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存良
(国防大学,北京100091)
政治极化:选举民主的宿命?——兼论协商民主的功能与局限
孙存良
(国防大学,北京100091)
摘要:近代以来,以争取人民选票为中心的选举民主被认为是实现民主理想的最佳方式,甚至成为衡量一个政治共同体是否民主的唯一标准。但选举民主与生俱来的一个重大缺陷就是政治极化。政治极化,已经成为当今实行以选举民主为主要民主形式政体的重大弊症。晚近西方兴起的协商民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选举民主的局限,降低了政治极化,但由于协商民主自身的不足,以及其地位仍处于选举民主的补充地位,其克服政治极化问题的作用非常有限。解决政治极化问题,既需要进一步发展民主、完善民主,更重要的是要从国家治理的视域进行审视,运用法治等多种手段协同治理。
关键词:政治极化;选举民主;协商民主
民主是人类追求的理想目标,但如何把民主理想落实到现实实践中却一直是困扰人们的重大问题。长期以来,以争取人民选票为中心的选举民主被认为是实践民主理想的最佳方式,甚至成为判断一个政治共同体是否民主的唯一标准。美籍政治经济学家熊皮特把民主界定为“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决定的权力”[1]396,“选举方法实际上是任何规模社会唯一可行的方法”[1]398。这一界定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可。亨廷顿在《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一书中明确指出:“通过选举选择统治者是民主的核心所在,只有统治者愿意按照选举的结果来放弃权力,民主才是实实在在。”[2]这种把民主简单化为人民的选举,确实能够把人民的民主权利体现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现实政治生活中,也有利于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是否是民主体制。但是这种以争取人民选票为中心的选举民主有一个先天性的缺陷就是政治极化,而一些国家和地区后天的各种社会条件又加剧了这一缺陷。近些年来这一问题更加凸显,不论是在传统的西方民主国家,还是在亚非拉一些新兴的民主国家。
当今,政治极化问题极大地困扰着一些民主信奉者,他们无不担忧地指出:民主怎么啦?它真的没救了吗?它还有没有出路?如果有的话,出路又在何方?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政治极化问题的弊端及其产生的选举民主因素,并探讨其解决之道。
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是指人们在政治生活中的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趋于政治光谱的两极,并且两极的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分歧较大、对立严重。以往学术界对政治极化的研究主要关注西方两党制的政党极化问题,特别是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在意识形态上的政治极化。本文认为政治极化问题不仅存在于政党之间的对立,而且还存在于普通民众之中的对立;不仅存在于两党制国家,而且也存在于多党制国家。也就是说,政治极化问题,普遍出现在实行以选举民主为主要民主制度的国家和地区。
政治极化问题并不是一个新现象,可以说是伴随着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形成而产生。在美国建国之初,就存在联邦党人与反联邦党人的对立。但由于当时全国性的政党尚未形成,政党的影响力相对弱小,政治极化问题还不太突出。在美国200多年政治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三次政治极化比较突出的时期:内战时期围绕是否废奴的对立,19世纪末20世纪初围绕政府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作用的对立,1929年经济危机之后围绕“新政”和政府在经济中的作用的对立[3]。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到冷战结束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美国虽然也存在政治极化,甚至某个时期还比较明显,但总体而言,政治极化较弱,国内政治对立不那么严重。这主要是世界上存在着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立,与社会主义阵营的矛盾“压倒”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国内矛盾。冷战结束之后,特别是小布什执政以来,美国政治极化进一步加剧,甚至出现白热化程度。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对立严重,互不妥协,都会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管那个政党提出政策和法案,另一个政党都会否决,不惜以造成“政治瘫痪”为代价。2013年10月,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因在医保改革方案上谈不拢,共和党强力杯葛财政预算,致使新财政年度临时拨款预算案未能通过,美国联邦政府的非核心部门不得不“关门大吉”。《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里德曼指出,国会里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之间几乎不再相互往来,而两党议员越不交往,就越难以进行政治合作,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在美国两党政治极化背景下,政治人物往往被政党所绑架,无法通过凝聚社会共识来解决社会问题,严重影响到美国政治决策和政治运行。
