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党向政党转型——中国致公党的建立

2016-04-11 07:34陈昌福
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陈昌福

(致公党上海市委会,上海200041)



从会党向政党转型——中国致公党的建立

陈昌福

(致公党上海市委会,上海200041)

摘要:致公党建立于旧金山。本文在对相关史料挖掘和梳理基础上,尽可能还原这一历史过程,从而为近代中国政党形成中特有的从会党向政党转型提供一个例证。

关键词:洪门组党;领袖人选;党堂二元

中国致公党的前身是美洲洪门致公堂。1925 年10月10日由美洲洪门致公总堂发起,在美国旧金山(华侨习称为金山或金门)成立。广东陈炯明在本人缺席的情况下,当选为党的第一任总理,云南唐继尧副之。大会通过体现陈炯明政治理念的《致公党同人救国主张》为党纲。

由堂而党,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顺乎民初中国第一次政党高潮,合乎中国近代政党形成规律。

一、洪门组党 屡屡遭拒

洪门致公堂原是国内明末清初“反清复明”的秘密会党;19世纪50-60年代,随着大批华工被当“猪仔”来到美洲开矿、筑路、垦荒而播迁海外;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随着大批将士逃亡海外而迅速发展。在美洲众多的洪门堂口中,数致公堂的势力最大,人数最多,华侨列籍致公堂者占十之八九。

近代,一些革命知识分子在其投入政治斗争时,普遍重视会党这股力量,认为“今日之秘密会党,能改革进步,以从豪杰之命,即异日中国国会议会各公会之起点,政党之始基”[1]。辛亥革命期间,孙中山为了发动和组织美洲华侨参加并支援国内革命,于1904年1月在檀香山加入洪门国安会馆,随即以洪门大哥身份赴美进行革命宣传和募集经费。在黄三德等洪门大佬支持下,从修订致公堂章程,整理堂务着手把“驱除异族,光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十六字植入章程,列为洪门会党立会宗旨,以唤醒洪门会党的革命意识;把“联合大群,团集大力,以捍御祸害,赒恤同人”、“联合大群,团集大力,以图光复中国,拯救同胞”、“联合大群,团集大力,以先清内奸,而后除异种”列为致公堂不可缺的三大义务,既保留了洪门内部互助互济的功能,又增添了洪门会众对国家民族的政治责任。同时,又通过堂务整理把洪门名目不同各堂口,“今概改正名曰致公堂,以昭划一”[2]。以旧金山致公堂为总堂,支分堂分设各埠。实行洪门会众总注册并缴纳注册费。随后,在黄三德的陪同下,孙中山到美国各埠进行宣传和募集革命经费,时过半年。美国洪门组织,以此为开端,加快了组织统一的步伐。1911年6月,在孙中山的促成下,实现了在美洲的同盟会与致公堂的联合,洪门会党缘此融入了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政党的创建过程。辛亥革命前,孙中山对洪门会党的改造为日后致公堂改为致公党预作了历史准备。

民国成立,国内人士纷纷组织政党,一时间组党风起云涌,政党林立,总数达300以上。“洪门人士之有识者,亦知在民国时代,政治公开,洪门宜将秘密会社之行动,光明磊落组织为政党”[3]37,以维护广大侨胞的根本利益,提高华侨地位并参加国内的政治活动,享受民主权利的正当要求。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洪门会党就要求在国内立案,注册成为政团,参加国内政治活动。加拿大维多利亚致公堂和美洲致公总堂黄三德等先后多次回国向孙中山提出海外洪门在国内立案的要求。这是海外洪门顺应民初中国政党第一次高潮,试图从会党向现代政党转型的一个冲刺,而且把希望寄托在孙中山的支持和帮助上。

然而,在当时的条件下,孙中山从巩固新生的政权考虑,不相信仅在名称上从会党改为政党的致公堂组织真能服从于资产阶级政权,而更重要的是限于中国资产阶级的先天不足和软弱,革命党人确实无力把新旧杂陈的洪门会党改造成现代意义上的政党。这便决定了孙中山对致公堂的要求虚与委蛇,只立足于吸纳、归附,逐渐归倂于自己领导的中华革命党和国民党,并不赞成其独立组党。另一方面,洪门会党独立不羁的山头主义也决定了会党的基本态度是合作而不是融合与归并,从而导致洪门致公堂与孙中山的关系日渐日远,乃至决裂。

