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根的代价与收获——陶晶孙的世界(上)

2016-07-20 16:01北京李兆忠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郭沫若文学日本

北京 李兆忠

移根的代价与收获——陶晶孙的世界(上)

北京 李兆忠

陶晶孙作为创造社的元老,中国“现代派”文学的先驱,由于政治的原因,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惨遭埋没。长期的日本生活,导致陶晶孙与中国的疏离、隔膜,尴尬的局面于是不得不出现:无论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陶晶孙都无法深入,他成了一个没有文化归属感的“边缘人”。

陶晶孙 移根 边缘人

提起陶晶孙这个名字,如今的文学青年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创造社的元老,中国“现代派”文学的先驱,由于政治原因,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直顶着“落水文人”“汉奸”的恶名,惨遭埋没。不过公平地说,陶晶孙在中国文坛的寂寞,并不单单是由政治造成的,就像沈从文、张爱玲曾经遭遇的那样。

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这样评介陶晶孙——

陶晶孙在日本住得最久。小学就是在日本读的。他用日本文写作恐怕比用中国文字还要方便些。他的第一部创作《木犀》,就是用日文写的。当时,留日学生中,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组织一个同人杂志,名叫“格林”(Green),《木犀》便在那上面发表。郭沫若觉得写得很好,才翻译过来,登在《创造季刊》。在创造社初期几个同人中,他的艺术才能最丰,而这才能又是多方面的。他能写作,他又精通音乐;他对于美术有理解,他又能自己设计建筑;他是学医的,他又能观测天文。回国以后,他参加过戏剧运动,无论编剧,导演,照明,效果他都可以干得;而他又是最初倡导木人戏的一个。他是这样多才多能的人,可惜留下的成绩并不多。创造社的初期,他正在大学读书;后期的活动,他曾经参加,可是不久他又回到医学的研究室去了。他的创作,大约都收在《音乐会小曲》的一部小说集里面。在文学的理论,他并没有主张什么主义;但就他的作风看来,当然属于浪漫派。不过,他没有沫若仿吾那样的热情,也没有达夫那样的忧郁。在初期,他有点艺术至上的倾向。他保持着超然自得的态度。生活的苦闷,至少,在他的学生时代是不会有的。所以,他初期的创作找不出个人的呻吟和对于社会的反抗。他自小离开了中国,他言语表现颇富于异国的风趣。他的作品,因此颇带上一种独特的香气。

作为创造社的同人,郑伯奇在肯定陶晶孙艺术才能的同时,对他的艺术创作又有相当的保留,由此可见陶晶孙在创作社里较为特殊的位置。受历史条件限制,郑伯奇没有看到陶晶孙在中国“现代派”文学史上的先驱地位,这也是自然的。

陶晶孙某种程度上让人想起李金发,两位都是没有国学根底的人,他们的母语表达能力都有限,结果都成了中国“现代派”文学的鼻祖。不同之处在于,李金发以蹩脚的母语直译法国象征派诗歌,歪打正着,暴得大名;陶晶孙以和式汉语追摹日本的“新感觉派”,艺术上别开生面,却无人理会。这种艺术上的“世态炎凉”,细细想来,与一种“历史的世故”,也就是“进步”观念之下崇洋媚欧的文化心理有很大关系。近代以降,西潮东渐,欧风美雨濡染人心,“全盘西化”成为压倒性的文化思想趋势,中国的“现代派”文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李金发来自“现代派”老本营的法国,陶晶孙却是来自“二道贩子”的“小日本”。“大中华”观念根深蒂固的国人追捧前者,轻视后者,是正常的。

