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海杰
(郑州轻工业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再声称他们创立的是一门“改变世界”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也的的确确改变了世界。然而,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何以是改变世界的哲学”的追问从未停止。例如海德格尔对此就提出了诘难:“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之间是否存在着真正的对立?难道对世界每一个解释不都已经是对世界的改变了吗?对世界的每一个解释不都预设了‘解释是一种真正的思之事业’吗?另一方面,对世界的每一个改变不都把一种理论前见(Vorblick)预设为工具吗?”[1](p53)这一诘难实则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真实性,即质疑它何以能够变革和超越旧哲学。诸如此类的批评本质上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性的不解或曲解,却给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们提出了挑战。我国诸多学者自觉地担负起了这项课题的研究,收获了累累硕果。然而一系列基本问题仍然亟待澄清:旧哲学何以只是停留于“解释世界”而无法达到马克思所要求的“改变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又是如何做到的?这些极为紧要的问题,促逼着我们必须深入到马克思恩格斯变革旧哲学的思想脉络中去,再次领会和把握这场重大哲学革命的变革意蕴。
一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一条,马克思明确地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全部旧哲学对立起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p502)马克思这句话富含深意。他提到的“哲学家们”既指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2](p499)也指所有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因此,马克思实则是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以往的全部哲学。在他看来,旧哲学只是满足于“解释世界”,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却是要“改变世界”。然而,仔细想来,马克思对旧哲学的批评和诘难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马克思主义哲学也“解释世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任务就是揭示人类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规律;旧哲学也不是不“改变世界”,每一个哲学体系都既深刻地反映了时代的发展,又给予时代的发展以一定的影响。实际上,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曾高度肯定过伊壁鸠鲁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重大时代作用。这样一来,马克思的这个论断就有点匪夷所思。既然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都“解释世界”,二者有何区别?既然旧哲学也“改变世界”,它“何罪之有”?
实际上,马克思批评旧哲学只是“解释世界”是有深意的。他并不是否定这项活动的必要性,即不是说不能或不要“解释世界”,而是直指旧哲学这一做法本身的缺陷。要言之,马克思反对的是旧哲学解释世界的方法。那么旧哲学是以什么样的方法解释世界的?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他们的理论建制充满先验的观念论特点。
其一,世界观的抽象性。旧哲学没有能够揭示世界的本质。它们要么“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2](p499)即只是把世界看作既定的物理客体(旧唯物主义);要么则是主观地将世界建构成为主体的意向关联物(唯心主义)。前者独断地陷入了将主体和客体二元分离的形而上学迷误;后者虽凸显了主体的能动性,然而却对之作了先验的即主观主义理解。这两种做法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其共同的迷误就是无法将人与世界的关系放到实践活动的过程中去看待。实际上,“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ä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2](p500)也就是说,哲学家们对世界本质的探索本身就是一项植根于现实生活世界的客观实践活动,而不是孤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纯粹主观活动。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像旧哲学那样全都站在现实世界之外进行先验的玄思,实际上是抹煞了思维活动的客观本性。这种与现实世界和实践活动相脱离的纯粹哲学玄思,必然会陷入像经院哲学那样的非现实的幻象之中。
其二,历史观的唯心主义属性。旧哲学的世界观的症结必然进一步反映到历史观层面。旧哲学既然无法抓住世界的本质,也就无法揭示世界发展的历史规律。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它的历史观——如果它有某种历史观的话,——本质上也是实用主义的”。[3](p303)这些哲学家们囿于经验主义表象而无法深入到历史的本质中去。他们普遍将某种主观动机看作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因而将人类社会的历史归结为君子和小人的斗争。旧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因此极其不彻底:“旧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内自己背叛了自己,……不彻底的地方并不在于承认精神的动力,而在于不从这些动力进一步追溯到它的动因。”[3](p303)唯心主义特别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克服了旧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机械性。黑格尔“认为历史人物的表面动机和真实动机都决不是历史事变的最终原因,认为这些动机后面还有应当加以探究的别的动力”。[3](p303)然而,这种历史哲学的唯心主义属性导致“它不在历史本身中寻找这种动力,反而从外面,从哲学的意识形态把这种动力输入历史。”[3](p303)这些哲学家们往往将精神或意志设定为历史主宰,由此就不可避免地为僧侣主义所俘获。旧哲学历史观的这一局限导致它根本无法破解“历史之谜”,深陷唯心主义的主观幻想之中。
