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繁露》词语探源述评

2016-03-20 11:19
东方论坛 2016年6期
关键词:程氏词义语音

周 翠 英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演繁露》词语探源述评

周 翠 英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演繁露》写作目的之一,就是考证名物,对经书、史书及其他典籍中的疑难词语进行解释,为读者排疑解惑。因而,《演繁露》一书涉及文字、音韵、训诂之处颇多。该书通过词形、语义、语音来探求词语源头,在古音古义的辨正考讹中揭示文字的发展变化,补充字典语词及义项之不足,为古代汉语研究留下了非常丰富的语料。

《演繁露》;词形;词义;语音;探源

《演繁露》为南宋著名学者程大昌(1123—1195)所撰,程大昌“博极群书,古今之事无不稽考”[1](P12861),《演繁露》就是他“无不稽考”的结晶之一。《演繁露》刊刻后就受到时人追捧,同时代之高似孙、俞鼎孙对《演繁露》皆有极高评价,四库馆臣更称此书“名物典故考证详明,实有资于小学”。因此该书宋明时代多次颁于学校被当作教科书使用,明人编纂的《永乐大典》中亦大量引用其条目,《汉语大词典》引用的条目更是多达二百一十七条。至1949年止,为《演繁露》作序跋者仅笔者所见就有15位之多,可见其影响之大。遗憾的是当前学界对《演繁露》的重视不够,研究者就更少。

程大昌写作《演繁露》的真正目的是考证名物,对经书、史书及其他典籍中的疑难词语进行训释,其实质就是训诂,他的训诂方式很多,然尤喜溯源。“宋末言博学者,以王伯厚、程泰之并称。”[2](P538)《演繁露》不管解词还是纠谬都不乏独到见解,对保存或发展字音词义贡献很大,对阅读古籍、整理古籍、编纂辞书亦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本文拟从词形、词义、语音三个方面评述一下程大昌在词语探源方面的巨大贡献。

一、词形探源

因为古汉语是以单音节为主的词语文字,因而这里的“词形”实际上也是字形。

(一)“诞马”“但马”“䩥马”

文献中“诞马不得过二”中的“诞”写法有三种:诞、但、䩥。《演繁露》卷三“诞马”条,探求了“诞马”的本字及其意义,指出“诞”字当为“但”。程氏理由有三:一是《通典·职官十三》书“诞马”为“但马”,义为徒马,“有马无鞍,如人袒裼之袒”;二是《北史·王琼传》太保广平王怀以诞马并乘鞍与王琼,知诞马即但马也,此处“诞马”与“乘鞍”并举,程氏认为“诞马”当为“但马”,即只是马,无乘鞍;三是《酉阳杂俎》“但马在车后”不曰“诞马”,因为“马在车后而名但,知无乘具以备阙也”①凡未单独标注出处者皆见《演繁露》,下同。。

程氏的论据非常充分,以致马端临《文献通考》、方以智《通雅》、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皆完全采用程大昌之观点。当然也有不同意程大昌观点的,反对者有二人:明代王世贞和顾起元。方以智《通雅》言: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引大昌作袒马,谓其非是”[3](P27),顾起元在《说略》中原文收录了王世贞的观点。然方以智对王世贞的观点坚决地予以否定:“大昌所载原不作袒。”[3](P27)细读《弇州四部稿》发现《通雅》否定的并无道理,因为王世贞并非把“诞马”误作“袒马”,而是认为程大昌释“诞马”为“但马”的论据即“有马无鞍,如人袒裼之袒”不对,他认为“诞马”并非不施鞍辔,因为“今却有鞍辔如常而毡覆之”。[4](P11)王世贞的看法是有根据的,《宋史·仪卫志》:“诞马,散马也。……哲宗元佑七年,太常寺言:诞马,按《卤簿图》曰:旧并施鞍鞯,景佑五年去之。昨纳后,诞马犹施鞍鞯。今欲乞除去,仍依《卤簿图》,用缨、辔、绯屉。”[5](P3469)

