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语言与传统的双重力量

2016-10-13 17:53王一军
江苏教育研究 2016年26期
关键词:理趣沈老师文本

在当代中国中小学语文教育界,各种概念可谓绚丽多姿,支撑着语文教育的各种理念、模式与思潮。诸多概念中,具有语文学科意蕴和教育学术品质的并不多,苏州沈庆九老师建构的语文“理趣课堂”,当是之一。他将课堂的“理趣”定义为“含理而有趣,自然而情真”,并作为语文教学模式的核心理念与实践取向。近20年,沈老师徜徉于“理趣课堂”的“情”与“理”、“理”与“趣”的设计与追寻中,渐渐型构出一种个性鲜明的教学风格。沈老师的著作《现代课堂的理趣境界》,全面展示了充满浓郁语文味与传统思想色彩的教学设计,呈现了中学语文教育一种理趣共生的神奇风景。

语文课程的阅读文本是由“言”“意”“象”支撑的物质形态体系,对阅读文本的理解可以循着“言”“意”“象”这个由表及里的顺序展开。语言是语文课程文本的直观形式,语言基本性质是文学性,即用生动的感性外观和丰富的理性内蕴体现文学审美和精神意味的意象语言。汉语与印欧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的“字思维”特性,汉语以字为语言的最小单位,大多数情况下“字”本身就是一个词,又可以进一步组合成更多的词,其形态变化不大而意义却变化多端,因此它所促成的思维是涵容性极为丰富的思维。“悟”是对这种思维的精当概括。汉字除内在的表现性之外,其外在也极富形象思维感,以字为书写单位,又可以使它获得极为工整精致的“建筑美”,在此基础上对仗、平仄、押韵都可以巧妙运用,从而形成一系列独特的形式美规则,这在诗歌中体现得尤为突出。语言形式的形象感和内在思维的形象性紧密相联,造就了耐人寻味的韵味,是汉语文学最为宝贵的特点,它使中国的作家、诗人得以自由超越具体的时空,超越个人的即时的经验感受,上升到一种恒常的普遍精神之中,获得创造的自如与灵动。在汉语氛围里,文学语言的主动性十分活跃,字、词、句,句群的搭配空间开阔,回旋余地巨大,有时一个字、词的运用往往就提升了其他字、词、句甚至整个文本的境界,开拓出一片全新的艺术天地。所以,每个汉字都是宇宙灵界的范畴图式概念。汉字之间的并置,为中国人的意识提供了巨大的舞台,其所产生的意象升华,使汉语文学作品充满无限的审美阐释空间。

长期以来,语文教学中存在的诸多“高耗低效”现象一再表明,忽视语言之本的任何技术与技巧,都是语文教学华而不实的“现代”误区。引导学生在语文学习中感悟汉语言的力量与美丽,是我国中小学语文教育的不二追求。沈老师用“理趣”概括汉语言文学学习的价值追求,其目的就在于建构中学语文教学的审美基础,彰显汉语言自身的魅力。《论语·雍也》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说,质朴超过文采就粗野,文采超过质朴就死板。文采和质朴结合匀称,才是君子。“文质彬彬”强调的是正是“理”“趣”相生的理想境界。围绕“理趣”这一核心概念,沈老师在教学设计中注重挖掘文本语言的情味境界,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不经意的文字上,通过引导学生对语言的体悟和揣摩,探索语言的秘密,享受作者精心营造的理趣世界。在教学《背影》时,沈老师一改从作者生平入手、从外围寻找佐证的传统教学思路,紧紧扣住凝聚作者情感的语言,引导学生体味和感悟作者的思想感情。在学生通过朗读品味,真正把握字句包含情感的基础上,把学生带入文本语言所营造的情感世界,那种父之爱、儿之孝之情感在言语理解中自然弥漫于学生心底。

