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生产史的建构 
——论编辑与当代文学生产机制

2016-09-29 04:19王静静
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韩少功当代文学老舍

○王静静



文学生产史的建构
——论编辑与当代文学生产机制

○王静静

新世纪以来,文学研究倾向于从文学的外部来进行,而在文学外部研究中,文学生产机制又是这其中最为突出的部分,也就是文学是怎样由作者写完后到出版得以和读者见面这一环节。而文学生产机制又有两种比较被熟知的研究路径:一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文学生产的商业市场化,从真正具体的生产机制,比如出版、商业操控、作品市场推广等偏向于当代商业经济社会的规则来切入;二是从“知识考古学”、“知识社会学”,也就是“知识权利”的话语,比如作品所面临的政治背景、文学制度环境、文学的生产机制等这些和政治文化相关联的角度来切入十七年的文学生产。两者都是在探讨文学生产,只是一个是市场起决定作用的文学生产,一个是政治在后面把控的文学生产。在传统意义上,无论文学作品是以期刊还是以书的形式得以出版,编辑是这一过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和角色,他决定了文学是否刊发、什么时候刊发、以何种形式刊发等,可以说是文学由创作到呈现这一生产机制中的决定因素,只是在制度环境下的文学生产中他的作用相比较其在市场生产机制中的作用更为显著和突出。因而,文学编辑这一角度不失为考察文学生产的一个不同于作家和评论家的又一有力根据。

一、补史之阙:十七年文学生产史的建构

其实,在20世纪90年代《人民文学》编辑涂光群就在香港出版了《中国文坛写真》一书,之后又出大陆版的《中国三代作家纪实》,直到2005年在此基础上的增补版《五十年文坛亲历记》,涂光群以30年《人民文学》编辑的身份在他的“亲历记”中以史的笔法,尽量如实地描述从新中国文学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他所接触到的文学现实,体例是按照作家经历、作品出世、作家逸闻三部分来展开,不仅涉及到十七年文学制度的制定者、制度周边的执行者、作家本人,还有编辑的处境,《人民文学》主编邵荃麟、秦兆阳、张天翼以及其他编辑许以、王朝垠等,文学生产中的参与者几乎都有触及.他的焦点集中在以自身编辑的视角还原十七年到20世纪80年代《人民文学》中作品出世的过程,这其中最难让编辑之外其他文学研究者所知晓的是作品出世之前各种文学力量之间的权衡和较量,以及最终缘何是哪种权力力量促使作品的问世。作家因为某种讳莫如深的原因,在谈到自己作品刊发的过程时不会完全呈现,而文学评论者也由于种种客观和主观的原因,在材料的掌握和运用上面,也不一定能够深入到十七年文学生产的历史现场,其背后的运行机制更难去研究和阐释,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而涂光群以编辑的角色进入文学编辑生产的历史,天然带有现实感,补上作家回忆录、创作谈,以及文学评论者之外的缺失。除此之外,一般的文坛亲历记容易滑入见闻录或者花边新闻的窠臼中,丧失作为历史参照的价值,但“亲历记”尽可能避免了这一点,可以和其他当代文学的文论选、史料选、辑要等材料选集相互印证,从而在辨别当代文学史料的基调上,作出自己的判断。

