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博
从“问题之谜”到“范式之争”及其超越
——一个关于“李约瑟难题”的文献综述
李 博
摘要:近年来,“李约瑟难题”再次引起了中外学术界的热烈探讨,但与研究热情的高涨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普遍共识的缺乏。这种研究共识的缺乏由“问题之谜”与“答案之谜”两方面造成。通过对“问题之谜”的梳理,可赋予李约瑟难题以当代意蕴,并为“李约瑟难题”的当代转向提供新的解读空间;“答案之谜”产生的原因在于陷入“范式依赖”而导致的“范式之争”的学术藩篱。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个超越范式之争的解释框架,通过将不同的解释置于一个共同的因果场中以求得共容。
关键词:李约瑟难题 问题转向 范式依赖 范式之争 能指
1976年,在为纪念范德比尔特大学的经济学家Nicholas Georgescu-Reogen而写的一篇纪念性论文中,Boulding一句偶然的归纳使得迄今为学界热烈讨论和关注的“李约瑟难题”得以正式命名。①在中文学术界,尚有“李约瑟之谜”、“李约瑟问题”等译法,为求统一,在本文中除直接引用外都使用“李约瑟难题”这一表述。然而,对于“李约瑟难题”所指称的问题的思考却远远早于它的正式命名。赵红军指出,对该问题的研究历程可追溯至16-17世纪之间。〔1〕此时正值中西文化与思想交流的一个繁盛之期,双方学人(在西方则主要是进入中国的传教士)甫一接触和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便不免惊讶于二者之间巨大的差异,并试图依据自身的理解做出解释。如以16世纪为思考的起点,延续至今已逾5个多世纪。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纪后半期以来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这一问题再次引起中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日渐成为一个具有高度启发性的问题,并早已超越中西方科技发展史比较研究的范畴,而扩展为一个囊括中西方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长远发展模式的宏大命题。那些采用更长的时间观点来看待社会发展趋势的学者,更试图在东亚 (中国)现代早期的贫弱与今天的复兴之间建立更紧密的历史联系,其研究指向隐然涉及对“中国模式”何以可能和如何可能的思考。①这方面研究的代表尤其见于日本京都学派和世界体系学派,其代表人物包括杉元薰、滨下武志、阿瑞基、许宝强、弗兰克等人。
与研究热情的高涨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答案的众说纷纭,不仅能获得普遍认同的答案付之阙如,而且大多数的争论还依然局限于基本的“范式之争”,迟迟未能转向一种“常规科学”的研究。这种现象的形成与以下两个方面有关:一方面,由于问题本身的宏大视野,吸引了一个数量庞大且跨多学科的研究团体。科学学、经济学、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史、法学和政治学等不同领域的学者纷纷对此做出理论阐释。不同的研究者从各自的学科背景和所遵循的研究范式出发,其观点自然存在差别,甚至冲突的可能。另外一些更注重实证研究的学者,则较为关注这一问题的微观层面,以期通过更为细致的经验研究能达成对于更广泛历史进程的经验建构。②例如,李伯重 (1998)对于明清之际长江三角洲农业生产与组织和生活水平细致的经验型研究,而阿伦 (2000)则针对同时期的英格兰做了类似的分析。这类研究为评价不同观点的正确与否提供了一个关键的实证基础,但由于研究本身的长时段、大范围特征,经验研究的可信度也容易遭受质疑。另一方面的原因则在于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开放性、演化性和启发性,以至于“李约瑟难题”的真正指涉究竟是什么也成为一个谜题,“出现了从‘问题之谜’到‘问题研究之谜’的学术现象”。〔2〕从不同的理解出发,研究的进路与研究的结论自然会存在极大的差异。③近年来关于“李约瑟难题”在问题本身性质方面的研究开始引起学界的重视。与之前围绕“李约瑟难题”是否是一个“真问题”的相关争论不同 (作为对此类争论的一个总结性的回顾,可参见董英哲,吴国源 (2001)和董英哲,康凯,石建孝 (2003)),当前的研究主要是在承认“李约瑟难题”理论与现实意义的前提下着重于对问题性质、结构、演化特征等方面展开,相关文献可参见:钱兆华、何媛 (2006),马会端、黄青锋 (2011),程广云 (2011)。〔3〕〔4〕〔5〕