洪门在组党屡屡遭拒的情况下,决定走自己的路。1915年8月,旧金山致公总堂公举黄三德为“游埠专员,付以‘统一党政扩张党势’之任,……出游中南美”,进行组党活动。然“因为洪宪帝制发生,国内志士起而倒袁,三德又忙于筹款之故”,“当时未能改党成功”[3]37。

1916年6月,“袁世凯既倒之后,三藩市总堂有电到中美洲占尾架(即牙买加),催(黄)三德回国,再进行洪门立案事”[3]37-39。12月,经政府“批准为正式文明社会(社团)”。以此为契机,美洲各国和地区的致公堂纷纷亮相走向社会。1918 年4月1日,致公总堂在三藩市举行第一届五洲洪门恳亲大会,会议确定“本堂以拥护真正共和,联络侨情结合团体,振兴实业教育为宗旨”;确认“美洲致公总堂为洪门总机关”;统一全南北美洲致公堂的英文名称为“CHINESE FREE MASONS”(汉译:“中国共济会”)。1919年12月14日,全加拿大洪门致公堂在维多利亚“召开全加洪门恳亲首届大会”,“创立加拿大洪门统一章程,发展洪(堂)务,使全加洪门有系统划一行政之开端”,“公举域多利亚公堂为负责总机关”,“订立赎回产业章程(赎回筹措黄花岗起义经费抵押的洪门产业)”。接着1920年6月15日,美东纽约致公堂举行恳亲大会[4]42,43,56,68,69。这些活动为致公堂改堂为党营造了氛围。

二、20世纪20年代组党出现转机

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洪门组党重又被提到日程上来。

在海外,经过黄三德的努力奔走,洪门归国立案成功,得政府批准为正式会社。据黄三德所述,1916年袁世凯既倒,洪门立案重启。是年,黄三德“赴北京见黎元洪,准洪门立案”。“民六(1917)回广东,见省长朱庆澜,又批准洪门立案,于是三德在广东提倡建五祖祠”[3]39。“俾我洪门所得依归”,并“在粤垣开设办事处”①,“一面从事改组政党,一面兴办各种实业”。(《大汉公报》1922年7月4日)。民国九年(1920年)陈炯明回粤。黄三德是时在广州,“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回美”[3]40,42。

1922年4月,黄三德在返美途中经檀香山。在檀香山致公总分堂同人的欢迎会上就洪门组党一事发表演说。从该演说中可以窥知:一、组党指向明确。“共和既成,党禁已开。我洪门团体之大,组织之坚,历史之久远……使继续发展,乃能力争上游”。二、实施办法具体。(1)由南北美洲、南洋、澳洲等处共十二区选出代表,“共组织中央机关。总机关所在地点,最适宜在上海”;(2)“改良洪门仪式,完成政党纲领”;(3)组织编史局,编纂“洪门经过之历史,发扬洪门革命功绩,鼓吹洪门宗旨”。“编史局实不能延缓,乃洪门最要务”。(《大汉公报》1922年4月19~20日)。黄三德确信“洪门终当改组为政党,列出光明正大有条有理之政纲”,“此事终必要实行”[3]38。

而此时的国内,正面临着自清王朝解体以来从分裂走向统一的过程,以及在统一之后实现建设民主共和与独立富强的现代化国家的双重任务。在事关中国未来走向的选择上,国民党内部左右广东的实力派陈炯明与孙中山正处于由政见分歧走向政治分裂的态势,并直接影响到洪门改堂为党的取向和进程。