正是如此,正是受制于自身理论建制束缚,旧哲学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就陷入了困境。哲学家们最终得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图景呢?旧唯物主义者们在自己的头脑中赢获的是一个无人的世界即自在的自然界;而唯心主义者们在自己的头脑中赢获的则是一个纯粹主观的“理念王国”。“现在,一切存在者要么是作为对象的现实,要么是作为对象化的作用者(das Wirkende)——在这种对象化中对象之对象性得以构成自己。对象化在表象之际把对象投送给我思(ego cogito)……世界成为对象。”[4](p808)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既然只是把世界当做变动不居的“现象界”,他们也就为这种意识形态幻象所禁锢。他们精心建构的世界图景与现实生活世界之间究竟什么关系?前者抽离了人及其实践活动对世界的中介作用;后者实际上是将抽象的精神及其人格化代表(哲学家)夸大为世界的主体,即决定和主宰世界的力量。而为了协调他们的“世界图像”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为了解决他们头脑中的“理论王国”与活生生的生活世界的对立,这些哲学家们就只得挖空心思地去构造体系。这一体系是如何解决应有与现有的矛盾的?他们要么不承认矛盾从而简单粗暴地将生活世界看作假象或幻象,因而将不合理的应有归结为对“理性”之暂时的和无足轻重的偏离;要么则是虽然承认生活世界的实在性,却对眼前的现实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方式即将之诉诸于纯粹的哲学直观(如费尔巴哈)。“这里显然浸透着为确保‘前定的和谐’理性必须服从于不合理现实的倾向。”[5](p1)这样一来,旧哲学就背叛了自己探索真理的原初诉求。他们的目的是要弄清楚世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然而他们却先行设定了世界的本质,并以此为逻辑始基去构造世界,以至于要么抹煞了世界的客观实在性,要么则回避了世界变化和发展的可能性。结果,他们的哲思不过是对自己头脑中的世界观念进行抽象的解释和演绎。
因此,旧哲学的世界观和历史观严重制约着其对世界的认识。哲学家们要么是形而上学地肢解了世界的统一性,要么则是对这种统一性进行了纯粹主观化的理解。他们所陷入的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主观幻想是不可避免的逻辑结果。可想而知,基于这样的理论建制,哲学家们对世界的“解释”必然不彻底。这样一来,哲学家们也就无法真正做到“改变世界”。当然,马克思和恩格斯绝不是说旧的哲学理论不能对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而是强调其无法从根本上变革世界。这里“从根本上变革世界”的确切涵义正是“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6](p64)源于旧哲学理论建制的这一根本局限致使旧哲学始终停留在“旧世界”的范围内,根本找不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旧哲学的这一问题和局限在资本时代尤其是德国表现得特别突出。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们主观上对不合理的现实世界表示不满。他们也力图改变现实。然而,他们将世界的“改变”仅仅诉诸于纯粹的理论批判。“这种改变意识的要求,就是要求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借助于另外的解释来承认它。……既然他们仅仅反对这个世界的词句,那么他们就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2](p515)不可否认,就当时德国社会而言,这种纯粹的理论批判确实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甚至起到了思想启蒙作用。然而,这种影响不具有变革德国社会的作用,更难以从根本上彻底改造德国社会。
总之,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揭示了旧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其理论建制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维度缺失,导致其对世界的认识存在着不小的偏颇。当世界历史的滚滚车轮已然朝着共产主义时代发展,当资产阶级社会已然暴露出它的矛盾,哲学家们却仍然以种种抽象的方式掩盖和遮蔽它的问题和矛盾。这种做法与其说是“解释世界”,不如说是对“旧世界”即他们置身其中的资产阶级社会进行辩护。这种资产阶级哲学确实会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产生影响,但它根本无法发现通往“新世界”即共产主义社会的道路。旧哲学因此就必然将被历史和时代终结。
二
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克服了旧哲学的问题和局限,将哲学的发展彻底扭转到了一个新的境域中来。这场重大哲学革命的首要任务是对旧哲学理论建制的前提批判。
首先亟待解决的是旧哲学的世界观问题。总的说来,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更高维度恢复了唯物主义世界观。他们继承了旧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本身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这自然是纯粹的唯物主义。”[3](p281)马克思主义哲学明确承认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肯定其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的生存和发展的本原地位。然而,马克思主义的新唯物主义哲学与旧唯物主义又有着本质区别。它汲取了唯心主义尤其是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思想,确立了一种既唯物又辩证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将辩证法唯物主义地贯彻到了对世界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的考察。