本文余下部分将按如下结构展开:在第二部分,对“李约瑟难题”的“问题之谜”做出系统的梳理,将“李约瑟难题”分为“直指”、“泛指”和“能指”层面。与通常的划分为“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的不同在于,本文指出,对“李约瑟难题”的理解正在获得新的视角,赋予其更现实的意义,也即“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正越来越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这一“问题转向”赋予了作为历史命题而存在的“李约瑟难题”以当下和未来的意义。第三部分主要是对现有答案的梳理和评价。虽然几乎每一篇研究李约瑟难题的论文都会对已有的解释做出相应的归纳,但与大多数主要以解释因素来命名每种观点的方法不同,本文主要从经济学的角度出发,以每种观点的理论预设、理论内核与因果进程进行归类,以体现当前研究中“范式之争”的特点。第四部分在本质上是方法论的。通过构建一个更为开放的解释结构,以超越当前研究中突出的“范式之争”,试图求得对于不同解释更好的相容,逃脱非此即彼的范式藩篱。第五部分是本文的总结。
(一)李氏对于问题的表述及初步回答
时至今日,“李约瑟难题”已经衍变为一个复杂的“问题域”,以至于有学者认为该问题由于“不仅在答案上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而且问题本身具有无限可能性”而成为“一个无穷穷举过程”。虽然对于“李约瑟难题”是否可以进行无限地解读而成为一个无穷穷举过程我们认为似可商榷,但其对问题性质的判断我们却是认可的。有学者进一步指出,“‘李约瑟问题’虽然指涉科学,但本身却不是科学问题,在原则上不仅没有标准答案和确定的解答,甚至问题本身可以被不断替补、置换。”〔4〕该表述中的最后一句其实已经道出了“李约瑟难题”之所以存在“问题之谜”就问题本身而言在性质上的重要特点。问题不断被替补、置换的过程,也就是一个问题不断演化的过程;问题之所以能够不断地演化,其根源则在于问题自身的开放性、宏大性、复杂性和启发性。在此我们想强调的是,该问题的演化不仅仅在后续的研究中发生,在李约瑟本人于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之下的表述、著作和谈话中亦可见到不同的理解。
关于“李约瑟难题”,李约瑟在不同时期的著作中有过多次涉及,此处仅选取其中三种以为代表:
其一,在 《中国科学技术史》 (1954)的序言和第一章中分别有两种表述。在序言中,李约瑟写道:“中国的科学为什么会长期大致停留在经验阶段,并且只有原始型和中古型的理论?……并在公元3世纪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科学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在第一章中,难题被表述为这样一段话:“为什么现代科学,亦即经得起全世界的考验、并得到合理的普遍赞扬的伽利略、哈维、凡萨里乌斯、格斯纳、牛顿的传统——这一传统肯定会成为统一的世界大家庭理论基础——是在地中海和大西洋沿岸发展起来,而不是在中国或亚洲其他任何地方得到发展呢?”〔6〕
其二,在 《大滴定: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中,“李约瑟难题”被表述为:“为什么在公元1世纪至公元15世纪,中国文明在获取自然知识并将其应用于人类实践需要方面要比西方有成就得多?”“为什么现代科学只在欧洲文明中发展,而未在中国 (或印度)文明中成长?”〔7〕
其三,在 《中国传统科学——一种比较的观点》的引言中,该问题被表述为:第一,“为何现代科学,即伽利略时代的‘新的,或者说实验性的’哲学只兴起于欧洲文化,却不见于中国或印度文化呢?”第二,“为何在科学革命前的大约14个世纪中中国文明在发现自然并将自然知识造福于人类方面比西方有成效得多?”〔8〕〔9〕
可以确认的是,早在上述表述见于正式的出版物之前很久,李约瑟就已经开始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例如,在1944年秋,在中国科学社成立30周年纪念大会的一个分会场上,李约瑟作了题为“中国之科学与文化”的讲演,批驳了“中国自来无科学”的论点,指出中国古代科技对人类曾产生巨大影响;并就“现代实验科学与科学之理论体系,何以发生于西方而不于中国”提出追问。〔10〕
