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娜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1)
认知视域下的汉语句子扩展方式再认识
——以童谣TheHousethatJackBuilt多译文对比为例
王义娜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1)
句首开放观和结构开放是以往对比研究提出的两种汉语句构观,前者指句法层面的从属成分扩展方式,后者则指向话语层面的竹式句特点。本文在动态的认知加工视域下以小句为基本交际单位,对TheHousethatJackBuilt及其不同译本的从属表达进行对比分析,指出左向扩展并非汉语语句的显性特点,译本话语倾向于采用链式小句衔接方式,前后小句之间为概念依存关系,符合依存距离最小化的心理路径可及原则;汉语的话语延展方式对句子扩展潜势具有制约作用。
句子扩展;从属关系;依存距离;小句衔接;心理路径可及原则
语言的句子构造不同,扩展方式就会不同。根据修饰成分相对其中心语的句法位置,汉英句子的扩展方式分别为左向扩展和右向扩展,有些研究称之为“句首开放型”和“句尾开放型”(刘宓庆,1992,2006;秦洪武,2010;Wang & Qin,2014等)。这一观点见诸很多著述,在对比和翻译学界颇有影响。刘宓庆(2006: 205)指出,英语呈顺线性延伸,句尾具有开放性,句首延伸潜势有限;而汉语则主要呈现为逆线性延伸,句首具有开放性,句尾取收缩式(结构封闭)。就这一观点,刘宓庆取英语童谣TheHousethatJackBuilt的第四节加以比较:
(1)This is the cat that kill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a.这是那只吃了耗子的猫。耗子吃了堆放在屋里的麦芽。那屋子是杰克盖的。
b.这是那只猫, 猫吃了耗子, 耗子吃了麦芽, 麦芽放在屋里, 屋子是杰克盖的。
英语里关系从句后置,从左到右线性延伸,形成环扣式套接。而汉语则为修饰语前置的“单平面结构”,可调整为3个句子,如(1)a句尾收缩,无法延伸;或切分为5句,如(1)b“流散式铺排延伸”。这一区别体现了英汉不同的句法规范和结构机制,说明英汉句子扩展的递归性不同。
潘文国(2002:198-209)等也以这一童谣为例展示英汉句子构造的结构特点,指出英语童谣的从属表达“就完全无法按原结构直译成汉语”。其主要观点为,英语为树形句扩展,that从句可以层层套接,句子格局保持不变,呈现为“以整驭零的封闭性结构”;而汉语则为竹节句扩展,如“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句子结构不断变化,呈现为“以零聚整的开放性结构”,并称之为英汉组织句子的最基本规律。
这两种句构观并行存在,从不同角度指出了英汉语言的结构差异,为英汉翻译时要化繁为简提供依据。句首开放观主要基于对修饰成分/中心语的位置关系观察,并由此提出汉语中心语后置的句尾封闭特点导致语段流散的观点;而竹节句扩展观则基于前后小句的句间关系观察,提出了汉语里零句接续或流水句并置的语句开放特点(潘文国,2002:267;沈家煊,2012:413)。两者都认可汉语的“零、流、散”特点,即使用主谓不全的零句、缺少显性衔接的流水句、句间关系松散,但前者为句法(或短语)层面上的左向扩展描写,以结构封闭为基本特点;后者发生在语句或语段层面上,以结构开放为基本特点。这两种观念提出的制约层面和扩展方式不同。
童谣是儿童时期的一种语言游戏,可反映语言的本质特点。鉴于以往研究对童谣TheHousethatJackBuilt及其句子扩展方式的一致关注,本文收集了该童谣的多个不同译本为主要对比素材,从认知加工角度(Langacker, 2001, 2008,2014:17-72; 王寅,2012)对原从属关系在译本中的表现进行对比,并对不同译本的合理性加以分析,以探讨汉语的从属或依存关系表达,挖掘句子扩展与话语延展的制约关系以及其中的认知理据。
2.1TheHousethatJackBuilt的文本特点
这是一首广为流传的英国古老民谣,是伴随儿童成长和语言习得的通俗读物。全文共12节,13个that关系从句及5处分词或介词短语(如sowing his corn、with the crumpled horn等修饰成分)全部后置,充分展现了英语从属结构的右向扩展特点,也因此成为语言学界钟爱的研究素材。童谣主体如下:
1)This is the house that1Jack built.
