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宗主虞集与元代非汉族士人的向风趋雅

2016-09-29 04:19刘嘉伟
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士人文化

○刘嘉伟 程 前



文坛宗主虞集与元代非汉族士人的向风趋雅

○刘嘉伟程前

中国文学史上,几乎每一个朝代单元,都有宗主文坛的领袖人物,引领风气、陶铸群才。如宋之欧阳修、苏轼。清人彭蕴章《题元人诗十二首》其六亦称:“一代文章谁巨擘?欧曾以往数奎章。”“奎章”就是元代主盟文坛的馆阁大老虞集。

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世称邵庵先生。成宗大德六年(1302)为大都路儒学教授、国子助教,仁宗时为集贤修撰,泰定初为秘书少监,升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文宗时任奎章阁侍书学士。顺帝即位,告病归临川。卒封仁寿郡公,谥文靖。诗文集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道园遗稿》等。虞集居“元诗四大家”之首。时人欧阳玄所作《神道碑》即谓“公之文当代之巨擘也。”明人胡应麟亦称:“虞奎章在元中叶,一代斗山。”(《诗薮》外编卷六)虞集堪称论者公认的诗文大家,是有元一代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也是元代诗风的典型代表。

论及元代文史,大量非汉族士子涌现是新异的历史文化现象,且各族士子以文会友、联系紧密,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虞集是元代京师多族士人圈中的活跃人物。关于虞集,学界研究已经较为充分。如果我们将其放在元代民族高度融合的特殊历史环境中去思考,会发现虞集有着豁达的民族观,和多族士子相处融洽,从事多种文化活动,带动着非汉族士人向风趋雅。而对此问题加以考察,当对中国多民族文化文学史的建构有所裨益。

一、虞集对于“他者”文化的认同

“文化认同(culturalidentity)指个体对于所属文化以及文化群体形成归属感(sense ofbelong-ing)及内心的承诺(commitment),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属性的社会心理过程”①。而民族认同、甚至国家认同,常常开始于文化认同。在多民族国家中,不同民族间的文化认同是双向的,但反思我们以往的元代,甚至中国古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过多地强调少数民族士子如何认同汉文化,这其实不太符合历史的实际。具体到元人虞集,他之所以能够和多族士子相交甚善,首先得益于其对于“他者”文化的认同。

景炎元年(1276),虞集五岁时,元军攻破南宋临安,他们一家被迫辗转流离于闽南山水之间,受尽战乱之苦,自然对国家隆兴充满渴望。元中期承平之时,虞集称:“天下既定,军旅既息,法度已备。一时黎献,布在中外,人文宣畅,近古莫及也。于是,文学之士彬彬而起。”②(卷一八《焦文靖公彝斋存稿序》)他在多篇文章中赞颂元王朝“稽古右文,崇德乐道”③(卷二二《奎章阁记》),以一种超迈往古的盛世心态铺张皇猷。诚然,作为翰苑名臣,虞集的颂歌,不免溢美之词,但正如有学者所论:“(虞集的)历史意识符合我国史学思想正确的发展方向,它不仅客观反映了元朝统一国家的历史进程,而且对于当时在史学观念和政治观念中,不断冲决夷夏之防,增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意识具有积极的思想意义。”④当然,作为南宋丞相的后人,虞集也有着“我因国破家何在,君为唇亡齿亦寒”的叹息与哀怨。⑤(卷三《观兄遗迹》)然而,怀古悼今、心念故国,系元人一大习见题材,时而有此感慨,亦无可厚非。总体分析虞集的心态,他有着君臣遇合、致君泽民的快慰。加之他的在位,能够起到弘扬汉文化,保护儒生的作用,所以总体上来看,虞阁老乐于为元政权服务。