通过梳理上述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李约瑟的表述,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就问题而言,李约瑟关注的核心在于现代科学为何未能在近代中国得以产生和发展,这是“李约瑟难题”的核心追问。这在本文中被界定为李约瑟难题的“直指”层面。
第二,作为提出这个问题的背景,李约瑟确信在现代以前的某个时期 (对于这一时期的划分,李约瑟的表述并不一致,其中分别谈到三个时期,分别是公元3世纪到13世纪之间,公元1世纪至15世纪和科学革命前的大约14个世纪,也即公元2世纪至15世纪)中国在前现代的科学和技术上曾领先于西方。那么接下来便会有如下子问题出现:在这一时期之前中国在前现代的科学技术上并不存在明显的优势,原因何在?在此之后的长达一千多年时间里的领先,原因又何在?这类问题构成“李约瑟难题”核心追问的子问题,①类似分析亦可参见文贯中 (2005),亦可参见表1.与“直指”层面的追问紧密相关,但直接以此为研究对象的成果则相对较少。
第三,在李约瑟对问题的直接表述中并没有直接提到工业革命、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等在中国的成长和发展等方面;但结合他与王亚南在1943年的两次晤谈中②可参见本文第五部分。向王亚南所提的问题,似可合理地推测,李约瑟本人也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很难单纯地在科学范畴内得到解释,而必须从不同历史背景下经济结构、政治体制、文化思想等方面的差异入手。所以,他在1983年完稿的 《中国与西方的科学与社会》一文中,曾把他所提的难题转换为社会学和经济学方面的问题:“直截了当地说,无论谁要阐明中国社会未能发展近代科学,最好是从说明中国社会未能发展商业的和工业资本主义的原因着手。”他认为,“没有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和封建社会的衰亡,那么,近代科学、改革运动及文艺复兴都是不可想象的。”〔11〕
因此,在“李约瑟难题”的问题和答案之间存在着一种“问—答分离”:问题产生于科学技术史的范畴,但答案却必须从其他领域寻找。正是“问题—答案”之间的“跨界性”为新问题的产生提供了可能。回溯整个“李约瑟难题”的演化过程,一种围绕“问题—答案—新的问题—新的答案”的逻辑进路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二)研究者对于该问题的不同理解
“问题—答案—新的问题—新的答案”的研究进路鲜明地体现出了“李约瑟难题”的演化性特征。此类问题以各种方式呈现,其具体形态往往因研究者自身的学术偏好、研究方向、关注重点的不同而出现差异。在表1中我们将对此做出简单的梳理,并在各种差异中发现其共同的特点。
表1中整理和归纳的对“李约瑟难题”表述的文献主要集中于最近的十年,对更早期的文献并未全面地涉及。之所以这样做是基于如下考虑:首先,最近十年以来,学术界对于“李约瑟难题”的研究出现了明显升温的趋势,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群体均牵涉其中,研究成果也大量涌现。因此,这一时期的文献集中体现了学界对该问题的最新成果,以之为代表是合适的。其次,正是在近十年中,对该问题的研究出现了新的趋势,在表中将之归纳为“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正如前文已经指出,“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体现了该问题的启发性特征,其重要性在于,“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正在开辟新的研究方向,正在提出真正“新的问题”,赋予了这一历史命题以当下和未来的意义。
表1 研究者对于“李约瑟难题”的不同表述及理解①本文对于主要代表文献问题表述的总结主要依据文献中自身的表达,对少部分没有直接指明“李约瑟难题”含义的文献,则根据文章内容做了归纳。另外,还有一些文献并未直接提到“李约瑟难题”,如黄宗智和世界体系论中的大部分文献都是这样,但他们研究问题的指向和“李约瑟难题”却是高度统一的,故将其纳入。除此以外,并没有试图穷尽所有以“李约瑟难题”为研究对象的文献,这是由于本文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出问题演化的主要方向和关注焦点。表中将关注焦点主要归纳为:现代科学、工业革命、长期经济增长、资本主义制度 (生产方式变迁)、市场经济等基本涵盖了目前学界对于李约瑟难题的理解。虽然持有不同理解的学者往往都坚持自己的理解才符合李约瑟的本意,但本文更倾向于认可各种理解都有其合理性,因而更强调厘清出现多种理解的内在逻辑。
