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心底的历史倒影

2016-07-20 16:01湖北胡发云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少女历史

湖北 胡发云

一个少女心底的历史倒影

湖北 胡发云

林梓是一个被忽视的作家,其文字、语感、才情、哲思,以及令人惊讶的历史自觉与独特的个人视角,在当代优秀作家中,也属上乘。她顽固地以一个少女的眼光回望当年,也顽固地用这个少女的价值标准做出分析判断。因此,那些波谲云涌的历史便在她温情的人性之光的观照之下,显示出它们的脉络与纹理来。

林梓 《夏天的倒立》 历史

和林梓是在网上结识的,很多年了,应该是20世纪末或21世纪初。我们在一个如今早已消失的论坛“华夏知青”相遇。我们互相读到了对方的文字。那时候,她似乎还没有开始写小说,有一些长长短短的文章——散文,随笔,或率性的帖子。文字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林梓体弱,21世纪初,终于摊上一场大病。长长的治疗休养期间,开始写小说了。这个时候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了文学,不如说是为了将自己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林梓从小爱文学,亦有很好的天赋,恢复高考的时候,怕身体扛不住考前准备,报了一个冷僻的专业——历史。二十多年后,她开始动笔,这个专业的濡染与训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融入她的文字之中,也算是命运对她的一次丰厚回报。

林梓总是与这个世界错过抑或对撞。可以说是生不逢时还加上写不逢时。十二岁小学没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了,十五岁身子没长好就插队落户了。20世纪70年代末,那场肆虐十多年的社会风暴终于渐渐平息,一时间控诉“文革”的各类伤痕文学应声而起,许多人由此一举登上文坛,吃上了一辈子稳稳当当的专业饭,林梓却不知为何没有投入这次千载难逢的文学大潮。到了她突然性起,想写写那段岁月,许多东西又不能写了,即便千难万苦地写了,又万苦千难地发了,却再也没有多少人去关注了。

其实,林梓的文字、语感、才情、哲思,还有她那令人惊讶的历史直觉与独特的个人视角,就是放在当今最优秀的一批作家中,也属上乘。奇怪的是,十多年来,她只是默默地写,淡淡地过,静静地生病,外面的世道,似乎从未注意过她和她的文字。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曾想搜索一下关于她和她的作品的评价与反应,没想到这个十多年前第一篇小说就上了《人民文学》的林梓,竟然搜不到她的任何信息,倒是那些做潮糕的、生豆芽的、搞贸易的各种“林梓”占据了前几页的好位置,终于找到一个与小说有关的“林梓”,打开一看,是另一个,写网络言情小说的。看来,我们的阅读和批评真的出了一点问题。

这种时候,为她出一部集子,实在是一件适时、应当并有意义的事。

这集子的八九个中短篇,都在国内品质较高的几个刊物上发过,有的好像还是我推荐的(这样的作品还需推荐,本身就有些悲凉)。都写于近十年前,但今天看来,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还值得一读。

今天再读林梓的小说,不禁悄悄为她庆幸。如果当年她也加入了那一拨子“伤痕文学”新浪潮,就太糟蹋她如此珍贵的少女记忆了。关于当年那一批控诉文学,后面另讲。这里想说说林梓独特的个人记忆。

林梓以其中一个中篇《夏天的倒立》为这部书命名。我记得这部中篇原来的题目是《1967年夏天的倒立》。1967年,成为林梓记忆中关于那一段历史的意象。

那一年,林梓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豆蔻年华本应有豆蔻年华的情愫、遐想、快乐或忧伤,她当时生活在南方一个宁静古雅如梦如幻的小城,读了许多那个时代的少女不该读的书,多病而敏感,她应该像勃朗特三姐妹中的艾米丽一样,写那些缠绵的诗才对。

待到许多年后,她拿起笔写了,我们才发现,那段岁月,那段岁月中的各色人等,在一个少女的记忆中是那样的独特——它没有被政治教化洗涤过,没有被意识形态矫正过,也没有被一套套正统语词绑架过……于是我有理由相信,我看到了一些更为真实的东西。

在《夏天的倒立》开篇不久,林梓写道:

我曾经怀疑过,我想回忆的重点,绝不应该是那扇窗子,而是老房子里发生的那些更激荡人心的东西。类如整日整夜的秘密会议,来往匆匆的各种神秘人,和一张张跳跃着滚烫激烈的词句的大字报。更重要的,还有随着我的进进出出,在我的手掌上传来传去的纸条、信件、文稿等奇奇怪怪的东西。而这些,都跟当时我最向往的革命呀理想呀战斗呀联系在一起,同时还是我走进老房子的唯一目的。但是我最终发现,我回忆的重点,无可避免地只能是那扇窗子,那扇有着碎花窗帘的窗子。所以,当一连串的事件被牵带出来的时候,我又醒悟了一点,那就是,在那个1967年夏天的记忆中,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十三岁的我,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书籍,喜欢沉溺于海阔天空的遐思和想象,自以为聪明,也懵懵懂懂。因此,除了革命之外,还会注意到那些让自己敏感的东西。类似女人呀,男人呀,还有爱情。当这些东西,纷纷落落地被我的记忆牵带着出来后,我就意识到,我要讲一个故事了。