历史事件以及历史背景和特征是这类编辑亲历史表达的最为详尽的部分,以“赶任务”为例,在《老舍“赶任务”》一文中,涂光群写老舍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且分管《人民文学》的工作,响应党的号召,为党报社论写稿,也就是为新中国文学摇旗呐喊。1958年,陈白尘请老舍就某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争取文学艺术的更大跃进》写表态文章,第二天老舍就送去自己的稿件。建国后,诸如《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党政文艺机关报都会在一般比较重要的文艺方针社论发布的同时,附上一篇文艺界相关研究者对此社论的评论文章和解释文章,一是起到为文艺政策解释宣传的作用,二在潜台词中也有划定文艺路线拥护者的作用。这样的“任务”老舍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但结果却是他并未针对陈白尘所要求的《争取文学艺术的更大跃进》社论来写稿,而是另选了一篇《人民日报》同一期不同版面的另外一篇关于干部参加体力劳动问题的社论来写,最终也发在《人民文学》上。“赶任务”并不是老舍一个人的特殊遭遇,陈白尘、曹禺、巴金、沈从文等一大批进入新中国文学的老作家都面临这样的情况,只是“任务”放在每个具体的人身上所呈现出来的结果不同,沈从文以“组稿”的形式在《人民文学》1957年7月赶了一篇《跑龙套》的“任务”,但最终还是躲避了“赶任务”,进入古代服饰的研究中;曹禺为配合抗美援朝写了话剧《晴朗的天》。但老舍采取的方式并不是完全躲避,也并未完全按照任务的要求来,而是折中的一种方法,躲避热点的讨论,赶并不涉及彰显明确态度的任务。他既不能不接受带有政治性的“任务”而去急匆匆地表立场,同时也不想创作完全被“赶任务”打断,那么这种看似用相对来说比较避重就轻的问题来回应给交待任务的人,是老舍在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所作的一种选择。但即便老舍为建国后自己的创作争取时间和空间,在处理自身与“赶任务”的关系上尽量给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但“赶任务”作为一种政治性的指标,形成了一种文学创作上的压力,也已经成为以后新文学创作的一种方式,代表一种新的文学生产的方向,作为客观存在的实际影响还是导致了老舍以及和老舍相似经历的从旧中国向新中国过渡这一批作家们的创作,他们许多作品的质量是不如其在建国之前的。原因并不是单一的,并不是主观上作家在面对新中国文学要创造“新形象”,采用新文学形式、语言等所面临的不适应,心理上不能够完全进入新中国文学的写作规范中,也可以说是新中国文学的生产机制中。但客观原因也同时存在,就是上级传达文艺创作方针,在创作上有指标性、任务性的要求时,在客观上压缩了这批作家们自己的创作空间,自身在文学转换上的时间和空间。就如同老舍在20世纪60年代被认为写得还不错的作品是童话剧《宝船》,但这篇却不是他“赶任务”的成果。“赶任务”显然成为了十七年文学的主流文学生产的方式,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作家面临这样的文学生产机制,当文学评论者最终在看待“赶任务”情况下的作家创作时,“不能简单化地对待,而需做仔细的分析,方能得出比较符合实际的看法。我个人认为谈论这些问题,不能离开作家当时所处的环境,不宜从主观上苛责作家”①。因为十七年文学这段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文学生产方式确实在客观上影响了作家,从而使得作家在主观上出现为“赶任务”而写的作品,以及消耗自我创作消化和准备的时间精力。

二、文史互证:20世纪80年代文学生产

在涂光群的“亲历记”之后,《长城》杂志从2011年第4期开始设立“编辑与八十年代文学”专栏,由程光炜主持,直接通过在每个专栏内研究者和当代编辑对话的方式来呈现20世纪80年代文学产生的过程。只是和涂光群一个人按照从建国到20世纪80年代时序来笔述历史不同,“编辑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专栏是多个编辑的口述史,以访谈录的形式进行,但两者都是试图从编辑这一面向来揭开当代另一段文学——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生产”过程。