表1中,直指层面和泛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大致和通常所谓的狭义和广义“李约瑟难题”对应。直指与泛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尽管表现形式多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将注意力集中于16-18世纪前后中西方发展方向上所出现的“大分流”。在西方现代性叙事的背景下,现代西方的历史成为社会发展的样板,传统中国则成为历史解剖台上的病理学样本。现代性叙事转而为“西方中心论”所支配。凡传统中国与西方存有差异处,皆可被指认为中国落后的根由。于是,我们便面对一大堆从意识形态、文字符号、思维方式到地理禀赋、官僚政治、重农抑商、宪政民主等各种各样的解释。
事实上,从这一角度出发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可能是有误导性的。它既使研究者不能理性地看待传统中国的发展,也在看待西方之崛起时丧失了应该采取的批判性视角。席文就曾指出“这些假说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把世界科学的历史变成了一部传奇,在其中,只有欧洲是胜利者,其他任何人有的只是失败。”〔12〕席文其话本身仅是针对直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立论,但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前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中存在的一种值得警醒的倾向。
指出这一倾向,并不是要放弃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更非对现有研究成果的否定,而是试图从一种有害的学术研究的“路径依赖”中解脱出来,也力求能够更加全面地来看待现有的研究成果,从单纯的非此即彼、争锋相对的学术交锋中求得综合,达成更广泛的共识。
要改变这一倾向可从两方面入手:第一,问题转向;第二,研究转向。至于第二方面,留到第四部分展开,此处只谈第一方面。表1将“李约瑟难题”归结为三个层次,其中的“直指”和“泛指”在多数的综述性文章都有归纳,只不过表述的方法略有差异而已。提出这种新的表达方式,并非标新立异,而是为了能更好地与我们提出的“李约瑟难题”的“能指”层面相衔接,在表达上也更简洁和统一。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能指”是一个略显宽泛的指认,它意味着只要与“直指”和“泛指”层面的问题存在相关性者皆可归于其中。本文仅以两个代表性学派——其一为加州学派,其二为世界体系论学派——的研究为例展开分析,以体现“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的出现赋予该命题的“问题转向”意义。
作为加州学派的主要代表,彭慕兰的 《大分流:中国、欧洲与近代世界经济的形成》、王国斌的 《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以及李中清、王丰等对中国人口史的重构已在国内外史学与经济学界产生广泛的影响。该学派引起关注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提出问题的独特视角。正如前面已经谈到的,直指和泛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追问的都是“传统中国怎么了”,其隐含的意思是:问题出在中国。但彭幕兰们却将追问的对象转向了西方,尤其是英格兰,问题变成了“为什么是英格兰,为什么在18世纪”。彭幕兰认为,直到18世纪,近代早期的中国同欧洲相比,生产力水平、工资收入、生活水平大体接近。〔13〕李中清和王丰的研究也向传统中国的人口增长遵循马尔萨斯逻辑的看法提出了挑战。他们一致认为,在当时的欧洲和中国经济体内并不存在任何大的和系统性的差异促成其发展上的巨大差别。〔14〕阿瑞基在对黄宗智和王国斌之间的争论进行评价时,也更加认可后者的看法,即工业革命之前欧洲和中国的发展轨迹大致相同,“都是以市场为基础的斯密增长动力的一部分”。〔15〕彭幕兰的观点则更加地反传统,他认为,直到18世纪末,“西欧的土地,劳动力和产品市场……整体上可能比中国大多数地方离完善的竞争更远”。