盗于国亦十二三也”,[1](p328)最终将致朝廷空虚、民不聊生,整个国家经济陷于崩溃,而由此引发的“寇匪”则势必无可疏抚。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与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1](p328)他坚决反对通过“设法”来解决所谓“地方亏空”,甚至认为倡此议者别有用心。因为它不但无补于亏空之事,而且反增督抚贪贿之机,招致更大范围更猛烈的民变。“亏空之与寇匪,皆缘吏治不修而起”。所以,无论消除“寇匪”,还是解决“亏空”,都必须“但以吏治为急”。[1](p328)如果吏治败坏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国家任何惠民的举措都会沦为官吏贪渎良机,所以,在吏治未清之前,“国家亦慎惜恩膏”,[1](p329)因为朝廷轻赋的惠民良政,则必然造成官吏累民而中饱私囊的良机。
治安第三策:“弭寇先须清吏治”,而吏治之重在督抚,吏治之清在于祛“威”“权”而复“礼”“义”。对于横行川陕,朝廷视为腹心之患的“教匪”,章学诚在很大程度上是认同“官逼民反”这一社会动荡成因的,正是基于这一认识,针对那些倡言增加军资以弥寇的先军弭寇滥言,章氏旗帜鲜明地提出“弭寇先须清吏治”,而吏治之清在督抚的主张。为了说明自己主张的正确性,他深入分析了“吏治之坏”与“教匪”横行之间的因果辅成关系:“近年以来,内患莫甚于蒙蔽,外患莫大于教匪。事虽二致,理实相因。”“逆贼扬言官逼民反”,“夫由官逼民反反观之,则吏治一日不清,逆贼一日得借口以惑众也”。[1](p327)从章学诚的吏匪因果论,其立场虽然站在朝廷一边,然而其立论策略却是采用了归谬之术,假如“逆贼”所谓“官逼民反”是借口,那么让逆贼无口可借,无由以胁,良民又哪里有胁可从呢?所以问题的根本解决在于吏治。他认为,仁宗诏行天下,虚已纳言以解决社会稳定问题却丝毫没有成效的原因,从根本上讲是“言路诸公”根本没有找到“教匪”横行之致因。他说:“今蒙蔽既决于崇朝,则教匪宜除于不日,而强半年以来,未见鑿然可以解宵旰忧者,恐言路诸公未有以教匪所致之由。”[1](p327)在章氏看来,不仅先军弭寇之策无助于解除“教匪”之患,反致匪情漫延,增加社会的动荡,而且“设法弥补”地方亏空之策,也只会增加官吏的贪渎机会,增加其“病民”“残民”的机会,导致更大的匪患。如果两策重行,则国家之患无以复加。所以,当务之急在于吏治之清,而吏治之清,重在督抚。
章氏认为,当时整个官风都存在问题,而州县官吏贪赃,实际上是因督抚而起。因为督抚手中掌握着两大权利:一是“设法之权操于督抚”。“既讲设法,上下不能不讲通融。州县有千金之通融,则胥役得乘而牟万金之利,督抚有万金之通融,州县乘而牟十万之利”,这就是“孟子所云:何以利国,必至利身利家”。[1](p327)二是州县之“甄别斥陟之权授之督抚”。当督抚以“设法之巧拙定为人地之相宜”的时候,则“为属吏者亦多以善于设法为获上有道”,结果自然是“有用之才,不肯尽心于吏治民生为急务也。”官场如此气象,不染之属吏能当几何?他说:“天下中才为多,习染易于变易,况州县多由科目出身,读书初入仕朝,正如素丝,全视所染”,官场之“羁勒”,最后使得无论强弱之州县都只有“俯就羁勒,驰驱于习俗之中,久且心与之化。”[1](p327)章学诚从权力结构和职能的角度阐述了吏治之清的关键在督抚这样的封疆大吏。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权力结构和职能的分析,他认为,州县贪渎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被“胁从”和被“染化”的。为此,他作了一个很有趣的类比:就如“逆贼”借口“官逼民反”一样,州县官吏贪渎也是因为督抚大员逼良为娼。他说:“以良民胁从推之,则吏治之坏,恐亦有类于胁从者也。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天下之患莫患于知其不可,而群趋于不得不然之势。