一般在谈到一个时期文学的形成时会往前追溯,比如“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之说,新时期文学之所以会发生的原因自然也是与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文革文学和十七年文学有关,而编辑所披露的新文学产生的具体史实细节也证实了这一点。刘心武的《班主任》是拉开伤痕文学大幕的作品,而伤痕的兴起又是新时期文学凸显其区别于文革文学之“新”的开始。但是“新”的初始却是从旧的因素中衍生而来,新文学仍是以“组稿”的形式开始的。涂光群详细说明了《人民文学》向刘心武组稿的细节,“1977年7月,邓小平同志复出,主动抓科学、教育工作。7 月21日,8月8日,9月19日,他几次讲话提出了完整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恢复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教育战线要拨乱反正,正确对待知识分子(包括教师)等等一些非常重要的思想观点……作为处在‘潮头’刊物位置的《人民文学》编辑,我们可以说是‘闻风而动’。我们很想通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反映科学、教育战线的拨乱反正,以便多少尽一点文学推动生活的责任。要写这样的题材、主题,第一得物色合适的作者,第二得物色合适的采访对象(如果是写报告文学)。我们想到了一位投稿者刘心武……一位编辑遂将编辑部近期的意图同刘心武说了。大约过了些日子,心武拿来一篇小说新作。这篇题名《班主任》的作品,立即在编辑部范围内引起了震动”②。小说引起的争论分为两种,一种是认为反映的社会现实问题太过尖锐,不能发表;一种是认为小说提出的问题很合时宜,而且小说中也有积极因素,暴露的问题正是当下社会最为急迫的问题,符合“拨乱反正”、“实事求是”文教路线的总精神。最后交由当时《人民文学》主编张光年定夺,张光年以“不要怕尖锐,但是要准确”来定义编辑部内在的争议,认为《班主任》揭露的问题是准确的,也在思想上解除了其他编辑在“尖锐”上的顾虑。《班主任》最终通过组稿的形式,经由《人民文学》编辑们的内部争论决定,在期刊头条的位置发表了。发表后引起的社会效果也大致符合当时社会气氛所要达到的在“教育战线”内控诉“四人帮”对人们心灵造成的伤害,为“拨乱反正”提供社会舆情上的准备。而同时,以刘心武《班主任》为发轫,新时期文学也拉开了它的大幕。

但是从《班主任》的被组稿、被发表的过程来看,新文学仍旧沿袭着十七年文学组织生产的范式,并未和政治导向、文学组织、文学制度脱开关系。虽然它所反映的社会问题、个人精神情感都是新时期所张扬的把文学从政治中解放出来的人文气息,但在其文学组织生产的方式上,仍旧是建国以后十七年一直秉持的标准和组织形式,因此新文学在其作品被刊发的过程中也是被“生产”出来的。从创作意图潜在被国家政策风向所影响,到写作形式是被在文艺方针规定下的刊物所组织,再到其刊发的最终决定力量还是符不符合当时政策总的精神,它的“产”和“出”都深深地刻上组织生产制度化的烙印,某一程度上复活了三结合的“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革命集体计划式的写作,只是程度和方法上更为隐晦和内化。

同样,伤痕文学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开始是从文学制度中被生产出来,寻根文学一直也被认为是“远离政治”、寻民族文化之根的纯文学,也带有一些后来者先锋文学的文体实验,但是它的发起人之一——韩少功的作品发表和在文学上被人关注仍是被组稿的产物。涂光群也详细记述了韩少功被组稿的经过,“1977年下半年,王朝垠编辑去湖南组稿,说他在长沙遇见过几位年轻的业余作者,他们思想敏锐,谈吐不俗。其中一人叫韩少功,时在汨罗县文化馆工作。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韩少功这个名字。第二年春天,他送来一篇小说……小说稿经过初审复审……小说以抗洪斗争为背景,塑造了一位老干部——市委书记的形象。他顶着‘四人帮’的强大压力,带病坚持工作,为人民鞠躬尽瘁。小说的题材并不特别新鲜,然而在1978年初春还是可以发表的。我们更看重的是作者对生活的激情……这就是韩少功发表在《人民文学》1978 年2月号的处女作《七月洪峰》”③。韩少功在文学上的出场可以说也是相当主流和意识形态化的,甚至是在相当程度上贴合了1978年“拨乱反正”的社会精神,只是如果说刘心武的《班主任》是从反面暴露这一方面来迎合时代主调,那么韩少功则是以一个具体的抗洪书记的形象从正面进行歌颂,但正反两面都是当时社会主流精神的映射。

之后,韩少功在《人民文学》上又发表了《夜宿青江铺》《月兰》和《西望茅草地》,延续的仍是他在《七月洪峰》里的人物设置和时代背景反映。《西望茅草地》以大跃进办农场为故事的时代背景,人物也是实干型的小干部形象,可以说整个故事架构也还是在十七年文学的整体氛围内,稍微不同的是韩少功又设置了一个青年主人公来反思“茅草地”被开垦中的人和事,以及由此引出来的刚刚过去的历史中的人和事,这稍微不同的“反思”正是韩少功“寻根”风格初步显露的征兆。涂光群也认为《西望茅草地》对于韩少功的意义是“首先是他对人物和生活的把握更加准确而客观,这正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对生活和人物(包括人物性格、心态情绪等等)的表现,他改变了‘单调’,创造了更加接近真实的‘复调’,这也是艺术走向成熟的标志。”④之后,他才真正走向在寻找民族历史文化之根的路径上深入探究生活和现实。可以这样说,韩少功作品的发生和他风格的转型都是在具有“政治风向标”意义上的《人民文学》这样的刊物上完成的,而“组稿”这一带有强烈的十七年文学生产意味的文学组织生产形式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诸如伤痕、寻根的内里都发生着它的效用和影响。