然而这仅是事情的一方面,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陶晶孙有个主张,中国文学如要普遍大众,须要减少字数,不用老句子,用浅近白话,因此他有意不读老文章,可是他不知道中国社会不合罗曼主义,自己的作品为不合中国大众胃口的罗曼主义作品,他往往见他的作品不受赞词。”(《牛骨集·记创造社》,1944)陶晶孙曾这样解释自己作品不受欢迎的原因,在《晶孙自序》里,他这样写道:“我的这期的东西就是这个,没有文字之新造而有文句文章的新造,排斥旧句之一切引用,反有外国字句和思想的引用,结果有不能懂的文章,不能懂的思想,仅能理解于很高级之知识保有者及感觉所有者……我国罗曼主义的创造,其实没有多少作品留着,因为我国社会情形不便把这个柔弱美丽的花盛开之故。弃美丽之花于垃圾,觉得有些可怜,把柔弱之花放在街上,不忍其被践踏。”(《晶孙全集》,1932)这些话都不无道理,但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其实,笼统地说“中国社会不合罗曼主义”并不确切,事实上,“罗曼主义”在现代中国文坛一直拥有很大势力,否则就无法解释创造社在当时中国文坛上显赫的地位及日后“革命浪漫主义”的一统天下。当然“罗曼主义”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范围很大,涵盖多种多样的文学艺术流派,因此与其说“罗曼主义”不合中国社会,不如说陶晶孙笔下的“罗曼主义”不合中国社会。不像郭沫若、郁达夫,以呼天抢地、极端化的方式,表达中国人积压已久的苦闷和破坏反抗的情绪,陶晶孙总是在艺术的象牙塔中浅唱低吟,编织“幻想的谎语”,得不到时代的青睐是很自然的。此外,陶晶孙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国语能力的低下,这才是其作品“不受赞词”的根本原因。陶晶孙自己承认,他的母语只有中学的水平;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的日语,陶晶孙日语的出色,已经不能用“精通”来形容,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在创造社乃至整个留日作家中,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连东瀛本土的文士都对其佩服有加。日本作家草野心平盛赞陶晶孙的日语具有自己的特色:“这样的富于日本语个性的、使人惊愕的文章表现出了他独特的智慧。”著名思想家竹内好也认为:“他的日本语文章很简练,有诗人般的细腻,感觉敏锐。看起来跟一般人一样,却极有个性地熟悉日本语的特质。”(《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1998)然而,母语能力与外语能力的失衡,给陶晶孙带来了尴尬的后果。当年郭沫若在国民党政治部第三厅当领导,有一次与陈诚商量对敌宣传的事,郭沫若对陈表示:对敌宣传要搞好,光靠几个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是不行的,必须有日本朋友的帮助才行,譬如自己,前后在日本待了二十年,过着与日本人差不多的生活,但日本话仍没有到家。陈诚听了这番话,开始不相信,郭沫若于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凭我自己的经验,凡是学一种外国语,要从小时候起就受到外国人的小学、中学的教育,那样才可以到家,但那样的人可能就不是中国人了。如果上了二十岁才到国外去开始学习的,即使学到老,也不见得会到家。”(《洪波曲》,1948)

陶晶孙的情形,正中郭沫若所言。若从文化人格、思维方式和艺术趣味上说,我们只能说陶晶孙已经不是一个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当他以蹩脚的、深受日语思维方式影响的母语表达自己的感受,描写自己的生活时,必然会弄出一种不伦不类、奇怪难解的文字。这种文章往好里说,是朦胧含蓄,东洋趣味,往坏里说,则是佶屈聱牙,文理不通。陶晶孙如果是个诗人,或许可以扬长避短,诗可以朦胧,可以晦涩,甚至可以云山雾罩,可惜他是写小说散文的;文类的性质,决定小说散文必须有相对的明晰性、可解性,否则就难以成立。这也是中国文坛接受李金发的“象征主义”,不接受陶晶孙的“新感觉派”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陶晶孙是创造社作家中唯一没有改行、放弃自己专业的人,写作始终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在医学科学领域,陶晶孙同样是一位成就卓著的人,他是中国社会医学的开拓者,发表过大量医学论文,从以下列举的文章篇目中,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医学家的勤勉和杰出成就:(1)上海市小学生肠内寄生虫调查;(2)街道上咯痰中的结核调查;(3)江苏省地方天花蔓延及种痘结果的相关研究;(4)中国健康男子有关包皮的统计研究;(5)无锡实验卫生模范区的生态统计学报告;(6)苍蝇传播蠕虫卵的研究;(7)中国健康女子月经初潮的观察;(8)中国衣食住管见;(9)中国新医学受难史序论;(10)关于天花传入中国的考察;(11)江苏农村地区子女顺位死亡情况调查;(12)关于台湾人口现状及其对策……正如陶晶孙自己所言:“原来我是一个极同情于病苦,又是从基础科学而进于生物学而进于生物物理学的,对于纯粹科学有热烈欲燃的热心的一个学生。”陶晶孙以医学救助人类,造福社会,以文学慰藉自己的感情,安顿自己的心灵,坚持“为艺术而艺术”的写作立场。这种写作方式应当说有很大的优越性,很符合艺术规律。艺术家的敏感多情与科学家的冷静缜密相结合,本可望开出丰盛的文学之花,可惜历史没有给陶晶孙提供这样的机会,而母语能力的低下,前提性地限制了这位才情横溢的作家,一块石头将他绊倒在地。陶晶孙留日时期的小说创作,宛如一颗并不耀眼的彗星,悄无声息地划过中国文坛的夜空。