其实文献中“诞马”还有一种写法“䩥马”,唐代《大唐开元礼》皆书“诞马”为“䩥马”,《辽史·国语解》认为“诞马”当作“䩥马”,曰:“今本皆作诞,误。”[6](P15)《辽史·国语解》注“马不施羁勒曰䩥”[6](P15),然其义与“但”“诞”近。按,“䩥”不见于《说文》,最早见于《玉篇·革部》,然词义并非“不施鞍勒”而是“马带”或“鞮(用兽皮制的鞋)”,作为“不施鞍勒”义当是后起。因为《玉篇》及其以后的历代字书皆未出现此义,如《广雅·释器》《龙龛手鉴》《广韵》《古今通韵》《钦定音韵述微》《太平御览》皆释“䩥”为“马带”,《类篇》和《集韵》有“马带”和“鞮”两个义项。

检索《四库全书》,书“诞马”者最多,最早出现在梁沈约的《宋书》中,其后的《魏书》《隋书》《北史》《南史》《新唐书》《宋史》及其以后的史书多作“诞马”,共有137个匹配。其次是“䩥马”,有31个匹配。“但马”的写法最少见,宋代以前惟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书“但马”。程氏证明“诞马”为“但马”的证据之一是《通典》卷三十一中书“但马”,然此书卷八十六、一百七皆书为“䩥马”,共计五次。可见他的这个证据站不住脚。“但马”“诞马”“䩥马”各有道理,程大昌观点从词义上讲并无错误,因而多数学者都赞同他的观点,然从其初始文献上看,其源头当为“诞马”,而非“但马”。《正字通·言部》:“诞,放也。”这些马是未工作的备用马,因而“放诞”不受约束是其主要特点,并非一定“不施鞍鞯”。

(二)“珓”“校”“筊”“”

词汇与社会关系最为密切,词汇产生或消失的速度也是语言要素中最快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王力在《龙虫并雕斋文集》中总结了古语死亡的四种原因:第一是古代事物现代已经不存在了;第二是今字替代了古字;第三是同义的两字竞争,结果是甲字战胜了乙字;第四是由综合变为分析。词语的消失或替换导致后人阅读文献非常困难,王力认为找到消失或替换的词语对于阅读古文献和研究词语演变有重要意义。《演繁露》正是利用散见于古代文献中的异文进行词语探源,寻找历史演变过程中的被替换的词语。

“珓”是古代用于占卜的工具,而《演繁露》卷三“卜教”条认为“珓”的词源为“教”,字形经历“教”“珓”“校”“”四种演变方式。语言的使用者及其使用情况十分复杂,在语言运用的过程中,人们总是会根据自己的受教育程度、生活经历对所见到的事物展开联想,按照个人的思维规律和认知方式确定新事物的命名角度,并在已有的语言材料基础上称说词语,就像人们对“珓”这个占卜工具的认识一样,异时异地的一般人并未深究这种占卜工具命名的缘由及其真正含义,而是根据自己所见分别加以称说:野庙之巫用木头或竹子占卜,于是有了“校”“筊”“”的命名;更为讲究之人“择蚌壳莹白者为之”,于是就有了“珓”的命名,字虽从“玉”,未必真玉,正像“珠、玑、琲、珕”等从“玉”的物品“其实蚌属”一样。当然也不排除个别财大气粗之人用玉制作但主要用于把玩而不是用于实战。新的字形出现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最早的“教”字湮没不见,同时由于“珓”字从玉,符合人们的审美意识,因而在竞争中取得胜利。卷三“卜教”条列举了文献中“杯珓”之“珓”的异文:《义山杂纂》曰“神掷校”,《唐韵·效部》和《广韵·效部》所收为“珓”,《荆楚岁时记》曰“秋社拟教于神”,《石林燕语》“高辛庙有竹杯筊(),以一俯一仰为圣筊”①《演繁露》只出现“筊”“”等字,但未给出文献,此条及下条文献由笔者补。,宋李昉等《太平御览》“掷教于社神,以占来岁丰俭,或拆竹以卜”。对于“珓”“校”“”这几个字形,程氏认为是后人根据占卜所用材质之变化而臆想出来的,其原始名称当为“教”,《荆楚岁时记》就写“珓”为“教”:“‘秋社拟教于神,以占来岁丰俭。’其字无所附并乃独书为‘教’,犹言神所告,于扬掷乎见之也。”上文表明“拟教于神”是向神讨教,希望得到神的指引以顺利达成某事。

