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 张柱林
走向寓幻现实主义:东西小说叙事考略
广西 张柱林
东西重要的作品均带着明显的寓幻现实主义特色,如《跟踪高动》《经过》《飘飞如烟》《一个不劳动的下午》等,其后创作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则是以更大的容量和力量,以寓幻的形式观照现实,从而正式宣告其寓幻现实主义的登场。《后悔录》《篡改的命》等作品同样具有寓幻现实主义的叙事特征,将某种幻想、幻象当成现实的组成部分来描述,运用高超的技巧将这两者之间的衔接过渡得非常自然,了无痕迹。
东西 寓幻现实主义 《后悔录》 《篡改的命》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发表《没有语言的生活》之前,东西作为一个先锋派作家为人所知。那时,他在模仿、学习和借鉴中外先锋作家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作家,那种略带感伤和忧郁意味的语言,对历史创伤和所谓人性褶皱的书写,对曲里拐弯的叙事技巧的迷恋,里里外外散发出一股先锋气息。作为一个艺术学徒,东西难能可贵,他在这些篇幅不长的习作里仍然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和思考,如《商品》在具有深厚的“后现代”意味的戏仿中对社会转型的再现,《跟踪高动》里对全民全方位造假的揭露,《经过》和《飘飞如烟》里关于生命意义的哲理,《一个不劳动的下午》里的黑色幽默,都具有东西小说成熟期所包含的特质。但必须承认,只有到了《没有语言的生活》,作家东西的标志才算成型,他的风格和地位也就此奠定。学界普遍认为,这和先锋小说家的转型一样,是东西走向现实主义的标志,不过,我们必须指出,这种现实主义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不一样,这并不是所谓描写“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作品,而是将环境和人物置于极端状况的作品,用王蒙先生为《没有语言的生活》获得《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的评语来说,就是所选角度“绝绝”,读来有余音绕梁之感。
今天用来标示这种类型的作品的合适概念也许是“寓幻现实主义”。它既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概念有所区别,又共享着一些相同的叙事成规。如果一定要给它找到一个起源或原型作品,或许卡夫卡的《变形记》可以算最近或最直接的一个。带给当代中国小说家以最深刻影响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谈起自己第一次读到《变形记》时的情景,他非常震惊小说还可以那样写。卡夫卡区别于经典现实主义的一个叙事特征,是他的小说虚拟出一个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开端后,一切都按照现实生活实际存在的可能性与逻辑展开,甚至细节都非常真实,高度可信。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他想着这样不能按时上班怎么办,无法见人怎么办,而他家人的反应也都是按现实的逻辑设计的。所以,人变成甲虫虽然纯属虚构,可其创作方法却完全经得起最挑剔的现实主义逻辑的检验。《没有语言的生活》也正是将主人公置于一个极端的情境中,让瞎子、聋子、哑巴一起生活,然后一切情节都由此引发,失聪、失明和失语的人如何交流,健康人如何欺负残疾人,完全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东西其后创作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则是以更大的容量和力量,以寓幻的形式观照现实,从而正式宣告其寓幻现实主义的登场。
那么,所谓寓幻现实主义具有什么样的形式特征,从而能成为一个有效的概念呢?我们知道,学术界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从国外,主要是从学术发达的欧美泊来了几个类似概念,用来讨论当代中国文学中的这类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特指拉美作家那种将奇幻事件纳入现实的写作类型。显然东西的《耳光响亮》这样的作品并无多少魔幻色彩,虽然锈死的自行车会响应主人、河水里随波逐流的尸体见到亲人会停下来这样的情节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并不是大热天有冰块、大活人站在床单上升空这样明显的非自然现象。同时又必须承认,这些离奇事件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性较小,从而具有了虚拟、幻想的特性,但这并不构成《耳光响亮》叙事的主要特征。小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虽然描写细致、情节曲折而内容丰富,人物的命运也具有相当的特殊性,但笼罩在一种寓言式的氛围之中,在一种讽喻性、象征性的意义上,让作品获得了总体性、普遍性和典型性,从而仍然可以被视为一种现实主义写作。《耳光响亮》的真正寓意,并不能只从牛家家庭解体这个角度来理解,而要从20世纪70年代末的巨变,也即从近代以来试图重建社会秩序的另类现代性归于崩解的角度来理解,这可以说是一种更高的现实主义。牛正国(想一想这个名字吧)的远遁与人造神的归隐同时发生绝非巧合,牛家姐弟(名为红梅、青松、翠柏,深具象征意味)的生活分崩离析,只是大时代的缩影。而金大印貌似继父,行为却又不似继父,名实分离,也是时代尴尬的再现。东西其后的两部长篇,《后悔录》和《篡改的命》,与《耳光响亮》可以合称“父亲三部曲”,其核心都是伦理和秩序的崩塌与重建,但其侧重点各有不同。