当前,欧洲政治极化问题也日益突出。近些年来,随着欧洲经济的衰退,欧洲多国极右翼政党在议会选举中的强势崛起,冲击着欧洲政党生态。希腊、意大利、法国、荷兰等国,民粹主义不断发酵,右翼政党陆续进入中央政府参与执政。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总统候选人勒庞在2012年的大选中得票率位居第三,2014年该党赢得了逾24%的得票率,首次在全国性选举中得票第一。荷兰民粹自由党(Populist Freedom Party),以反欧盟和反穆斯林为重要主张,获得很高的支持度。丹麦人民党(Dansk Folkeparti)以反对文化多元、强调维护丹麦传统,获得民众支持,目前稳居国内第三大党。欧洲这些右翼政党尽管具体主张千差万别,但其共同特征就是主张民族主义、反移民、反欧洲一体化等。与此同时,欧洲激进左翼力量也快速发展,其社会抗议运动频繁爆发。2009年9月,德国左翼党在联邦议会选举中获得成功,成为德国稳定的第四大党。希腊左翼激进联盟,近年来得票率也得到很大提升。欧洲左、右两翼势力的发展壮大,日益表现出政治极化,也使社会日渐分裂,破坏着社会稳定,影响着政治决策的科学性和理性。
政治极化问题,不仅在传统西方民主国家日益严重,而且在亚非拉实行以选举民主为主要民主形式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也日益凸显。在泰国,频繁爆发的红衫军和黄衫军的冲突,实际上是代表下层农民政治势力与代表城市有产阶级政治势力之间的对立。这种政治极化问题,造成泰国政局持续动荡,政府频繁倒台。在中国台湾地区,自“解禁”以来,特别是1996年台湾地区领导人直选以来,以国民党代表的泛蓝政党与以民进党代表的泛绿政党,政治极化严重,相互对抗、互相敌对,即使在涉及对台有利的《海峡两岸服务贸易协议》也因遭到民进党的一再杯葛而无法在“立法院”获得通过。台湾蓝绿政党之间的政治极化,加剧了民众的政治极化,进一步撕裂了台湾社会。
政治极化问题,给当今实行以选举民主为主要民主形式的国家和地区带来极大困扰,特别是对多元社会构成的挑战,越来越成为一种突出的社会问题。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的多元化是多元社会的反映,也是社会充满活力的重要动力,但选举民主已经严重侵蚀着政治多元化。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政治极化最大的威胁在于它所引致的政治结盟对政治多元化的破坏”[4]。
可以说,产生政治极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经济、政治、文化以及国际社会等因素,特别是社会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所导致中产阶级比例大幅下降。本文试图从选举民主的视角来分析政治极化产生的原因,指出选举民主是导致政治极化产生的主要因素。
选举民主是把市场经济的竞争原则引进政治领域,认为不同政党和政治家的政策主张就像市场上的商品,人们可以自由购买商品,民主就是人们在政治市场上从不同政党和政治家那里挑选商品。不同政党和政治家,为了能够得到人民的青睐,就要提供比其他政党、其他政治人物更好、更优的产品和服务。这种把市场经济的竞争原则引入政治领域,看似有一定的道理,实则不然,它违背了政治领域的特殊原则和规律。经济和政治作为两个不同的范畴,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所遵循的原则和理念是根本不同的。经济追求的利益最大化,目标是效益,优胜劣汰是其基本规律。而政治代表着大局和整体,追求的是公共利益最大化,目标是实现政治共同体的“善治”,达成共识是其最高准则。我国魏晋思想家傅玄曾说,“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而把经济领域的竞争原则引进到政治领域的选举民主,内蕴了各政党都以自身利益为重,对不同群体进行争夺,而不是以共同体利益为重,进行团结合作、凝聚共识,结果必然是政治竞争和对立有之,而政治合作和共识缺乏。
而现代西方选举民主的制度设计,更是加剧了政治极化。现在世界上大多数西方民主国家为节约政治成本,往往采用“简单多数制”,即相对多数制,也就是候选人或候选人所代表的政党只要获得最多选票即可当选,无须超过半数或达到一定的比例。这种选举制度,使小党在选举中难以胜选,压缩了小党的生存空间。这样,就容易形成两大政党,或者促使小党联合,以便在行政官员的选举中获胜或在议会选举中获取更多议席。在现代西方民主政治背景下,民主选举被形象地视为“选战”。“选战”这个词比较形象地描绘了西方选举民主的特征,民主选举成了各政党争取人民选票的战争。既然是“选战”,胜选就成为各政党的第一要务。选举是“数人头”的。为了在竞争选举中胜出,就必须对社会群体进行“切割”,划分敌我友,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朋友”,“把自己的人团结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为在选举中赢得相对多数或绝对多数,各政党就要制定一套选战策略,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使出一切招数和手段,尽力把自己打造成清廉、亲民、强能的形象,同时把对手缺点放大,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抹黑、丑化对手,以巩固基本盘,拉拢中间选民,吸引更多选民的选票,赢得多数选民支持。于是,在选举活动中,一些政党和政治人物为了欺骗人民,骗取选票,不惜打出“悲情牌”,秀出“温情牌”,动用“恐吓牌”,甚至乱开支票的“欺骗牌”,上演一出出闹剧。任何伟大的理想,一旦以策略性手段去实现,其理想将会扭曲变味,大打折扣。这种把人民行使神圣民主权利的理想追求,转化为以争取人民选票的策略行为,也必然偏离了民主的本意和初衷。特别是在竞选中,政党对社会进行“切割”,把具有不同利益和价值的社会群体的矛盾公开化,甚至进行挑拨离间,制造对立,严重危及政治共同体的团结稳定。比如,在中国台湾地区,民进党在同国民党的竞争中,总是把自己打造成代表台湾“本省人”的政党,而把国民党说成是代表“外省人”的政党,这不仅造成政党之间的对立,而且还造成族群的敌视,特别是政客的语言挑拨、媒体的刻意渲染,使原本相对融合的族群关系,分裂加剧、对立加深。
