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的快感生产：“爽点”“代入感”与文学的新变

黎杨全，李　璐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网络小说的快感生产：“爽点”“代入感”与文学的新变

黎杨全，李璐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摘要]“爽”成为当下网络小说最核心的要求，利用先抑后扬、金手指、升级与扮猪吃虎等手法，网络小说不断地营造着占有感、畅快感、优越感、成就感等“爽点”。读者群体的压力是网络小说追求“爽点”的重要原因，但在根本上，这与网络及其衍生的二次元文化所带来的沉浸体验、角色扮演与“YY”要求有关，网络小说前所未有地强调“代入感”就表明了这一点，在此意义上，网络小说成了数字时代的孤独个体“角色扮演”的文学形式，这让网络文学产生了不同于传统文学，特别是传统大众文学的某些新质，突出的表现就是“主角模板”这种写法的确立。总体来看，对“爽点”单一而迫切的追求，让网络文学的发展面临着困境。

[关键词]网络小说；快感生产；“代入感”；角色扮演

在网文圈中，网络小说又称“爽文”，它被要求最大限度地营造各种“爽点”，而尽可能地绕开那些“不爽”的“雷点”“毒点”与“郁闷点”。对网络写手来说，快感(“爽”)的生产与营造是小说写作最重要的任务，是其由“扑街”转变为“大神”的封圣魔法。在本文中，笔者尝试对这一重要而普遍的文学、文化现象展开分析，以揭示当下网络小说的叙事特征、意识形态征候以及数字时代文学的某些新变。

一、爽感类型与“爽点”营造

网络文学发展到现在，一个显著趋势就是对“爽”的要求非常强烈。一位写手这样写道：

在动手码字之前，首先要明白，我们写的是网络快餐。

作为非常纯粹的消遣用品，网络快餐最忌讳的就是玩人性，玩哲学，玩悲剧。你要这么写了，扑街后就别怪读者不懂得欣赏——谁有病上网找不自在？要陶冶情操，还不如去看古典名著实在点。

一个字，爽！

要爽，很爽，非常爽！这是快餐的生命线，也是点击收藏推荐的保证。[1]

这段话，一如当下网络文学的暴发户气质，没有任何矜持，赤裸裸的宣示，表明快感的生产成为当下网络小说最核心的追求，或者说，这正是数字时代万千写手的一份写作宣言。

那么，在网络小说中，“爽”——这一极具网络特色的阅读体验——具体包括哪些类型？又是通过哪些手法被营造出来？总体来看，网络小说主要呈现为这样几种“爽感”：

占有感主角获得宝贝、神器、功法、装备、经验、魔兽、宠物、钱财、人才、助手、美女/俊男，等等。“占有”既包括各种“物”，也包括各种“物化”的、只具有“功能性”的配角们。占有的方式要么是捡漏撞大运，纯属意外；要么是自身努力、“做任务”所得；要么是打败竞争者、抢夺他人。在第一种方式中，读者会“窃喜”、产生不劳而获的侥幸感；在后两种方式中，为了增强占有爽感，写手们需要在写作中不断强化“物”的存在感，一面强调其巨大好处，一面渲染获得的艰难，从而让“追文”的读者产生对“物”的“真实”渴望并不断内化。网络小说中盛行的打怪得宝、“送菜流”*“送菜流”，网络小说的一种写法，先把某个反派渲染得很厉害，然后主角战胜之，由此升级并获得诸多好处，在此意义上，这个反派就类似于专门送给主角吃的“菜”。以及主角征服所谓“冰山美女”“小龙女”等，都是充分利用了这一原理。这种本质上为自私与贪婪之心的占有欲在各种NP文(后宫文、种马文)中得到极致表现。