陈炯明,字竞存,广东海丰人,生于1878年,1898年戊戌科秀才。1908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广东法政学堂。1909年,被海丰县选为广东省咨议局议员。1910年,与黄兴、胡汉民在香港设“南方统筹部”,谋在粤大举。1911年,参加黄花岗起义,事败潜逃香港,在港与刘师复等组织“支那暗杀团”,以谋杀清廷大吏,辅助革命进行。武昌首义,与邓铿等在广东东江举兵响应,11月攻克惠州,得清军八营,陈炯明由以文人统兵。所部采“井”字旗号,寓古代“井田”之意。随即,光复广东,任副都督、都督。1913年癸丑讨袁失败,被袁世凯下令通缉,经香港南下新加坡。1915年与黄兴、李烈钧等反对孙中山组建中华革命党,1915年12月潜回广东东江召集旧部,1916年3月,以广东都督讨逆共和军总司令名义,发布《讨袁檄文》起兵讨袁。事定之后,陈炯明以所部20营为朱庆澜省长亲军,任亲军司令。1917年6月前往上海,“向先生(孙中山)表示拥护”,7月与孙中山、章太炎、朱执信等由上海启程南下,成立南方护法政权——中华民国军政府,孙中山任海陆军大元帅,原省长亲军改编为“援闽粤军”,任命陈炯明为司令。1918年奉孙中山之命,陈炯明率“援闽粤军”征讨福建的北洋军阀,攻占闽南的26县,建立以漳州为中心的“闽南护法区”,政绩颇丰,被誉为“漳州新政”。1920年8月“援闽粤军”誓师回粤,奋战三月,攻克广州,11月28日迎孙中山自上海抵达广州,重组护法军政府,成立中华民国政府。1921年4月7日广州非常国会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

自孙中山在广州建立中华民国政府,陈炯明与孙中山在中国的统一和统一后的建国模式上发生分歧。孙中山力主北伐,以武力结束南北政权并存,统一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中华民国;而实际上主政广东的陈炯明此时正倾心于联省自治在广东的实践,力主通过联省自治,实现和平统一,建立联邦制的中华民国。两者无法调和,矛盾日趋激化,终于酿成1922年的“6·16事变”。“事变”的核心乃是统一方式和不同建国模式之间的竞争和博弈。

“6·16事变”后,孙中山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认真汲取教训,从原先视民国法统象征的《临时约法》,主权在民的制宪思维已经转向以继续革命,武力北伐,结束南北两个政权并存,建立以国民党为中枢政权的革命思维。此后,国民党的政治道路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1926年,蒋介石通过“中山舰事件”和“整理党务案”控制党政军大权。确立了以军制党,以军干政,然后毁宪霸政,实行一党专政。这是孙中山所始料不及的。

而陈炯明在“6·16事变”后不久,被孙中山联络滇、桂军阀组成的“讨贼军”于1923年1月逐出广州。陈炯明通电下野,退踞以惠州为中心的东江潮梅一带。1925年2月、10月,广东革命政府在苏联顾问团和中国共产党的支持并直接参与下,进行两次东征,彻底击溃东江潮梅一带的陈炯明势力。10月14日惠州失陷,陈炯明最后的据点瓦解。兵败的陈炯明退踞香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陈炯明丢了军队和地盘,但在组建华侨政党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效。

从1923年1月至1925年10月,孙中山和陈炯明兵戎相见,在东江相持两年。期间虽有不少人在孙、陈之间斡旋、调和,终归无果。更重要的是在这两年里,发生了一些影响中国发展的重大事件。这些事件的相互作用促成了致公党的建立及其领袖人选的确定。

三、致公建党史上的1923年

面对“6·16”事变发生后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正在加拿大城多利亚游说组党的黄三德立即做出反应:“今南孙(中山)之势已失,北黎(元洪)当国,南北统一之期即在眉睫,洪门才智之士,及时而起,此千载一时之良会”,“若不及时发展,恐时机一去不再”(《大汉公报》1922年7月3日、4日)。同时“美洲华侨,尤其致公份子,爱国素切,关怀迥异寻常,认为欲发挥本身之力量,革新固有之组织,适应时势之要求,以求祖国之和平统一,政治入于正规。欲达成此目的,惟有将致公堂正式改为政党,推举领袖,遴选有学问气魄操守功勋者,出而提挈,庶几于先烈当年反清复明,流血牺牲,所谋之民族革命,得继志述事,而并完成民主建国革命之工程。于是由美洲金山致公总堂发起,召集全美各处致公堂,于民国十二(1923)年十月十日在金门开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黄三德作为美洲洪门致公总堂代表出席大会。这次大会“议决改致公堂为致公党。”[5]“公认金山致公总堂为海外组党筹备总机关,又公认上海致公堂为海内组党筹备总机关”,并议决在上海建五祖祠为国内联络总机关。根据这一决议,洪门组党筹备工作在美洲总会以下分设金山、上海两处“筹备进行”。金山向外,上海向内。虽然条文中规定“有两机关互相联络之文,然其不能同条共贯,已隐约言外。”[6]919-920