今之州县是也。既曰群趋,则贤者拔擢无由,而不肖者转因之以滋利。既曰不得不然,则犯者有以借口中,而监临董率之者不得不相原谅,而为之委曲调剂以自盖其愆。”[1](p327)可见州县吏治之败坏已是难以言喻。在“大吏酷以济贪”的权力结构下,“州县之畏督抚,过于畏皇法矣。督抚骄而不敢执仪注;督抚刻而不敢遵律例;督抚贪而甘舍其身为之鹰犬爪牙。虽至身败名裂,死而不悟”。[1](p330)众所周知,权力及其被赋予的职能本来是为整个国家的政治有序运转而作的制度性设计,然而是什么使其异化成了危害整个国家政治正常、清廉、有效运行的杠杆呢?在以皇帝为首的专制制度作为整个政治制度顶层设计的文化背景下,章学诚作了文化上的深入分析。他在《三上韩城相公书》中说:“盖闻设官定制,上下尊卑,国家所以立制体也”。这种上下尊卑之分,原本只是职分和言权的区分,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而已。后来就演变成“至治之世,班联有上下之分,而在公无挟附之私。上使下以礼,而不为威权,下之奉上以义,而不为阿附。昔者宪皇帝整饬官方,小廉大法。彼时以督抚之威严,至不能弹一执法县令,詈误之吏,但使操持可信,大吏虽欲挤之死,而皇帝能烛其微。”[1](p330)章学诚虽然以极大的勇气,将官秩职能失范的原因归之于最高统治者个人的能力禀赋,然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归因自然是不正确的。但它无损于章学诚作为学者和思想家的人格形象和思想魅力,而他的困惑与苦恼只能说明在中国社会进入近现代社会的前夜,传统政治制度的危机,已经引发了章学诚的思考,这种思考已经触及这个制度的顶层。他虽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已经把问题尖锐地摆在了后来思想者的面前。
每一个时代的人们都会有一些他们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但历史又常常以惊人相似的问题来诘难不同时代的人们。东西方的哲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思考。西方有“历史常常有惊人相似的一幕”之说,中国有“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的咏叹。它们都从历史情境和问题可能重演重现的角度,提醒后来的人们或应铭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或应善于学习前贤智慧,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开创新的局面。身处中国由前近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变前夜时期的章学诚,其史学理论和思想的现代性已经获得了举世公认,而其作为杰出学者和思想家的政论实践,又能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
(一)立诚为公的价值向度。公共利益、社会利益、族群利益和国家利益等应该是社会各个阶层、利益集团博弈的结果。而不是个别人、个别阶层和利益集团的价值追求的体现。论政议政的知识分子既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又要有超越环境的胸怀、意识,还应具备超越环境的能力,努力使自己成为公共利益的代言人,而非某一阶层,甚至是利益集团利益诉求的背书者。章学诚“治安三策”中首策对朝廷开放言路限制的批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要将社会安稳、社稷安危这种彼时最大的价值追求,做出尽量最大限度公共化体现。所以,他批评言官论政可能因为制度性缺陷、本位主义、利己主义和知识结构单一而导致罔顾“国家大计”。主张向体制内的所有官员开放言路、向体制外的下吏、寒士开放言路、通过改革选举制度设置新的选拔科目选拔伏才。