首先,世界不是既定的现成存在,而是在自身矛盾推动下处于永恒的运动和发展之中。“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7](p250)其次,世界的运动和发展遵循着客观规律。大致有这样一些“主要规律”,即“量和质的转化——两极对立的相互渗透和它们达到极端时的相互转化——由矛盾引起的发展或否定的否定——发展的螺旋形式。”[8](p457)恩格斯特别强调,这些“辩证法规律”并不是人们“硬塞进自然界”,而是自然界自身运动和发展过程的“辩证性质”。[8](p15)也就是说,这些规律根本上是贯穿于世界之中的客观法则。第三,人与世界之间是辩证统一关系。“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2](p516)一方面,外部世界即自然界是决定人的存在和发展的本原。“人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甚至人创造物质的这种或那种生产能力,也只是在物质本身预先存在的条件下才能进行。”[9](p58)因此,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繁衍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和现实前提。另一方面,人的实践活动对于自然界的发展有着能动的反作用。人不是纯粹被动地适应自然界,而是凭借实践给予自然界的发展以能动的反作用。这种能动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人们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认识和发现规律。二是人们在规律的指导下对自然界进行创造性的变革。人的实践活动的一个突出的特征是对象化[gegenständliche],即依据自己的目的需求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因此,人的实践活动对自然界的发展有着极其重大的变革作用,它不断地推动着自在的世界日益发展成为自在自为的人类社会。
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深刻地揭示了世界的本质及其规律,确立了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它汲取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合理成分,而又从根本上完成了对二者的变革和超越。这种新唯物主义扬弃了旧唯物主义割裂人与世界关系的机械性;这种新唯物主义还克服了唯心主义者主观地构造世界的意识形态幻想。
立足于这种新唯物主义世界观,马克思进一步对旧哲学的历史观展开批判。历史观的中心问题是历史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是什么。以上可见,旧哲学并未否认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而是对之作了先验的歪曲。针对这一症结,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历史的本质进行了深入剖析。他们承认旧唯物主义将历史归结为事件的总和的特定合理性。历史确实包括一系列事件,每个人特别是“君子”和“小人”的主观动机对于历史发展确实有着不容忽略的影响。然而,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历史不是个别事件的机械堆砌,历史的发展也不是由任何某一个人的主观动机所决定的。因此,问题的关键是要“去探究那些隐藏在——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而且往往是不自觉地——历史人物的动机背后并且构成历史的真正的最后动力的动力”。[7](p255)而要探究这个“动力的动力”就必须深入到市民社会之中,就必须对市民社会的本质要素即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进行考察。通过对市民社会的深入解剖,马克思和恩格斯追溯到了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和根本动因。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是阶级斗争即各个阶级围绕着国家政权的政治革命。“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0](p31)“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10](p31)由此就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即阶级斗争的动因是什么,各个阶级何以会发生这样的矛盾和斗争?对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地将之归结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结果。“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11](p2-3)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不是某个时代的偶然现象,而是贯穿一切时代的必然规律。
这一规律不但贯穿于各个时代,而且决定着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使其呈现出一个由低到高的历史过程和发展形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论著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之进行了透彻的分析,令人信服地向人们展现了“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如何从一种社会生活结构中发展出另一种更高级的结构”。[12](p68)他们详细地考察了这一规律如何作用于各个历史时期,展现了各个时代因此所呈现出的由低到高的发展逻辑。“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11](p3)这样一来,“历史之谜”即人类社会发展史的本质和规律就得到了彻底唯物主义的解释。“这样一来,唯心主义从它的最后的避难所即历史观中被驱逐出去了,一种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被提出来了,用人们的存在说明他们的意识,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用人们的意识说明他们的存在这样一条道路已经找到了。”[13](p401)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即唯物史观从两个方面克服了旧哲学的局限。一是克服了旧唯物主义滞留于历史现象层面的形而上学迷误,深入到了历史发展的本质维度;二是克服了唯心主义将精神和意志设定为历史动力的意识形态幻想,追溯到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各个阶级的主观动机背后的客观动力,并揭示了贯穿整个人类社会发展过程的历史规律。
这样,基于世界观和历史观的双重变革,马克思主义哲学破除了旧哲学理论建制的先验性及其意识形态迷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引入了实践原则,揭示了自然界的生成变化与人的实践活动的辩证关系,以一个统一的客观物质世界范畴即处于永恒的运动和变化之中的世界图景代替了旧哲学抽象的静止的世界图像;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观不仅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动力,而且剖析了“动力的动力”即历史发展的物质动因,尤其展现了人类社会由低到高的发展轨迹。困扰旧哲学的“历史之谜”因此就得到了科学的解答,一门“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7](p247)因此就有了坚实的理论支撑。