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是致公党建党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这次大会发表的《一九二三年双十节五洲洪门召开第三届恳亲大会缘起》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说明洪门改堂为党动因的历史文献。《缘起》说:“……有明遗老,不忍故国沦胥,人民奴隶,秘密结盟,兴汉灭满……金田起义,四海从风,光复十六省,当国十四年。虽未竞前贤匡复之功,亦为我洪门历史上之荣也。我洪门昆仲,淬励精神,激昂志气,远适异国,倡立公堂。树复国之丕基,承洪运之正朔。故此武昌起义,宏我汉京,袛开革命之先河,常存避贤之义路。孰意奸邪并起,南北交争,祸国殃民,称兵毁法。际此国家绝续存亡之日,正我洪门急起直追之时。十月十日恳亲大会,即我中华民国成立之国庆日也,亦即我洪门人士改造民国之新纪元也。我洪门为复国而起,为保国而存,为富国强国而力图进取,肩斯重任,宏济巨艰,舍我洪门,其谁与归,我洪门人士其奋兴乎。务使此次恳亲大会计划功成,进行顺利,则令中华民国真正共和之实现。自我洪门五祖以来,世世相传之骏业永垂不朽。”[4]46

《缘起》气势恢宏,言辞激昂,何其壮哉!爱国之热情充溢在字里行间,充分显示洪门在历史上并不仅仅是互济互助基于义气结合的会党。它自成立之初就具有反清复明的政治色彩,民族气节,肩负着崇高的历史使命。这是洪门中引以为自傲的一种精神传统。有了这样一种内在的传统,使得洪门或由于外界先进思想的影响,或由于社会剧烈变迁的推动,不仅能够维系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和生命力,而且还能够主动感应时代的变化,及时褪去外界所加诸于的神秘色彩,奋力向公开透明的现代政党转型。《缘起》充分说明了洪门由堂而党的内在动力,只有具备这种内在动力和精神传统的会党才有可能在合适的条件下向现代政党转型。而并非所有会党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实现由堂而党。

这次大会,还通过《续订致公堂根本章程》[4]47,确认“本堂以拥护真正共和发扬民族精神,扩大人类友爱,促进世界和平为宗旨”(第一章第二条),规定“本堂态度处常则竭力以为民生,处变则效忠以纾国难”(第一章第四条)。确立“本堂设总堂于美洲金山,总揽全体事务,名曰美洲金山总堂。设总分堂于各处重要地方,管理各该处重要事务,定名曰某埠致公堂”(第一章第十六条),并明确总堂、总分堂及各该属致公堂之间的管辖职权及“联同维持”之义务(第一章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一等条),形成为完整的组织架构与隶属关系,从而为1925年改堂为党奠定了基础。

这次会议的另一项重要决议是在上海建五祖祠,以纪念洪门五祖巍巍之功勋,为联络洪门总机构。“建祠地点原拟在广东省城先建,随在上海建立。旋以粤局纠纷,碍于进行。此次议决向上海购地建筑。”会议公选黄任贤“为总干事,力任建祠组党,并理洪门报务及一切重要事宜”[4]50。

当时,海外洪门组党活动并非只有美洲洪门致公总堂一例,据目前所能查找到的记载还有:

(一)康洪章(1896-1958)的“新中国党”