作为文史大家,虞集清醒地认识到:正是多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关系的和谐融洽才进一步促成了“与民休息,中外晏然”的“熙洽之治”⑥(卷三四《翰林直学士曾君小轩集序》)。在《经世大典》的序文中,虞集称:“若夫北庭、回纥之部,白霫、高丽之族,吐蕃、河西之疆,天竺、大理之境”皆归于一,“八纮万国,文轨攸同,总总林林,重译归化”,以昂扬的笔调肯定了多民族融合的繁盛气象。在与蒙古、色目人赠答的文章中,虞集更是常常表现出“混一海宇,人文宣鬯”的盛世心态。⑦(卷一九《崞山诗集序》)为唐兀氏刘沙剌班所作《雪山记》,应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塔失帖木儿之邀所作《重建滕王阁记》,为高昌名族昔里哈剌所《神道碑》等诸多文章莫不如此。

在民族关系问题上,虞集也冲破了夷夏之大防,主张各民族和谐共生。如其《次韵陈溪山椶履》其三:“缚人夜送军,吏卒何草草。蛮獠亦人类,义利启戎好。”⑧实际上,就是主张把开化较晚的“蛮”、“獠”等少数民族与其他各民族平等对待,与之并存共生。元修宋、辽、金三史,孰为正统问题的争论长达七八十年之久。虞集并不同意很多人以宋为正统,辽、金为闰位的观点,而是主张“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核实之,使其事不可废也”⑨(卷三二《送墨庄刘叔熙远游序》)。这种编修体例,既符合历史实际,在今天看来,又隐含有民族平等的思想。有这样豁达的民族观念,虞集自然认同了“他者”的物质、精神文化,接受了少数民族友人。

虞集身居馆阁高位,日与蒙古、色目贵胄、同僚、生徒接触,自然濡染于少数民族风物之中。其《黄羊尾毛笔赞并序》说:“西北之境有黄羊焉,玉食之珍品也。西夏之人,有取其尾之毫以为笔者,岁久亡其法。张掖刘公伯温,尝命笔工之精技作而用之,果称佳妙。”云云⑩刘伯温,即唐兀氏刘沙剌班,他因地取材,以西北特有的黄羊尾毛作笔,虞阁老赞赏有加。虞集《金人出塞图》中还描绘金人出塞游猎的场景,反映出女真部族特有的风土人情和英武豪爽的民族性格,该诗甚至被清代论者称作“笔力骏健,有风雨驰骤之势”⑪。

虞集学问博洽、识见渊深,作为史官的他“尽知国家之旧典,西北之遗事”⑫。对于少数民族历史文化颇为了解、认同。其为高昌王纽林的斤所作《世勋碑》,以神话传说开篇,对西域掌故了然于胸。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六还引用了碑文中的文献材料,更说明了此文影响之广,虞集的博学鸿才。他为句容郡王土土哈所作《世绩碑》称:“谨按,钦察之先,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也。后迁西北,即玉黎北里之山居焉。土风刚悍,其人勇而善战。”并说王子创兀儿“出则被坚执锐,以率虎罴之士,入则操刀匕以事割烹,执罂杓以进湩饮。”⑬(卷六《邵庵先生虞公行状》)以生动的笔触写出西域勇士骁勇豪爽的民族性格。在《高庄僖公神道碑铭》的叙写中,虞公对女真部族的地理历史也了如指掌。此外,对于“他者”的民族语言,虞阁老也有着包容的态度,其所作《送谭无咎赴吉安蒙古学官序》《送胡士则序》《靖州路总管捏骨台公墓志铭》等文章都涉及到了蒙古语、蒙古文字的问题,称:“以其大指系于天理民彝者,译为国人言语、文字,将使圣贤之学无所不通,甚盛事也。”⑭(卷二一《送胡士则序》)希望多种语言、文化之间能够通过翻译得以交流。

元人刘岳申《与虞伯生书》说:“明公以不世出之才,遇圣天子、贤宰相,为千载相逢,与名山大川为无穷罔极。”⑮不同于元初宋遗民对于蒙元政权的排斥、抵抗,承平之世中的虞集有着较为和谐平等的民族观,认同了元政权,也认同了“他者”文化,这是他与多族友人相处融洽的思想基础。这位汉族鸿儒和多族友人间文化互动频繁,活动内容丰富多样。