2)This is the malt that2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3)This is the rat that3ate the malt that2lay in the house that1Jack built.
4)This is the cat that4killed the rat that3ate the malt that2lay in the house that1Jack built.
…(5-8略。以此类推)
9)This is the priest all shaven and shorn, that9married the man all tattered and torn, that8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7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6tossed the dog that5worried the cat, that4killed the rat that3ate the malt, that2lay in the house that1Jack built.
10)This is the cock that11crowed in the morn, that10waked the priest …
11)This is the farmer sowing his corn, that12kept the cock …
12) This is the horse, the hound and the horn, that13belonged to the farmer …(以此类推)
从语义内容上看,该童谣以“杰克盖房”为起点,展现了一系列人和物形成的具象或抽象的连锁关系(如施动、因果和领属等),是现实生活中的基本关系写照。从结构形式上看,其基本句式为This is x that y(主-谓-补)结构。每节由一句话组成,凸显一个事物x(如the house),随后采用信息递增的方式,把前一节的信息y用that从句表现出来,从而构成从句之间环扣套接。该童谣结构简单,虽然不断加入新元素,但整体句式保持不变,以x为信息焦点,其右向扩展是典型的递归式扩展。我们标记了每节和that从句的出现顺序,便于对应分析。
2.2译文材料及其文本特点
译本材料来自作者的“英汉语言对比”课程作业,共收到译文50篇。之后我们按汉语表达的自然度和译文的内容及风格贴切度等进行初步评判,淘汰了部分不合格译文,再由学生按照可接受度高低进行排序和归类。
初步观察,这些译文大致可归为顺序相反的两种信息结构模式:一种由已知信息y开始,信息的展开以人物Jack为起点,由Jack到the house、由the house到the malt等,最后引出焦点x,如例(2)的“的”字结构式和例(3)的主-谓-宾施动结构;另一种更接近原文,信息的展开以每节的焦点事物x为起点例(4),其中很多译文选用了与原文一致的句式,以求对应例(5)。限于篇幅,下面仅摘录译文的部分章节:
(2)杰克造的是小房子,房里住的是小麦芽儿,吃掉麦芽儿的是小老鼠,干掉老鼠的是小猫咪,吓跑猫咪的是大黄狗,顶飞黄狗的是弯角牛,给牛挤奶的是苦少女,迎娶少女的是穷小子,前来证婚的是大牧师,叫醒牧师的是喔喔叫的大公鸡,喂养公鸡的是农民种植的玉米,农民拥有的还有这些马儿猎狗和农具。
(3)1-2. 杰克建了一座房屋,屋里放着一株麦谷,嘿,就是这株麦谷。
3)杰克建了一座房屋,屋里放着一株麦谷,老鼠吃了麦谷,嘿,就是这只老鼠。
4)杰克建了一座房屋,屋里放着一株麦谷,老鼠吃了麦谷,猫咪吃了老鼠,嘿,就是这只猫咪。 ……(5-8略)
9)杰克建了一座房屋,屋里放着一株麦谷,老鼠吃了麦谷,猫咪吃了老鼠,狗哩吓跑了猫咪,瘪角奶牛撞飞了狗哩,孤苦伶仃的姑娘靠挤奶维持生计,衣衫褴褛的小伙亲吻了挤奶少女,穿戴整齐的牧师主持了小伙的婚礼,嘿,就是这个牧师。(10-12略)
(4)1-2. 小麦苗,小麦苗,麦苗小屋杰克造。
3)小耗子,吃麦苗,麦苗小屋杰克造。
4)小猫咪,抓耗子,小耗子,吃麦苗,麦苗小屋杰克造。……(5-8略)
9)老神父,忙梳洗,剃发修面去婚礼。新郎是个穷小子,偏把寂寞少女惜。少女养牛牛角曲,一角顶飞小狗哩,狗哩吓跑小猫咪,小猫咪,抓耗子,小耗子,吃麦苗,麦苗小屋杰克造。
(5)1)这是杰克盖的房子。
2)这是那些麦芽,就放在杰克盖的房子里。
?3)这是那只老鼠,老鼠吃掉了麦芽, 麦芽就放在杰克盖的房子里。