康洪章原名梓纲,字白情,四川安岳人。1906年在当地加入哥老会。1917年入北京大学。曾是“五四”运动中著名的学生领袖。1920年获得资助,赴美留学,入加里福尼亚大学学习。在旧金山加入致公总堂。1922年筹组“新中国党”,其“经费来源,绝大部分由致公堂支给。由于华侨帮会的援助,一时‘新中国党’声名大噪”。“新中国党”还曾在欧洲的留学生中发展党员,但成效不大。曾有留学生收到康洪章寄去的“新中国党发展旨趣书”,“觉其命意尚佳,而党纲殊欠斟酌,方法也未具备,故尚不愿加入”或“抱怀疑态度,不敢贸然苛(苟)同”[7]。1923年出席“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的康洪章,在会上提出“要求承认新中国党为洪门政党之一员,即遭加拿大致公堂代表张锡敦及大会大多数代表反对,故此提案未被通过。”[8]1924年8月康洪章因原先所受资助中断回国,这个党便顷刻瓦解。昙花一现的新中国党的短暂存在,说明当时组建华侨政党并非孤立偶然的现象。

(二)司徒美堂组党活动

司徒美堂的组党活动见于窦爱芝著《中国民主党派史》。书中说,司徒美堂“于1921年从美国到香港进行组党活动。结果却遭到了失败。但他仍不气馁,又从香港回到美国,继续酝酿组党”[9]。仅此数语且语焉不详,不仅难以就司徒美堂与美洲致公总堂的组党活动的关联作出判断,且无法从司徒美堂本人或其他相关史料和回忆文章中得到必要的佐证。至于司徒美堂是否参加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就现在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还没有见到司徒美堂出席大会的记载②。

四、致公党领袖人选的确定

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议决组党,当时只是把改堂为党提到日程来,还来不及明确选择由谁来担当党的领导人(总理)。这对于正在国内酝酿组建新党的陈炯明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机会。早在1921年12月间,陈炯明就曾向到访广州的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明确表示:“国民党的纲领是不够的”,中国“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社会主政党”[10]。不过当时陈炯明与孙中山在北伐问题上虽然产生分歧,但还没有公开决裂,所以组党一事只是在酝酿之中。1922年“6·16兵变”之后,陈炯明在“重回广州执政时,即拟组织新政党,冀求以政治和平方法,以贯彻其联治统一的主张”,并邀请“联治派”国会议员褚辅成南下广州,“密议起草党纲”③。组党事宜,如在弦之箭,蓄势待发。所以,陈炯明在闻讯五洲洪门恳亲大会议决改堂为党信息后,即于1924年2月指示他的亲信马育航致函黄三德,表达组织华侨政党的意愿。该函说,国共两党,“皆无当于建国之任。吾人未敢自菲薄,此后救国与建国之责任,不能不仍引以自负。基此意志,乃有运用大党之必要。老兄(指三德)领袖侨胞,主持党事,当亦同具此种热心于宏愿”[3]48。洪门组党原本是为了参与国内政治,回国发展,担当“救国与建国之责任”。黄三德虽然是“领袖侨胞”的洪门大佬,但由于长期侨居海外,对国内的政治生态环境和人际脉络的把握与驾驭,与陈炯明相比,客观上存在一定差距,所以此时马育航的信函,正好契合黄三德的心意。毕竟黄三德曾任粤军总司令部顾问,两人“当民国初年时候,在它城夜话”,有过彻夜长谈,黄三德深知“老友心期”,并寄希望于陈炯明“为洪门再建功勋”④。1924年10月美洲致公总堂换届,黄三德连任总堂盟长,黄任贤任会长,朱逸廷、朱仲辑任秘书。陈炯明与致公总堂联系组党一事,正是在黄三德连任盟长期内。于是,在黄三德的支持下,陈炯明在美洲的组党活动有了一条“绿色通道”。