为解决政治极化问题,学术界提出了一些解决之道。协商民主就是其中之一。20世纪后期兴起的协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人们在对选举民主反思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民主理论,它主张共同体中的公民通过公共协商整合社会差异、达成社会共识、化解社会矛盾,避免选举民主带来的政治极化,以实现多元社会的和谐。
协商民主并非是民主理论的完全创新,而是古典民主的复兴,也就是对古典民主中协商讨论理念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协商民主观念和实践与民主本身一样古老,两者都源自于公元前15世纪的雅典。民主最基本的含义是人民的统治和管理。在古希腊,人民的统治和管理就体现为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和协商。在雅典城邦,公民在公民大会和公民议事会中,对有关城邦的重大事务进行对话、辩论,以达成共识,为公共决策提供基础。可以说,公民协商讨论公共事务比较好地体现了民主的本质。但由于公民协商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得以实践,所以,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以争取公民选票为形式的选举民主得以广泛实行。然而,当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选举民主弊端时,又试图通过借鉴古典民主的协商理念以避免政治极化等问题。
协商民主的理念和制度设计,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利于解决政治极化问题。协商民主认为,民主决不是不同偏好的简单相加,而是对不同偏好的有效整合,以政治共同体的公共利益为价值取向。不同于选举民主以个人理性为前提假设,协商民主以公共理性为前提假设,强调人们在公共事务的讨论中以公共利益为价值取向,通过自由平等的对话、沟通、交流、协商、讨论等方式参加政治生活,在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中解决公共事务。这种不是“输者全输、赢者通吃”的零和博弈,而是以公共利益为基础、充分考虑各方面意见和利益作出的公共决策,有利于凝聚各方面共识,减少政治对立和社会对立。同时,协商民主强调决策讨论的公开性、透明性,而不是秘密投票,这使得人们认识到,只有所陈述的观点符合公共利益、照顾到对方关切,才能为他人所接受、所认可。这样,人们在相互讨论协商中,能够超越自身利益、观点和需求的局限,作出符合集体利益的公共决策。由于最终决策不是某个人的观点,而是集体反思的结果,每个人都对最终决策做出了贡献,因而,这样的决策更具有合法性。“许多研究已经表明,公民们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承认对他们不利的集体决定具有合法性:他们认为自己的论点和理由已经获得了被公平倾听的机会,并且他人认真地考虑过了他们不得不表达的内容。”[5]可见,这种以公共利益为导向、以理性协商为方式的协商民主,一定程度能有效避免选举民主带来的政治极化问题。在当今世界,一些国家和地区所进行的协商民主实验和推行的协商民主制度,确实在一定程度减少了政治冲突和社会分裂,弱化了政治极化问题。
但事实上,协商民主毕竟不如选举民主更能直接体现公民的民主权利,而且其理想色彩与民主实践之间还存在巨大的鸿沟,在实践中真正大规模操作起来并不容易,而且还可能造成团体极化等问题。这就决定了在当今世界协商民主很难取得与选举民主同等的地位,充其量只是发挥弥补选举民主弊端的作用,因此,其也难以避免以选举民主为主要民主制度所带来的政治极化问题。
在当今世界,民主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潮流和共同价值追求。但需要指出的是,选举民主只不过是民主的一种形式,而且是很不完美的形式,并不等于民主本身。选举民主出了问题,并不能否定民主本身的价值。选举民主造成的政治极化弊端,需要进一步发展民主、完善民主、健全民主来克服。同时,解决政治极化等问题,不能仅仅在民主内部“打转转”,还需要把民主纳入到国家治理的大框架下。善治(Good Governance)是国家治理的最终目标,它包含了民主、自由、法治、稳定、公正、共和等众多价值,民主只不过是众多价值中的一种。民主不是万能的,有其局限性,决不应用民主的价值压倒其他的价值。现在有种错误的倾向,就是把民主特别是选举民主的实现程度,作为衡量一个政治共同体优劣的唯一标准。事实上,在治理的各种价值中,任何一种价值都有其重要性。衡量政治共同体优劣,要从治理绩效的综合水平来看,也就是各种价值实现的整体情况。在不同发展阶段、不同地域,人们所追求的价值偏好和排序是不同的,有的追求民主多一点,有的追求稳定多一点,还有的追求自由多一点。只要治理绩效好,这些都属于正常情况。特别是在一些价值相互冲突的情况下,要根据善治的要求进行解决,无论是“法治压倒民主”,还是“民主压倒自由”等,都要因时、因地。从治理的视域来审视选举民主带来的政治极化问题,就是不能仅“就民主论民主”,还要以法治等其他方式进行协同治理。
[参考文献]
[1]熊皮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M].刘军宁,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321.
[3]张业亮.“极化”的美国政治:神话还是现实[J],美国研究,2008(3):8-10.
[4]李钧鹏.政治多元化与美国政治极化:迈向关系网络的理路[J].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1(3):74-80.
[5]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M].刘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523-524.
(责任编辑:刘颖)
作者简介:孙存良(1978-),男,国防大学马克思主义教研部副研究员,政治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10-28
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11(2016)01-0035-04
DOI:10.3969/J.ISSN.1672-0911.2016.01.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