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女性”启蒙话语,还是市民阶级身份难产的症候——丁玲20世纪30年代“女性主义小说”再解读(下)

2016-07-20 16:01福建王晓平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革命者丁玲革命

福建 王晓平

是“新女性”启蒙话语,还是市民阶级身份难产的症候——丁玲20世纪30年代“女性主义小说”再解读(下)

福建 王晓平

本文提出了关于丁玲早期作品两个重要的新观点:作者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并非目前学界通常所认为的是表达“五四”时期争取个性解放的努力和挫折的“新女性”的“启蒙”式话语,而是一种已经有条件满足“性解放”需求的“后五四”的市民对于其“市民阶级”身份无法有效建立的苦闷;而此后作者力图打破这一困境而创作的“革命加恋爱”小说系列,也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阶层立场和角度上,出于空虚而观察其时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浅层涉猎之作。

丁玲 新女性 革命与恋爱 “左翼”作家

“革命加恋爱小说”的市民阶级视角

此后,作者力图打破这一困境,从耽于“女性气质”的闺秀身份转化为社会批评者角色。她批评唯利是图的市场——商业化的文化工业里文化产品只不过是待售的迎合人欲望的商品。但更重要的是,黑暗的政治现实与政治上的反动派成为她敌人的和定义她存在价值的“他者”,为此她写作了“革命加恋爱”小说系列。下面我进行的再解读工作,指出它们并非目前学界一般认为的是作家靠近革命队伍的尝试,而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阶层意识和角度上,出于空虚而观察其时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浅层之作,是出于对市民阶层无法建立“新女性”身份的替代性补偿。

在这一时期开始之前,作家曾经历过一次严重的写作危机,对自己“写作作为职业”的意义失去了信心。这在上面提到的《自杀日记》中可见端倪。小说里一个陷于困顿、付不起房租的女作家伊萨让她的房东太太把她的日记换成一些钱以抵租金。写作不再是严肃工作,而只是个人散漫的奇思异想,一种生存方式。不久后,在另一篇故事《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中,通过一个革命者之口,丁玲表达了她对于文学与作家角色的新看法:“我有时觉得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

这种绝望基于两个理由:一方面,她所写的东西没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另一方面,就读者而言,他们只不过“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作品对他们产生了不好影响:“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也能将文字训练好起来,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颂,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

尽管如此贬低写作的价值,丁玲自己却没有放弃写作。但这些话足以表明她厌倦了那种只是倾泻女性对性爱的不满,或为挣钱(也就是屈从于任意而唯利是图的“市场的法则”)迎合读者低俗欲望的文学。相反,此时她正思考一种文学:如果它仍然只能以“小资”读者为对象,至少能够指出“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它既“有益于他们(读者)”,也“有益于社会”。这导致了她写于1930年的三个“革命加恋爱”的故事。

同样,是作家本人的个人遭遇导致了这一变化,她的丈夫胡也频此时已进一步激进化,进入“左联”的执委会,并成为工农兵文学委员会的主席。但丁玲此时对革命甚少兴趣。当胡参加党的秘密会议时,她却在家里写作关于革命与恋爱冲突的故事。结果,这些小说中的生活场景并不能再现革命者的真实人生经历。

第一个故事是《韦护》。丁玲后来承认她并不想将主人公塑造成一个英雄,也并不打算写一个关于革命的轶事。她想做的“只是写一些关于五卅前一些人物”;但她却“发现它只不过是一个陷于革命与恋爱冲突圈套的粗俗故事”⑯。这一模式化的创作问题当然不在于它所要表现的冲突主题,而在于它如何表现二者纠葛的真实历史经验。而这一小说的失败,恰恰在于它没有提供关于冲突的二者任何一方的可信画面。

首先,女主人公从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女子向作为革命者的爱人的转变不大可信。丽嘉和她的“解放”了的女性同伴都是学艺术的学生,她们都具有此前无政府主义者的全部特征。尽管小说以三分之二的篇幅来铺垫她“爱上”“革命者”韦护的经历,我们难以明了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她的爱恋,除了她表现出对于她的朋友们“只是在一种幻想的状态里享受她们以为的自由恋爱”的厌倦。

剩余的篇幅描绘他们的“浪漫”生活,然而缺乏任何吸引力。我们看到的除拥抱和接吻外别无其他。能引起注意的是韦护诵诗的场景。韦护离开他的所爱似乎是出于恋爱与革命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这似乎与我们对此主题所期待的相左:对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爱情与革命应该是互为促进而非互相倾轧的。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无论如何,这种文本里的不和谐只不过是存在于1927年到1930年的短期现象。这一不寻常的模式同样只能以其时社会历史“背景”作为潜文本来理解:在1927年针对共产党的大屠杀之后的白色恐怖岁月里,任何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如果想进行革命工作,都面临立即丢掉性命的危险。通常他们没有办法长期地同时进行革命与恋爱,因此即使是为保护爱人着想,他们最好也是独立工作而不是将爱人牵连其中。此外,由于中产(或小资产)阶级女性,通常对政治不感兴趣,革命者的恋爱对象更可能来自更低层的工农群众。然而,随着激进意识形态的传播,并随着政治局势的转变,在后来革命与恋爱将显得并不是不能兼容。尤其在抗战爆发以后,在文学作品中二者常常共同出现(然而,今天这两种相异模式同样被研究者斥为“滥调”,而不肯深入历史现场探寻原因)。