而与此同时,上海致公堂已经“与唐绍仪接洽,故有拥唐为总理之说”[6]919-920。唐绍仪(1860-1938),字少川,广东香山人,1874年官费留学美国。1881年归国后在天津税务衙门任职,后被派往朝鲜办理税务,为清政府驻朝鲜大臣袁世凯的书记官和得力助手。辛亥革命时充当袁世凯内阁全权代表与民军全权代表伍廷芳在上海举行议和谈判。1912年3月,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任第一任内阁总理,赴南京组织新内阁,为标榜政党内阁加入同盟会。6月因袁遇事专横,愤而辞职,在上海与人合资创办金星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任董事长。1917年被孙中山特任为中华民国军政府财政部长(未就职)。后为中华民国军政府七总裁之一。1919年充任南方政府总代表与北洋政府举行南北议和。1922年黎元洪复任总统,提名为国务院总理,因遭直系军阀反对,未能就职。(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寇侵占上海、南京,曾计划让其出任伪职,未成事实。1938年9月30日在上海寓所被军统刺杀。)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形势发生了变化,并直接影响到正在进行中的致公堂组党活动。“致公堂分子之稍具政治思想者,咸欲趁时组成政党”[6]901-902。上海的唐绍仪一面“分头派人向各埠民党疏通,举唐氏继任总理,同时又运动各埠致公堂举唐氏出而主持。惟是致公堂分子多有不满于孙党,今见唐氏欲合两派一炉而冶,遂多拒绝唐派之运动”[6]901-902。唐绍仪得陇望蜀不成,反而使自己失去致公堂内部不少的支持者。

此时的“金山派决另树一帜,于是拥陈之议以起”。由于“金山总堂,素为五洲致公堂之领袖,自然有历史上之信仰与基地”[11],因此,较上海派相对占有优势。而陈炯明先期派出的赴美洲联络侨胞,游说组党的陈应权,叶少石也于1925年2月28日抵达加拿大首都维多利亚。“维多利亚致公堂各华侨,……遂于是日开全埠侨民欢迎大会。……大致皆主张结合华侨新团体,以应付国是,……乃即席议决要案五项:(一)华侨赞成联省自治;(二)举陈炯明为新党首领,组织政党;(三)筹助粤军饷项;(四)设立航空学校;(五)选派代表回国,征求陈氏同意”[11]。

五、陈炯明与致公党的结合

对于致公堂来说,改堂为党,除了具备有自己的政治纲领,明确的政治目标、严密的组织,以及严明的纪律等必要条件外,还需要一位旗帜性的人物以资号召,需要有自己的最具威信最有影响力和最有经验的领袖人物“主持党事”。1923年“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虽然通过党纲草案明确了政治目标,确立了筹备机构,但没有确定党的领袖人选,可谓有组织而无领袖。而陈炯明虽有一定声望,但此时已丢掉了军队和地盘,苦于无可依托的有力量的组织实体。最终促成致公党与陈炯明的结合,从而解决由会党向政党转型的关键,那是1924年的事。这里既有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也与海外侨胞所处的环境及其切身利益相关联。

其一,革命党人失信于华侨。革命党人曾长期向华侨宣传,只要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国,中国社会就会很快变成一个富强康乐家给人足的国家。但是,民国以来人们看到的是与此相反。而陈炯明由于早岁参加辛亥革命,在反袁护法斗争中起过重要作用,有过流亡和侨居海外的经历,做过一些有利于侨胞的事,尤以“漳州新政”、“粤人治粤”在美洲华侨中很有影响;“于是海外侨胞中,不满于孙者渐多,脱离民党者渐众,遂有新党组织。而旧日致公堂会员多数加入”,“然而,国民党派有组织有首领,新组之党有组织而无首领”。及至“陈孙分裂事件(6·16事件)华侨之有党籍者亦裂为陈孙两派。致公堂分子多与反孙派接近,颇有拥陈抗孙之拟议”[6]901-902。

其二,部分华侨对孙中山的三大政策疑虑重重。1924年1月,孙中山主持召开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完成改组国民党,实现以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为基础的第一次国共合作,但海外华侨对此反响不一。由于华侨大多数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或这些国家的殖民地,长期以来受到敌视共产主义的宣传和影响,对于共产党及其信仰的共产主义不甚了解甚至误解。华侨中各阶级各阶层尤其是资产阶级耳濡目染,很怕共产。因此,在部分华侨中对改组国民党,实行国共合作疑虑重重。乃至存在对立的认识,有云:“此次改组,是否改国民党为共产党?如为改成共产党,则华侨同志决不赞成”[12]。而陈炯明所倡导的联邦制共和国目标和“联省自治”的政治理念,对于长期生活在美洲的华侨和会党成员来说,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于是,不少华侨便转而支持陈炯明,这是不难理解的。