*4)这是那只猫咪,猫咪咬死了老鼠, 老鼠吃掉了麦芽, 麦芽就放在杰克盖的房子里。
*5)这是那条小狗,小狗吓跑了猫咪,猫咪……*例(2-4)类译文接受度高,但(5)有些小句接续时视点散乱。?和*表示接受程度低或不合格,下同。
从形式上看,除那5个短语类修饰成分和that1从句之外,这些译文基本没有与原文明显对应的左向扩展表现。译文普遍句子短小,每一节都拆解为几个相对独立的(语篇)小句,Wang & Qin (2014)从翻译角度称之为“句段”,小句之间的结合比原文松散。与原文关系从句最为对应的是例(2)的“的”字结构式,但也不是句法层面的递归性扩展。那么英语的从属关系在汉语里是如何表达的?下面就结合译本表现来分析不同扩展方式的认知有效性。
以往研究认为,汉语具有明显的句首开放特点,其左向扩展潜势惊人。而对童谣译本稍加观察,这种扩展潜势有限,从句前置叠加的译文只有4篇,其表达的自然度很低。以第 4节为例:
(6)This is the cat that4killed the rat that3ate the malt that2lay in the house that1Jack built
*这就是4[干掉了3[偷吃了2[放在1[杰克造的]1房子里的]2麦芽的]3小老鼠的]4那只猫。
这句话符合汉语的中心语后置特点,4个关系从句位于中心语“那只猫”之前。但从理解的难易度看,这种左向扩展犹如花园幽径句一样难以理解。先看英语原文,右向扩展时每个从句都紧邻其中心语,从属成分的叠加伴随着中心语the house、the malt、the rat到the cat的依次转换,但从句前置时汉语呈现为内置关系,修饰成分与其中心语相距太远。中心语难以发挥中转作用(陆丙甫,1993:27-33)。从加工的有效性看,采用内置方式时,从句之间不是依次递进关系,易造成结构和理解难度,即使右向扩展也会受限。例如:
(7)a. This is the house1[that the malt lay in]1.
b. ?This is the house1[that the malt2[that the rat ate]2lay in]1.
c. *This is the house1[that the malt2[that the rat3[that the cat killed]3ate]2lay in]1.
例(7)是Quirk et al.(1985: 1039) 自拟的句子,所用的关系从句内置不是右向扩展的常规表现。随着修饰成分与中心语的距离加大,句子的接受度依次降低,(7c)的幽径度就会超出一般读者的信息处理能力,自然这种格式的译文接受度也很低。相比右向扩展,向左扩展的结构可容量低(Wang & Qin,2014:59; 秦洪武,2010:73-74),递归能力有限,一个主要原因是受限于修饰成分与中心语的依存距离。
对照一下以往研究提出的汉语扩展潜势,例如:
(8)她说|她|没想到|他把|一切|干得|有条有理。
(刘宓庆, 1992:11)
(9)他听|她说|她|的确|没料到|他|竟然|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
(刘宓庆, 2006: 205)
(10)昨天|我听说|你们到学院听了|李教授|关于当代语言学研究动向的|学术报告。
(连淑能, 2010:94)
上述分析指出,这些例子分别以句尾的“有条有理、好好的、学术报告”为中心语进行扩展,汉语的左向扩展性极强,如,例(8-10)可分别扩展为6、9和5个合格句(以竖杠为界)。但比较一下,除了“李教授、关于当代语言学研究动向的”等之外,竖杠之前的其他成分大多并非上述中心语的从属成分,不能作为汉语左向扩展或句首开放的证据。Langacker(2001: 24)曾以“Jill is clever”为例展现语法结构的动态性,如例(11),a到f步步扩展为含五个补语从句的复杂结构,与(8-10)的转述结构类似(由主句和补语小句构成),不能因此说英语的句子结构呈现为句首开放式。相反,这依然是补语从句后置的右向扩展*从所传递的基本内容看,主句有时仅对补语事件提供认识上的限定,如:Army says Bob thinks Chris knows Doris left.这句话的补语后置为“概念上依存而非语法上从属”(Langacker, 2014: 23-24)。。
(11)a. Jill is clever. (中间4句略。)
f.You must realize5[that I hope4[that Sharon knows3[that I suspect2[that Jack believes1[that Jill is clever]1]2]3]4]5.