按,“珓”最早见于《唐韵》,“珓者,杯珓也,以玉为之”。《广韵》同,接下来的《集韵》和《类篇》则不说材质,单说用途“巫以占吉凶器者”,意味着他们也意识到这种器具并不一定以玉为之。《说文》《玉篇》皆未收“珓”字,因而程大昌认为自汉至梁之文献“皆未有此珓字”并推定其为后人“意撰”是有充分根据的。《韩集举正》是一部专门校理《昌黎先生集》的著作,其中录存中唐至南宋初年文献多达九十余种,出校异文上万条,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韩愈诗“手持杯珓导我掷”,《韩集举正》言“杯校,蜀《广韵》出杯珓字,谓古者以玉为之。《朝野佥载》亦作杯角,角与校义近,魏野有《咏竹校子》诗,只用‘校’字,《荆楚岁时记》又作‘教’字用”,宋王伯大重编《别本韩文考异》持相同意见。方以智亦在《通雅》中对“珓”字作了很好的辩证,虽文字不同,但观点和大昌一致:“卜筊当为卜教,或作杯珓。《演繁露》言‘杯珓用两蚌壳或以竹根,《义山杂纂》曰‘殢神掷校’是也,各书无‘珓’字,《荆楚岁时记》曰‘秋社拟教于神’,《石林燕语》‘高辛庙有竹杯筊,以一俯一仰为圣筊’,《说文》:筊,竹索也。大昌作珓。”《御定康熙字典》完全照搬了《演繁露》的文字,《汉语大词典》亦用《演繁露》的观点,同时指出“杯珓”亦作“珓杯”。

程氏为“珓”的词义找到了源头,找到了这种占卜工具的命名理据,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古人占卜的原因,为我们阅读古文献扫清了障碍,对词语探源、词典编写亦具有重大意义。遗憾的是“校”的“珓杯”义至今未被字典或词典收录,希望将来编纂词典可据此加以补充。

(三)“投”“头”“骰”

《演繁露》作为笔记类著作,对词义的解释可以跳出具体文献的限制,从历时角度揭示文字及其词义的演变。卷六“投”条,对作为博彩工具的“投”的各种名称变化的探讨就是如此,程大昌从不同文献对“投”“头”“骰”进行辩证,认为三者有源流关系。关于这三种写法,唐代李匡乂《资暇集》探讨过,他认为“诸家之书骰即股字尔,不音投”,并引用《史记》原文及其注释,很坚决地否定了“头”和“骰”这两种写法:“蔡泽说范睢曰:博者或欲大投。裴注云:投,琼也。则知以玉石为投掷之义,安有头、骰之理?”[7]词义的发展变化非常复杂,李匡乂对后世存在“头”和“骰”两种写法没有深入探究就简单地予以否定,不够严谨。宋曾慥《类说》及丁度《集韵》从之。《演繁露》则从两方面深入探讨其名称演变源流:

一是从同音词角度探求,即“投”“头”“骰”。“投”本是这种博彩的动作,后转呼为“头”“骰”,“头者总首之义”,《演繁露》解释了“投”转写为“头”“骰”的道理,“头者总首之义”,是从取胜意命名,即掷得五个“黑”或“白”者取胜;“骰”是从材质命名,唐世“镂骨为骰”“而字直为骰,不复为投”。这样的解释显然比李匡乂更胜一筹。清胡鸣玉撰《订讹杂录》也赞同程大昌看法,认为李匡乂观点不正确:“诗家之书骰皆音头,注云博齿。惟《集韵》有与股通用之说,不得遽以投字为正,而废骰字。”

二是从博具的材质探讨,即“五木、琼、橩、玖、骰”,这是“投”的另外名称,也是《演繁露》“投”条标题自注部分。“投”这种博彩游戏的工具多“斫木为子,一具凡五子”,故名五木,“橩”则是做这种木质博具的树种。这种博具后世又转用石、玉、骨等材质,故《列子》谓之投琼①晋人张湛《列子注》:“唐时投琼,唯‘幺’点加红,余五子皆黑色。”,《唐律疏议》谓之出玖②《唐律疏议·杂律·博戏赌财物》:“‘停止主人’,谓停止博戏赌物者主人及出玖之人,亦举玖为例,不限取利多少。”。实际上,“琼、玖”都是美名,未必真用玉也。但“五木、橩、琼、玖”四者皆单以博具材质命名,所以生命力并不长久,惟“骰”既表明材质,又与“投”之音相同,故在竞争中获胜。至此,名称和实质得到统一,“骰子”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李匡乂认为“诸家之书骰即股字尔,不音投”,显然是因其并未深入探究“投”这种博具演变、源流的结果。