畅快感主要表现为主角的发泄、报复或战斗。过程是强力压制后的瞬间爆发，关键词是畅快与随心所欲，羞辱或轰杀对象往往是各种自以为是的“强权”(如各种官二代、富二代，或高富帅、“傲娇女”)。从道义上，它是一种“惩恶”，满足朴素的正义感；从情绪上，它是一种发泄，释放潜在的暴力倾向；而在实质上，它是一种“疗伤”，冀图摆脱现实中的各种憋屈、羁绊，“杀伐决断，惟我本心”，渴望突破与任意而为。这里又有两种写法：笨拙的写手往往无限拉低反派人物的智商，从而让这种爽感来得单薄与廉价；高明的写手则写出对手的强与狠，从而更能突出主角的伟岸与正义，由此带来更大爽感。

优越感表现为众人瞩目之下主角的优势与卓异。常常需要引入比较视角：“通过与配角在财富、身份地位、武力、生产辅助技能、文艺才华等方面的对比，来衬托猪脚的富有、高贵、强大、博学。读者代入这样一个万能的猪脚，才容易获得那种人上人的优越感。”[1]为了获得这种区分，主角要么从高武世界“穿越”到低武界面；要么“重生”回以前；要么扮猪吃虎，起始隐藏实力，而后惊艳亮相；要么成为世界毁灭时刻的最后希望，扮演拯救宇宙的“个人”英雄……总之，他/她需要获得与众不同的区分意识，需要在“他者”的惊叹、艳羡、嫉妒、仇恨、膜拜等一连串“复杂”情绪中确证自我。

成就感主要表现为主角在逆境中不断奋斗与成功、让自我或集体不断强大的故事程式。这既包括“升级”，侧重主角个人武力、功法、财富、技能、权力的提升；也包括“种田”*“种田”指主角逐渐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和人脉，在此基础上一步步发展农业、经济、军事、政治制度的过程，最后征霸天下，种田实际上也是“升级”，只不过相对来说，更偏重势力(包括群体势力)的提升。，侧重展现主角不断地攀“科技树”*科技树，本是指策略游戏、角色扮演类游戏中的技能树，攀“科技树”指一些小说(如历史穿越文)中主人公借助各种现代科技促使国家、民族逐渐强大的过程。，渐次实现群体(如民族、国家)势力的强大。当主角成圣成神，抑或实现拯救家族、苍生、国家乃至星球的不世功业之时，也就是他环顾四野、睥睨天下、志得意满之时：“这是爽的不能再爽的爽点了！”[2]

占有感、畅快感、优越感与成就感构成了网络小说快感生产的主要内容。为了营造这些爽感，写手们或参悟传统，或“自学成材”，或互相取经，形成了一些独特手法。从这些写作策略中，可以窥见当下网络小说的主要叙事特征。

先抑后扬何谓先抑后扬？网络小说的主角常设置为普通人，作为小人物的主角，初始由于实力、身份、地位、财富或技能的不济而受挫/受辱，但并不甘于沉沦，遂立志，奋起，爆发，成功“逆袭”。先抑后扬实际上成为网络小说普遍的叙事节奏，网络小说很大程度上就是不断重复这“抑—扬—抑—扬……”的过程：“爽文中的套路，其实也就是被压，反抗，再压，再反抗，总之就是打倒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就对了！”[3]先抑后扬的叙事张力深谙小说快感的辩证法，反复锻打、压制之后的强势爆发显然比直接的短平快更有爽感。在不断起伏颠簸的节奏中，读者的情感与主角紧相扭结、互相绑架，反复的情感冲撞被一步步内化：“起—伏—起—伏—起—伏。一本书主角的遭遇如果按照这样的模式来写的话，绝对不会扑……主角悲惨的时候，读者会觉得憋屈。主角出气的时候，他会觉得开心。”[4]

金手指在网络小说中，“金手指”是指给主角带来利好的各种幸运事件，如天赋异能、穿越重生、神灵附体、强悍导师、随身空间、系统模板……，可以说，没有哪本网络小说不使用金手指。在快感生产中，金手指营造了突发横财与不劳而获的幸运感，与此同时，它给主角带来了优越感与区分度，为其实现由小人物到强者的逆袭埋下伏笔：“有了金手指，主角才能越级打怪，才能与众不同，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他的故事才会精彩。”[5]这给读者带来无尽期待，他渴望着主角的奋斗、进取与最终的翻身，小说由此获得良好的快感黏着度。