多少年来,我们看到的那些写“文革”,写运动,写战争,写宏大事件,都只看到思想,路线,是非,胜负,领袖,民众,战斗或牺牲……这些历史长卷中,只有被贴上标签的各种角色:英雄,敌人,叛徒,懦夫,醒悟者,同路人……“文革”结束之后,我们看到的依然是这样反复重演、脸谱夸张的活报剧。但是,在一个少女的心里,历史留下的是那些人,活生生的人,陈腐的,革命的,优雅的,放浪的,洒脱的,拘谨的,漂亮英俊的,古怪刁钻的……让她喜欢或厌恶,爱慕或冷淡,亲近或疏远,嫉妒或鄙夷。不论是后来被定为哪一派哪一种,他们或她们的命运都一样触动了她。

书中这些篇章,不论是言情还是灵异,也不论是畸恋抑或神怪,初看总像离这个世道很远,像明清笔记小说或民初报章连载一类,但是读着读着,某处就会闪出一股阴风或渗出一道血水:

那些夜晚也怪,月色特别好,泉边一切景物清晰能见,如同白昼。偷泉的人战战兢兢地把水舀起来,仔细一瞧,不禁手一抖,水的颜色不一样了!不再是那种如玉般温润透亮的微黄,而是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胆大的尝上一口,即刻大骇:味道也变得又腥又苦,完全没有了原先的清香醇甜。

血太多了!

都想起了那句话。惊恐中不禁抬首,玉泉庵那一扇窗口,亮着青幽幽的灯光,分明看见一个静静的身影肃立窗前……

乱世呀……什么怪事都有了……

喉音很重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沉暗遥远。

是哪一年?玉儿觉得自己的声音也一下沉暗下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山中传奇》二段之《泉变》)

村子周围的山,清一色的松林,或疏疏落落,或密密集集,多见树干笔直,叶冠俊逸,横侧成画。有月的夜晚,剪影绰约,温情脉脉。无月的夜晚,远近朦胧,山意深深。有风时,纷纷扰扰,犹藏千军万马。无风时,静若处子,似有柔情难诉。

唯一有奇的,是那后山顶上平地而见的坑口,有四五丈宽,乍看青藤碧树环绕,鸟语花香,不知有险。无意间撞起一石块,往坑里翻滚而下,竟半天不闻落地之声,不禁心中悚然,退避而走。

虽是大山深深,与外界仍有多少联系。还因是山高路远,好些事到了这里,终究是淡了许多。

不料到了一年,终是出了一事。

先是听说山下的地方,远远近近的都乱起来了,好像是些臂佩红色袖章的人,在砸什么东西和烧什么东西。不久,就有一群人上山来了,果然是臂佩红色袖章,看上去还有好些熟悉的面孔,只不知为何脸色都变了,说是要以什么什么的名义,来杀人了。

( 《山中传奇》二段之《女鬼》)

我不知道那一段岁月,在少女林梓心灵中刻下了什么,几乎在她所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阎王爷打下的这一道胎记。

现在回头看去,林梓当年没有加入到那一拨“伤痕文学”潮流中去,也实在是一件幸事。在那个历史倏然转折的时刻,不论是作家还是读者,都还没有完全从数十年来的思想禁锢中醒来,因此,也无法对它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与批判,无法对历史真相做进一步的厘清,也不可能更加丰富、更加自由地用文学表达它的可能性。“伤痕文学”的短命就是必然的了,它非常动情地哭错了坟头。

二十多年之后,林梓已经远离了当年那些思想,路线,派别,集团,政治纠葛的羁绊,以一个纯然的少女记忆和少女之心来写她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那段历史及它留在其后漫长日子里的伤痕——一个一个真正的依然在隐隐作痛甚至渗血的伤痕。

还是《夏天的倒立》,林梓写道:

我为什么会常常到老房子里来。这跟故事里我要提到的另外三个不是主角的男人有关了。那三个男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瑶的父亲,还有一个就是我把他叫作向叔叔的。这三个男人是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开始于战争的年代,到了这个时候,又因了一场狂热的革命,而结成了一种更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的关系以一个组织表现出来的,这样的组织,在当时很时髦,称为“造反组织”。重要的是他们的这个组织,后来发展成为小城里两大对立派中的其中一派,声势甚为浩大,在所谓的武斗期间,与对立派之间进行了非常残酷的激战,以致将名气一直扬上了京城。若是历史学家能够真实地记录这段历史,他们的组织必会在史书上留下不朽的声名,无论是恶名还是善名。到了今天,学历史的我回忆起那段岁月,却为自己在无意中卷进了其中而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恐惧。