每一个词语的出现之初都有一个名称获得的问题,学界称之为音义结合说。词的命名是给一个词义寻找一个恰当的表达形式,有了这个表达形式就意味着一个词的正式形成,也表示一个特定的词形与特定的概念内容相结合而成为一个独立的语言单位,但是能否稳定下来,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探讨词的命名过程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溯源过程,因为用什么词形表达什么概念并无定规,而是人们主观选择的结果。“投”这种博具历史上曾经出现“头”“骰”“五木”“琼”“橩”“玖”“骰”等多种形式,但最终以“骰”这种音形义留存下来,就充分说明了上面的观点。

二、词义探源

《演繁露》中,不少词义的解释是通过揭示词语出现的初始文献实现的。这是因为,事物命名之初往往是有理据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当初命名的理据往往湮灭不见。程大昌显然深谙此理,并能熟练广泛应用此法。

(一)“谖草”:草名

《演繁露》卷二“萱草”条,程氏看到唐陆德明《释文》把《诗经·卫风·伯兮》中“焉得谖草,言植之北”的“谖”注为“萱草”,产生了疑问。他认为“凡字必从其类”,“萱当从草”,而“谖”舍草从言,甚是可疑。程氏查阅《说文》,发现“萱”本作“蕿”,然后得出结论:“自唐明皇改古文,代以今字,乃讹‘蕿’为‘谖’耳。”

按,《说文解字》视“萱”为“藼”异体字:“(藼)令人忘憂也。从草憲聲。《詩》曰:‘安得藼草?’蕿,或从煖。萱,或从宣。况袁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言:“令人忘忧之草也。见毛传。藼(萱)之言谖也。谖,忘也。从草憲声。况袁切。十四部。诗曰‘安得藼草’,卫风文,今诗作‘焉得谖草’。”《说文解字》释谖为诈:“(谖)诈也。从言爰声,况袁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言部·谖”引《公羊传》证明谖有“诈”和“忘”两个解释,后者是“藼”的假借,同时也认为许慎引用的“安得藼草”“盖三家诗也”,并不是毛诗的写法。即三家诗写作“藼草”,毛诗写作“谖草”。

《四库全书》中一共有98处提到“焉得谖草,言植之北”这个句子,而关于“谖”的词义,大体有两派意见。一是草名派,这种主张从许慎始,汉儒郑玄与许慎同其释而异其文,笺曰“忧以生疾,恐将危身欲忘之”。许是许慎看到的《诗经》是“安得藼草”?如是这样,那么“谖草”当为“萱草”。陆德明同意许慎的意见,“谖本又作萱,况爰反,《说文》作藼,云令人忘忧也,或作蘐”。宋戴侗撰《六书故》:“(谖)别作萱、藼、萲、蕿。”宋姚宽撰《西溪丛语》卷上:“《说文》,芦、萱、蕿、萲,皆一字也。”前面提到的段玉裁也属这一派。二是非草名派,一般认为此派始自毛传“谖草令人忘忧”,但毛传并未明确说谖草不是草名。明确提出谖草不是草名的是孔颖达,正义曰:“谖训为忘,非草名,故传本其意言焉。得谖草,谓欲得令人善忘忧之草,不谓谖为草名。故《尔雅·释训》云:谖,忘也。孙士引诗云:焉得谖草,是谖非草名也。”明陈耀文撰《经典稽疑》继承了这一说法。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对两派的意见作了总结,进一步肯定“谖草”就是一种草:“毛传云谖草令人忘忧,孔疏申其意,以为谖非草名,引《尔雅·释训》及孙氏注证之。然据传文义,明是以谖为草,《释训》:‘萲、谖,忘也。’郭注云‘义见《伯兮》《考槃》诗’又明是。《伯兮》字作萲,《考槃》字作谖矣。若非草名,则释谖足矣,何必兼释萲乎?又《说文》引诗作藼草,云令人忘忧草也,或作蕿,或作萱。韩诗亦作萱草,薛君云萱草忘忧也。则以谖为草名,先儒之说皆然,孔安得独为异乎?”