二、虞集与多族士子间的文化互动

元代“多族士人圈”的出现是中国文化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不同民族、不同地望、不同宗教信仰的人能够在一个“圈”中互动,得益于文化间的彼此认同。中原、蒙古、西域等多元文化融会,可称元代文化特殊之处。有道是文化无高下之别,但有强弱之分,元代多族士人圈的思想底蕴自然是辐射力强且凝聚力强的中原汉文化。虞阁老望重文坛,多族士人喜与之交往,彼此通过各种文化互动敦睦情谊。我们可以概而述之。

(一)诗词酬唱。元代文史研究专家杨镰先生说过:“(虞集)是当时诗坛唱和应酬最勤的一人,能与虞集唱和,是诗人身份的标识。”⑯据笔者统计,虞集赠诗的非汉族士人共有26人,其中蒙古7人,色目17人,在元代被划入为“汉人”族群的女真1人、鲜卑后裔1人,赠诗数量共有47题56首。由于元代很多非汉族士人的文集散佚,笔者能找到的非汉族士人向虞集赠诗只有8题9首,但从虞集“次韵”、“题赠”等诗题来看,实际的数量远不止这些。

与虞集唱酬的非汉族士人,如马祖常、孛术鲁翀、元明善、赵世延、康里巎巎等,大多是其同僚兼文友;也有的年辈长于虞集,如回回人高克恭;还有的是虞集的后辈晚生,以师礼尊之,如刘沙剌班、孟昉、泰不华、萨都剌、海鲁丁等即是如此。汉儒虞集与他们结成了较为紧密的社会关系,且彼此感情深挚。如送别女真人孛术鲁翀的《送鲁子翚廉使之汉中》,结句:“朝回倚西阁,日日数归鸿。”⑰寥寥几字,言短情深,浑然天成,写尽对友人的挂牵。酬赠畏兀人马昂夫的《谢马昂夫总管》:“岁宴相看雨雪深,一尊春酒故人心。”⑱写给蒙古人泰不华的《为达兼善御史题墨竹》:“江南御史龙头客,暂别那能不相忆?”⑲皆是巾短情长,凝聚着异族文友间真挚的友谊,深切的思念。

(二)赠序写铭。虞集与多族士人的文化活动是丰富多样的。除了吟咏酬唱、征歌逐宴外,他还经常为非汉族士人题跋赠序,作记写铭。据笔者统计,虞集题跋赠序的非汉族士人有17人之多,并受非汉族士人之邀,作记12篇,撰写墓志铭20篇,像赞5篇。

虞集作序的一些书籍极具时代特色。如《饮膳正要》系元廷饮膳太医忽思慧所作,忽思慧的族籍有蒙古、西域等不同说法,但是少数民族无疑。书中涵括了“八儿不汤”、“五味子舍儿别”、“秃秃麻食”、“搠罗脱因”等西域茶饭的配料和制作方法,是融合了多种文化的营养学、医药学专著。《法书考》的作者龟兹盛熙明精通多国语言文字。其中《字源》一章除汉字外,还对蒙文、梵文及西域其他文字有着精辟透彻的论述。对于非汉族士人所作且具有民族特色的论著,虞集也积极地给予肯定。这种海纳百川的开阔胸怀也使得虞阁老能够更好地与非汉族士人切磋交流。虞集为非汉族士子诗文集所赠序文中,也体现出了这位文坛大佬的文学思想、见解主张,我们下文再论。虞集为非汉族士人所作碑铭传记,亦不乏佳构。如《广东道宣慰使都元帅僧家讷生祠记》,记叙蒙古官员僧家讷剿灭东莞海盗过程,宛然有序。虞集受弟子唐兀氏刘沙剌班之托,所作《张掖刘氏下殇女子墓志铭》,叙述闺房琐事,细致入微、声情并茂。此外,为蒙古人伯颜、十里牙秃思,唐兀氏黄头公、立只理威等人所作碑铭传记也都融入了作者的感情,颇为精彩。