三
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旧哲学的超越又绝非仅仅确立了一种比它高级的世界观和历史观,而是在实践中对这种世界观和历史观的贯彻和运用。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本身就蕴含着改变世界的要求。世界不是既定的现成存在,而是充满矛盾的过程性的存在。那么,作为实践主体,人们实则就担负着“改变世界”即破解现实矛盾的任务。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之要义并不是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凝固的世界图像,而是要求人们立足于实践去变革世界。对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这项任务就更带有革命的和批判的意蕴,马克思将之界定为对现存现实进行“无情的批判”。[6](p64)所谓“无情的批判”并非像旧哲学那样诉诸于纯粹理性批判,而是强调批判的彻底性。何以彻底?必须抓住事物的根本即必须立足于科学的理论之上。对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观即唯物史观已然提供了重要的原理指导。它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揭示,为人们改变世界提供了科学的历史观支撑。它揭示了“旧世界”的暂时性,阐明了其向着“新世界”转变的必然性。而对于身处资本时代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这一工作又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即如何消灭资本时代而变革资产阶级社会。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否定空想社会主义者们的努力。他们深刻地批判了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后果,并且坚信人类社会必将超越资本时代而迎来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然而,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科学的历史观作为支撑,即无法揭示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更无法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规律。“问题在于:一方面应当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联系和它在一定历史时期存在的必然性,从而说明它灭亡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应当揭露这种生产方式的一直还隐蔽着的内在性质”。[8](p30)所以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消灭旧世界”并非主观的批判活动,而是基于对社会存在的合理性亦即其必然性的认识揭示它所固有的矛盾,并探索解决矛盾的现实途径。
站在人类社会的整体历史发展高度,立足于唯物史观,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揭示了资本时代的必然性及其局限性。资产阶级社会是在封建社会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资产阶级赖以形成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是在封建社会里造成的。”[14](p405)它是封建社会的矛盾发展到极点的结果。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封建所有制变得愈发落后以至于成为束缚其发展的桎梏。二者矛盾的结果是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和资产阶级社会的建立。资产阶级社会创造了比封建社会更高和发展更快的生产力。“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4](p405)因此,资产阶级社会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取代封建社会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代表了历史发展的前进方向。然而,资产阶级社会又绝非其意识形态家们所宣称的完美王国,而是同样也蕴含着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现在,我们眼前又进行着类似的运动。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4](p405-406)因此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同样遵循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其所固有的矛盾必将推动着资产阶级社会走向灭亡即为一个更高的社会形态所代替。
不同于空想社会主义者徘徊于对现实的诅咒和对未来的希冀,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这样一个历史运动看作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即人类社会必然朝向的发展趋势。他们立足于政治经济学研究,对此进行了透彻的科学论证。总的说来,马克思和恩格斯透过资本生产方式及其生产关系的现象而深入到了其本质之中,由此揭示了资本运动的规律及其限度。“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11](p70)整个资产阶级社会实际上是建立在劳动与资本对立这个前提之上。资本生产方式即雇佣劳动制度的本质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然而,资本家究竟是怎么剥削工人的,这一剥削制度的症结是什么?这一问题至关重要。“这个问题的解决是马克思著作的划时代的功绩。……科学社会主义就是以这个问题的解决为起点,并以此为中心的。”[13](p584)马克思和恩格斯科学地区分了劳动和劳动力,论证了工人的劳动力这种独特的商品是剩余价值的源泉。他们认为,资本家和整个资本生产方式都是建立在无偿地占有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这个条件之上。这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雇佣劳动制度的本质规定。哪怕资本家完全按照市场价格购买劳动力,他仍然可以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或提高生产技术的方式而剥削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揭穿了资本生产和资本时代的本质。“由于马克思以这种方式说明了剩余价值是怎样产生的,剩余价值怎样只能在调节商品交换的规律的支配下产生,所以他就揭露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以它为基础的占有方式的机制,揭示了整个现代社会制度得以确立起来的核心。”[13](p586)在此基础上,《资本论》进一步深刻地揭示了资本的历史起源。“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11](p508)资本私有制及其生产绝非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所以为的是一种永恒的即贯穿人类社会始终的生产方式。通过对资本积累的历史过程的追溯,马克思得出了一个必然的逻辑结论,即资本生产必将导致资本家和工人矛盾的不可协调:“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11](p289)这实际上是基于历史科学的高度对资本生产和资产阶级社会判了死刑。这是资本自身运动规律的逻辑终局,也是资本时代的命运即它必然将走向灭亡。