另一方面,正如贺桂梅曾指出的,从理论上看,二者其时的不兼容也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五四”“自由恋爱”话语与其时(20世纪30年代)逐渐兴起的“左翼”“革命”话语间的龌龊。后者认为前者是一种资产阶级文化的症候(因为感伤而自恋,是为市民阶级服务)。作为一种为大众的新意识形态,它力图与之竞争并夺取合法性而获得新的文化领导权地位。职是之故,也有必要在文本里让革命战胜恋爱。⑰但是,也许部分是为了满足这个必要性,许多时候情节的可信性被忽略。比如,并无令人信服的理由让韦护离开丽嘉:虽然,恋爱或许让他无法全神贯注于革命工作,丽嘉却并非一个拒绝加入他工作的虚荣少女。但作者这样叙述的结果使读者得到的印象是:韦护是个不负责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人,甚至革命(工作)也因此成了对此佳缘绝配的无情阻碍,成为他们分手的导火索。丁玲在这个题材上显然缺乏亲身实践经验(由于胡也频与她彼此深爱对方,我们无法想象这里所描写的是她个人经历的直接反映,虽然或许她对丈夫的激进化与献身热忱——因此忽略她的存在与感受——有所抱怨):当她与胡也频坠入恋爱之时,他们只不过是波希米亚式的都市漫游者而非革命家。结果,对于女主角与“职业革命者”分手场景的描绘表现得过于感伤而滥情。革命者本身也比不负责任看来更为恶劣:韦护不但在俄国学习期间拥有一位当地女人作为情妇——这与革命道德相背,而且他离开丽嘉时并未事先知会,留下的仅仅是那些外文书,他的情诗与其日记任由后者处置。爱情对于他似乎仅仅在于满足他的身心欲望——从这个角度上看,恋爱与革命倒确实是不相容的。但显而易见,这是从作者其时的市民阶级意识上而言才成立,而对其时大多数激进“左翼”作家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小说一出现就受到了很多批评)。韦护显得冷酷、缺乏人性。他的“革命行动”,如果我们可以加上这个形容词的话,只包括了寻亲访友、闲谈和教书。

但这种叙述本身只能从作家个人经验中得到说明:丁玲其时因胡也频之故遇见一些共产党领导人,其中包括瞿秋白。后者是她的密友王剑虹的亲密爱人。尽管瞿秋白教她俄语以便她能欣赏普希金的诗作,但她并不了解瞿;因此如上所言,丁玲对他们这些革命者的信仰并不感兴趣。相反,当几个月后剑虹死于肺结核,她因为相信此症是由瞿所传,而对后者立刻娶新妇颇感愤懑,从此不再与他联络,直至瞿成为烈士。换句话说,作为一个易冲动的、仍然充满中产女性性格特质与幻想的女人来说,由于丝毫无实际革命工作经验,她将她自己在有限范围内所听所见当作发生在角色身上的所有(或本质的)事情。在此不成熟的视野里,文学也成为替罪羊——尽管文中从角色角度提到,那些文学作品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爱情诗与故事,具讽刺意味的是,丁玲本人现在所撰写的不过是类似的平庸读物。梅仪慈中肯地说道:“《韦护》将描述的兴趣放在爱情上,是对(作者本人)已经失去或即将失去的东西的一个缅怀性的回顾,而非对革命前景的积极肯定。”⑱换句话说,它是丁玲对她过去无政府主义时代无制约的“自由恋爱”不无留恋的最后致意。这里作家侧重表露了她对革命中女性命运的同情:就丽嘉被革命者抛弃而言,后者是她无法认同和参与的异己他者,但是这种对“女性问题”的原因的确认显然是无效的。