综上,以往研究提出汉语为左向扩展语,并扩大到例(8-10)的情况谈句首开放或扩展,其中心语及其扩展方式的判定带有不少随意性(蒋国辉, 1993),进而提出的句尾封闭性导致语段流散的观点根据不足。尽管也有研究指出左向扩展的潜势或结构容量有限(秦洪武,2010),但这一扩展说主要是对偏正类结构的句法描写,与英语扩展方向相反的观点主要是针对定语和状语等修饰成分而言的,而如果扩大到补语结构观察,汉英语的扩展方向基本一致(Tajima & Duffield, 2012),英汉在句法层面的扩展方式差异不宜夸大。
从对比的角度看,英语主谓语齐全,是句子取向型语言;而汉语以零句为常态,是语段或篇章取向型语言(Chao, 1986/2011;曹逢甫,2005),英汉语的结构层面并不对应。英语的“句”(clause)主谓俱全,而汉语的零句不是,各类短语都可实现为“语篇小句”作为“语篇分析的最小单位”(王洪君,李榕,2015:15-24)。从译文看,英语里必须后置的关系从句,汉语倾向于逐一分解为小句,这些小句或为单句或主谓不全的零句,前后环扣衔接,形成一个连贯语段。沈家煊(2012:412-413)在论证“零句和流水句”时指出,句法范畴脱离不开用法范畴,汉语是区别于英语等印欧语的一个重要特点。左向扩展时中心语靠后,难以依靠递归式嵌入来表达复杂的意思,所以常使用流水句并置来表达后置关系从句所表达的从属关系,通过控制依存距离来降低其结构的复杂性。
据此我们提出,英语里关系小句之间的扩展递归性位于句法层面,从属成分和中心语之间具有邻近性;在汉语里,句法层面难以实现的递归性扩展会上升到语段层面,转换为小句之间的依存与接续,行使类似的语义语用功能,汉语语段层面的流水句具有语义从属功能。下面就依据Langacker (2008,2014)的动态概念化分析思路从认知加工角度对童谣译本的从属或依存关系表达进行分析。
依据当今的功能认知研究(Cristofaro,2003; Langacker, 2014等),从属(subordination)不是哪个固定的语法构式的内在属性,而是说话人所掌握的一套动态的多样的概念化资源,可以独立于其形态句法属性加以界定。从这个角度出发,从属关系涉及的是两个或多个事件之间认知上的不对称性或依存关系,从属事件缺少独立的认知侧面(cognitive profile),传递非断言的(non-asserted)已知信息,而非从属事件(中心语)则提供新信息。Langacker(2014)进而指出,从属表达涉及完整性、包含性、凸显性和可及性等4个概念因素,通常主句事件(中心语)的句法形态完整,对从属事件有包含性,但事件的凸显性和可及性都是相对的,形态句法上没有从属标记的小句同样可以在概念上处于从属地位。小句之间的层级组织是概念性的,因此应将小句作为话语层面最基本的独立交际单位,通过前后小句之间的相互关系,观察其凸显性和可及性,识别其从属或依存程度。例如:
(12) I met a lawyer who hired a man who has a friend who knows Barack Obama.(Langacker,2014:19)
小句之间连接松散,lawyer后面的三个关系从句不是共同描述hire事件的一个单一成分,而是一个平面的线性结构,语义上,每个小句都依存于前一个小句,通过前一个小句而可及,以连续的链式衔接的方式得到识解,基本意思是“我遇到个律师,这个律师雇了个人,这个人有个朋友,这个朋友认识奥巴马”。从跨语言的角度,句法从属和语义从属可视为连续统。这种小句间依次凸显依次可及的依存表现方式,接近于汉语的流水句并置,如例(13),其基本意思是“他在找一个人,[这个人]走路有点儿一拐一拐的,[这个人/他]已经找了半天了”。流水句在概念上具有语义从属功能,而汉语句法形态上的无标记性更造成下句对上句的概念依赖性,甚至对前面语段的概念依赖性。同一语段既担任前面语段的说明,也同时担任后面语段的话题,小句间的衔接环环相扣,如例(14)的对话流:
(13)他在找一个人,走路有点儿一拐一拐的,已经找了半天了。
(沈家煊,2012:413)
(14)老王呢? 又生病了吧! 也该请个假呀! 走不动了嚜!