《后悔录》建立在一个虚拟的逻辑基础上,即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过真正的性生活。在一个满足个人欲望成为个人追求乃至是全民目标的时代,要想象这样的人物需要极为敏锐的观察和极为饱满的自信,否则就会被作家自己轻易否定掉。正是在这个承载着时代负面信息的人物身上,作品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对社会现实的深入思考。小说与其说在描述男女关系,不如说在表征父子关系。曾广贤的所作所为,其根源都在其父亲曾长风。毫无疑问,没有曾长风的个人欲望在特殊时代(压制欲望)的遭遇,也就没有曾广贤在所谓放浪时代的自我约束,其个人际遇的特殊性却反向折射了时代的症候,从而使其命运具有了相当的寓言性。作品最后的父子对话当然也就具有了高度的象征意味,植物人落泪预示了某种断裂秩序的复原。对于理解《篡改的命》来说,核心情节自然是汪长尺为了儿子绝然放弃自己的生命,这种不顾一切的自我否定,最后却落实到自己也投胎到林家,这个全然虚幻的情节反映的确实是当今中国最真实的命运,那就是作为穷人的汪家,必须得通过想象的途径,才能变成富人。通过对所谓“仇富”情结的反转,《篡改的命》将“怨恨”变成了一种积极的动力学,只是那背后蕴含的现实,也必须通过读者的想象才能获得。寓幻现实主义,正是通过一种寓言式的、幻想式的、象征式的、虚拟式的写作和想象,将真正的现实再现出来。
从20世纪末到《后悔录》的发表,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东西写作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题材丰富,重要的作品均带着明显的寓幻现实主义特色。《痛苦比赛》中人们将自己所经历的或虚拟的痛苦当作一种资源,既充满反讽意味又反映了某种极其真实的生活处境;《不要问我》则将丢失身份证这一偶然事件,上升为现代社会人际关系奠基于一种抽象系统的现实,加以令人颤栗的描述;《送我到仇人身边》里发生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情,仿佛整个自然都在与主人公作对。对当代人精神境况的深入探测是东西小说的一个重点,这一时期他主要侧重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而《猜到尽头》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然作者故弄狡狯之笔,使作品具有两种解释,但不影响其主题所具有的寓/预言性。有些作品与《没有语言的生活》相比,进一步强化了幻觉和虚拟的成分,如《肚子的记忆》里死人从阴间发声,打破生死界限;《把嘴角挂在耳边》叙述的是未来世界里人的感知和情感能力的丧失与恢复,貌似有一个科幻小说的外壳;《目光愈拉愈长》《好象要出事了》《秘密地带》《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和《我为什么没有小蜜》等,用想象来延伸人的知觉,用虚构来补充事实,展现了文学创造自己世界的追求,但其立足点均在现实大地上,如《你不知道她有多美》中一群赤身裸体的人夺路逃命,这其实出自想象,不过小说回头告诉读者,那些穿好衣服再出门的人都死于地震了。显然,那个想象的世界正奠基于历史真实之上。
在《篡改的命》写作和发表前后,东西也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同样具有寓幻现实主义的叙事特征,将某种幻想、幻象当成现实的组成部分来描述,运用高超的技巧将这两者之间的衔接过渡得非常自然,了无痕迹。《请勿谈论庄天海》里,所有的场景、情节都与现实生活没有区别,人物心理和行为也与常人无异,事情的发生仿佛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原原本本的呈现,但这一切之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在操控着。且慢,这个故事应该这样讲,我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掌握着世界的权力是什么,但我们不能谈论它。这是一出颠倒了的“皇帝的新衣”。问题在于,这种神秘的力量就像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秘密一样,其实一点都不神秘。庄天海所具有的强烈的幻想性和寓言性并没有损害小说的现实性,反而将现实的秘密巧妙地揭穿了。在其创作的剧本《瘟疫来了》里,由茶馆老板老周的意外晕倒引出了一系列荒唐离奇的连锁反应,因为他们相信老周掌握着一个稀世秘方,虽然大家对秘方的内容有不同的意见,但对老周的受伤昏迷与秘方有关则深信不疑。而与当事人关系密切的人都可能觊觎秘方,因为大家相信秘方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所有人都成了嫌疑人。当然,老周最后醒了过来,并拿出了那张写着所谓秘方的白纸展示给大家,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这里的关键并不是老周有无秘方,而是大家对传言的信赖。人类对真话没有兴趣,却对假话趋之若鹜,这才是真正的瘟疫。那并不存在的瘟疫,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行为。构成同样机锋的是短篇新作《私了》,因为一个假话,人们必须虚构更多的假话来圆谎。但“私了”本身,却构成了当今现实的一种绝佳写照,如果你实在要给其命名,不妨说这是一种“潜规则”。
东西有几篇作品,则完全是按照现实主义的成规进行叙事的,并无其小说中时隐时现的荒诞、幻觉与虚拟细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按照寓幻现实主义的原则来加以阅读和理解。如《救命》的主人公所身处的新旧婚姻夹缝的尴尬,或者《双份老赵》里每一件东西都备份的强迫症,我们都不能仅仅当作主人公个人的性格使然,也不能当成他们自身命运的偶然性,这里面同样包含着时代的难题,那就是现实境遇带给人的不安与焦虑。这种不安与焦虑其实是东西一直在书写的主题,从《耳光响亮》里牛青松苦苦寻找父亲,到《不要问我》里卫国丢失身份证后在新环境里的无所适从,从《猜到尽头》里的互不信任,到《后悔录》里曾广贤无时无刻受困于过去的经验不能自拔,终于发展到老赵将不安全感变成了一种本能。在这个意义上,《救命》和《双份老赵》也是寓言性的。即使是《蹲下时看见什么》,写的是遥远的乡村生活,我们也能从中发现一个普遍性的命题,即人们总是遵从习惯的指引,所以走老路是容易的。《篡改的命》当然在一个貌似极端的故事中,包含着一个总体性的国族寓言,即不改变结构,就不可能改变命运。寓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叙事,它把情境和结构统一起来,把具体和普遍统一起来,把现实和幻想、寓言杂糅成一个统一体。
作 者: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