革命、恋爱以及文学三者之间的不协调,在接下来的两个故事得到了不同的处理。它们是《一九三〇年春上海》的“一”和“二”。我将先从序列二谈起。作为对前述故事的一个温和的纠正,它安排男性革命者将资产阶级的爱人召唤到革命队伍进行工作。但他却对这一努力缺乏技巧而表现笨拙:他从不试图向她进行任何革命教育,而只是邀请她参加一些处理琐碎日常事务的会议。当她因厌倦而离开他投入一个富家子弟的怀抱时,他甚至感到了欣慰,因为他相信现在“她又幸福了”。放弃了意识形态教育的可能性,并以他的同志与女公车司机相爱的情节来暗示只有相同阶级的人才可能有同样的“阶级意识”,进而彼此相爱参加革命,作家只不过显示了阶级间似乎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这是和其时的革命意识形态相左的(它当时被称为“关门主义”)。更糟糕的是,承认她离开他后过上了“幸福生活”(一种“错误意识”或资产阶级生活状态),使革命的意义变得极为可疑。小说结尾,当主人公望微与其他一些被捕的示威者被囚车载走时,他们高喊“打倒……”,这显得尤其可笑、幼稚和空洞。进一步而言,将大量笔墨花在一对恋人的情爱生活,小说文本流露出了对这种生活某种程度上的欣赏,而非表面的批判(如果真有借此“暴露”而加以“批判”的意图的话)。叙述者甚至让望微在他的心神恍惚中承认“可能玛丽是对的”,并幻想“他们最终和解了,并且他们仍然是一对恋人”。在下面被叙述的独白中,她(叙述者)也成为玛丽的另一个自我:“她并不是不革命,并不是不可以耐劳工作,不过她假如要干,她是不愿像这么坐坐就完事!”虽然,她也立刻说道:“自然,这种思想还是基于她的虚荣。”

表面上看,序列一与之前讨论的两篇小说都极为迥异,因为这部小说里女主人公美琳表面上从一个自得的情妇转变为一个积极的革命者,但是她“从她自身境况的真实中觉醒,并意识到需要寻找其他自我满足的方式”⑲(这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却一点也不让人信服。这是因为,即使认定她决定成为男作家的情人是出于“五四”“自由恋爱”的浪潮,我们也无法看出是何理由使她决定与他分手,而只能推断是由于生活对于她而言显得单调乏味,使得她需要寻找一些新鲜刺激的东西,甚至是出于上面提到的一个理由:新的社会“理性化”过程(也就是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体制的发展)刺激她做出需要寻求社会身份与地位的实际考虑。因此她遗憾自己“自从爱上了他(那个男作家),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地快乐地过了这么久”。在“五四”自由恋爱潮已经显得不合时宜的新的社会环境里,那些“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显得异常空洞。相反,“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因此,她突然显得有兴趣参加实际革命工作,只不过是因为社会没有提供她——作为他人的情妇——一个合适的位置以获得她的实际需要。

此外,革命者若泉也表现苍白,几乎只是一个符号。他并不对美琳进行思想引导,当后者出乎意料地向他表达希望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时,他表现得颇为震惊,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他的手以示欢迎:“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他绝不是梅仪慈所认为的是一个革命导师的角色。⑳他确实是后者所说的“抽象人格”,但这是因为作家本人缺乏任何书写革命的实际经验和理论准备。总的来说,这一在恋爱和革命之间的冲突只不过是对此题材的苍白处理。革命活动被表现得“威胁关于爱、青年、自由和浪漫的美丽梦想”,虽然是出于一个保守(如果不是反动)的意识,但即使在认同这种处理的梅仪慈看来,也仍然显得非常不具说服力。㉑

结论

转向成为党的文化工作者前的丁玲,由一位仅仅关注女性情爱的女权主义者,转变为一个反映“革命与恋爱”之间矛盾的“左翼”作家。身份认同的这种转变反映了她意图征服她的异化意识的努力,表明了她的思想立场的转变。这同时是她的视角的转变和她对问题看法的修正过程:她逐渐从关注女性自身,扩大到对社会及其权力结构的观察,并将后者视为“女性问题”的肇因,由此而调整她的文化与政治的应对策略。但这一转向仍然是不成熟的,这是因为作者在当时并没有亲身参加革命实践,而只是采取旁观者的姿态。只有当她的爱人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才积极投身“左翼”运动,进一步转变为一个“左翼”文化工作者。

当前国内外丁玲研究汗牛充栋,但大多是人云亦云的论断,鲜有新发现,亟待突破。本文提出,我们只有将作者创作时期的历史经验当作其文本内已经存在的“潜文本”,才可能发现文本中的龃龉、症状和特定内涵,也才能具体地深入其美学特征的文化政治构造。比如,本文从无政府主义、市民社会(及生活在其中的市民阶层“新女性”)的难产这些镶嵌在作家文本内的当时时代的主要历史经验本身,深入细读分析,颠覆了关于丁玲这一时期作品研究的流行观点。目前,我们需要以这种新的理论意识重新进行新一轮文学史再解读,以重写一系列被认为是定论的结论。

⑯丁玲:《我的创作生活》,见《创作的经验》,上海天马书店1933年版,第24—25页。

⑰贺桂梅:《知识分子、女性与革命——从丁玲个案看延安另类实践中的身份政治》,《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⑱⑲⑳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页,第56页,第57—58页。

㉑梅仪慈:《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白露也注意到这两篇小说“较少有信服力地处理望微的工作伦理,以及把美琳从现代婚配重新解放到回返社会参与”的过程,参见白露:《导言》,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页。

作 者: 王晓平,华侨大学特聘教授,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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