其目的之一就是希望通过言路增容,让各个阶层、各个利益团体的代言者就各自的利益诉求充分交锋、博弈以求得公共利益的充分体现,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对整个国家面临的危机形成共识。这表面上看来无助于“弭寇”、无益于“弥补亏空”、无济于肃清吏治。但只要认真分析,不难发现这才是一石三鸟的“上之上者”。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正的博弈不是各方的对抗,而是集体的对话,是价值交换,是彼此观察、试探、了解、评议的过程,是增进理解、增加体谅、增强互信、达成共识,产生凝聚力的过程。在博弈的过程中,在各种价值镜像的观照下,那些或谓“除内贼以肃朝宁”(王念孙《敬陈剿贼事宜折》),“或谓宽陋规以补亏空,或谓裕军资以弥寇患”[1](p328)的所谓策略,显得要么必要而不充分(如前者),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知其一,不知根本。当然,章氏此策只能为言者提供一个宽松论政的可能性,如果这种可能性能够变成现实(其实是很难的),则学者论政的价值与其能否立诚为公的论政取向在某种意义上则是正向关联的。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衡量,章氏此论价值的现代性也是无可置疑的。他的这种识见,除了与知识结构、睿智、洞察力等等能力方面的因素不可分之外,与他心底无私的情操也是密不可分的。他在“时务六书”多次谈及其位卑微而其心无私,而其诚弥笃。他自陈其情:“少壮已无宦情,中朝故旧多疏,今垂老之年,华发盈额,两耳重听。惟以文墨渡穷,岂别有希冀。可为世用自可谅无干进之嫌。”[1](p329)令人仰佩。
(二)执两用中的理性界度。官员论政与学者论政各有优长弊短,从总体上而言,官员论政易陷于就事论事,得过且过;学者论政易溺于罔顾实际,好高骛远,空言难托。因此,论政学者当知彼知己,自我警惕,扬长避短,把握执两用中的理性界度。官员论政限于体制、身份、职分、僚缘、专业等因素,可能多有忌惮和局限,所以,容易就事论事,依职论事,甚至看人论事、敷衍委事。对于事关全局的“国家大计”“公卿依日月之光,科道少风霜之节”,[1](p330)要么韬光养晦,要么毫无承担。这就是1799年大清政府的朝臣们面对时局的种种表现。嘉庆皇帝的“特诏兴禁之事,无不洞中利弊,深关治忽”。然而,“廷臣条奏,即其可施行者,亦多微文末节,无当要害”。[1](p330)面对“圣天子深惩壅蔽,虚挹求言”,而“廷臣斐然兴起见,于议可施行,天下莫不雍壅向风”,虽“盛极一时”,“然未有以第一要义”的迥局,章学诚既“心窃惑之”,[1](p328)又深怀理解之同情。其所谓“卿曹各有职守,封疆各专方面”,“翰林以文字为职业”,而“科道以建白为事功,其擢之也仅以资俸,其任之也惟事注销。国计民生常时素未究心”[1](p331)的忧虑即为明证。章学诚不仅洞悉官员论政之弊,而且深知学者论政之短。所以,他自明从学之旨要:“读书著文,耻为无实空言。所述通义,虽以文史标题,而于世教民彝,人心风俗,未尚不三致意。”[1](p331)正是这样的经世情怀,方才使其学也博渊,其论政也恰适。自觉官员论政与学者论政各自的优长弊短,在论政的过程中,切实取长补短、扬长避短,取其中庸,既是一个总的原则,也存在一系列要程律规的操练。官员论政之短长都只是学者发挥其论政之优长的一个参照。学者论政,不仅要有官员论政的问题意识,而且要有官员所不具备的系统设计的知识背景、长远眼光和小事而大法的前瞻。在具体的论政过程中,核心的问题是无论制度设计及其项目规划,还是陈窠改良,都要处理好理想的可能性空间与现实基础支持之间的关系,做到既坚持理想,不放弃原则,又能脚踏实地,循序渐进。这就既要有问题意识,又要有系统设计,并且还要做到问题意识与系统设计的深度契合。否则,一切均为空谈。