程氏以语音为基础以文献为证据得出“谖草”即“萱草”的结论。词形、词义和语音实际上是分不开的,此条以音索形,通过探求“谖草”之“谖”的本字证明了“谖草”就是一种草,“谖”这个字形本当从草。他这种“古今事靡不考究”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二)“行李”:使者

行李,南宋至今皆指在旅行或行动中所携带的物品,但这并不是最初的意义。《演繁露》卷一“行李”条对“行李”之“李”词义作了深入探究,为“行李”词义的来龙去脉作了详细诠释。程大昌先引用《左传》中对“行李”的使用,得出“行李当为使人”的结论,接着程大昌引用唐李涪的观点说明李涪“行李”当为“行使”的观点之误,理由如下:一是《左传·昭十三年》中杜预把“行李”注为“行理”,即“使人通聘问者”[8](P1940);二是“古字多通用,理、李同也。”

按,程大昌此处的解释证据充足、逻辑严谨,但稍嫌迂曲。有人认为李涪的“‘使’字山下安人,人下安子”指的是“吏”的古字,使、吏古通用。“行李”即“行吏”,理、吏亦通,二者上古音是来母字,《广韵》中,“理”良士切,来母止韵上声,“吏”力置切,来母志韵去声,两字古音相同,中古音相近。[9](P93)

“行李”又作“行理”,清郝懿行《证俗文》卷六:“古者行人谓之‘行李’,本当作‘行理’,理,治也。作‘李’者,古字假借通用。”《管子·法法》:“舜之有天下也,禹为司空,契为司徒,皋陶为李,后稷为田。此四士者,天下之贤人也。”尹知章(669?-718?)注:“李,古治狱之官。”《楚辞·离骚》:“吴令蹇修以为理。”蒋骥注:“理,媒使也。”[10](P43)《汉书·胡建传》:“《黄帝李法》曰:奸人者杀。”颜师古注:“李者,法官之号也,综主征伐刑戮之事也,故称其书曰《李法》。”《广雅·释言》:“理,媒也。”[11](P15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木部》:“(李)李果也。从木子声,良止切,一部。古李理同音通用,故行李与行理并见,大李与大理不分。”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颐部》:“李,叚借为理。”

唐代开始“行李”的词义发生转移,由最初的往来两国之间的使者发展为往来使者随身所带物品及行程、行踪等,最终“出行所带物品”义取得胜利,一直使用至今,如唐元稹《叙诗寄乐天书》:“有诗八百余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自笑冗乱,亦不复置之于行李。”词义的发展变化有三种途径,一是词义扩大,如“菜”由“草之可食者”至一切可以食用的肉蛋类;二是词义的缩小,如“宫”由一般老百姓住宅到皇帝的住宅;三是词义的转移,“行李”意义的转变就是此类。宋代词义已经转移,读古书已有困难,故程氏及时进行辨证溯源。

(三)其他

《演繁露》卷二“筌蹄”条中,对“筌”“蹄”进行了精准的解释,揭示了“筌”和“蹄”的本初意义:捕鱼的鱼笱和捕兔的兔网。有了本初意义,其引申义“篮子”和“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工具”这个义项的出现就顺利成章了。“筌”就是“鱼笱”,“蹄”就是“系蹄”,“以绳为机,縻系其蹄也”,即用绳子绑住野兽的腿或足部。“得兔者忘蹄,得鱼者忘筌”,这句话出自《庄子·外物》,陆德明《释文》解释“蹄”为“兔罝也,又云兔弶也,系其脚,故曰蹄也”。成玄英《庄子注疏》释“蹄”为“兔罝也,以系系兔脚,故谓之蹄”。“蹄”实为“系蹄”之省,《庄子》中的“系蹄”因文句对仗需要而省作“蹄”,而由于《庄子》一书的影响力“系蹄”就被“蹄”代替,全称反而不常见,以致后人无法顾“蹄”之名而思义。程氏所解不虚也。