升级网络小说主要有两种情节衍生模式，一种是无敌文，一种是升级文。前者的主角一开始即无敌于天下，后者的主角则是不断升级的过程，由初始的普通人/废物逐渐攀升至金字塔顶端。与很难敷衍情节的无敌文相比，既能无限延长(灌水)、契合网络连载机制、写法也足够简单(可不断重复与循环)，又兼具励志精神的升级文一统天下。实际上，升级成了当下网络小说最有代表性的叙事结构。在玄幻、仙侠、修真文中，升级就是等级、功法、技能、法宝的不断提升；在历史军事文中，就是国家实力的不断强大；在官场文中，就是主角地位的不断抬升；在竞技文中，就是主角球技的不断进化；在商战文中，就是主角金钱的不断累加……从生产快感这一点看，或许没有什么比这种升级结构更能够绑架读者了。小说不断连载，主角不断强大，读者不断追看，主角每一次的挑战与挫折，都会激起读者相应的情感反应，主角进化时，读者也会假想自身实力的提升……这一过程永远不会停歇，不断有新的强者、新的挑战与新的目标，如何达到最后的终点，那个再也无法超越的终点，——这一幻象支撑着读者读下去。这种永远无法餍足的升级与养成的游戏，这种英雄梦的不断酿造与强化，让读者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由此带来源源不断的爽感：“读者陪着主角成长感受到主角的付出和努力并一起收获成功，这才是真正的‘爽’。”[6]

扮猪吃虎扮猪吃虎成为网络小说中屡试不爽、“喜闻乐见”的桥段。所谓扮猪吃虎，即指主角伪装实力，初看并无特异之处，从而遭到脑残反派或配角们的“群嘲”、各种“看不起”，其后主角显示实力、地位与身份，震惊四座。显而易见，扮猪吃虎同样运用了先抑后扬的快感生产原理，但与作为叙事节奏的先抑后扬不同，扮猪吃虎的主角并非实力不济，而是伪装了实力，它更具一种前后对比的出人意料之感，用网友形象的话来说，就是“说你很挫的男人，身边的女人都跟你跑了；说你很挫的女人，身边的男人都被你扁了；你再装作很挫的样子，重复以上和男人女人的故事……”[7]。扮猪吃虎达成的效果可称为“王霸侧漏”。何谓“王霸”？即“王霸之气”、并吞天下的豪情；“侧漏”，即并不张扬、高调，而是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这种颇为做作与矫情的手法暗示了“被动性”，是一种“情非得已、被逼无奈地出手”，在道义上获得读者的同情，更增添一份后发制人的老谋深算，同时传递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找回场子”的面子观。

先抑后扬、金手指、升级与扮猪吃虎，在深层次上是联系在一起的。为迎合读者，网络小说的主人公常设置为普通人，因此，“先抑后扬”就面临一个现实问题，作为普通人/“废物”的主角如何能够实现由“抑”到“扬”的“逆袭”？仅凭自身努力？这会让逆袭既艰难乏味，同时也希望渺茫，这就需要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金手指”，它是吊丝逆袭、由废柴到强者的关键一跃。升级则是主角借助金手指不断先“抑”后“扬”的必然结果。压制、立志反抗、获得提升、报复发泄；遇到更强对手，再遭压制、再反抗、再获得提升……在不断循环中，主角的实力/地位/财富/技能等就会不断增长。理论上，这是一个永不停歇的升级过程，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网络小说的主人公到最后总是成王成圣、成宇宙之主，——这是一种可以预料的必然叙事结果。

