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姐肖,学者粉——肖映萱印象记

2016-11-17 01:12北京邵燕君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交稿网文网络文学

北京 邵燕君

御姐肖,学者粉——肖映萱印象记

北京 邵燕君

肖映萱

自2011年春季起,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开设网络文学研究课程。因为课程是连续性的讨论课,核心成员要连续选课,为了让大家拿到学分,我需要每学期申请开新课。上学期第十二次申请新课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最早选课的同学应该已经都毕业了吧?这样我岂不是可以用老课名?没想到去群里一问,映萱立刻贴出了她的选课单,整整十一门课,齐刷刷的,像站队形似的,连她中间一学期去台湾交流的那一次都没缺(每次上课,她都通过YY语音参加)。这些课名,老实说,连我自己都记不全了。此时才发现,映萱是最早的元老,并且一直陪我走到今天。

最初开网络文学课时,我对网络文学几乎一无所知,全凭学术直觉硬闯了进去。要说心里有什么“底”,就是我知道,这门课能不能开好,并不取决于我懂多少,而取决于我能不能把懂的学生引进课堂,把他们的“最爱”转化为学术资源。网络文学研究终究是网络一代的事,它真正需要的是“学者粉”,“粉丝”和“学者”一样,是基本的入场资格。

映萱那时还称不上是“学者粉”,现在也是刚刚起步。她应该算是“学霸粉”——虽然考上北京大学的人都是学霸,但在大学里一直保持学霸气场的也只是一部分。映萱的“学霸气”并不张扬,她的气场在于“门户”守得紧。她的事,交给她的事,永远不需要再提醒,永远会在规定的时间内搞定。

我们论坛(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做过一套“三国杀”模板的卡牌,一半宣传一半玩。身为“女频”组主编的映萱给自己起的昵称是“御姐肖”,自己写的一段话是:“交稿交稿交稿!Deadline(截止日期)是第一生产力!颤抖吧,拖延症患者们,准备好迎接御姐的皮鞭了吗?”卡牌中萌萌的御姐头戴王冠,有一种干练的傲娇。每个周末都能看到御姐肖在微信群里催稿:“这周的网站观察上传了吗?”有她在,基本不用操什么心。

最深切一次领教御姐的厉害是在2015年底。我们论坛曾经做过一个“网络文学大事记”,这个大事记要收到我的一本专著中。为赶出版,编辑催稿,我带着几个骨干紧急修订。我们从晚上七点开始,干到十点,才弄到一半。我对同学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头再说。”其实怎么“回头再说”我也不知道,因为编辑要求明天交稿。但是毕竟已经太晚了,而且是我自己的专著,不好太劳苦学生。没想到他们却说,接着来,今天肯定能做完!几个夜猫子还说:“刚十点,我们的黄金时间刚刚开始!”

于是,工作开始进入一种亢奋状态:王恺文以飞快的手速同时接收几个人的订正信息,文件翻前翻后,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给我一分钟”;吉云飞像个GPS一样,在脑子里飞快地定位那些待查的网文,陈新榜和李强帮他搜索查证;女频这边就靠映萱和小乔。全屋里唯一没用的人就是我,脑子早就不转了,只能陪着他们。到了夜里两点的时候,基本大功告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时,映萱说,必须再核对一遍。于是,她替下已经六个小时不变姿势的恺文,一项一项从头查起。最令人惊诧的是,她居然拿出了此前的讨论记录!那不是只有她负责部分的,而是所有人的修改点,而且,没有人让她记,是她随手记下的!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我彻底服了。

那天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三点。然后他们要撸串。最后回家时,已经黎明。那一夜过后,我和学生们的关系变得很“铁”。可能是我在家叨唠的次数太多,儿子有些嫉妒。他说:“他们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了不起吧?三反(及时反应、及时反馈、及时反击)是打游戏的基本素质。”好吧,打游戏长大的一代,把前辈拍死在沙滩上。他们不太像以前中文系的学生,身上没有文人气,而像一个战斗的团队。

后来我才知道,映萱一直在B站(bilibili的简称,国内最大的年轻人潮流文化娱乐社区)做一份兼职的工作,虽然一周只去一次,还是一个学生,却领导着一个全职的团队。这份收入保证着她的经济自由。

在男权社会的模式里,通常男人的交情靠“过事儿”,女人的交情靠“过话儿”。男人用结果交谈,女人用情绪交谈。但映萱从来不在一件事的过程中跟我“扯”,遇到什么困难都自己扛。我们俩的通讯也保持着简洁的公文风,我只说任务、要求、ddl(截止日期)。她的回复一般只有两个字:收到。我不知道她和别人通信时会不会甜言蜜语堆表情包,反正我会。但我们俩之间始终“素颜”,这里有一份默契,一份尊重。

其实,我们俩身上都有股“汉子气”,我的来自传统的花木兰路线,她的来自“网络女权主义”。

“网络女权主义”是映萱发明的术语,是她包括硕士毕业论文(《“女性向”与“男男爱”——中国网络空间中的耽美性别实验》)在内的所有研究的贯穿性主题。不同于“新中国”“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制度革命,也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从西方传入的反抗“第二性”的精英女权主义理论,草根的“网络女性主义”虽然得益于这些制度建设和文化建设,但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径。她们争取的是女人幻想的权利、欲望的权利。在这个隔绝了“男评委”的“女性向”网络空间里,女人们自己满足自己,自己和自己玩。女性因自足而独立,因不care(在意)而强大。它是纵欲的,不是禁欲的;是顺着来的,不是逆着走的。你可以说它是“犬儒”的——不抗争,不辩论,甚至不自证,一切在潜意识里悄悄发生,但它却是釜底抽薪的。因为,在一场“主奴游戏”里,一旦奴隶退场了,游戏也就玩不下去了。