(三)问题意识与系统设计的契度。1799年清政府所面临的三大危机,不只最高统治者看到了,满朝文武、民间知识分子,甚至黎民百姓都已看到了,问题是如何找到既不给已经空虚的国库雪上加霜,亦不至于引发新的更大的社会动荡;更不至于动摇现存统治基础的终极解决方法才是关键。“除内贼以肃朝宁”“裕军资以弥寇患”“宽陋规以补亏空”都不能一举而解三危。就此而论,章学诚的“治安三策”就是一个系统设计,在他看来,三大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问题,所谓“事虽三分,理实归一”:“此时要务,莫重于教匪,而致寇之端,全由吏治,吏治之坏,由于仓库亏空,讲求设法弥补,设法弥补实与寇匪相为呼吸”。[1](p329)若此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便找到了问题的切入点,所以,只有“整肃官常,禁止设法弥补”,才能使“贪吏之囊可籍,庆赏之恩可节,工赈之冒可除”,也只有如此,才能实现消除“国计必无忧不足”的隐患。[1](p330)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一种具体可操行的系统设计,不仅要在关乎全局的问题上切中其要害,做到大系统周延,大系统之下的子系统不仅支持大系统,而且其本身也是必须周延得体的。比如在“整肃吏治”这样一个子系统中,既要做到抓大(重治督抚),也要做到不放小。小到每一个细节也不放过。他说:“所谓整饬吏治,乃除一切极弊。如漕规斗斛倍蓰,丁粮之银钱倍折,采买之短价抑勒,公事之借端横敛,印官上任,书役馈送,必数千金。此皆日脧月削”,“非荡涤振刷”,“闾阎不可旦夕安者。”[1](p329)在整肃吏治的过程中,要把握“治体宜尚宽大,而追籍贪污官吏,搜查隐匿,不得不严,此本国帑民膏,严括贪囊。尽得一分,则体恤民隐;宽得一分……以之量抵亏空”[1](p329)的原则,务使贪退而国进,贪退而民进。又如前述所论“建白非易事”,言路开放应去其“隘”,并举增容乃去“隘”之道。言路增容的多种渠道。总之,基于关键问题的系统设计一定要做完善且可操作,而且互相支持而非抵触。
(四)批判与建设的平衡度。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批判就没有超越、没有建设。虽说在积极的时务政论中批判总不是为了批判,而是应着眼于建设。然而,批判的对象、批判的力度、深度、广度与可接受度同建设性政议的可接受度间,又存在某种“度”的关系,这个度把握不好,政论的价值就无从产生。从章氏“时务六书”的文本来看,其批判的对象是多方面的,既有对朝廷言路开放不够的批评,也有对言官制度先天性不足的批判;既有对吏治败坏情况的揭露,也有对既有舆情掩盖吏治败坏实情的批判。当然,更多的是对方方面面议政时策隔靴搔痒、无补于事,甚至是误导最高决策者的批判。这些都是合理的,是建设性策略生成的基础,可接受的前提。可以说,章氏“时务六书”中基于每一个方面的批判,都是为其提出建设性的“治安三策”所做的铺垫。而其总体建设性的“治安三策”下的每一个细小的方面,他也都做了尽可能系统的设计。比如在《上尹楚珍阁学书》中他就比较集中地就怎样打开言路,言路广开之后,又怎样收集、处理、实证信息,使“良谟出而莠言除”做了很好阐述。他不仅提出了“求之必有其道”、“择之必有其方”“按之必有其实”的三项建设性原则,而且在这些原则之下,按照什么样的程序实施,都有系统的设计。有些在今天看来仍然能拾之可用。比如他对“按之必有其实”,强调落实的重要性和如何落实做进一步阐述时说:“官邪民隐,幸得上闻,又幸获准施行。观者翘首而望效矣。乃文书一行,仍为具文故事。此则建言与不建言同;议准与不议准同。所谓不壅蔽之壅政,其害尤甚于壅蔽;壅蔽有时可望其开。此则终古不可开矣。”如何让集议而“准当实施者”真正落到实处,发挥作用呢?他说:“即令条奏之员,熟察外间果否实力奉行,或简员勘验,或因参议,且责成原奏之员,随时纠劾,量加甄叙,以旌诺言。则封事皆非传播空文,可以收实效也。”[1](p331)这样的论述确实很好地将批判性和建设性做到几近完善的结合,其可接受度也因之而大大增加。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论政而知政上,学者论政只有在知现实之政情,知既往之政典政例,知政制之学理,统筹兼顾的基础上,其论政方才既合常理,又具效度。
