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惺评《史记》看其隐含的史评观

2016-04-12 01:34刘敏
社科纵横 2016年9期
关键词:太史公评点司马迁

刘敏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从钟惺评《史记》看其隐含的史评观

刘敏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作为晚明“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在晚明文学史上具有领军人的意义。概述钟惺《史怀》内容,归纳其客观公正之态度、章法结构之周密、个人性情之体现、儒家正统之主张等史评特点,不仅对钟惺史评类作品研究有深远意义,而且对了解明清评点文风对《史记》之接受亦有参考价值。

钟惺《史怀》《史记》史评思想特点

钟惺(1574年—1625年),字伯敬,号退谷、退庵,又号止公居士、晚知居士,法名断残,竟陵派代表作家。钟惺的创作体式丰富,除诗歌、小品文外,还有大量涵盖经、史、子、集等多领域的评点类著作。虽然晚明时期署名钟惺的评著达百余本,但其中大多数系伪托之作。[1](P108-123)《史怀》作为钟惺史评类著作的代表,是探勘钟惺史评观的重要阵地。

一、概述

《史怀》是钟惺在南京“僦居三年”时完成的,钟惺曾论及写作《史怀》的目的:“弟向欲作《二十一史详略》,附于各史简末,隐括事文,窃取其义。……自《左》、《国》起,讫于《宋》、《元》,勒成一书,名曰《史怀》。《史怀》者,取谢康乐‘怀报观古今'之意。”[2](P483-484)可见钟惺作《史怀》是为借鉴古人历史,汲取历史经验与教训,以达到“借古观今”的目的。

现存17卷本《史怀》内容为:《左传》2卷、《国语》1卷、《战国策》1卷、《史记》5卷、《汉书》3卷、《后汉书》3卷、《三国志》2卷。从卷数上可以看出《史怀·史记》是《史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史怀·史记》从《史怀》卷5至卷9,共5卷,其内容与《史记》一致:卷5是对《史记》本纪、表和书的评注,卷6为世家评注,卷7至卷9为列传评注。受钟惺主观因素的影响,评注进行了选择性的删减,例如十表、《鲁周公世家》、《魏公子列传》等篇并未被选录。总体而言,钟惺对《史记》的大部分内容都做了评价,涉及比较全面。

钟惺对《史记》的点评主要有两部作品,一是钟惺评《史记》130卷,二是《史怀》中的《史记》部分。前者属于评点本,评点本是在原著基础上进行圈点、标记、评点的一种文学样式,其特点是随性自由、内容丰富,但理论性不强。而“《史怀》是钟惺的史评类著作,并非评点本。”[3](P97)它是专门著作,有序言和篇章结构,既品评原著,又相对独立。长期以来,钟惺的评著类作品处于一种边缘化的境地,学界对钟惺《史怀》的关注度不高。考虑到《史记》这部文学巨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深远影响,以及后人对“钟惺得名于评点,成就于《诗归》”[3](P5)的评价,对钟惺《史怀》中《史记》部分展开一番讨论可谓势在必行。

二、史评观

《史怀》作为一部完整的史评类著作,钟惺在评价其中其特点分明。

(一)客观公正之态度

作史需要坚定的实录精神,而评史者更应践行这份精神。在《刺客列传》中钟惺评论司马迁为刺客、游侠、货殖之人立传:

《史记》列传如刺客游侠货殖,皆儒者所不道,史迁特为立传,自有深意。故皆取其人足为刺客游货殖重者以实之,彼其看刺客游侠货殖之义自深,而后人浅求之也。[4](P481)

钟惺对司马迁作史时秉承的公正、客观态度十分赞赏,称司马迁为刺客、游侠等人立传“自有深意”,并且还提及了刺客游侠货殖等人身上的道义精神,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意愿,希望后人更加深入地去学习这种精神。

钟惺在《五帝本纪》中评价作史的依据和方法时曾说:“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作史之本;择其言尤雅者,是作史之法。一部《史记》,要领尽此矣。”[4](P440)这里不仅有对《史记》的褒奖,还有钟惺自身史学观的展现,即:历史作家,必须多读书,勤于思考,另外还要有自己的价值选择,作史的语言尤其要雅致。

钟惺评史的客观公正性已受到研究者的重视,郑艳玲评价他的这种史评观“给热闹的晚明文坛引入了一种踏实稳重的学风,这对于文学发展、历史发展,无疑都具有重大意义。”[3](P99)其评价颇为公允。