然而,在日本文化界,陶晶孙却是仅次于鲁迅受到尊重和评价的中国作家。著名中国文学研究家伊藤虎丸在给中国文化界领导人的信中这样写道:“陶晶孙是受日本人,特别我们这一代人最为敬爱的作家之一,不仅如此,从我们这样的日中近代文学史专家的立场而言,不能不说陶晶孙实际上是与鲁迅有同样意义的作家。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创造社中陶晶孙的地位虽不说是比郭沫若或郁达夫的更高,但从中日交流史的观点与对日本的文学和思想给以影响的作家而言,除鲁迅而外,陶晶孙是唯一的人物。可以说,在日本郭沫若是在政治上有名,相当多的日本人知道他的名字;喜欢郁达夫的作品,对他作研究的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即使是少数)也有。但从他们给日本文学的思想影响来说,我们作为中国文学研究者感到有几分遗憾的是他们对在日本认为是当然的事,不能加以全面的考虑。而唯有陶氏的情况有所不同。”(《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1998)

确实,日本人有足够的理由喜欢陶晶孙,他是一位真正的亲日者、知日家,并且能以日本人喜欢的、能够接受的方式“亲日”。这一切,源于他善良的本性与文化性格的日本化,唯其如此,陶晶孙才能站在日本人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替日本的前途考虑。不像郭沫若、郁达夫,即使对日本再了解,也总归隔一层;不像周作人,即使再迷恋日本文化,也不出中国士人的文化立场。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陶晶孙与爱妻佐藤操的爱——那场超越了种族国界,经受了险恶的战火考验的爱,这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件难得的“杰作”,为陶晶孙笔下的“东瀛女儿国”平添了一个最有力的注脚。比起郭沫若未能经受非常时期的考验,一味推诿于日本军国主义的“迫害”,遗弃患难之妻安娜,另筑新巢,陶晶孙坚贞不渝的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参见泽地久枝:《一海相隔 血链相系》,《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1998)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陶晶孙的晚期日语写作在日本文化界的影响。1950年5月,饱受离乱的陶晶孙从台湾流亡日本,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开始了日语随笔的写作。在《落第秀才——日本》一文中,陶晶孙这样写道:“如果不回避的话,日本和德国,因一度强暴之故,就被老师看作是落第的秀才,跟在卑微的殖民地人民后面一起干。说是要再次努力前进,要‘再次优越’,并把其他学生挤掉,加以蔑视,老师对此要责备。而且老师从一开始就并不允许日本再次成为强国。”在绝笔《为了中日友好》一文里,他这样写道:“倒向西欧文化的结果就是十一年前开始的对珍珠港的袭击,好容易进入伙伴后又被列强打倒。而如今奇怪的是,过去我国想当太监的人,自己的某处被割,被邻居唾弃,却还要学礼仪,准备贿赂,好像要出去做官了。没有吃过苦头,再次偎靠列强的心意却显示出来。这样就把人民大众置于鲁迅所谓的尚未实现奴隶志愿的境地。”据说这一段话在追悼会告别仪式上由牧师(陶晶孙名义上是基督徒)读出的时候,全场每个人就像受了日本芥末的强烈刺激而为之鼻塞,其震撼力可想而知。对于刚从战争灾祸中摆脱出来的日本人,这些话犹如当头棒喝。写下这些文章不久,陶晶孙就因晚期肝癌逝世,年仅五十五岁。这些文章后来结集出版,书名《给日本的遗书》,在日本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反响。竹内好在1952年11月15日《朝阳新闻》上发表书评,其中这样写道:“陶晶孙是才华横溢的人,十分多艺。音乐和美术的造诣很深。他的日本语文章很简练,有诗人般的细腻,感觉敏锐。看起来跟一般人一样,却极有个性地熟悉日本语的特质。他的怀念日本明治维新和慨叹当今世界的预言性文章的独特风格,着实打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此人音容宛在,我们痛失此人之失。”(《对明治日本的怀念》)仓石武四郎在《图书新闻》上撰文称:“如果书籍也可以像酒那样分等级的话,那么陶晶孙的《给日本的遗书》可以说是特级书了。这是专门为那些会舔尽小杯底中最后一滴的善于品酒的人写的。”(《出自爱心的言词》)那么,日本的知识界为什么对陶晶孙的批评如此心悦诚服?还是听听伊藤虎丸的解释吧:“陶氏对日本的批评虽然是尖锐和严厉的,但这种批评扎根于陶氏的丰实教养和温良的人品,其中蕴含了对日本文化的深刻理解与爱意,在这方面,与他的美丽的日本语一起,陶氏对日本的批评,使在50年代有良心的日本知识分子在焚毁的废墟中,在对侵略战争反省的基础上树立起建设新日本的决心,有了超越党派和专业的广泛的共识和影响。”

作 者: 李兆忠,著名日本文化研究专家、艺术评论家。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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