(五)社情观察与学理考察相济以增加效度。在章学诚看来“草野无稽之说,简编尘腐之言”[1](p327)不可也不能采信,而他“以贫贱之故,周流南北,于民生吏治,闻见颇真。”[1](p329)这样特殊的社会考察,加之以对“邸钞”的反复推敲,却正是他持论正确必不可少的基础。诚然,仅止于此还是不够的,要使所述成为信论,还必须参以古今类事,关键问题甚至应做到不厌其详,从诸如情势、往从、政典、史案、学理等各个方面统筹整合以增加信度和效度。比如在批判以“设法弥补亏空”以解当务之急的奏策时,章氏即详考“设法”之来历、演变之趋态、细陈现今之情势,且历举康熙、乾隆两朝成案说法,让“设法”实非法,“弥补”上损朝廷下病黎民,坏州县而误人才,肥贪官而促“寇患”,有百弊而无一利之危害事在理具,无可逃于天下。在提醒朝廷“国家亦慎惜恩膏”时,章学诚已自觉地利用政府统计资料来说明问题,并且指出对于当今官吏贪渎朝廷“工赈”的情况,因为“无由仰窥工部户部架阁,未知乾隆四十五年以来比雍正年间如何”而只能作“倍徙”的推断。
学者论政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学”,学既意味着知识、方法,也意味着理论高度,有的时候还意味着资讯掌握。这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相对静止的论政资源,如果不与实际的政治问题结合起来考察,其价值只能以可能性潜存而无法实现。然而,政治是管理众人之事。众人是思想群体,其价值取向及行为方式,既受历史现实条件的制约,又创造历史与现实。所以,在涉及重大政治问题上发声的政论广泛的社会调查研究固不可少,对问题的成因、历史面貌及解决的方法、过程、成果和教训的考察同样不可少,最好还有横向的参照。只有将几个方面结合起来形成的政论方才具有深广度,才能张显其价值。
章氏“时务六书”在学者论政方面给我们启示远非拙文所述其大者,在具体的政论撰述技术方面也同样有很丰富的内容值得挖掘。比如学者论政当“按时切势,酌理斟情”,[1](p329)论政时机把握和可接受性不得不讲究的问题。又比如“建白自当择其大且要者,所谓得纲领而余可推也。”[1](p330)至于“一切补弊救偏,已见次第兴禁,即有未尽之善,未去之弊,自当有九列之咨诹,或两衙之条举”,则“无庸汲汲为杞忧”。[1](p327)等等。这就是政论撰作时写什么、怎么写和写到什么程度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章氏主张是抓大放小,务急放缓。所谓“但求治诚,不可以过急,而除患则不可以稍延”,“斯非一切庶务可以从容待次第者比也”。[1](p327)这些技术方面的问题同样也关系到政论的价值及价值实现。
学者论的思想效应和历史效应常常是两码回事,这已不新鲜。章学诚政论中一揽子几近完善的政改思想在当时并没有发生应有的历史效应,这既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国民之不幸、国家之不幸。然而这样不幸的事实,对我们思考执政者应该如何对待来自政府体制之外民间智慧的问题也应该有所启发。对于执政者来说“下问成大智,上德企中行”也是无数历史证明了的事实。
章氏“时务六书”除了给我们论政知识和智慧的惠赐外,其浸润在字里行间的中国知识分子“进亦忧,退亦忧”的忧患意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悲悯情怀和“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感,对于今天的知识分子来说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1]章学诚遗书:二十九卷[C].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