这样来看,新时期文学并不是一些固有当代文学观念中被宣扬的和意识形态是对立的两面。相反,它的被推出就是被“组稿”的产物,是被“计划”和“生产”的,像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市场化下的畅销书被推出也是一种市场运营和宣传的产物。只是前者生产的主体是意识形态,文稿能不能被刊发的命运是看它符不符合意识形态所要求的社会精神,而后者生产的主体是市场,作品的销量、读者的欢迎程度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作品的畅销或者是下架。而且,这种意识形态文学生产已经成为一种制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张天翼作为《人民文学》主编的期间,“当时的《人民文学》编辑部在小说、散文等方面分别拟定了周详的全国作家的组稿名单,定稿后打印出来,每个编辑人手一份。小说作家名单,分为一、二、三线。‘一线’是指那些创作活跃、水平稳定的一批著名作家,这是刊物经常联系、重点组稿对象;‘二线’通常是指因各种原因写稿不够经常或水平不够稳定的作家;‘三线’则是指已经在全国或地方露头,但作品不多,创作状况尚欠稳定的青年作家……每个编辑分工联系一批一、二、三线作家,并制定每季、每月的具体联系、组稿计划,或写信或出访。应当说明的是,这一、二、三线作家名单被严格规定仅限编辑部内部使用,不对外公开。因为‘线’的划分不一定准确,只为工作方便才制定的。且这份名单也经常调整、修订,并非那样死板、固定……一个刊物制定周密的联系作家的名单,并将联系工作有分工地经常化、制度化,这对办好刊物,无疑是项‘基本建设’或‘基本功’”⑤。当“组稿”已经变成一种制度化的生产方式存在的时候,文学多少都会受到影响,或隐或显。显的是直接向作者“组稿”、“约稿”,做命题作文;隐的是作者自己投稿,但由于不符合刊物自己或意识形态标准,被退稿或改稿。责编付锋在他的访谈录中谈到余华时披露了余华的作品早先是发表在《北京文学》上,但由于期刊主编李陀、林斤澜被换,新的《北京文学》倾向于大写的、历史的现实主义创作,余华先锋实验的小说转而交付给《收获》这样带有先锋探索意识的杂志发表,或隐或显,从十七年到新时期的文学,当代文学都是和政治分不开的。

无论是文学编辑的笔述史还是口述史、访谈录,其实都是编辑的自述史。编辑所披露的这些历史材料无论是为当代文学史补阙还是用史料来证文本,都补上了当代文学中文学生产机制这一环节。陈寅恪认为历史研究方法应“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放到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上来,也就是当代文学史料与文学之间的互证。当代文学史研究由于与当下的距离过近,和历史没有拉开距离,再加之当代文学史料还未被充分挖掘,因而当代文学的研究更多地是放在“纸上之材料”的研究,并未去真正重视“地下之实物”的发现。而文学编辑的自述史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地下实物之门,提示实证的历史研究方法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应该起到的作用。虽然编辑自述史作为当代史料的真实性和客观性还有待去探究,因为编辑个体所处的刊物环境以及他自身的感情色彩都不可避免地带入对历史事件以及人物的回忆和评价中去,但它作为一种参考,可以和文学进行两者之间的“互相释证”,以期能够站在一个更准确和客观的位置来观察当代文学这段历史。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①涂光群《老舍“赶任务”》[A],《五十年文坛亲历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

②涂光群《刘心武创作〈班主任〉》[A],《五十年文坛亲历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3页。

③涂光群《韩少功出道》[A],《五十年文坛亲历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83页。

④涂光群《张天翼和〈人民文学〉》[A],《五十年文坛亲历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330页。

⑤黄发有《文学传媒与“文革”后文学生态》[J],《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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