(三)游宴雅集。雅集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以文会友的重要方式。两晋的兰亭集会、曲水流觞,唐代的曲江游宴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雅集。迨及元代、风雅不衰,《南村辍耕录》卷四《广寒秋》条载:

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时,宴散散学士家,歌儿郭氏顺时秀者,唱今乐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而两韵,名曰短柱,极不易作。先生爱其新奇。席上偶谈蜀汉事,因命纸笔,亦赋一曲,曰:“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莫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与。”盖两字一韵,比之一句两韵者,为尤难。先生之学问该博,虽一时娱戏,亦过人远矣。⑳

散散,畏兀儿人。历官翰林侍读学士,云南行省右丞。元代大儒吴澄言其“质美而学不倦”,可知其深受中原文化濡染。㉑虞集游宴于异族僚友府邸,听歌作曲,不失雅事。这段材料,经常被治曲学者所引用、评论。曲学大师吴梅评曰:“先生(虞集)文章道义,照耀千古,出其余绪,犹能工妙若此,洵乎天才不可多得也。此种短柱句法,自元迄今,和之者绝少。”㉒曲这种文体和西域文化的关系,学界已多有论说。多民族士人游宴雅集之时,虞集有此新作,也可以说是多元文化交流的结晶。元中期政府文教机构中,有大量的蒙古、色目人。虞阁老经常和多族友人赏花论诗,觥筹交错。虞集酬赠之诗有多首记叙了多族士人雅集赋诗之事,如投赠给蒙古人阿鲁威的《寄鲁学士》、蒙古人燮理普化的《为燮玄圃题鳌溪春晓图》、唐兀氏甘立的《答甘允从寄海东白纻》等等。诗,是聊佐清欢的佳品;宴游,便成了多族友人切磋诗艺、展现才华的舞台。

(四)观书读画。诗、书、画同源,这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王维、苏轼等文化名人皆是书画兼善。在元代,文人画走向繁盛,作为有元一代的文坛巨擘,虞集有着很高的鉴赏能力,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诗,有不少是投赠给非汉族士人的。蒙古人高克恭、高彦辅、泰不华、燮理溥化,唐兀氏刘沙剌班等人所创作、或珍藏的绘画作品,虞集都曾题诗其上。诗中再现了绘画图景,传达了文友之情,《雪山图为刘伯温监宪赋》等诗还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边疆风物。

作为翰苑名臣,虞集还经常和僚友一起观书鉴画。天历二年(1329)正月,虞集跋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卷》,李泂、雍古人雅琥皆题诗其后。次年正月,柯九思鉴别《曹娥碑》真伪,虞集作《四题曹娥碑》,同观者中有畏兀儿人忽都鲁都儿迷失、也里可温人雅琥、唐兀氏甘立。多族僚友共同观书鉴画,切磋讲论,也提高了彼此的艺术水平。

元人戴表元曾言:“余少时学诗,诵夫子之说曰:‘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易知也。至于‘可以群’而难之。”㉓虞阁老以文会友,群聚切磋的对象为多族士人,且彼此文化活动多样,互动频繁,更是难能可贵。非汉族士人日与虞阁老等大儒接触,深受熏陶浸润,自然而然地趋于风雅。

三、虞集的文学主张及对多族士子的提携影响

元人赵汸在《行状》中评价虞集:“接群儒之统绪,焕一代之人文。”虞集服膺儒学,有“千古儒宗”之誉。㉔儒家思想深刻影响其文学主张。在《天心水面亭记》中,虞集称:“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君子有感于清和之至,而永歌之不足焉。”㉕在这里,虞阁老以水言诗,追求的理想审美境界是“至清至和”。由于虞集的文坛宗主地位,“清和”成为了主导性诗风,在元代文坛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㉖在这里,我们想要着手探讨的,是虞阁老如何教化引导、提携荐拔少数民族士子,使其向风趋雅,“清和”的审美理想也因之得以践行。