如果说先抑后扬、扮猪吃虎带来的主要是因爆发而产生的畅快感，金手指营造的是幸运事物的占有感与自我独异的优越感，升级过程带来的则是占有感(各种“物”的获得)与成就感(不断强大)。显然，主人公升级前后的强弱转换是网络小说生产快感的主要机制，其中秘诀包含两个阶段：先是“拉仇恨”，然后是“打脸”与“踩人”。在仇恨拉足之后，瞬间爆发，以从容姿态羞辱对手。著名写手“骷髅精灵”在微博上称此为“幽压暴走流”[8]，即前期锻打，是为“压”；后期奋起，是为“暴走”。这造成了对比、差异，拉足了仇恨、蕴积了期待、带来了升级与养成，营造了名正言顺的宣泄，带来了配角们的意外、惊奇与膜拜……这种如同脱衣舞般不断建构与延宕的快感生产模式，折射的是“背景”、“暗中的强大”的重要性，“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人生哲学以及沉默、隐忍、低调、“笑在最后的才是最好的”等流行的民间“智慧”。可以发现，这些精心营造的爽感有一个关键之处，即“预知”。在先抑后扬与升级中，读者之所以产生阅读快感，是因为他/她“预知”主角一定会“逆袭”，在扮猪吃虎中，主角对实力的伪装成为他/她与读者共知的秘密，如同一个早已布下的陷阱，等着不知死活的配角们前来挑衅。而之所以能够“预知”，正是由于金手指，金手指带来了命运的改变，给读者营造了主角“奋起”“逆天”的期待，但这种期待，并非是一种“希望”，而是一种“必然”！换句话说，由于金手指的存在，主角人生的反转是必然会发生的，是未来生活中已然注定的现实。主角就类似于一位无敌平台上的玩家，他的强大之路尽管艰险曲折，但前途一定光明。显然，在深层次上，这种总是保证自我“优势”地位的快感，折射的正是现实安全感的缺乏，是对人生挫败的想象性解决：“生活中，各种憋屈，但是不能任意而为，因为，人活着，要考虑的太多了，简单来说，吃喝拉撒，往大了说，事业爱情，种种法律条框，谁能不遵守。……主角做出格的事情，无论杀伐敌人，随意大脸，不受鸟气，或者三宫六院，亦或者一呼百应，以及藐视权贵。这正是传统小说不会出现的情节，现实世界极少出现的场景。”[2]在本质上，它企望的改变命运的金手指，与危难时刻突然而至的救世主或青天大老爷的安慰机制是相同的，是传统社会精神慰藉基因在数字时代的轮回。

二、YY、“代入感”与沉浸体验

小说追求普遍的爽感描写，为什么在网络时代如此迫切？表面看来，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因为传统小说(特别是大众小说)也生产快感，但我们仍然能看出其中的分别：“看金庸的作品时，总有爽和不爽的时候。比如说张无忌这个主角，在很多做法上就比较懦弱，郭靖和令狐冲有时候就显得比较迂腐，最后感觉就是不爽。”[9]同样商业化的传统大众小说在网络读者那里缺乏足够爽感，那么，与网络文学同样面向年轻人的“80后文学”如何呢？2008年底，韩寒、郭敬明的新书在起点中文网首发连载，但最终的订阅成绩相当惨淡，同样“扑街”了。相比网络小说，传统大众小说与80后写作为什么缺乏足够的爽感？或者说，网络小说为什么需要足够的爽感？

有这样一些可供考虑的因素，比如，电脑读屏的快速性、网络连载边看边付费的稿费机制……更关键的因素显然是读者，网络让读者“直接”涌入了文学场。他们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是以直观即时的点击、收藏、订阅、打赏等量化的数字对写手构成了直接的心灵震荡。更重要的是，网络改变了都市社会中人群聚集的虚假性质[10]，他们不再是互不攀谈的分离个体，而是在各种虚拟空间中密集喧哗的狂欢共同体，通过介绍、评论、转载，甚至灌水、掐架等行为，读者群体实现了前网络时代未曾实现的经典化与传播功能，一部作品可以凭借这种广泛而普遍的人气传播瞬间爆红，这种群体性力量是传统媒介无从比拟更无法实现的。由此，读者群体对写手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与询唤：“在网络小说中，读者永远是第一位的。”[11]