其三,“商团事件”在旅美华侨中造成思想迷乱。1924年10月发生的“商团事件”直接促成了陈炯明与致公党的结合。旅美华侨多为粤人,粤籍侨商,与家乡商界素来交往甚密,广东长期战乱阻碍了侨商在家乡的发展。所以,粤籍侨商对商团事件始终极其关注。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平息了商团之乱,虽然矛头是指向英帝国主义,但在平乱中广州居民大量死伤,当时并不为海外侨胞理解,加以陈廉伯、陈恭受等商团领袖“又以实行公夫公妻等谣言诬诋政府”[13],在华侨思想中造成迷乱。“华侨痛恨孙氏焚城,且试行共产……群致其希望于陈(炯明)氏也”[6]915。对此,香港士蔑西报在1925年11月16日的一篇评论文章中说:“报载三藩市之致公党已选陈炯明为其党之领袖,并通知陈选举的结果,请求陈早日就职。致公党原本不是一个政党,是美洲华侨所组织最大的一个秘密会社,叫致公堂。在广州西关屠城事件发生之前,致公堂一直是孙中山忠诚的支持者。现在陈炯明被选为该党的领袖,实不足奇,因为现在中国没有比陈炯明更为华侨所知而尊敬的人。”

六、党堂不分,既是特点,亦合规律

正是在广东革命政府两次东征间隙,陈炯明与致公党的结合,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1925年8月26日,中国致公党筹备委员会在旧金山《大同晨报》刊登《通告洪门全体人士书》[5],还在筹备过程中的致公堂已毫无悬念地明确陈炯明为即将成立的致公党领袖。紧接着,9月1日,驻美金山中国致公党总部同人发布《驻美金山中国致公党总部敬告广东父老昆仲书》中发布“我致公党领袖陈公竞存”这一信息。在“所望全粤父老子弟作箪食餬浆之欢迎,为飞蒭挽粟之輸将”,支援陈炯明粤军继续与孙中山对抗之后,更着意表达:谋求在广东发展党员,建立组织。书中说:“本党应时势之需求,为救国之运动公布党纲,征求党员……誓拥护陈公竞存……实行联省自治,具此志愿,百折不挠。用敢敬告广东父老昆仲,广东省广东人民之广东也。”“本党本致公之精神,即民治之精神,以从事政治活动,希望全粤父老昆仲,将本党党纲政纲,加意而研究之,发扬而光大之,于内地省会州县,组织致公党机关,宣传主义,示民表率。则将来‘致公党’三字流芳百世,与民国同庥”。观此,陈炯明在致公党领袖地位已确定无疑。

1925年10月10日,五洲洪门第四次恳亲大会在旧金山召开。来自美洲各地,香港、澳门和上海等地的致公堂组织代表参加了会议。大会的主要内容:决定以洪门致公堂为基础,组织华侨政党,定名为中国致公党;通过《致公党同人救国主张》为党纲;推举陈炯明、唐继尧为党的正副总理。这次恳亲大会实际上也是中国致公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会议结束,即由朱逸庭、陈浩孙、林荣石、朱仲缉等署名给陈炯明、唐继尧两人发出正式推举证书,由陈应权携书回国交呈陈、唐两人。

1926年2月陈炯明将致公党的活动中心从三藩市移到香港。中国致公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召开,宣告了中国致公党的成立,标志着华侨政治力量的新崛起⑤。但由于洪门致公堂之间有较强的独立性,大会关于改堂为党的决议,未能在海外各地洪门团体中普遍实行,“初建时的致公党实际上是海外各地洪门侨团的一个联合组织。虽然有号称四十万党员,实际上这些成员仍隶属于五大洲的洪门团体”[14]。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形成了党堂不分,党即是堂,堂即是党,党堂并存的二元格局。这种旧会党的痕迹在新政党体内残留的现象,在上世纪30-40年代各民主党派创建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但却是中国近代政党形成过程中普遍存在的,如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及中华革命党都有着深深的会党烙印。这是因为政党原本是近代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的产物。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充分决定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中国资产阶级虽然有反封建的愿望,但缺乏与之相应的力量,所以资产阶级在反封建斗争中一是借用现成的有一定战斗力的会党组织;二是向会党注入西方的政治理念,提升他们的觉悟。然而,无论是“借用”或是“注入”,限于历史和阶级局限性,资产阶级还是很难对会党进行彻底的改造。这就决定了致公堂“改堂为党”的命题,自始就不是指创建一个现代意义的政党,而是在会党基础上向政党转型;不可能完全是以新代旧,而是新旧杂陈;也不可避免地会在新型政党的躯壳中,掺杂有旧会党的因素,并注定“改堂为党”是一个不断“去会党化”的长期过程,直到1931年10月致公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才完成现代政党基本要素的建设。