虞集重视人材,曾说:“人材者,有国者之珙璧重宝也。”㉗他当过国子助教、国子司业,泰定五年(1328),升国子祭酒,身体力行地传道授业。在元代特殊的历史文化时期,国子监的教学对象主要是蒙古、色目贵族子弟。从现有文献资料来看,虞集在国子监诸生中,与唐兀氏刘沙剌班情谊最笃。沙剌班编刻了虞集的《道园学古录》(大字本),并请声名仅亚于虞集的文坛泰斗欧阳玄作序。虞、刘二人往还频繁,虞集曾向沙剌班赠诗3题6首,赠序2篇,并曾应邀作记两篇,墓志铭2篇,还为其本人写过《去思碑》。沙剌班编有文集《学斋吟稿》,虞集作序称:“其体制音韵,无愧盛唐,则又时人之所共知者矣。学者及门,多请传诵,自学校之近,至山林之远,皆愿见焉。”㉘(卷十九《刘公伯温学斋吟稿序》)虽然沙剌班文集不传,但从虞集的表述,可以看到,他师法盛唐,一本中和之气,传承了虞集的文学主张,并在元代诗坛较有影响。

《道园学古录》有大字本与小字本。大字本为刘沙剌班所刻,小字本为斡玉伦徒所刻。斡玉伦徒,字克庄,号海樵,唐兀氏,也是虞集在国子监中的学生。集尝作《海樵说》,以释其惑。还为其高祖作过像赞。斡玉伦徒存诗不多,其代表作《题西湖亭子寄徐复初检校》:“夫容花开一万顷,钱塘最好是湖边。晓风得酒更留月,春水到门还放船。笙引凤凰天上曲,赋裁鹦鹉座中贤。令人却忆徐公子,深阁焚香日晏眠。”㉙写得冲淡清和,大得虞阁老之传。

此外,虞集还作过《宪副孛颜帖木儿行部过访》:“六月驱驰使者车,城南询问野人居。韦编犹记成均旧,玉斝亲分尚酝余。师友道存风义重,山林岁久礼文疏。但期荒陇沾霖雨,课子躬耕理故书。”㉚辞意醇厚,情谊蔼然。从名字上推断,孛颜帖木儿应该是蒙古人。在虞集告老之后,他还特地去拜望恩师,师生情深自可知晓。诗中所叙,虞集还记得当年国子监中的典籍,足见这位国子祭酒对文教事业的热诚情怀与负责态度。就这样,虞集在国子监中,“思正化本,以美士习”㉛,教诲着各族士子,使他们浸染于中华文化之中。

虞集不仅善于教化人才,而且善于识人,乐于提携后进。或比之欧阳修,或比之苏轼。元明文献中,关于虞集奖掖后学的事例比比皆是,诸如汪炎昶、郑玉、李裕、张光弼、赵汸、吾丘衍等名士都得到过虞集的提点、肯定,凝聚在这位文坛宗主的周围。如苏伯衡所作《虞文靖公真赞并序》所称:“想闻其议论风采,外至四夷。”不仅是汉族士大夫尊崇备至,也有不少非汉族士子得到过虞阁老的荐拔教诲,对其敬仰有加。