但是，如果仅仅只是指出“读者”的因素，那么似乎还没有接近问题的根本，或者说，这一分析过于笼统，仍不能够说明与网络小说一样需要迎合读者的传统大众文学(含80后文学)为何不受网络读者的欢迎。在前述分析金庸小说的某些主角不具有爽感时，某网友这样解释：“为什么不爽？因为这些主角在应对事件时没有做出读者期待的选择。”[9]“主角做出符合读者的期待的选择”——这是问题的关键。小说不是简单地迎合读者，更要求主角的行为选择必须符合读者的期待，也就是说，真正重要的，是要让读者体验到“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而不是“我不能这样做”，——读者“我”需要移情到主角身上，摆脱各种现实义理的限制而随心所欲，即不是根据“现实原则”而是“本能原则”来“想象性地生活”，这也就是网友们常说的“YY”(意淫)——网络读者对小说的一种普遍要求。传统大众文学(含80后文学)，尽管也试图取悦读者，尽管也具有一定的YY性，但它并没有刻意强调让读者“我”移情到主角身上(详见后文论述)，与此同时，在情节设置上仍较多地考虑到事实、情理与逻辑的严谨——因而主角有较多限制而不能够“随心所欲”；但对网络小说来说，它的写作理念就是要让读者体验到“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笔者发现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除了采用如前所述的先抑后扬、金手指、升级、扮猪吃虎等手法让读者体验到人生的随心所欲外，网络小说还特别注意采用各种技巧让读者把自我置换成小说主角，即形成所谓的“代入感”：“一部好的YY作品，首先是一部代入感很强的作品，只有读者把主角当成自己，才能在主角受辱时觉得憋气，在主角扬威时觉得爽快，而作品中YY精神，才能最大限度地体现，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最大的快感。”[12]

为了实现“代入感”，完成读者自我与小说主角的置换，网络小说采用了一些独到的、“新的”手法。

首先，故事发生的环境。一般来说，小说最好设置成读者熟悉的环境。在网络小说中，武侠、奇幻等小说类型之所以走向衰落，就在于武侠的古代社会、奇幻的西方背景让现代网络读者难以代入；与此相反，都市小说则一直比较火爆(特别是在无线市场)，主要原因就在于网络读者(其主体是中学生、大学生、新民工)对都市校园等更为熟悉。当然，这也并非绝对，实际上相当多玄幻小说设置的世界背景都是子虚乌有的异世大陆，为了增强这种陌生时空(包括古代社会、西方国家)的代入感，一个主要的手法就是“穿越”，作为“现代人”的主角穿越过去，由此，尽管是在异时空，但主角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等仍是现代中国人，读者就能较好地“代入”。这也是穿越手法为什么如此火爆的原因之一。起点白金写手“月关”在写《锦衣夜行》时，本来计划“主角是个古代土著而且不改变历史了”，但最后，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主角弄一个穿越者的身份。理由还是……‘代入感’”[13]。

其次，故事的主角。读者进入小说世界，需要有一个接入点，而这个接入点，最常见的就是小说的主角，因此，要想读者能够“代入”，主角获得读者的认同至关重要。有关主角的所有因素，诸凡性别、年龄、外貌、表情、身世、职业、能力、性格、“三观”、人生目标等都要接近读者或引起读者的好感。读者一旦认同主角，就会以主角的视角去体验书中的故事。

从外貌来看，小说最好模糊化处理。网文圈曾经流传一个有趣的说法，一新人写手询问“老鸟”(资深写手)主角的身高应设定为多少合适，老鸟回答说：“一人高！”[12]也就是说，外貌最好模糊化，不要有确定的高矮胖瘦描写，以赢取读者数量的最大化。在故意留下的模糊与空白中，读者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主角。