语文理趣课堂彰显出语言自身的魅力。

汉语言文学教育有着悠久的传统。在西学僭越的年代,如果说教育领域还应有一块民族文化的净土,无疑是语文教育。当代中国语文教育需要回归传统,传统是一种无人能敌的力量。“理趣”一词源于宋人包恢论诗“状理则理趣浑然”一语,其实该词承继着我国的古文传统。在唐朝以前,在文学上无所谓古文。古文概念的提出,始于韩愈。他把自己的奇句单行、上继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称为古文,并使之与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骈文对立。汉以前散体文,不仅语句长短不拘,抒写自由,便于表达现实生活内容,而且它本来是载道的,因而便于学习和宣扬儒家之道。古文运动强调学古文就是学古道,道是目的,文是手段;道是内容,文是形式。所谓“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这种文以载道、文道统一的思想对后世产生积极影响。语文“理趣”的本质就是文道一体,课堂回归古文传统的意义在于正确认识课程文本,全面理解语文文本,强化语文教学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

理趣课堂的资源取向回归古文传统的同时,基于“理趣”的语文学习同样具有传统意蕴。宋朝朱熹认为读书应“熟读深思”。他说:“大抵观书须先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得尔。”他把“读”与“思”看作是一个相互联系的过程,做到“熟读”“精思”,才能有所收获。同时,他认为两者又是一个相互提高的过程,他说:“读了又思,思了又读,自然有意。若读而不思,又不知其味;思而不读,纵使晓得,终是杌陧不安。……若读得熟而又思得精,自然心与理一,永远不忘。”另一方面,他强调“读书须切己体验”。他说,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义理,须反过来就自家身上推究。他强调:“观书以己体验,固为亲切,然亦遍观众理而合其归趣乃佳。若只据己见,却恐于事理有所不周,欲径急而反疏缓也。”朱子读书法是古代读书集大成之法,代表了我国语文学习传统。沈老师的“理趣课堂”强调含理而有趣、自然而情真,本质上是对语文学习传统的回归。

我国古代学校教育是以阅读写作为主体的教育,《论语》概括的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启发诱导、举一反三、循序渐进、学思结合等原则,是我国传统教育思想的核心,也是语文教育传统方法的主体。《学记》对教学语言与表达技巧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臂而喻,可谓继志矣。”“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是说教学是一种像诗歌一样晓谕别人的艺术,开启引导而不牵强,激发勉励而不压抑,开发诱导而不把话说得太直和绝对,就能体现教学的艺术性。这些传统的语文教育思想对当代语文教育改革仍然具有指导意义。也只有发扬传统才不致使语文教育走入误区。沈老师在理趣课堂中对学习趣味的追求、对学生认知规律的尊重、对教学智慧的探索,是对语文教育传统的继承与创新,他的课堂是在展示一种传统语文教育的力量。endprint

理趣课堂绽放语言与传统的活力依赖于三根支柱。

一是审美境界。沈老师指出:“理趣课堂教学的目的是要带领学生通过语言文字,从更深层面上和作者展开对话,实现对作者的尊重,直抵作者审美表达的超然境界;同时借助作者及作者创造的文字更好的浸润学生的审美心理。因此,设计理趣课堂时要把作者言语表达的情境境界当作审美对象来思考。这样,课堂教学才能生动活泼,情味十足。” 他在教学《鱼我所欲也》一课时,尝试“把孟子请回课堂”,首先让学生来做一次孟子的学生,根据上下文补出弟子的语言,复现孟子当时所处的情境。学生补出了“你们赞同我的说法吗?”“为何一定要舍生取义呢?”“我们能不能这样理解先生的意思: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等语句,补句子的这个过程,其实是理解孟子以比喻的方式不露痕迹地提出观点“舍生取义”和弟子讨论的过程。这种设计不仅使学生感到新鲜好奇,激发起学生阅读的兴趣,还能形象深刻地感受孟子的主张,获得古代情理的滋养。教学中,他不断指出“读弟子的话,语气应该谦和一些,表示对老师的尊重;孟子的话应该平缓一点,突出孟子的耐心教育”。之后,他和学生分别扮演 孟子与弟子,开展深度对读。沈老师在读孟子的话时,有意识地强化古文之语气、语调,或娓娓道来,或慷慨激昂,或痛心疾首。学生在体验读时,则或者疑问或者赞同,语气、语调切合弟子的身份。这节课,教师通过情境展示了语言的审美形象,使学生在形象感知中获得审美能力的提升。