虞集多次主持、参与科考。其《丁卯礼部考试次韵》其二:“愿得真才充国用,庶闻质行化浇风。”㉜一本儒者之心,为国选才。在虞集的甄选之下,不少非汉族士人脱颖而出,榜上有名,并且进入了元代文坛,这其中萨都剌当为翘楚。萨都剌(1307-1359以后),字天锡,号直斋。族属尚有争议,一般认为是回回人。虞阁老《与萨都拉(剌)进士》云:“当年荐士多材俊,忽见新诗实失惊。”㉝对这位色目才子大为赞许。萨氏之诗,清新俊爽又不失中和之美,可说是元代清和诗风的代表。萨都剌诗学虞集,清人翁方纲即云:“前辈有一篇名作,后人多效之,如虞道园《白翎雀》,廼易之《京城燕》诗效之,萨天锡又效之。”(《石洲诗话》卷五)我们可以看看这几首诗:

乌桓城下白翎雀,雌雄相呼以为乐。平沙无树托营巢,八月雪深黄草薄。君不见旧时飞燕在昭阳,沉沉宫殿锁鸳鸯。芙蓉露冷秋宵永,芍药风暄春昼长。

(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白翎雀歌》)

三月京城寒悄悄,燕子初来怯清晓。河堤柳弱冰未消,墙角杏花红萼小。主家帘幕重重垂,衔芹却傍檐间飞。托巢未稳井桐坠,翩翩又向天南归。君不见旧时王谢多楼阁,青琐无尘卷珠箔。海棠花外春雨晴,芙蓉叶上秋霜薄。?

(廼贤《金台集》卷一《京城燕》)

凄凄幽雀双白翎,飞飞只傍乌桓城。平沙无树巢弗营,雌雄为乐相和鸣。君不见旧日轻盈舞紫燕,鸳鸯锁老昭阳殿。风暄芍药春可怜,露冷芙蓉秋莫怨。

(萨都剌《雁门集》卷四《白翎雀》)

廼贤(1309-1368),元末著名文学家,葛逻禄氏,曾在国子监中就学于虞集。廼贤《京城燕》、萨都剌《白翎雀》两诗,从格式、内容、风格上都模仿虞集,一望便知。廼贤在京师漂泊多年,萨都剌宦海沉浮,诗中也有托物言志、抒发自身遭际之意。明人慎懋官《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云:“朔漠之地无他禽鸟,惟鸿雁与白翎雀。鸿雁畏寒,秋南春北。白翎雀虽穷冬亦不易处。故元世祖作乐,名曰《白翎雀》。”白翎雀是边疆朔漠特有的鸟类,《白翎雀曲》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艺术。虞集对于《白翎雀曲》的歌咏,说明了他对于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的喜爱、接受,而廼贤、萨都剌的模仿、学习此诗,也是先天民族心理所形成的审美经验使然。这个案例,很好地说明了元代文化的多元与彼此的交融。萨都剌是泰定四年(1324)进士,当年所取非汉族士子中,蒙古燮理溥化、唐兀氏观音奴、西域人沙班都有诗传世,且诗风清新和雅,和虞集的倡导主张相类。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等有关规定,经研究,决定将郝建华涉嫌犯罪问题移送人民检察院依法审查、提起公诉。

至顺元年(1330),虞集充殿试读卷官,该年右榜状元为蒙古人笃列图,其诗境界阔大。所取西域文学之士中,雍古人雅琥诗风雍容,茀林人金哈剌“词语平和,意趣旨淡,不习乎体制之峗奇,不尚乎章句之雕琢,忠愤激烈,意在言表”㉞。也和虞阁老的审美趣味趋同。

虞集为非汉族士人诗文集所题之序,既是对少数民族后学的奖掖,也是其文学主张的表达。如为蒙古人僧家讷所作《崞山诗集序》,称其“作为诗歌,无幽忧长叹之声者矣”㉟。这也正符合虞集以理命气,发而中节的文学主张。为蒙古人达溥化《笙鹤清音》所作之序,虞阁老说:“予得见其新乐府数十篇,清而善怨,丽而不矜,因其地之所遇,感于事而有发,才情之所长,悉以记之。”㊱这种具有中和之美的诗风,也类于虞集的审美主张。要之,虞阁老主持风气、陶铸群才,在他的带动影响下,各族士子之诗,多追求雅赡圆熟的技巧,至清至和的风格。