古人把“面”称为“大宅”,乍看很是不解。《演繁露》卷六“大宅”条,程大昌引《黄庭经·天中》梁丘子注曰“以眉目口之所居,故为宅”,让我们恍然大悟。《文选》载枚乘《七发》:“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既曰阳气自眉宇而上满于大宅,即必在两眉之间矣。程大昌曰“以李善之博,而不详大宅所出,惟五臣注刘良曰‘大宅,面也’”。

《演繁露》卷七“方寸”条,时人认为“方寸为心”最早是由徐庶所用:“徐庶母为人所执,曰‘方寸乱矣’。”但是程大昌引文说明“方寸为心”的用法最早出现在《列子》:“《列子》已尝曰:‘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续卷四“婿乘龙”条,解释了称女婿为“乘龙”的原因:“桓焉两女嫁李元礼、孙隽,时人谓桓氏两女俱乘龙,言得婿如龙也。”

博学的程大昌通过给出初始文献的方式来解释疑难词义的范例,在《演繁露》中还有很多。掌握词的理据,对于快速掌握词的意义,显然帮助巨大。

三、语音探源

语音探源主要是指通过语音的溯源探流解释词语的本来意义。每个汉字是由形、音、义构成的整体,这三者彼此关系密切,既互相联系又互相制约,读音正确如否关系到词义正确理解与否。然随着社会的发展、时间的推移,不少语音由于口口相传而发生讹变,人们已经很难辨析其本来读音和意义了。因而古代学者都非常注重正音,尤其到了宋代,随着《广韵》《集韵》等大型韵书的出现,正音风气愈加浓厚,而且语音标准与否亦是宋时做官的一个重要条件,《青箱杂记》就记载了一个叫刘昌言的官员因“操南音”而终遭罢免的事情。汉字经过数千年的使用和发展,到了宋代多音多义现象极为常见,如何正确理解汉字音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而不误读误解,是宋代笔记中经常探讨的训诂学问题。宋代学者不仅精通经学义理,同时亦擅长考据、辨正经书、章句文字,他们乐于纠讹正误,自叙己说,其中在语音方面有不少创见,宋代是中国音韵学发展的重要时代。

中国很多古音学著述已经亡佚,然《演繁露》和宋代的其他著作保留了不少古音,他们的语音探源和语音训诂开启了古音学研究的序幕。程大昌博学、笃学,不仅对于名物典故考证尤为详明,对读音也十分重视。他的语音方面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生僻字直接在行文中用反切注音,这对保存宋时的实际语音有着重要意义;二是对某些字词读音进行考辨分析,找到原始读音,这对于词语的探源非常有利;三是记录南宋各地方音及其通语和方音之间相互影响和渗透。这些宋代语音现象对于研究和了解宋代语言意义重大,本文主要就第二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折俎”

在卷四“折俎”条中,程大昌曰:“今列郡会客,有不供食馔而准价以饷者,书辞例云‘折俎’,误也。折俎之折,音舌,言破碎也。今之折价而饷者,其读如浙,言价与馔相当也。”其中,“不供食馔而准价以饷者”,就是会客时不提供饮食而提供折合成一顿饭的钱。“折”是多音字,程氏认为读如“舌”之“折”,义为破碎,与“折俎”义不合,当读如“浙”,“言‘价’与‘馔’相当也”。

明王夫之云:“一字而发为数者,其原起于训诂之师,欲学者辨同字异指、为体为用之别,而恐其遗忘,乃以笔圈破,令作别音,而纪其义之殊。若古人用字,义自博通,初无差异。今为发明本义应尔,晓者自可曲喻,以省支离。”[12](P55)由此可以看出,王夫之认为一字多音是由于词义繁衍而导致读音的增加,或因词性不同而引起读音的变化,这又叫“四声别义”。汉字经过几千年的使用和演变,形音义都有了发展变化,字形有正体、俗体和异体等;字音有本音、又音或歧音等;字义有本义、引申义或假借义等。于是便有了俗字、异体字、多音字、同形字、假借字等纷繁复杂的汉字现象,这些现象的存在导致文献阅读极容易发生误读误解。程氏纠正“折俎”之“折”的读音,使得“折俎”之义更加明确,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读者的错误理解。

(二)“徐吕皮”