(沈家煊,2012:411)
根据这一话语认知研究,一个情景的认知加工过程是交互的动态的,为听话人提供心理可及路径(path of mental access)是复杂语义构建的关键。其认知加工原则为: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越是符合自然路径的表达式,就越基本、越无标记、越容易加工。常见的自然路径有:领属关系、施受关系、起点-目标关系、时间先后、事件前后、前因后果以及前后接续等关系(Langacker, 2001:22)。也就是说,除非有其他因素干扰,否则表达式的语序与自然心理路径相匹配。观察情景时,一般会把环境作为背景参照点,凸显的人物或事件作为目标体对待,把连续事态识解为依次可及的图形/背景关系(修饰成分邻近其中心语)。进行信息加工时,说话人作为观察者,可以首先聚焦于凸显目标(再扩大到所依托的背景);也可以由背景逐渐移近目标,视点介入,其表达方式反映出说话人概念加工时的一种心理通达序列(Langacker, 2001,2008等)。下面从路径延展和观察视点角度对译本话语进行考察。
4.1凸显性与可及性的认知路径选择
先来看原文里的起点和目标选择。这首童谣的一个明显特点,就是每一节都以近指代词This作主语,依次引出所指对象、加以凸显。从概念完型的角度看,这是说话人对所述情景里图形和背景角色的有意识分配。还以第四节为例:位于主干结构的中心语the cat作为目标图形凸显出来,其他中心语the rat、the malt、the house位于次干结构(that从句),凸显度依次降低,直到说话人所在的背景空间,其整体表达(主从句排列)没有参照事件发生的先后序列。再来看译文,其关系表达基本都摒弃了原文的信息处理手段,对图形和背景依据认知加工的可及顺序进行调整。从中心语的分解看,译本基本遵循了由起点到目标的自然路径延展模式。其格式分别为(又见例2-4):
(15)a.杰克建了一座房屋,屋里放着一株麦谷,老鼠吃了麦谷,猫咪吃了老鼠,嘿,就是这只猫咪。
b.杰克造的是小房子,房里住的是小麦芽儿,吃掉麦芽儿的是小老鼠,干掉老鼠的是小猫咪。
c. 小花猫,抓耗子,小耗子,吃麦苗,麦苗小屋杰克造。
(15a)把“杰克”确定为事件发生的起点参照点,引出第一个目标“房屋”,之后 “屋”又作为参照点引出下一个目标“麦谷”,依此类推,形成一条参照点-目标关系链条(杰克>房屋/屋>麦谷/麦谷>老鼠/老鼠>猫咪)。一个事件中施事相对容易提取,以此为起点,对后续目标依次心理加工是一条自然的施受关系路径。
(15b)为领属结构式,采用的是以整体事件为起点、激活其事件参与者(即目标体)、再依次推进的领属关系延展模式。以“杰克”为起点是典型的施事领有者任话题,以描述事件的关系分句为起点(如:杰克造的[房子])是把整体事件作为了参照点,与其参与者“房子”构成整体-部分关系(即广义的领属关系),也是易于加工的自然心理路径。
(15c)有所不同。译文由目标中心词the cat开始,选择了接近于原文的表达方式,但其关系处理不同于原文的目标移出式,而是把“小花猫”直接引入为施事参照点,话语层面的句子延展方式依然是符合自然路径的起点-目标模式。所不同的是,事件的时间先后或因果关系被淡化,仅表现为一种上承下接的“顶针”结构(花猫>耗子/耗子>麦苗/麦苗>小屋),这种竹节句扩展是汉语童谣的常见格式*潘文国先生指出,“汉语的左扩展是相对于英语而言的,很难说是个规律。比方说这个游戏如用顶真续麻式方法翻译,也未尝不是一种右扩展”(私人交流)。。
句间关系也是如此,上下句构成整体-部分关系,语序排列依据自然路径延展,语义关系清晰。汉语的“部分”出现在后一分句,以整体的先期凸显为必要前提。山村博文(2009:65-66)做过下列对比:
(16)a. 女人似乎怕老头听见她们的谈话,声音压得更低了。
b.The woman seemed to worry that the old man would overhear their conversation, and lowered her voice even more.