从身份来看，主角最好设定为小角色、普通人，这既为其后不断迈向金字塔顶端的升级叙事预留空间，同时，由于大部分读者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就有利于他/她的“代入”：“很多小说的主角都是从一个小角色、一个普通人起步。而且我发现，随着我看的小说越来越多，那种杨威利一样英明神武的将领已经令我厌倦了，太空歌剧里这种大俗套已经不想再看了。相反，我越来越喜欢一个普通人(至少是从普通人起步)作为主角。”[9]但是，这个“废物”、普通人必须要让读者看到他“逆袭”、翻身的希望：“这个废柴，一定要是资质废，而不是一个废人。要让读者看到他的努力，奋进，以及受辱后想要报复的心愿。”[14]也就是说，主角必须是位十足的“潜力股”，而不是真正的窝囊废，这也就是前面的论述中所说的必须给读者一种“必然”的期待感，读者几乎确信主角会奋起，会改变命运，这是支撑他/她看下去的根本原因。而随着小说旷日持久的连载，主角从小人物一步步走向强大，不断“追文”的读者就在潜意识中逐渐把自己置换成了主角，他/她就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幻觉：成长与成功是可信的，也是可能的，换成是“我”，“我”也可以成功！——小说由此获得了对读者YY心理良好的培植与规训效果。

从性格、“三观”来看，主角也需要获得读者的认可。一位网友认为要带给读者爽感，主角必须是“爽人”，在他看来，“真正的‘爽人’一定要自尊、自强、自信。猥琐、虚伪、阴险绝对不适合‘爽人’的性格。”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完全符合网络小说的实际情况，尽管大部分读者可能都是善良的，也可能希望主角是“宅心仁厚”的，但由于需要营造占有感、畅快感等人性的自私与本能元素，不少网络小说中的主角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但有一点不容否认，即所有的写手都必须写出人物性格中“不屈的精神”：“‘爽人’就要不怕挫折，不折不挠，勇者无惧，依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成功。做事有智慧有原则，无节操无底线的是无厘头不是‘爽人’。……‘爽人’可以是吊丝，可以是小人物，也可能失败，但是那种不屈的精神才是真正的闪光点。”[6]显然，这种“不屈的精神”是主角能够逆袭的重要因素，也是增强“代入感”的情感力量；而它带给读者的现实激励效果，也是网络小说乏善可陈、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经过种种手法，读者成功地“代入”到网络小说的主角身上，从而能够实现“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的本我欲望，即YY，一种完美的幻想机制得以建立。显然，如此绞尽脑汁地来设计与营造读者的“代入”及YY感，是传统大众小说与80后文学没有做到的。而这种YY及其造成的爽感，显然是网络文学的某种“新质”(这并不必然意味着“新生”“断裂”“进化”诸含义)，在笔者看来，网络小说的这种YY新质，在根本上与网络及其衍生的ACG(Animation、Comic、Game，动画、漫画、游戏)二次元世界有关，与它带来的“沉浸”(immersion)体验有关。网络带来了虚拟空间，它既突出了“自我”意识，同时也带来了个体“角色扮演”、体验别样人生的可能，而借助网络广泛传播的ACG二次元文化同样履行与加强了这种意识与功能。对个体来说，这形成了生活世界的区分，个体可以摆脱庸俗、乏味的日常生活“代入”(“角色扮演”)到某个更强大的理想自我(如虚拟空间中无拘无束的“自我”、影视、动漫中的完美主人公、游戏中的玩家，以及随之广泛兴起的Cosplay)身上去弥补现实人生的缺憾。换句话说，网络及二次元世界营造了一种YY氛围，一种个体幻想强大自我与理想人生的心理土壤，——而这也是“YY”这个网络化的词汇在互联网上如此流行的根本原因。