一个政党的形成,必然有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基础,政党特色的形成和巩固也一定有它的历史成因和进程,并由此决定它的价值和生命力。1925年中国致公党的建立及其建立过程中形成的党与堂这一历史渊源,和党堂并存、堂党不分的格局,既是早期致公党的特色,也是今日致公党进行海外联谊的特殊渠道和独特的优势与资源;坚持凝聚“侨”“海”之心,汇集“侨”“海”之智,发挥“侨”“海”之力,维护“侨”“海”权益的工作思路的历史由来和依据。同时,致公堂的改堂为党,可以说还是合乎近代中国政党形成的一般规律,一个可以追溯到从会党向政党转型全过程的例证,并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度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一份不可多得的教材。这也许是我们今天(2015年)纪念中国致公党建党90周年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该办事处全称为“致公堂实业筹办处”,地点在广州省城长塘街63号。

②据洪门机关美洲金山致公总堂.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各区代表芳名列”,司徒美堂不在其中,其所在的纽约总分堂代表为梅宗炯。美洲致公总堂代表为黄三德、黄任贤、朱逸廷、陈浩孙、黄杰、康白情。详见《五洲洪门第三次恳亲大会代表团修订联络根本章程》大中华民国十二年十月十日(1923年10月10日)。

③香港《华字日报》1922年10月19日。褚辅成(1871-1948),日本东洋大学高等警政科毕业。辛亥革命后,曾任浙江省议会议长。主张“联省自治”。

④黄三德祭奠陈炯明挽联全文为“为洪门再建功勋,是老友心期,岂料中途遽撒手。当民国初年时候,在它城夜话,不堪往事溯从头”,载陈定炎主编《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下),第973页。台北:李敖出版社,1995年。“它城”,亦称佗城,即今日广州。秦时,赵佗(-前137年)为南海郡龙川县令。秦亡,赵兼并桂林、象郡,自号南越武王,城广州。汉高帝11年(前198年),遣陆贾使南越,立佗为南越王。

⑤今尚未查找到“一大”领导核心成员的名单。但有一张留存的《驻美金山中国致公党总部开幕全体职员摄影》(1925年10月10日),可作参考。该“摄影”正中高悬两块匾额和一幅照片,分三层,依次为《正大光明》(上)、《致公党总部》(中)和《陈炯明》像(下),之下为合影,共26人,分两排,各13人。第一排就座的(左起)有:黄神杰、王孙卓、叶少石、朱仲缉、林荣石、朱逸庭、陈浩孙、黄三德、易绮西、雷一青、薛北胜、梅振文、胡维林;第二排站立的有:汤基、何春霖、陈启照、林荣泰、陈文楼、邓宽、朱昌昱、金谷子、陈典恺、甄玉光、王欢、甄亦和、陈观光。合影中成员是否就是领导核心成员,有待查证,但致公党总部作为政党的领导机构,是肯定的。这26人中,黄三德、陈浩孙、朱逸庭、林荣石、朱仲缉等多次出现在1923年、1925年两次五洲洪门恳亲大会的相关活动记载,作为领导核心成员可能较大。而叶少石乃是以陈炯明代表身份参加“一大”活动。照片中未见司徒美堂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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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尚晓轩.双清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679.

[14]黄鼎臣.回忆“三大”,继往开来[J].致公通讯,1990(7):3-5.

(责任编辑:周凤)

作者简介:陈昌福(1935-),男,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原副院长,教授,致公党上海市委会原副主委。

收稿日期:2015-07-22

中图分类号:D66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11(2016)01-0019-08

DOI:10.3969/J.ISSN.1672-0911.2016.0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