虞集致仕之后,依旧讲道授业,为各族士子答疑解惑。刘岳申《与虞伯生书》言其“退而老于临川之上,如眉山之阴,讲道授业,载酒问奇者,日踵门而不绝,大江以南,断无似人。”虞阁老称自己晚年“目失其明,旧业遗忘。每有诵览,托诸朋友至子弟,坐而听之,得一遗十。”㊲(卷一八《道园天藻诗稿序》)在这种情况下,还为廼贤的诗集题诗,更可见其教化四方,提携后学。萨都剌还曾特意去江西拜谒归老林下的座师虞集,求教诗法,心悦诚服,更成为了元代文坛的一段佳话。

小结

时人甘复称:“国朝以文章擅名一世,惟蜀郡虞公为卓卓。四方魁奇贤俊之登其门者,皆天下士也。公益达其才、广其识,皆足以辅世而有为。或居朝廷,有声于时,或处岩野,直道不屈其志,身虽穷达之异,而文章皆炳炳然有以惊世而动俗。”㊳和历代文坛宗主相同的是,虞阁老主持风气、培育人才、奖掖后学,望重文坛;而不同之处是,元人虞集以开阔的胸怀接受认同了异质文化,他的周围凝聚着大量的非汉族士子,并带动着他们向风趋雅。元代文坛,蒙古、色目等部族的士人,和汉族文士同气相求,共同践行着虞公清和平易的诗学主张,逐步形成了富于特色的元诗体貌,意味着元代诗歌风貌的形成与推广是多族士人交流互动的结果,这也可以说是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异之处。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在讲话中谈到“中华文化”,所谓“中华文化”并不仅等同于“汉文化”,而应是多民族、多源文化交流碰撞、交融认同的产物。纵观整部中国文化史,由蒙古族建立的元王朝文化构成最为多元繁复。而对于元代文坛宗主虞集之他者文化认同、多民族文学交往加以考察,对于今天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实施“一带一路”战略,亦可提供有益的借鉴。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②③⑦⑩⑭⑲㉘㉟㊱㊲虞集《道园类稿》[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影印本,第488页,第567页,第508页,第460页,第555页,第339页,第507页,第508页,第516页,第504-505页。

④周少川《虞集的史学思想》[J],《史学史研究》,1999年第2期。

⑤⑱㉚㉜虞集《道园遗稿》[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32页,第53页,第49页,第61-62页。

⑥⑧⑨⑬⑰㉕㉗㉝虞集《道园学古录》[M],《四部丛刊》影明景泰翻元小字本。

⑪顾奎光编《元诗选》卷二[M],陶瀚,陶玉禾评,清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

⑫赵汸《东山存稿》卷六《邵庵先生虞公行状》[A],《四库全书》本。

⑮刘岳申《申斋集》卷四[M],《四库全书》本。

⑯杨镰《元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72页。

⑳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2-53页。

㉑吴澄《吴文正公集》卷十二《回散散学士书》[A],《四库全书》本。

㉒吴梅《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

㉓戴表元《杨氏池堂燕集诗序》[A],李军等校点《戴表元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页。

㉔苏伯衡《苏平仲文集》卷二《虞文靖公真赞并序》[A],《四部丛刊》影明正统本。

㉖参见刘嘉伟《元大都多族士人圈的互动与元代清和诗风》[J],《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

㉙见顾嗣立,席世臣编《元诗选》癸集[A],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25页。

㉛欧阳玄《圭斋集》卷九《虞雍公神道碑》[A],《四部丛刊》影明成化本。

㉞赵由正《南游寓兴集》序[A],见金哈剌《南游寓兴诗集》卷首,抄本,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

㊳甘复《山窗余稿》之《艾仲庸文集序》[A],《四库全书》本。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元代多族士人圈的文学活动与元诗风貌”(13FZW066),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二期项目“中国语言文学”(PA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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