(二)章法结构之周密

钟惺史评具有很强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其对《史记》人物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分析上,其中慧眼独具处颇多,现兹举例《项羽本纪》中评价鸿门宴一例:

沛公谢羽鸿门一事,其间机缘所凑合,有少一人不得,省一步不得者;节次所布置,有多一语不得,错一着不得者。……先向项伯讲明,传意于羽。后又留与樊哙代为说透,此处全然不露。盖谢羽只在平其气耳,一说事理便落第二义矣。此是古今应变解纷一大关目,太史公写一榜样示人,当细看之,益人智意。[4](P443-444)

《史记》鸿门宴部分是享誉后世的记叙文典范,正如钟惺所谓“此是古今应变解纷一大关目,太史公写一榜样示人”。这段中的章法布局之奇体现在钟惺所概括的四个“不得”之中。具体来说,钟惺从刘邦的语言入手,一方面强调人物非凡的应变能力,一方面揭示语句前后安排的妥当,该急处急,该缓处缓,清晰、明白地叙述出事件不同阶段主要矛盾的不同,顺理成章而一气呵成。

钟惺评价留侯:“留侯一生作用,着着在事外,步步在人先。其学问操放,全在用人。”[4](P463)公允评价了张良善于用人的最大特点,对人物进行了恰当的定位。在《留侯世家》最后,钟惺还将张良与伍子胥做了一番联系比较:“子房只为恩怨分明,与伍子胥俱从忠孝至性中出,惟其布局宽,当机紧,藏意圆而微,故胜之耳。”[4](P465)钟惺认为此二人皆是忠孝明理之人,但是张良更能够从长远角度考虑事情,其机密、意图都能够藏而不露,不像伍子胥一般锋芒毕露,故而更胜一筹。

在《伍子胥列传》中,钟惺充分把握住了司马迁“父仇”的叙事脉络主线,将伍子胥、郑公、夫差、白公等人的仇怨皆归为“父仇”:“不期而会,不谋而合,穿插凑泊,若相应若不相应。觉一篇中,冤封债主,杀机鬼气,头头相值,读之毛竖。人生真不愿见此境也。”[4](P469)既赞赏了司马迁将有共同命运走向的人安排在一篇之中的精巧构思,又抒发了自己对人世间互生怨恨之现实的恐惧,表达了自己的价值取向。

(三)个人性情之体现

好的史评并不是板起面孔一味地说教,而是需要以史评者的个人情感及价值观,来感染和陶冶读者。钟惺评《史记》中便有大量其个人情感态度流露之处,例如他借《太史公自序》表达了对太史公其人其文的敬仰:“观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此句有一部史记在内,迁俯首流涕,觉千载而下,五十馀万言中,字字声泪,且一一本之亲命[4](P506),”对司马迁忍受巨痛而坚忍完成这一长篇巨制表达了深厚的钦佩之情。

《秦始皇本纪》一篇中,钟惺评价司马迁记叙秦始皇的功绩:

始皇用衡石量书,太史公曰:“贪于权势,至如此。”用“贪”字易却“勤”字,用“权势”字易却“政事”字,洞见深文。后之史官,无此眼,无此手。[4](P440)

评价之中可见钟惺对司马迁精于炼字的感叹,用“贪”字取代“勤”字,将秦始皇对权利的极度贪婪刻画地入木三分。因此钟惺称赞其“洞见深文。”正是如此,钟惺在评说《史记》的历史人物、事件之外,对司马迁本人也极为夸赞,正是因为司马迁的高超手法,所以《史记》能够独领文坛、史坛之风骚。

在《孟子荀卿列传》中钟惺又捕捉到司马迁的炼字之功:“‘未及视未及试'六字,妙甚私心在彼有之一语,从此生出,乘意观色,正于此着精神,若已视且试之,则已了然。”[4](P472)将评论焦点集中在“视”和“试”两个同音字的不同寓意上,足见太史公之机智,融诙谐于严肃历史记载之中。在评《齐太公世家》时他说:“古圣贤如黄帝太公,皆是狠人。司马迁谓吕尚多奇计,后世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奇计阴权'四字,乃后世腐,儒所首为太公讳者,不知太公事周,其本领不出此四字,但用之妙耳。”[4](P453)极夸“奇计阴权”四字,赞赏司马迁在炼字方面的精巧和修炼。