显然，在网络小说精心营造的这种YY美学中，读者自我与主角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在根本上，它是网络及基衍生的二次元世界形成的镜像世界的心理投射。网络界面就如同拉康所说的镜像，网友对着镜像搔首弄姿，塑造着镜中的种种理想自我，他“沉浸”在这个似乎让自己无所不能的虚拟世界而无法自拔。网络小说中的“强大自我”同样深刻地移植与渗透了这一原理，读者“代入”到这些虚幻的完美形象之中，他手舞足蹈、喜不自胜。但这显然是一种“误认”，他只不过是把镜中影像当成了真正自我，镜中的完满性与自我被凝视与询唤、动辄受制的现实构成了讽刺性的反差。

三、文学的新变与困境

网络小说成为数字时代的孤独个体“角色扮演”的文学形式，表明了文学在数字时代的某些变化，即使是与同样面向读者的传统大众文学(含80后文学)相比，网络文学仍然呈现了某些新质。

首先，由于对“代入感”的空前强调，读者“代入”到主角身上，读者就成了主角，网络小说就需要全面突出主角，由此形成了一种完全以主角为中心的写作模式，即所谓的“主角模板”：“网络小说中，主角才是能贴近、吸引读者的最佳载体，主角的出乎意料的发展，才是最能吸引读者的地方。在小说中，作者们普遍利用小说里的最大资源来全力发展主角。于是无形中，大家喊出了这样一个口号：一切为了主角，一切为了读者。”[15]

主角被强调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那些不能突出主角的小说，就必然面临着“扑街”的风险：

网文又叫 YY 小说，它的作用是供人 YY，让人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满足爽快感。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 个人励志幻想小说。

所以，写多主角的，扑街。

配角抢主角戏份的，扑街。

主角打酱油的，扑街。

……必须要紧紧围绕主角展开故事。[16]

由此，网络小说的写作就有了种种潜在的规定与禁忌，比如，小说开篇就应尽早采用主角视角，视角不能随意切换；应多采用穿越手法；主角是光环与中心；主角不能吃亏，做了“任务”不能没有收益；不能有过“虐”的情节，不能死男主/女主，主角的恋人应对其忠贞不二等。在这种“主角模板”下，不少极度YY的小说呈现了一些戏剧化的特点，试看某网友的总结：

(1)对主角有利的事，不管几率多么小，一定会发生。

(2)不管多高傲的女人，最终的命运就是拜倒在主角的西装裤下。

(3)主角不死(废话，死了小说不就结束了)，不管被打得再惨，你放心，他一定能活下去。就算打死了，一定有人可以找到他的魂魄，让他转生；就算他形神俱灭，也必定会有大能，逆转时空，从时间的长河中，捞出主角存在的痕迹，把他复原……

(4)主角自带王八之气，虎躯一震，小弟纳头便拜，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5)主角的后宫必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集合，并且肯定不能全是人类(你的后宫全是人类，都不好意思对人说你是主角)，什么精灵，龙女，恶魔，天使，还不是手到擒来。[17]

尽管上述说法是针对男性向小说而言，但它同样适用于女性向小说(实际上在女性向小说那里，主角模板更加突出)。相反，如果小说写作违反主角模板，读者就会群情汹涌，这一点在网络文学的YY传统刚开始兴起时就体现出来了：

网络读者，特别是男性“玄幻”读者的怨念，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事物。在2002年之中，《风月大陆》的玉珠事件、《天魔神谭》的夜月事件、《紫川》的人面桃花事件，无不让这些“玄幻”爱好者们暴跳连连。四处奔走呼号。与其说是热爱作者和作品，还不如说是男性的独占欲作怪，热爱作品中的女性罢了。看不得悲剧，看不得主角的女人被他人染指，对作品的代入感强烈到这种程度，不知几位作者是何种感想？[18]

在当下网络小说中，这种现象有过之而无不及，写手们更加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会迎来读者群的讨伐，甚至大量弃文。

