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苏祖祥
语文如何走出不尴不尬的境地
湖北 苏祖祥
语文学是研究语言现象、言语活动、文学艺术的教育教学的一门学科,语文学科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版图。“工具性—工具论”抹杀了语言作为精神性存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的特质,消解了语言安顿人类灵魂的重要性。汉语之河能有今天的表达力、思想力,穿越时间的迷雾和空间的阻隔,交汇成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合而为一,端赖汉语的动态性、生成性、开放性和多元性。
语文学科 工具性 工具论 表现力
左右为难,不好处理,样子别扭,“不尴不尬”这几个义项,用来形容当下的语文窘境,似乎并不为过。语文看上去花团锦簇、热闹风光:各种版本、观点争奇斗妍,各个学说、流派铺天盖地,各路名家、大师各领风骚。实则从横向来看,与其他各学科相比,语文左支右绌,少慢差费,学生厌学,教师厌教(语文教师自嘲的经典名言是:前世杀了人,今生教语文),无法争得应有的学科地位;从纵向来看,语文的前世今生面目模糊,传承、发展、借鉴的标准朝令夕改,随意性大,缺乏一以贯之的核心价值观;从语文自身的理论建设、学科建设来看,无法在科学意义、学科意义上建立起本学科的体系,无法建构独有的学科术语,无法形成本学科的独立版图,更多地依赖语言学、美学、文艺学、修辞学、写作学、文章学、文学、艺术、训诂学的荫庇。正因为如此,本文评判语文的现状,认真探究存在的问题,思索今后的努力方向,就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语文是语言和文学艺术(文学属于语言艺术,是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根据汉语习惯说法,将文学与艺术并提)的合成。语言是指生物同类之间由于沟通需要而制定的具有统一编码解码标准的声音(图像)讯号,是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工程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文学艺术是与神话、宗教、语言、科学并列的,人类文化创造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又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语言/言语、文学/文章构成了语文的基本内容。
语文如此包罗万象,却没有精准的语文学来加以概括。在中小学课程中,其他各学科和课程都能在内涵和外延上保持一致(比如数学作为一门课程,能与数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保持一致),唯独语文在课程和学科方面没有一致性可言——语文本身的定义言人人殊,语文学根本不是指语文课程;课程既无体系性可言,学科更无科学性可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甚至到目前为止,在对语文的内涵和外延的定义上,都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传统的说法沿用叶圣陶的表述,认为语文是口语和书面语的组合,这一说法越来越不具有说服力,不能适应今天的语文教学。权威的《初中语文教学大纲》《高中语文教学大纲》《语文新课程标准》均采用这种大而无当、笼而统之的说法:“语文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编写者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干脆不对语文进行定义,缺乏一个概念应有的内涵和外延的明确性,不具有学科和课程的精准性和严密性。
语文这门课程,却长期缺乏与之对应的科学学科。语文学虽然早已有之,却不是我们现在广泛使用的语文课程和语文学科意义上的语文学。