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真正的难题就不是为什么中国陷入了高水平均衡陷阱,而是为什么欧洲逃脱了这个陷阱。对此,彭幕兰的解释是,促成18世纪“大分流”的主要原因在于,欧洲尤其是英国偶然地获得了易开发的煤炭资源和来自新大陆的其他原料输入,从而触发了工业革命的引擎。加州学派的观点一经提出便引起巨大争议,尤其是在彭幕兰与黄宗智之间,至今未有定论。不管最终的结论如何,彭幕兰在促使“李约瑟难题”在问题转向上的努力都已经大大拓展了研究的空间,西方中心论的预设也得以淡化。其对偶然因素的强调相对于流行的现代化理论中单线进化的理论预设也彰显出方法论上的力度。〔16〕
世界体系论者的追问则跨越了更远的时期和范围。和通常的以民族国家作为基本的研究对象不同,世界体系论者继承法国年鉴学派的传统,将国家间体系视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更重视长时段内历史趋势的发展演变。①世界体系论遵循布罗代尔对于时间度量的划分,分为三种时间度量:短时段、中时段、长时段。短时段是指传统历史学家集中研究的历史时间。“短时间是最为变幻莫测而且是极具欺骗性的一种时间形式”。中时段介于短时段和长时段之间,时间跨度可以是10年、20年甚至长达康德拉季耶夫的50年。布罗代尔用“局势”来表示,主要包括价格波动、人口增长、利率波动、生产预测与货币分析等内容。长时段则是指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起作用的那些因素,如地理格局、气候变迁、生产率限度、思维模式以及文化形态等。从几百年到上千年,它处于历史的最深层,从对长时段的考察使得我们能够更加谨慎地识别历史中存在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结构”。布罗代尔最为看重的也是这个时段。通过将不同国家组织在“中心—半边缘—边缘”的结构之下,以霸权更迭和积累中心的转移为线索来考察近500年来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历史变迁。在这一框架下,西方在16-18世纪的崛起与东方在近代早期的衰落就并非两个对比鲜明但相互隔绝的历史事件,崛起与衰落都绝非仅在民族经济的范畴内寻找内生因素所能解释。换言之,对“李约瑟难题”的追问还必然涉及到去探究西方的崛起与中国的衰落之间更为有机的联系。在阿瑞基及其与滨下武志、塞尔登的著作中,则将问题进一步推进:不仅要追问在过去的500年中东亚之衰落与西方之崛起之间的关系,更需要回答“在东亚地区臣属于欧洲,随后由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的150年间体现出的非凡生命力之谜”;〔17〕尤其要回答,在最近的50-60年间中国经济的复兴与其早先拥有的地区和全球优势有何联系。如果这种联系存在的话,它是否有助于我们理解西方今天所面临的困境?〔18〕世界体系论者普遍相信,当前的世界体系已处于一个体系混乱的时期,对西方现代性、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正风起云涌,是到了该追问一句“西方怎么了”的时候了。或许是对此早有预见,李约瑟在一次谈话中就曾说到:“只有在中国、日本以及整个东南亚都能看到的伦理思想才是能够纠正西方社会中偏重科学观点的惟一法宝。”〔19〕至此,“能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到此近乎成了一个“反李约瑟难题”了。
如果说“直指”和“泛指”层面的“李约瑟难题”更多地是对过去的追问而具有史学意义的话,“能指”的“李约瑟难题”却赋予了它当下和未来的意义,值得更多的学人去发掘它、探究它。所谓“问题转向”的意义正在于此。它至少给我们如下启发:第一,应当尽量避免诸如“西方中心论”,或“中国中心论”这样的理论立场;第二,应当以普遍联系的而非彼此孤立的观点来看待东西方的关系;第三,应该从长时段的角度来考察宏观历史进程而非局限于一个特定的时段展开分析。
(一)范式之争
赵红军对“李约瑟难题”的解释性假说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学科覆盖面广,既有对历史文献的追溯,亦涵盖了最近几年的研究成果,对各种解释的命名也较为概括。我们的归纳可视为对其工作的进一步推进,具体地讲,在分类上主要不以各种解释中的核心解释变量为依据,而是更看重其解释的逻辑链条,以体现当前研究中鲜明的“范式之争”。为简便起见,将分类归纳于表2中。