“徐吕皮”一词,出现在《演繁露》卷一:“今使北者,其礼例中所得,有韦而红,光滑可鉴,问其名,则徐吕皮也。问其何以名之,则曰:‘徐氏、吕氏二氏实工为此也。’”这个词,《现代汉语大词典》没有收录,然而它在宋辽时代的商业贸易中经常出现,不过其真正含义,宋时就不能为人正确理解了,当时不少人认为徐吕是擅长制造某种皮的工匠,但程氏凭借其渊博的知识直觉感到这个说法不确,他通过查阅宋人武珪撰《燕北杂记》得知契丹人喜欢用黑斜褐里皮做靴子,而黑斜褐里皮就是回纥野马皮,加工后又称为红虎皮,“用以为靴,骑而越水,水不透里,故可贵也”,继而用声韵知识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徐吕也者,‘斜喝里’声之转者也。”

按,《契丹国志》“诸小国贡进物件”中有“玉、珠、犀、乳香、琥珀、玛瑙器、宾铁兵器、斜合黑皮、褐黑丝、门得丝、怕里呵、硇砂、褐里丝”等,根据《演繁露》,斜喝里之皮色黑,其中的“斜合黑皮”即“斜喝里黑皮”之简称。喀什噶里编写的《突厥语大词典》中有“斜喝里”,突厥语中有其对音词suyur,释义为“其皮可制成雨衣”。另外查阅《广韵》我们得知“徐”“斜”同在“鱼部”。“徐”为“似鱼切,平鱼邪。鱼部”,“斜”为“似嗟切,平麻邪。鱼部”,而“喝里”读快了就成了“吕”。

翻遍四库全书,解释“徐吕”为“斜喝里”的只有程大昌一人,明方以智《通雅》、清厉鹗《辽史拾遗》等皆同意程大昌观点,后世著作均无条件采用。

(三)“鹘突”

“鹘突”一词,《演繁露》卷二曰:“《师友谈纪》云:‘钱穆父尹开封,剖决无滞,东坡朝次誉为霹雳手。穆父曰:敢云霹雳手,且免鹘鹭蹄。即俳优以为鹘突者也。’鹘突者,胡涂之反也。”

按,“鹘突者,胡涂之反也”,“反”,即反复之辞,谓“鹘突”为“胡涂”的同义词。从上文可以看出,“鹘鹭”即“鹘突”,“鹘突”即“胡塗”。然后用《释稗》的训释说明此类词的语音关系:“鹘者浑之入,突者暾之入,浑者浑之去,沌者暾之去也”,表明:浑与鹘、暾与突音近,阳入对转;浑(阳平)与浑(阴平)、沌与暾四声别义。此处又表明鹘突、浑沌意义相近,辗转可知“鹘鶟”“鹘突”“胡涂”“浑沌”“鹘鹭”五个词语皆为同义词。

从词的来源看这几个词的源头当为“浑沌”,古代传说中指世界开辟前元气未分、模糊一团的状态,后引申为模糊、不分明,指人则谓头脑不清晰、愚顽,这时可写为糊涂。“浑沌”最早出现在《鹖冠子·泰鸿》:“五官六府,分之有道;无钩无绳,浑沌不分。”《史记·五帝本纪》:“昔帝鸿氏有不才之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由于“浑沌”“鹘鹭”“鹘突”语音相近而成为同义词,然因“鹘突”难以从字形上“望文生义”而转写作“胡突”“胡塗”或“糊塗”“糊涂”“糊突”等字形,字义却一直沿袭。

(四)“辟兵”

《演繁露》卷七“辟兵”条载:“裴玄《新言》曰:五月五日集五彩缯,谓之辟兵。不解,以问伏君,伏君曰:‘青赤白黑为之四面,黄居中央名曰襞方,缀之于复,以示妇人养蚕之工也。传声者误以为辟兵。’予案,此即今人五月彩索也,今索合五色线为之。此之所言,乃自用缯,其曰四色为之四面,即是裁色缯为方片,各案四方色位而安之于衣,而黄缯居四色缯之中,以此缀诸衣上,以表蚕工之成,故名襞方。襞者,积而会之也。方者,各案其方,以其色配之也。今人用彩线系臂益文也。”

按,此条实际上是解释了“襞方”谐音“辟兵”的语音学根据,端午节人们用五色丝缠纸帛折成菱角方片,然后按一定方位(青、赤、白、黑为四方,黄居中央)缀于胸前,这种做法叫做“襞方”。从音韵学角度看,“襞”与“辟”同音,“方”古音bang,与“兵”音近,《广韵》中同属阳部:“方”,《广韵》府良切,平阳非,阳部;“兵”,《广韵》甫明切(《集韵》晡明切),平庚帮,阳部。