二是地域文化。沈老师生于苏州,长于苏州。他的小学、中学、大学直至工作,从未离开过苏州这块教育沃土。“吴侬软语”的故里熏陶,“和风细雨”的文化浸润,苏州特有的历史精气神,深深地融入他的教学思考血液。在他看来,南北学校文化在美学上存在着几乎相反的风貌。南方明丽如画,秀丽动人;北方沧桑如歌,朴素感人。南方的学校布局是“杏花春雨江南”,处处有小桥池塘;北方是“铁马秋风塞北”,处处有泥土砖墙。在文化背景上,“杏花春雨江南,铁马秋风塞北” 在南方与北方学习,教学的过程会是怎样的呢?学生的欣赏重点、观察重点应该又是怎样的呢?学生的美学感受是怎样的呢?为此,沈老师主张让文本理趣更加地域化、生活化。教学《我的叔叔于勒》一课时,沈老师较好地引导学生认识了菲利普夫妇拮据的家庭经济——他们不得不靠每天的精打细算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最低生活;两个大龄女儿的婚姻成为全家最发愁的事。他在课堂上引导学生讨论“菲利普夫妇真的不讲亲情吗?现在的苏州,有没有菲利普夫妇?”学生们认为,克拉丽丝对拮据的生活感到很痛苦,但仍把全部精力放在维持一个完整的家上,考虑的是女儿的婚姻幸福,不能说她不讲亲情。也就是说,克拉丽丝的精明冷酷、唯利是图多多少少是对生活的无奈选择。当学生认识到这一层面,沈老师引导学生们讨论:“在这样的生活困境下,我们身边的苏州人有怎样更好的选择?有没有菲利普夫妇这样的人?”这样,文本与生活实现了理趣意义上的打通,学生在回归苏州地方生活中也走进了文本的理趣世界。

三是深层学习。沈老师对学生语文学习规律的尊重突出表现在对文本“理”的深度挖掘与学习引领上。《呼兰河传(节选)》对于初三学生来说,似乎不存在阅读障碍,无需借助背景资料就能读出文中作者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和对人性美的追求”。沈老师说,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只能算是浅阅读,根本没有真正进入文本、深入作家的内心世界。只有了解了萧红的遭遇,了解了1941年的国内形势,才能真正理解文章字里行间的深层情感。同样,《白杨礼赞》似乎只要知道了象征手法,理解就不存在障碍。但问题是“象征意义如此明白,怎能说本文的赞颂之意曲折隐晦呢?又怎能逃过国民党的文网,而在国统区公开发表呢?”也只有了解了作者写作本文的原因、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地理位置、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国民党的抗日主张、国共合作等背景资料,才能真正读懂文章,发现其中的理趣。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沈老师在研习《鱼我所欲也》《曹刿论战》《狼》时,主要目的是引领学生感受先哲们光辉的思想,体会其高超的理趣智慧及忧国忧民的政治胸襟;在研习《七颗钻石》、《背影》、《中国石拱桥》时,主要目的是引领学生回望伟人的反思,了解传统文化的魅力,以提高中学生的人文认知能力。在理趣课堂上,沈老师主张通过“古今同步”“灵魂的对白”“美与丑思辨”和“人性在复苏”,引导学生分别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在阅读与鉴赏过程中深刻领会人类独特而丰富的精神品质——善良、坚强、博爱,自私、冷漠、虚伪,让学生自己从“黑暗”中“解脱”出来,回归人性的美好。

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科林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国王,由于他的机智经常愚弄神祇,冥王哈得斯给他一个任务,让他整日忙碌。他必须把一块巨石推到一座陡峭的山上去,但是每当他快要到达山顶时,巨石便会从他手上滑落,一路滚回山脚。语文教育理想如同西西弗斯推动的巨石,当我们正要达到目标时她却无穷地回到原点,尽管如此,我们仍追求不止。沈庆九老师也需要回到语文的原点进入新的探究轮回,使语文理趣课堂走向更具语言与传统双重魅力的境界。

(王一军,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210013)

责任编辑:颜莹endprint

猜你喜欢
理趣沈老师文本
基于“教学做合一”的小学数学“理趣课堂”实践研究初探
文本联读学概括 细致观察促写作
冀军校
人体呼吸的秘密
我难忘的启蒙老师
挖掘文本资源 有效落实语言实践
搭文本之桥 铺生活之路 引习作之流
文本与电影的照应阅读——以《〈草房子〉文本与影片的对比阅读》教学为例
我的竹笛老师
“草色遥看近却无”理趣浅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