表2中的分类着重于对当前研究中表现鲜明的“范式之争”进行梳理。按照库恩在 《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作的定义,所谓范式 (paradigm)指的是一个共同体成员所共享的信仰、价值、技术等的集合。共享同一范式的研究群体形成一个紧密的科学家共同体或亚共同体,这意味着共同体中的成员在提出问题和解答问题时往往采取相近的理论立场、逻辑起点和技术路线,从而使其显著地区分于其他群体的研究。黄宗智则进一步在“范式”的基础上发现了被不同的范式视为共同前提的“规范认识”的存在。②黄宗智 (1994)说明了在中国经济史研究中“规范认识”危机的存在,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学术主导模式 (先是马尔萨斯主义,后是斯密理论)之间。虽然这两种理论体系从价值取向、论证方法和结论上都存在显著的差别,但却又共享了同样的预设,即在资本主义 (现代化)与商品化、市场化之间建立直接联系甚至简单地将二者画上等号。从这样的前提出发,要解释中国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条件下的经济停滞便遭遇了诸多困难。黄宗智理论框架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过密型商品化”就是在对上述“规范认识”进行反思的基础上提出的。在他看来,“规范认识”指的是那些被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已成为不言自明的信念。黄宗智论证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对“共识”存在的确认,而在于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共识的存在对于学术研究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规范认识”将理论预设转化为“不证自明的信念”,它使得作为某一理论体系逻辑起点的具有假设性质的“理论预设”上升为科学“公理”,本可质疑的变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本着对于自身“信念”的信仰,不同学术群体之间的论争也往往演变为“范式之争”而非问题探讨。黄宗智所谓“规范认识的危机”部分即源于此。
表2 当前研究中的“范式之争”
因此,表2的归纳不是按照主要解释变量或影响因素来划分,①类似的划分可参见姚洋 (2003),赵红军 (2009),汪立鑫 (2005)等。也不是按照论文所采用的技术手段和工具来划分,而更加注重整个分析得以展开的理论预设和因果进程,至于不同研究者提出的一些新颖的看法和观点,则在“创新点”一列进行专门的强调。
理解了分类的原则,则对于表2分类的质疑似可消除不少。例如,在赵红军的分类中,张宇燕、高程的观点被归为制度学说,《海外白银、初始制度条件与东方世界的停滞》一文确有相当大的部分论述产权制度和货币金融制度的产生对于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性。〔36〕但是从其逻辑链条“货币冲击—财富重组 (阶级兴衰)—制度变迁—经济增长”中,我们确信把握 《白银》一文核心观点的关键在于,在面对一个外生的货币冲击时,阶级结构对利益分配作出的调整是否能产生对于制度变革的有效供给和需求。在张宇燕、高程回应皮建才的批评的文章中,这一点被揭示得更加清楚。〔37〕文中写道:“我们关注的焦点,是金属铸币量剧增在当时那个对外因相当敏感的社会氛围中所起的财富重新分配,以及由此引发的阶级结构变迁。意识形态发挥作用,但根本的还是阶级利益”。②作为 《海外白银、初始制度条件与东方世界的停滞》一文的姊篇,张宇燕、高程的 《美洲金银与西方世界的兴起》遵循了相同的逻辑。故而,张宇燕、高程认为,制度本身是一个被解释变量,它更加符合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相关论断,而与强调“制度最重要”的新制度学派相去甚远。同时,我们则认可赵红军把艾德荣与皮建才的观点归为制度学说的观点。〔38〕〔39〕〔40〕基于类似的解释,也容易理解为何将世界体系归之于马克主义范式,将黄宗智的过密化理论归之于马尔萨斯主义。