her voice在英语译文里只能做宾语,还要带上领属标记her,而汉语不然。当叙述由“女人”延伸到“声音”时,“女人”实际上就已隐退到说话人所在的背景,担当参照点角色(其施事角色不再凸显),“部分”作为其领地内的可及目标得以识别。下面是译本(4)中的句子:
(17)老神父,忙梳洗,剃发修面去婚礼。新郎是个穷小子,偏把寂寞少女惜。
“婚礼”虽然不是主语,但作为地点宾语引入后可充当话题参照体角色,激活该情景的主要构件“新郎”成为后续话题。这一先整体后部分的话题连锁结构符合自然路径的心理通达语序。
推及到全文,译文采用了由参照点到目标再到下一个目标的依次凸显依次可及的表达方式,与说话人的心理路径相一致:认知主体C首先确定背景参照点R,然后以R为参照与其领地D内的目标T建立心理通道(由……>表示),继而T又转为参照点不断推进,上句为下句提供背景,从而形成话题-述题连锁关系。如下图所示:
从这一认知加工角度观察原文和译本的概念化方式,可以看到不同表达方式所施加的连续性方式和聚焦方式不同,但修饰成分始终邻近其中心语:英语直接聚焦于目标体,从句套叠排列遵循与目标体的语义邻近关系;而汉语首先建立的一般是话题参照点,而后随着话题转换,层层聚焦直至目标。从受话人的加工难易度看,这两种都是易于加工的常见表达方式:相对修饰成分前置,中心语前置的英语句子扩展方式结构难度低、容易加工;同样,译文把原文一句一节的复杂结构分解为一个由若干小句组成的语段,其表达序列符合人们对自然路径的感知经验,降低了多个从属成分前置可能造成的结构难度和加工成本。
可见汉语的语段扩展(或从属表达)受到认知加工和自然路径原则的双重制约。当修饰成分复杂而影响信息加工时,搭建心理可及路径便成为说话人话语建构的关键。同时,原从属关系的分解组构还会受限于说话人(译者)作为观察者的视点介入与自然路径的匹配性。
4.2认知路径与视点/参照点的关系匹配度
人类具有从不同视角领悟同一情形的认知能力,确定视点是人类的一项基本认知能力。潘文国(2002:207-9)指出,英汉语言构造上存在着视点固定与视点流动的区别,汉语的视点是动态的,可在句子里另换角度而英语不可。从认知加工的有效性看,汉语视点的这一动态路径需要与说话人建立的参照点-目标链关系相匹配,否则译文的合理度就会随着加工成本的增加而降低。
先来对照一下原文和译文的指称语引入方式。原文里x为定指,如果像译本(5)和例(1)那样,把This is the…直译为“这是那只……”,则译者作为观察者置身事外,视点趋于固定,那接下来的从属信息可作为对目标的追加说明“(这只)猫咪……”,视点无须转换。译本5和1b的问题就在于:先是采用了原文的目标移出式,把视点定位于目标体“那只猫咪”,而接下来的各从属关系表达又采用了承接式的起点-目标链延展(猫咪>老鼠/老鼠>麦芽/麦芽>房子),尽管这几句本身的接续还算流畅,但与所指目标的关系越来越松散。说话人的视点转换与目标体的先期凸显相矛盾,导致句间延展不畅,影响了话语的整体连贯。
而接受度高的译文表达显然不是这样(如2-4),随着话题的确立,原中心词由近而远被依次转换为参照点和目标,建立起视点流动的落脚点。每个单句都是一个参照点/目标体的聚焦切换阶段,最终实现焦点目标的凸显,如例(2)在每节的最后对目标加以凸显,“嘿,就是这只猫咪”,其语气词“嘿”加强词“就是”承载了说话人的交际立场和语气,意思是“嘿[你看],[我刚才说的]就是这只猫咪”,说话人介入其中,给人以亲临其境之感。例(3)把每节都分解为领属结构式,始终以事件领有者为视点转换,例(4)把原文的起句“麦苗小屋杰克造”置于每段尾加以重复,营造了特殊的视点连贯效果。视点与所述的话题/施事/领有者等参照点角色相匹配,增加了认知加工的有效性。
再对照一下原文和译文的指称模式。原文的指称语无一例外都是the+名词,译文却使用了近指、远指、类指和不定指等。如the house,对应的译文有定指的“这间房、那间房、杰克盖的房”和不定指的“房、小房子、一间房”。定指the的使用是指说话人和受话人都可识别所指对象,其可及性高于有指、类指和不定指(王义娜,2003: 35-42)。而大多译文都降低所指对象的凸显度,使用了不定指或类指引入,通过参照点确立所指对象的可及性,引导视点介入,遵循了观察者逐渐移入的动态视点模式。
对比一下观察者的心理路径:目标前置时(如英语原文)由目标体到参照体是可及路径,说话人持“观察者视角”即可,无须视点变化;但后置时(如汉语)视点需要不断移近所指对象,以增加认知处理的有效性,所指对象的指称语选择明显受到了认知视点的制约。对比两种语言的指称手段,译文中偏离原文的不定指、类指以及名词重复等手段运用都是为了确保视点连贯、话语通畅,避免出现lb和5那样的视点矛盾。译文指称语里所添加的感情色彩,如“小耗子、大牧师、猫老弟”等,同样体现出译者的主观视点移入。再举一例:
(18)杰克盖间房,房里堆满小麦糠。鼠偷了糠,猫抓了赃,即刻送鼠归西方。狗哥很不服气,上前欺负猫老弟。奶牛大叔来帮忙,一角挑起小霸王。
这例有些改译,但读者接受度很高。同原文相比,译本话语的主观性明显,我们可以感受到译者将自己融入整个情境中,靠近并移情于里面的人物,译者作为观察者与所述情景的主客体关系不再清晰,符合汉语的高主观性特点。可见作为篇章型语言,汉语从属成分前置的句法规范不是决定性的,其句法层面的扩展方式往往让位于话语层面的可及路径延展原则。汉语使用者作为观察主体不容易完全独立于被观察对象,译文也是如此,认知加工时其观察视点与参照点路径的关系匹配是话语延展所遵循的重要手段。