虽然《演繁露》把“襞方”(“辟兵”)之目的说成“表蚕工之成”,但实际上民俗中的“辟兵”初始目的是驱避阵亡将士鬼魂、防避兵灾。这个习俗由来已久,因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始终伴随着洒满将士血泪的战争史,无数兵士战死沙场,无所归者成为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民俗认为这些鬼魂会导致瘟疫,寻找替死鬼,因而成为人们最为惧怕的鬼灵,于是人们采用多种手段向死去的将士致哀,希望他们灵魂安息。不过随着时间的变化这种风俗转变为对现实生活的展示和对未来生活之祈祷,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有记载:“(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宋时人们已很难理解缠五彩线以“襞方”(“辟兵”)的含义了。程大昌的解释把“襞方”和“辟兵”声音联系起来,不仅使人明白了这个风俗的理据,而且为汉语史增加了宝贵的语音库资料。

(五)其他

《演繁露》中通过语音探求词源的条目除了以上所列以外还有不少,如卷一“服匿”,作者引用章僚《海外使程广记》和《齐杂记》中的文字,证明“服匿”就是“服席”。卷四“蝗”条解释了“蝗”和“横”的语音关系。程氏家乡徽州叫横虫,程氏引用《唐韵》“蝗一音横”得出结论:俗呼蝗为横,“不为无本也”。卷七“颂系”条,“颂”不容易理解,程氏直接引用了《汉书·刑法志》颜师古注:“‘颂’读曰‘容’。容,宽,不桎梏。”通过音训,解释了“颂”的词义。卷八“土部鱼”条,考察土部鱼当为土附鱼,俗称“土部”,盖是“土附”的声讹,是对“古无轻唇音”的例释。卷十一“胪岱”条,班固《叙传》中《郊祀志》曰有“大夫胪岱”句,《论语》中有“季氏旅于泰山”句,程氏直接引用颜师古注说明“旅”和“胪”声相近、义相同。卷十二“骨朵”条,记录了“骨朵”俗称“挝”,并从音韵的角度解释了二者之间的演变关系,认为“篙、挝皆音竹瓜反,通作簻,簻又音徒果反。簻之变为骨朵,正如‘而已为尔’,‘之乎为诸’之类也”,说明“挝”演变为“骨朵”的理据。

《演繁露》中语音探源工作具有突出的价值,它记录宋代语音现象,挖掘宋代以前的古音及其演变情况,并对之进行了可靠的考辨。这些考辨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宋代语音的某些特点,包括声母、韵部和声调诸方面,为后人对宋代音系特点及历代语音演变的研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

程大昌作为一位博学而严谨的学者,对于古书中的疑难之处进行的或简或繁的务求追根溯源的求证,不仅给我们阅读古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而且对完善汉语史和编纂字典辞书起到了重要作用。《演繁露》中记载的许多词语或义项《现代汉语大字典》或《现代汉语大词典》均未收录,这的确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希望此文的发表能引起辞书编纂者及有关方面对《演繁露》的关注。

[1]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 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3] 方以智.通雅[M].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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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杭世骏. 诸史然疑[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 李匡乂.资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 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 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0]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1] 王念孙.广雅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 王夫之.船山全书·说文广义[M].长沙:岳麓书社,1989.

责任编辑:潘文竹

Studies of Word Origins by Yan Fan Lu

ZHOU Cui-ying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One of the important purposes of Yan Fan Lu is to seek and verify the names of things, and to explain the diffi cult words in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istorical records in order to solve readers' diffi culties and puzzles. Yan Fan Lu studies Chinese characters, rhymes and exegesis. Cheng Dachang sought the source of characters, corrects the errors, and reveals the development and change of characters. It makes up for the lacks of words and meanings of dictionaries through the forms, meaning and sound of Chinese characters. Yan Fan Lu records extensive linguistic data, and has great values in studying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Yan Fan Lu; character form; meaning of words; speech sound; seek the origin

G256

A

1005-7110(2016)06-0041-07

2016-07-11

周翠英(1965-),山东青岛人,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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