这就是映萱作为“粉丝”的内核。她不仅是网络一代,也是空前绝后的“网络独生女”一代。就像她的好基友高寒凝在评论网文《木兰无长兄》(祈祷君)时所说的,她们是“被当作儿子养大的”,要代替她们从来没有机会出生的兄弟去顶门立户。而当她们“策勋十二转”(如拿下名校博士学位)时,却被要求按“女人的幸福指数”重估生命的价值。既然没地儿说理去,就干脆不说了。她们一边在“三次元”把诸事搞定,一边在“二次元”建立自己的甜蜜温柔乡。

一般在“二次元”有“家”的孩子,总是在“三次元”把师长哄得很妥帖。在我的印象里,映萱一直是学霸乖乖女。不过有一次,她“炸毛”炸得厉害。那次是因为我写了一篇批评顾漫《何以笙箫默》的文章,发布在我们论坛的公众号“媒后台”上。可能是书里面“傻白甜”的模式激怒了我这个“老女权”,我用了一个很刻毒的题目《纯情背后是家暴》,为了下笔无所顾忌还用了笔名。写的时候我想,这篇文章可能会冒犯一些“顾漫粉儿”,但像映萱她们这样的“网络女权主义者”一定觉得解气。

没想到第二天上课之前,映萱气势汹汹地走进来,问负责“媒后台”发稿的恺文:“昨天那篇是谁写的?我要和她撕!”恺文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搞得我两节课都上得惊疑不定。下课后,我问映萱是什么意思?她已经知道是我写的了,但仍然很强硬地说:“老师,您不是说过对于自己热爱过的作品要捍卫吗?”

于是我们在我的办公室整整“撕”了一下午,各率一队人马(非常庆幸的是我这边居然还有同盟军),结果谁也没能说服谁。不过,这次“撕”对我们后来各自调整思路都大有帮助。

正如“学者粉丝”这一概念的始作俑者亨利·詹金斯所说,对于他的老师约翰·费斯克来说,“粉丝”只意味着他喜欢某个作品,对于他自己来说,“粉丝”意味着他要和这个部落群体“在一起”。

映萱另一次让我见识她“捍卫部落”之心是在做年榜的时候。从2015年起我们开始做网文的“年度排行榜”,并且以此编年选(《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漓江出版社)。映萱和寒凝负责女频篇目的遴选。由于我们“学院榜”要有文学史的目光,选出的篇目与她们单纯作为粉丝的喜爱有出入。后来这个榜单在网文圈产生了不小影响,不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协的“官方榜”,甚至还有可能(猜测啊)影响了网站自身的推荐榜。当我在课上把这件事作为一个“成果”向大家汇报时,映萱却面露不安之色。她说,作为一个粉丝,她很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研究”影响网文圈的排序,“那些很好看的文我们选年榜的时候把它们拉下来就已经很难受了,要是真影响了网站的名次就更难受了”。后来,她自己在微博上开了一个“小号”,专门以纯粹粉丝的口味推文。

有一次我问映萱,要是有一篇文章,你发表后对你将来找工作很有帮助,但对那位大神可能带来危险,你发不发?她很果断地回答:“不发。”

像映萱这样“看网文长大的孩子”有一个特点,阅读范围相对狭窄,但文学观却相当稳定。对于她来讲,世界上的书只有两类,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司马迁、曹雪芹、鲁迅的书都“超好看”,所以都是“大大”。而那些不好看的书,再怎么“名著”也仅仅是“知识”。所以我说,她看书是最听从自己内心的。在这个知识压倒趣味的年代,很多中文系的学生离开文学史就不会谈作品了,没有了真爱,也就没有了真知灼见。如此说来,映萱这样的粉丝离文学更近。但要做一个“学者粉丝”,光有粉丝的情感立场是不够的,还要有学者的视野和方法,还要对自己的“有爱”有自省的意识和能力。所以,映萱还需要把视野再打开一点。她的论文现在写得也有点“太紧”,还需要撕得更开更深,与主流学术话语更对接。

在与人相处的模式上,我也曾经想建议映萱再打开一点,御姐的强大独立让人觉得多少有点距离感。但后来我觉得我可能看错了。那只是她常规关系的处理方式,未必是她亲密关系的处理方式。外壳的坚硬是为了保护内在的柔软。无论对人还是对事,我相信映萱都是那种一旦爱上便是死忠的类型。蚌壳轻易不会打开,打开便是长久。日月经年,才得珍珠。

作 者: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生产机制研究、文学前沿研究、网络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交稿网文网络文学
网文撷英
网文撷英
网文撷英
对待网络文学要去掉“偏见与傲慢”
网络文学竟然可以这样“玩”
网络文学趋向“一本正经”
揭秘网络文学
有趣的户外
“嚣张”的磊编
网文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