原有的语文学是指传统语言学。王力说:“大家知道,语文学(philology)和语言学(linguisitecs)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文字或署名语的研究,特别重在文献资料的考证和故训的寻求,这种研究比较零碎,缺乏系统性;后者的研究对象则是语言本身,研究的结果可以得出科学的、系统的、细致的、全面的语言理论。中国在‘五四’以前所做的语言研究,大致是属于语文学范围的。”“语文学在中国语言研究中占统治地位共历两千年,直到今天,仍然有不少这方面的学者。”(《中国语言学史》前言,《王力文集》卷十二)吕叔湘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的专论《语言和语言研究》中肯定了语文学和语言学的区分之后,以《走向语言学》为小标题,总结说:“从语文学发展到语言学,有几个方面的变化。一、研究重点从古代转向现代,从文字转向语言。二、研究的范围从少数语言扩展到多种语言。三、零散的知识得到了系统化。四、语言的研究完全摆脱为文学、哲学、历史研究服务的羁绊。中国的语言研究也不再是作为经学的附庸的‘小学’了。”
西方语境下的语文学侧重指阐释学(诠释学):“谢尔登·波洛克对语文学(philology)做了一个最新的定义,提出语文学不是在文本中确定信息的一种能力,而是能够让文本产生意义,即解释文本的一门学问。或者说,语文学作为人文科学研究之必要手段的一门软科学,它是教人如何正确地阅读、理解和解释文本的一门学问。”(沈卫荣:《〈吐蕃僧诤〉背后的历史叙事》,《读书》2016年第4期)
与上述说法不同的是,语文教育家潘新和教授致力于重新建构新型的语文学。这个意义上的语文学不妨称之为狭义语文学,这也是与中小学语文课程相对应的语文学。他在一系列著作中提出语文的本质是表现—存在本位:“今天以至未来的语文教育,当以‘表现—存在’为宗旨,以言语表现服务人生、建构精神家园,彰显人的生命意义、存在价值。课程性质是为培养立言者奠基,其低标为培养写作—言说者。课程目的是以成全、成就立言者为教育信念、信仰;以引领言语人生、诗意人生为终极关怀。课程任务是以培育言语、精神生命意识为主线,贯穿言语素养(动机素养、知情意素养、体式素养、行为素养、创制力素养等)的涵养过程。教学原则是以写(表现与存在)为本,为写择读(听、说),以写促读,由读悟写,读以致写。学生将从言语表现中获得人之为人的尊严感、存在感,体验言语、精神生命的魅力、美妙与幸福。”(潘新和:《表现与存在:语文学再出发》)
有鉴于此,本着旧瓶装新酒的原则,本文对“语文学”加以改造,重新定义这个概念:“语文学是研究语言现象、言语活动、文学艺术的教育教学的一门学科。”重新定义的语文学应该对语文教学大纲、语文课程标准、语文教材、语文课程及教学、语文训练、语文考试纲要、语文测试及评价等全过程进行全方位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指导。语文学的建立,可望不再让语文被文艺学、语言学、修辞学、写作学、文章学、诠释学等学科所分割,不再让语文没有自己独立的版图,不再让语文成为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不再让语文成为没有指引、缺乏前导的盲动者,不再让语文成为胡闯乱撞、无法无天的莽夫。
2003年版《语文新课程标准》对语文的特点有如下界定:“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发现,这句话里的“语文”几乎可以换成其他任何一门学科。也就是说,工具性和人文性并不是语文学科的基本特点,而是所有学科的共性。而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思想、精神、信仰的集体退场,犬儒主义的甚嚣尘上,导致人文性更多只是停留于口头上的喧嚣而不是行动上的践履,更多只是粉刷在墙壁上而不是内化为思想和习惯,因而工具性倒是得以凸显,成为语文学科自我矮化的绝佳定位。于是价值观与信仰被放逐到火星,各类逞才炫能的小技巧、小智黠慧的小机心大行其道,心灵鸡汤的煲汤法、各种段子的编造法成为语文工具性的最佳注脚,也成为语文证明自己还有些许存在价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到底,语文只剩下工具性还能派上用场,成为自我驯化和驯化他者的得力工具——工具性既成为手段和方法,又成为驯化他者的终极目标。
潘新和教授在《语文:表现与存在》一书里,对语文的“工具性”所带来的弊端条分缕析,可谓入木三分。在潘新和论述的基础上,本文列举语文的“工具性—工具论”有如下危害:
“工具性—工具论”使语文成为一种工具,进而使其失去自身的独立性、自足性、自洽性和完整性;“工具性—工具论”使语文沦为一种附庸,进而使其丧失自身的主体地位,并进一步使语言的运用者不自觉地将自己降低为工具和附庸;“工具性—工具论”使语文与其他学科没有任何区分性可言,从而失去了语文学科的固有本性;“工具性—工具论”使语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荡然无存,完全抹杀了语言哲学和生物学对语言引导人类走出蒙昧的成果的肯定,进而使语言失去其先导地位;“工具性—工具论”,使语言成为引导人类进入精神家园的向导的可能性完全丧失,导致人对终极存在的思考完全成为空白;“工具性—工具论”使言说者自动降到工具的地位,语言—人的工具性就此形成,“人是目的”的本体论就此遭到放逐;“工具性—工具论”使物质性状态取代精神性存在,因为“工具”这个说法本身就是充满物质色彩的器物;“工具性—工具论”抹杀了语言作为精神性存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的特质,消解了语言安顿人类灵魂的重要性。
基于上述反思,本文提出语文的基本特点为:语言—言语性,母语性,文学性,表现性,存在性。语言—言语性是指语文以已有的语言积累和学生的言语活动作为学科属性,母语性是指语文以一个人自幼习得的语言作为学习对象时所具有的学科属性,文学性是指语文以语言文字的艺术作为学科属性,表现性是指语文以表达情感和思想作为学科属性,存在性是指语文以探索、承载人的终极存在价值作为学科特性。
不少人认为现在学生语文水平低下,很大程度上是语文标准化测试造成的。这个说法不具有说服力,形象化归纳其错误是“语文有病,标准化测试吃药”,在逻辑上属于错误归因。我们要弄清的是,首先,什么是标准化测试;其次,现在的语文测试是否是标准化测试;最后,其他学科和其他语言的评估方式可以给语文评估以什么启发和借鉴意义。
标准化考试也称标准化测验,是指根据统一、规范的标准,对考试的各个环节包括测试目的、命题、施测、评分、计分、分数解释等都按照系统的科学程序组织,从而严格控制了误差的考试,包括“试题编制标准化,考试实施标准化,阅卷评分标准化,分数转化与解释的标准化”等环节。所谓“标准化”,是指将测验误差降至最小的过程,包括统一内容、统一指导语、统一时限、统一评分、确立常模、收集信度和效度资料等。(谢小庆:《标准化考试》)
试图以语文学科所具有的特殊性回避测量与评价是一种鸵鸟心态。“人类的决策过程总是包含着测量、测验和评价的某种形式。”(美国吉尔伯特·萨克斯、詹姆斯·W.牛顿:《教育和心理的测量与评价原理》)无论是语文的语言/言语部分,还是艺术部分,都可以而且应该进行测验,以期获得定性、定量的结果,并据此做出评价性决策:选拔,安置,分类,诊断与矫正,反馈,学习的动机与指导方案与课程评价,理论发展。即使是古代科举考试的测验方式——以一篇文章(诗赋)评价高低,也还是要借助定性/定量的方式进行评价,以达到遴选人才、公平公正的目的。
用上述标准衡量时下的语文测试,不得不说离理想的目标还有很大的一段差距。就手段与方式而言,时下的测试信度和效度亟待提高,才有可能避免语文学科的尴尬——语文成绩不一定能反映学生的阅读与写作水平,导致学生学习语文的积极性严重受挫,尤其是高考作文命题“具有极大的偶然性而非普适性,能写好去年度的高考作文命题,不见得能写好今年度的命题;能写好四川省的命题,未必能写好上海市的命题”(唐映红:《高考作文考试能客观反映考生的写作能力吗?》);就结果而言,时下的测试过分看重分类、选拔的评价功能,导致人们把测试与分类、选拔画等号。要改变目前测试信度、效度不高的现状,有效、可行的做法是引进科学化的测试手段,提高测量、测试、评价的水平,而不是走回头路,甚至废止测试和评价。
认为语文不适合定量评估的说法既无历史依据,也无逻辑支持,更不符合事实。对中学教育状况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英语科目的考试在信度、效度上远远胜过语文,除了英语教材的体系编排等原因之外,测试的科学化也是重要的原因,因此学生觉得投入时间学习英语(以及数理化生)是一件可以预期成效的事情;而对语文普遍有厌学情绪,关键就在于语文测试的偏、难、怪、傻、稚、嫩,如同黑洞一样无法预知,因而无法预期其成效。而且,语文考试成绩好、作文分数高(高考作文体只具有捞取高分的作用,此外就难得派上用场)的学生,往往并不意味着语文素养高——这似乎是语文的双重尴尬(虽然这种尴尬由来已久,那就是科举文章写得好,通常不意味着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但这种尴尬于今尤烈)。双重尴尬甚至多重尴尬局面的形成,不应归因于标准化测试,而应归因于测试不够“标准化”,课程标准及教材的因循守旧,教育教学过程的少慢差费,考试大纲的不知变通,评卷标准及过程的随意草率,信仰缺失下的汉语失魂落魄、屡受蹂躏、自甘堕落。
英语高考、SAT、雅思、托福以及GRE等标准化考试应该给汉语测试以镜鉴,汉语测试早日走上科学化的道路才是不二法门,不把全民语文素养下降的板子打在标准化测试上才是正道。