马克思和恩格斯发现,资本自身发展的困境已经显露出了征兆和迹象。周期性的且无法避免的资本主义危机,充分表明了资本生命力面临着自身无法克服的顽症。一次比一次严重的危机将资本主义的矛盾不断地推向顶点。要么对资本私有制及其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进行彻底的变革;要么任由危机吞噬和毁灭整个现代社会的文明成果。这二者必居其一。而资本自身的本性即工业生产的社会化本质将驱使资本家不得不选择前者。“这种生产力本身以日益增长的威力要求消除这种矛盾,要求摆脱它作为资本的那种属性,要求在事实上承认它作为社会生产力的那种性质。”[15](p405)因此,资本固有的这种自否定的本性必将驱使资本生产扬弃自身的私有本质,从而日益朝着社会化的方向发展。它将迫使资本家在不逾越资本关系限度的范围内去调节生产,即愈发自觉地去采用社会化的形式。由此必然出现的另一种情形是生产资料所有制的质变。“无论是信用无限膨胀的工业高涨时期,还是由大资本主义企业的破产造成的崩溃本身,都使大量生产资料不得不采取像我们在各种股份公司中所遇见的那种社会化形式。”[8](p295)在马克思恩格斯那个时代,这种转变已经在铁路、邮政和电报等行业发生了。随着生产资料所有制由私有向公有的转变,随着这一转变在全社会范围内的拓展,必将引发共同体即国家政权性质的变化。“现代国家,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资本家的国家,理想的总资本家。”[8](p296)一方面是社会化大生产及其所导致的生产资料的社会公有的日益发展,另一方面却是资产阶级国家对生产力的占有和对公民尤其是工人的盘剥的日益加剧。“资本关系并没有被消灭,反而被推到了顶点。但是在顶点上是要发生变革的。”[8](p296)这一变革的总的要求显然就是要扬弃国家对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的私人占有的本性,即要消灭资产阶级对国家政权的支配和操纵。
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揭示了资本的固有矛盾,论证了其必然灭亡的发展趋势,而且还指出了破除矛盾即消灭资产阶级国家推动其朝着一个更高时代发展的现实途径。他们认为,领导和发动这场社会革命的历史重任必然地落在了工人阶级身上。“完成这一解放世界的事业,是现代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8](p301)这个置身于矛盾之中、深受资本和资本家奴役的阶级,担负着“消灭旧世界”而“建立新世界”的历史使命。这绝非乌托邦的幻想,而是基于现代社会经济运动规律的科学的社会理想。事实上,随着工人运动的深入开展,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领导和指导下,工人阶级已经愈发自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们知道,为了谋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时创造出现代社会在本身经济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趋归的那种更高形式,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工人阶级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16](p159)因此,工人阶级绝不是马克思主义主观设定的救赎主,他们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使命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植根于现代社会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的必然结果。工人阶级何以能够担负起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根本原因并不是工人阶级承受着现代社会的苦难,而是他们所从事的工业生产方式赋予其先进的阶级身份,即赋予这些“贫贱阶级”以消灭私有制的彻底革命的阶级属性。他们既身处现代社会的矛盾中心,又是矛盾的一方即资本和资本家的对极;资本生产力的发展必将冲破资本生产关系牢笼的束缚,现代社会的发展必将冲破资产阶级国家制度及其资本私有制的禁锢,矛盾发展到极致的结果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4](p412)然而,这又有其充分的必要条件。“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1](p3)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有其不可或缺的物质条件,必须以资本生命力的衰竭即资本私有制已然无法解决其固有矛盾为前提。因此,一旦资本私有制及其生产关系再也无法容纳生产力的发展,潜存于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性矛盾就会在其外部无法遏制地爆发,经济领域的危机和政治领域的工人运动就会愈演愈烈并最终将引发社会革命;这场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目的是要确立无产阶级专政,而其根本目的则是消灭私有制而重建公有制即共产主义社会。
综上所述,立足于逐步深入而又愈加彻底的批判,马克思主义哲学解决了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统一问题,由此完成了对旧哲学的彻底批判和根本超越。这场重大哲学革命从根本上改变了哲学的发展方向。“‘形而上学’作为被囊括在人们类本质之内并全程伴随其确立和发展的独特品格,它在矛盾和困境中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将成为未来自由王国中‘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17](p37)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根基处颠覆并终结了旧哲学,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哲学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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