另外,钟惺还十分注重对友情的重视,他这样评价鲍叔、管仲的知己之情:“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二语有泪,岂是一人私感?”[4](P468)二语有泪,以足以表明钟惺已被管鲍二人的情谊打动,而紧跟一反问句,抒情性更浓。钟惺还善于将同类人做一比对,例如:“二人(廉颇、蔺相如)皆有古大臣风,颇以勇掩,相如以智掩耳”[4](P477)、“曹刿重一情字,奢重一法字”[4](P477)等,在对比中使人物形象愈加鲜明。《史怀》评述体现了钟惺文学批评的职业习惯,这有利于他更加精准地把握太史公笔下的脉动。

(四)儒家正统之主张

钟惺评《史记》中的思想支撑主要是儒家思想中的正统论,其理论来源主要有《孟子》的“民贵君轻”说。钟惺在评述中多次宣扬“以民为主”的主张。在《周本纪》中他强调:“土地重于财务,则弃财务;人民重于土地,则弃土地。”[4](P440)这旗帜鲜明地表达了钟惺以民为本的思想,其中还不乏对时政的批判。

另外,钟惺史评中也有突出的忠君思想。《史记·留侯世家》的品评近两千言,是《史记》评注最长的一篇。钟惺不仅赞赏了张良“运筹帷幄”政治才能,也点出其“明哲保身”的睿智人格。

沛公入关,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留侯言之,乃还军灞上。刘敬说都关中,上疑之。亦以留侯言,即日驾西都关中。同一谏出舍也,同一劝都关中也,岂其出于樊哙、刘敬则非,而出于留侯则是乎?盖重留侯之为人耳。人臣事英主,不能自以其人重,而一一取必于言,不亦难乎?天下已定,上欲废太子,吕后劫留侯,此第一难题也。子房之妙,却妙在用松,到底不露一毫手脚。然召四皓后,上犹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此一谏尤不可少,谏不听而后听四皓为之,以见大臣悟主同天,不得已而后出于奇也。[4](P465)

上述品评通过列举诸臣向刘邦进言的事例,同一建议出自他人则被否定,出自张良则被欣然接受,尤其是张良提议建都关中后,刘邦当日即驾车前往关中,可见张良极受刘邦信任。张良在处理刘邦欲换太子的问题上采用“松”的办法,请来天下名士商山四皓,再加上自己的劝谏铺垫,问题迎刃而解。在评价时钟惺毫不掩饰自己对张良的钦佩。

此外对“义”的赞赏也在其书有所显示,如“四君子”列传等篇,在此不再一一论述。

三、结语

钟惺所评《史记》不仅是研究史书的资料,也是研究钟惺文史观、明清评著的重要文献资料。在内容上,它是钟惺结合史书“我手写我心”,以达到其“抱古怀今”目的的著作。在史评中,钟惺始终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又有个人情感倾向及价值观和文史观念的有机融合。此外,它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其结构层次清晰分明,充满着浓郁的文学审美与评判,钟惺的尚古思想和工于文章的追求在其评注中得以体现。另外,它还为后世提供了理解《史记》的新思路,对《史记》在明代广泛传播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然而,钟惺的评语中难免有维护传统礼教的思想,这与钟惺生活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另外,其评注关注的更多是文学作品中的只言片语,是他就自己有感触的某一事件或人物发表的一己之见,往往没有理论作为支撑。郑艳玲在研究钟惺评《左传》时即指出:“钟惺的品评过于随意,缺乏深度。”[5](P77)这些原因导致钟惺的史评作过于琐碎化,难以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也是文学批评家钟惺虽然史学造诣颇深,但并未能成为思想家的可惜之处。

总体而言,钟惺的《史怀·史记》是一部有研究价值的评著,其所体现的钟惺文学观、史学观以及理论思想等皆对研究钟惺及其思想有深刻意义。研究者不该任由这部分作品继续被边缘化,新的研究热潮应该兴起。正如陶珽为《史怀》所作之序云:“世之服膺伯敬者,大都在《诗归》一书,不知《诗归》鬯风雅,而《史怀》吐经济。经济之于风雅,何啻过之?”

[1]李先耕.钟惺著述考[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08.

[2][明]钟惺.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郑艳玲.钟惺评点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

[4][明]钟惺.蒋励志,蒋励修,辑校.史怀[M].济南:齐鲁书社,1996.

[5]郑艳玲.钟惺品评《左传》[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1).

K092

A

1007-9106(2016)09-0135-03

*本文为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ZD111)子项目成果;陕西师范大学研究生培养创新基金资助“中国古代文人的被边缘化作品再探究”(项目号:2015CXS007)。

刘敏(1991—),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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