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不能避开文体界定这个问题。确定文体分类标准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又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孔子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逻辑学告诉我们,如果没有明确的概念,没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没有统一的分类标准,思考和讨论问题势必无法进行,或者将在混乱无序中进行。
遗憾的是,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均缺乏明确界定文体的说明。义务教育部分混用文体,诸如下列文体纷然杂陈:童话、寓言、故事、古诗文、叙事性作品、说明性文章、纪实作文、想象作文、写实作品、虚构作品、应用文、议论文、现代文、文学作品、科技作品、诗歌、散文、小说、戏剧;高中部分也是各种文体混搭,诸如下述文体边界模糊: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新闻、通讯(包括特写、报告文学等)、回忆录、传记、文化论著、论述类文本、实用类文本、文学类文本、文言文……这些概念交叉重叠、繁复冗杂,比如实用类文本包含传记、新闻、通讯等。义务教育教材和高中教材的文体界定随意、漂移,缺乏固定、明确的分类标准;考试大纲、考试说明、高考试卷里的文体,混用不同标准分类的文体。
相比之下,美国《英语语言艺术标准》对概念和术语进行了明确定义,能体现简洁、明确、形式化的特点。比如对“标准”的定义是:“学生对语言应该知道什么和运用语言能够做些什么。”对“文本”“语言”“阅读”等具有时代特征的概念的解释是:“文本:不仅指纸质的印刷品,而且指口头语言形式、书面作品,以及信息技术的交流媒介。”“语言:除了指口头与书面形式的表达之外,还包括视觉交流形式。”“阅读:除了对印刷品的阅读之外,还涉及听和观察。”不仅如此,《英语语言艺术标准》的“每套课程标准都列有术语表,把课程标准中提到的一些概念、语文教学与阅读中经常遇到的一些关键术语,在文本中用加粗黑体字标明,并且在篇末列表解释其定义。同一个州范围内,对这些术语的理解达成一致,不会存在理解的分歧,这样充分体现了美国教育追求的科学主义和实用主义价值观”(王爱娣:《美国语文课程标准评介及其对我国语文课标修订的启示》)。
特别需要厘清文体标准的是语文高考考试说明和语文高考试卷,然而语文考试说明和高考试卷的文体分类标准却特别不一致:先后出现的文体有现代文(论述类文章)、古代诗文(文言文、诗歌)、文学类文本(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学)、实用类文本(包括传记、新闻、报告、科普文章)、作文题中提到文章以及明确文体(评分标准中提到的文体大致包括议论文、记叙文、书信、散文、小说等,考试说明提到论述类、实用类、文学类文章)。难以想象,数学学科如果把实数、虚数、有理数、无理数、分数、整数、自然数、正数、负数一锅烩,将会是什么效果;难以想象,人类学如果把智人、古人、猿人、直立人、男人、非洲裔人、达罗毗荼人、印第安人、美国人混在一起,将会是什么效果;然而语文偏偏就出现了这种状况,而且见怪不怪,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怪现状。
现有的分类标准大致有如下几种:
1.根据表达方式分类: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应用文(把应用文放到这一类里,有些不伦不类)。
2.根据时间分类:古诗文,现代文。
3.根据语体分类:文言文,白话文。
4.根据文学体裁分类: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学。
5.根据实用类文本的标准分类:随笔,新闻,特写,报告,传记,科学小品,说明书,论说文。
6.根据文本功用分类:文学类文本,实用类文本。
鉴于上述分类有交叉、重叠的缺陷,缺乏系统性、体系性的学科标准,有必要引进新的标准来进行分类。在人类的语言/言语活动中,虚构—想象能力具有不可思议的作用。智人凭着独特的虚构—想象能力,在七万年前的大脑认知革命中脱颖而出。他们有能力谈八卦,想象不存在的事物,让陌生人开始合作、建立组织(〔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因此以虚构/非虚构作为文体分类的标准,成为欧美学界和汉语学界的一种趋势。正因为如此,本文把虚构/非虚构当作文体分类的第一级标准:
虚构类:小说,诗歌,戏剧文学。
非虚构类:散文(包括叙述类散文,抒情类散文,说理类散文),随笔,新闻,特写,报告,传记,书信,科学小品,说明书,论说文。
有鉴于此,建议废止一些分类标准不够严谨的说法,比如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应用文(这些说法在中小学很盛行,但中小学之外几乎再也见不到这类文体的踪影,可见其无用)、实用类文本等似是而非的说法,以虚构类文本、非虚构类文本作为第一级概念,以其他文体作为第二级概念,适当保留现代文、文言文(古诗文)等概念,厘清作文、文章、文本、习作、作品等概念及其使用范围,努力使语文成为一门具有科学性、条理性、系统性的学科。
人类的语言既是世界的呈现者,又是世界的命名者,同时还是赋予世界以意义和秩序的指称者。以信仰者的眼光来看,上述说法有僭越狂妄之嫌;但从造物主通过人类这个受造者来呈现其意志来看,不妨说造物主是借受造者之口来给这个世界命名。
呈现—命名—指称,是借助语言这个中介,从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个角度来立论;表现—存在,也是通过语言这个渠道,从人类对世界进行诠释并进而获得存在感这个角度来立论。语文本体论的旨归,应该是让人经由语言/言语/语文这个渠道,引领人类进入终极价值的殿堂:以真求道,以善养气,以美修身,以期在感性—知性—理性—德性—灵性—神性之维上,得到充分的发育和成长。虽然语文在这里仍然是作为工具而存在,但与“人文性与工具性统一”这个说法迥乎不同的是,此处经由工具和渠道所通向的是终极性目标,而不是通向各种限制下的、把人本身当工具的幽暗洞穴。如果说此前具有工具性特征的语文所要培养的是螺丝钉和铺路石,是流水线上驯服的员工,那么此处具有工具性特征的语文所要培养的则是具有终极关怀的现代公民,是神完气足、元气淋漓的完整的人,大写的人。
语文不是终极目标,不是存在本身,只是存在的外在呈现;语言/言语/语文是真善美的引领者,而不是真善美本身;是自由、平等、博爱、公正的呈现者,而不是这些终极价值本身;是探讨时间、空间这一类终极性话题的工具和手段,而不是时间、空间本身。在这一意义上,“语言即存在之家”这一命题,似乎有把手段和工具当成目的之嫌;而“语文:表现与存在”也似乎有过度崇拜语言之嫌。不错,我们应该把手段和目的看得同样重要,不应该“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但也不能错把手段当目的。
汉语之河流淌到今天,不知吸纳了多少冰川、山涧、小溪、支流,才有了今天的浩浩汤汤、汪洋恣肆、横无际涯。汉语之河能有今天的表达力、思想力,穿越时间的迷雾和空间的阻隔,交汇成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合而为一,端赖汉语的动态性、生成性、开放性和多元性。不断发展而非静止不动,变动不居而非墨守成规,构成汉语的动态性;雅俗互动而非定于一尊,吐故纳新而非一成不变,构成汉语的生成性;兼容并蓄而非固步自封,胸怀宽广而非排外守旧,构成汉语的开放性;互相包容而非自我中心,彼此尊重而非偏见歧视,构成汉语的多元性。
不可否认,汉语也面临走出衰败、自我更新的问题。美国文艺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有言:“有许多方式表明语言体内有了腐蚀机体的病菌。原本灵活的精神行动变成机械僵化的习惯(如死隐喻、陈腐比喻、口号)。词汇变得更长,语义变得更加含混。修辞代替了文采,行话代替了精确的通用表达。外来词和借用词汇不再被吸收进本土语言的血脉。它们被生吞活剥,依然保持其外来入侵者的身份。所有这些技术上的失误造成了实质上的失败:语言不再使思想更清晰,反而使之更模糊;语言不再直接有效地表达思想感情,反而分散了感情的强度;语言不再冒险(一种活的语言就是人脑能够经历的最大的冒险)。”(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由此不难看到汉语衰败的原因在于:某种红线不可逾越,某些禁忌不可触碰;官方语言失去权威性,民间语言试图挣脱羁绊和束缚,导致公信力受到挑战;俗语缺乏规则意识,雅言失去净化能力;雅言的创造力匮乏,对俗语的引导不力;公共用语失范,私域用语失格,缺乏价值理念的规范和导引。
当此众声喧哗、语言失范、语格降低、人格触底之际,语文更应该自我更新,为汉语继往开来、凤凰涅槃而不遗余力,为形塑国民人格而竭尽全力。
作 者: 苏祖祥,湖北省仙桃中学,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