另外一个容易引发质疑的地方在于,表2的分类中归之于新古典主义的文献数量很少。按照形式上的理解,姚洋,赵红军,陈昆亭,龚六堂都采用了新古典主义的分析方法,划到新古典主义可能更恰当。〔41〕〔42〕〔43〕〔44〕之所以放弃这样一种分类方法,其原因正如在分类原则里揭示的,论文所采用的技术手段和方法并非主要的分类指标,文章的理论预设和各因素间的因果进程才是关键。尽管陈昆亭、龚六堂的整个论证完全建立在Ramsey-Cass-Koopmans的经典模型基础上,但其结论之得出则完全有赖于其理论预设,即对于中西方家庭对物质资本积累和人力资本积累完全不同的偏好的假定,而导致偏好不同的根由则在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和制度背景。正是文化和制度背景的不同导致了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因此,将其归类于“文化意识形态决定论”是合适的。姚洋则因其对于人口增长的马尔萨斯路径设定而归于马尔萨斯主义。
(二)当前研究的局限
通过几十年来持续不断的研究,对于“李约瑟难题”的研究已经有了极为丰硕成果,然而总体上却并不令人满意。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固然和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启发性和演化性特征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于研究方法存在问题。
其一,受制于现代学科分类体系,导致各学科不能相互借鉴和融合。当前的学术分工壁垒森严,学科之内日益向专业化、精深化方向发展,学科准入门槛日渐提高,从而严重阻碍了不同学科间的交流、借鉴和融合。
其二,陷于“范式依赖”和“范式之争”的双重困境,迟迟不能形成一个最低限度的为大家所共同接受的解释框架。具体而言,对某一范式抱有共同信念的科学共同体,通常落入“范式依赖”的困境中,将具有假设性质的理论预设视为不可动摇的先验结构通盘接受,全不考虑理论预设是否与历史经验一致。在马尔萨斯范式中,对中西方人口史发展路径的不同“假定”成为一个“事实”;在斯密范式中,中西方在商品化程度、政府与市场关系性质方面的差异也被先验地被确定了。对历史进程的探讨转变为纯粹的逻辑游戏,即便是在用经验材料去验证某一假设的时候,也不免用史料去迁就理论结构。与同一学术群体之间基本信念的高度一致不同,不同学术群体之间的论争则颇为激烈,被一个群体视为不可动摇的却成为另一群体批判的焦点,“大多数假说都试图证明别人假说的不正确性,以及自己假说的正确性,并且往往具有这样的趋向,即只有自己的假设永远是正确的假说,而其余的假说则往往是错误的”。真实的情况可能是,虽然每一种解说在逻辑上是自洽的,因而具有理论上的解释力,但在对于历史经验的解释上可能只有部分的合理性,甚至完全背离事实。要廓清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仅仅停留在“范式之争”的层面可能作用有限,更应该让位于经验主义的评判。
“范式依赖”将研究者锁定于一个解释路径,使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范式之争”则要求研究者在向不同方向生长的树木中间选择其一。不管哪种情况,森林都是被忽略的。这是当前研究的一种主要局限。对于“森林”的重新发现,迫切地需要一种“研究转向”。
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主要目的在于从纷繁复杂的经验现实中有效地识别出主要的影响因素,以及支配这些因素相互影响进而构成历史进程的因果逻辑——本文称之为社会科学的解释功能。在更理想的情况下,研究者希望这一解释能够跨越具体事件(或历史进程)对于特定的自然和社会背景 (如特定的制度安排和文化意识形态)的依赖而具有更大的适应性。如果特定的解释满足这一条件,解释就将上升为更高层次的抽象而成为理论建构,这是社会科学研究更高的追求;同时,研究者亦希望,解释本身能够被还原为作为社会行动基本单位的个体行为的集合结果,也即解释或理论还要求具有坚实的微观基础。
据此,李丹提出如下解释框架以同时满足上述两方面的要求:
为了解释某一事件,有必要确认这种事件存在于其中的因果场:影响它的背景条件、造就它的法则或程序、激活它的特殊的事件或环境。〔45〕
这一解释框架包括三方面的构成要件:(1)背景条件,它构成个体 (或群体)决策的约束条件。自然和社会环境构成了最为重要的背景条件。任何个体总是存在于特定的背景环境中,环境提供了重要的激励或约束。虽然部分研究者将环境,特别是社会环境 (制度、惯例、意识形态等)本身看作是众多个体长期博弈的结果,但多数研究者都承认,惯例对于大多数个体而言是“即成的”现实约束,就短期而言尤其如此。(2)法则和程序,也即推动特定历史进程得以展开的因果逻辑。处于法则和程序核心的是对于个体或群体行为动机、信念及思考方式的设定。对于法则和程序的探究成为解释的中心环节。作为一种在社会科学尤其是在经济学中占主导地位的分析框架,理性选择模型成为一种核心假定。