本文从认知对比角度讨论了以往研究提出的两种汉语句构观,句首开放观的提出主要基于句法层面的修饰成分前置,而结构开放观则指向话语交际层面的零句接续扩展。我们的基本观点是,从属关系表达是一种概念上的依存关系,从认知处理的有效性上看,英语句法的右向扩展方式符合依存长度最小化原则,具有扩展潜势,而汉语所对应的左向扩展方式则依存距离拉大,其扩展递归性位于语段层面,需要借助于小句(零句)的环扣接续来完成。作为篇章型语言,其句子扩展潜势会受限于篇章层面的扩展有效性原则。
童谣往往反映语言的本质特点。我们收集了童谣TheHousethatJackBuilt的一组译文材料,对其译文和原文以及汉语童谣进行对比分析,发现译文的叙事起点可有不同,但其认知路径的选择需符合认知处理的路径可及性原则。这一观察印证了同一情景可存在不同识解方式的翻译认知观(王寅,2012:21)。放在话语视域下,话题和述题小句构成的话题链和话题-述题交替连锁模式是两种常见的汉语表达方式。合格译文所呈现的上承下接的“顶针”结构,就是采用了话题-述题连锁这一汉语语段模式,其路径延展方式及主要关系表达与戴浩一(2002等)提出的“整体/部分关系基膜”等汉语概念化原则相吻合。借助参照体来识别目标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能力,而不合理译文往往是视点流动与参照点关系的自然心理路径不匹配造成的,这一分析印证了同一情景可存在不同识解方式的翻译认知观(王寅,2012:21),细化了视点介入对汉语表达的隐性制约作用。汉英语扩展层面的不对应性得到基本验证。
我们分析的是个特定语篇,关注的仅是英语关系小句所对应的汉语依存表现,之所以把这篇童谣及其译文作为分析对象主要是基于其英语扩展特点的典型性以及以往研究的不同解读。尽管语料有所局限,原译文所反映出的句子和话语扩展方式异同,来自对英汉内在特点的对比认识,其结论应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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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冯 革
A Reconsideration of Chinese Sentence-branching Device from Cognitive Perspective
WANGYina
Open beginning and open structure are two influential views on Chinese branching tendency, but they are different at the explanatory extent. Based on a cognitive analysis ofthehousethatJackbuiltand its translations, this paper claims that Chinese left-branching tendency is greatly constrained by the participants’ cognitive processing ability and discourse-level principles. An analysis of the translation versions shows that their starting point can be different so long as it accords with the sequenced mental access of reference-point-to-target relations. However, taking zooming-in viewpoint and the target-focusing device simultaneously would lead to a contradictory information flow. These observations explicate the structure-expansion constraint in Chinese discourse.
sentence expansion; subordination; dependency; clause combining; mental path coincidence
H043
A
1674-6414(2016)05-0058-08
2016-04-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认知语言学理论建设与汉语的认知研究(15ZB099)”,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认知语法框架下汉英主题结构的标记性比较研究”(14BYY004)及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教育话语中评价方式的选择研究”(YWF-16-WYXY-007)的阶段性成果
王义娜,女,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认知语言学和语言对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