十三岁的那年,显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恐惧。我仍然激动地被那场狂热的革命所诱惑,并为自己介入其中而常常兴奋莫名。但是,奇怪的是,我也依然沉醉于倒立这样的孩童游戏。这或许是一个历史的隐语。所以,当我的记忆又回到那个园子和老房子的时候,我能清晰地记住的,只是那个我在倒立中看到的爱情故事,而将那场革命的许多细节都忘掉了。甚至,我连那个组织的完整名称都记不起来了。

“倒立”,也成为林子小说的一种意象,它寓意着一种顽皮,纯真,与成人世界颠倒的视角。

林梓用这种视角,推出了三个男人:“我的父亲”,“瑶的父亲”,“向叔叔”,他们有着很多共同的经历,读过书,家境较好,地下党,地方游击队,1949年后担任一定行政职务或从事文教工作,“文革”初期被地方政权作为替罪羊抛出来,最高当局号召造反,他们参与其中,为响应领袖号召,也为自己所遭遇的不公,也许还有他们青年时代引导他们投身革命的那种理想的旗帜,这些人其后的作为及遭际,林梓都做了非常中性的叙述,但是,这都只是一个背景,如她所说:“我能清晰地记住的,只是那个我在倒立中看到的爱情故事……”

如她另一篇小说《燕州美人》一样,她的笔墨主要都是落在那个美人以及围绕美人的纠结争斗之上,尽管他们有着这一派那一派的社会身份,但他们都是为美色所惑的男人。于是,引发了一个中国南方小城的特洛伊之战。和《伊利亚特》不同的是,荷马主要写战争与英雄,林梓主要写爱情与美女,于是,我们看见了在一个极端意识形态化的社会运动中,其坚硬外壳的包裹中,依然还是那个古老到俗套的话题,情欲,嫉妒,占有与厮杀,还有祸水红颜的传说。即便那些被后来的史家说得冠冕堂皇或气贯长虹的大是大非,故事的背后,也常常隐藏着这类最普遍的人性元素,包括那些被人视为大老粗的贫下中农们。林梓在写到一个农民组织的头头时,这样说:“所以,刘保升的进城,成为了那场革命中一件具有巨大意义的事情。而对于刘保升的人生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这种转折,以灵子日后的思维来判断,一开始与革命并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因为他遇见了那个涂着红趾甲的女孩。就是在小城人不断进行诠释的传闻中,也成为了一个非常充分而美丽动听的理由,完全符合着燕州美人传奇般的名气。”

林梓顽固地以一个少女的眼光回望当年,也顽固地用这个少女的价值标准做出各种分析各种判断。于是,坚硬的历史,在这种少女情怀与女性视角的关注下被柔化了。

我早些年曾说过,看历史,有多种维度,有官史也有民史。我们想知道真实的历史非常难,哪怕是局部的真实。

林梓的这些个故事都很好读,那些被各种决议,文件,教科书,大史记弄得只剩下三根骨头两根筋的历史,林梓用一束人性之光温情地打在上面,那些波谲云诡山重水复就显出它们的脉络与纹理来了。

林梓的文字也很好,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有章有法,有韵律感。汉语言文字,从先秦到民初,从四言的诗经汉赋,到楚辞宋词的长短句,一直到新文化运动后的白话文,其间有一条绵绵不绝的文脉,那就是这种方块字的节奏。如音乐的旋律一样,看似就那么几样原始形态,但用起来,能千变万化又不离其宗的,看起来平白如话,品起来却意味无穷。当然,这也要有语感的读者来读才好。就像好的乐曲,对于没有乐感的人,也就是一连串高低强弱的音响而已。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一列举了,其实前面那些引文,也是可以拿来作证的。

林梓的小说语言还有一些属于她的特点,看似有点细碎甚至啰嗦,一句话一个意思会前前后后说上几处,但细读是能读出一些意味来的,有点像音乐的回旋曲,一咏三叹。林梓的想象力也是独特的,她的这些个小说,大都是很好的影视材料,我一直奇怪,这些个色彩斑斓峰、荡气回肠又极具中国风韵的故事,怎么没有影视界高人注意到呢?

作 者:胡发云,当代作家,著有《处决》《老海失踪》《死于合唱》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猜你喜欢
少女历史
一击即中
承认吧,这就是暑假在家的你
当这届90后老了
少女不自知
我的少女心一击即中
少女心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九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