它将个体对自身物质利益的追求作为最基本的法则,从而建立起基于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微观基础。同样,在马克思主义学派中也可看到其寻找微观基础的努力。利佩特和布伦纳试图根据个人努力促进其阶级利益来解释集体组织的行为,马克思本人则通过将特定的个体归类于“自为阶级”中的一份子来说明支配其行动的微观基础。①自在阶级:指其成员在社会的经济结构中处于相似的位置,而他们本身并未意识到他们的集体环境,也并没有在这一环境的基础上进行有意识的行动。自为阶级:指其成员意识到他们形成了一个拥有共同利益的特色群体,并且为了实现这些利益愿意集体行动。(3)激活条件,它提供了一个诱因,使得法则和程序得以启动,发挥影响。在此基础上个体采取行动,相互影响进而整合为集合结果。就具体的社会进程而言,激活条件可能是重要的,例如对于某些突发性事件;但也可能很难寻找到具有关键影响的激活条件,在对长时期和大范围历史进程的解释时尤其如此。
将上述三个要件进行整合,便可以得到如下一般化的解释模式。对一种社会现象或历史进程的合理解释依赖于:
(1)对作为人们行动背景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一种说明。这些环境施予不同主体相应的激励或约束。
(2)对行为主体动机、信念以及思考过程的说明。在经济学中,两种主要的行为模式占据了主导地位,其一是基于个人主义方法论的理性选择模型,但与狭义的将理性理解为对利润最大化的追求不同,我们将理性视为一种审慎的行为取向,对于不同背景条件下的个体而言,其目标函数既可以是利润最大化,也可能是风险最小化,甚或其他社会伦理目标;其二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它以阶级利益的同一性出发来解释人们的集体行动。
(3)在某些情况下出现某种特殊的激发事件,它促使个体或群体采取行动,并整合成集合的宏观进程或历史事件。
以上述解释框架为基础,重新审视有关“李约瑟难题”的相关研究成果时,一种超越“范式之争”的可能便显现出来。通过将这些解释组织在一个更开放的因果场中,很多观点将不再是相互冲突的,而是相互融合的。文贯中对于地理禀赋、疆域变动的强调;文化意识形态决定论中对于文化、精神、宗教、伦理价值、思维方式等的分析构成了“李约瑟难题”得以形成的极为重要的自然、社会背景条件。张宇燕、高程的分析中海外白银大量涌入的外生冲击构成显著的激活条件 (当然还存在其它一些冲击,如对外贸易的中断、殖民入侵、战争爆发、割地赔款等,世界体系论者更强调这方面的影响)。在这双重背景之下,个体或群体(阶级)在理性动机或对群体 (阶级)利益的关注之下采取相应的行动,并最终导致了中西方在某一特定时期的“大分流”。通过这一框架,可以确认多种因素均得以发挥影响,而非单一因素所能解释。借助于更为具体的经验研究,则能够将某些明显与历史事实不符的假说排除出去,弄清楚各种因果支配力的效果并获得其在特定个案中发挥影响的相对权重也将是可能的。
时代总在发展,而历史也常说常新。已有的问题尚未解决,而新的问题已然在产生。作为一个具有高度启发性和演化性的问题,“李约瑟难题”的“问题之谜”与“答案之谜”都还将继续下去,成为触发我们思考中国经济、社会和政治长远发展的动力。它既是一个历史的问题,但也关乎当下,启发未来。作为一个具有高度启发性的问题,对“李约瑟难题”的全面回答,要求我们摆脱单纯的范式依赖和范式之争,除了强调跨学科的交流之外,本文更愿意强调一种“一体化”的研究方法。二者的差别可从词义上做简单的理解,就像跨国公司始终有其母国一样,跨学科的提法始终还是以一种核心的学科或范式为基础,是一种“理论导向”的研究,而一体化的研究方法则是“问题导向”的,唯有放弃特定的理论预设和范式之争,才能够转向常规科学的研究。本文相信在回答这样一个宏大问题的时候,单一的、线性的解释都将是缺乏解释力的,融合与借鉴才有助于更广泛共识的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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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邝彩云)
[收稿日期]2015-06-25
[作者简介]李博,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博士,攀枝花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政治经济学、区域经济和产业经济。 四川攀枝花 61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