这些潜在的写作标准与禁忌导致了网络小说与传统大众文学的某种“疏离”。某网友写了一篇名为《用网文的标准来分析金庸小说的扑街因素》的帖子，从中可以看出这种变化[19]。在网络时代，也许有着大能之才的金庸并不会扑街，但毫无疑问，为了“代入”、为了“角色扮演”与YY，他必须要改变原有的写法了。

其次，这种全面追求YY爽感的小说写作模式，也导致了大众小说类型的衍生与变化。

人们总说网络小说的幻想性突出，实际上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表面看来，网络小说似乎呈现出强烈的幻想性，其世界背景的设定不再局限于传统小说的时空范围，而是各种异彩纷呈的异世大陆，但它在根本上不过是小说追求YY爽感的必然结果。如前所述，小说要营造爽感，主角就必须表现出符合读者期待的行为选择，然而现实终究是充满了各种强力限制，为了“爽”，就只能是抛开这些限制无底线地幻想，所谓“现实有限，YY无限”就是这个意思。正是由于YY性的要求，这种表面的幻想性就突出了。如，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功夫不过是拳碎巨石、上房上树，但在网络小说中，由于不断地YY升级，主角的功法技能就不断由低武向中武、高武发展，动辄是拳碎山峰、碎星球，甚至拳碎虚空。

在此意义上，网络小说的幻想性是颇为可疑的，它并非环境、情节与人物的精彩纷呈，而只是量的增加与强度的夸张。而正是这种只求快感、不讲“合理性”的YY幻想，导致了大众小说类型的演变与起落。“代入感”差，且武功描写不够劲的武侠日趋衰落，西式奇幻也由于不易“代入”而难有大的发展，而强调严谨与合理性的侦探、推理等小说类型则走向沉寂。传统的古典仙侠则因有一些飞来飞去的东西(如飞剑)以及能够供主角不断修炼的等级设定而有所勃兴。而玄幻、现代修真、都市异能、历史穿越、网游、竞技等则因为更容易YY而成为数字时代新生的小说类型。其中，作为一种包容性极广的小说类型，玄幻小说颇值得分析。它的含义似乎从未被人们真正领悟，一些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常对它望文生义，而网文圈的写手与读者们则往往根据自己的心得赋予它不同理解。“玄幻”一词据说是香港作家黄易提出，初始之意为“加入玄学因子的幻想小说”。在笔者看来，当下网络小说是否具有“玄学因子”姑且不论，但这个“玄”字隐含的“玄虚”“飘渺”“不靠谱”的确讽刺性地概括了这种小说的特点，一方面，它是融合了西方奇幻、传统武侠、日式动漫、网络游戏、未来科幻等的一种大杂烩，另一方面，它在写法上又极为自由。写魔法，却又不考证西方巫术设定；写武术，却又比传统武侠更神奇强大，借鉴网络游戏，却又破坏了游戏规则的平衡；写未来科技，却不讲求基本的科学合理性。因此，在笔者看来，“玄”在根本上就是网络小说YY的必然结果，为了YY，可以抛开合理性，就可以“玄”了，也必须“玄”。实际上，为了YY，所有的小说类型都必须搀杂一些“玄幻”的因素；与此同时，都市、历史、军事、科幻……这些网络小说貌似复杂的分类，其实都是伪都市、伪历史、伪军事、伪科幻，都渗透了网络时代的YY精神。

总体来看，这种强调“代入”、追求YY的快感美学给网络文学的未来蒙上了浓重阴影，它让网络文学的人物塑造日渐空心化与“物化”，写作主题与手法日趋狭窄，阅读沦为不断重复而乏味的刺激。

在主角光环的笼罩下，网络小说成了主角的世界，而配角完全没有自己的人生：“网文初期大家还会在费力刻画各种配角，甚至有的时候配角的刻画精彩程度超过主角，各种视角转换的也很频繁，经常刚到一个高潮，就把视角切换到其他人物上去了。但是，现在这样的写法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类似于众星捧月，主角从头到尾一直都不曾离开读者的视野。”[20]配角不再是人，它们只是各种“完全服从的傀儡”“花瓶”“战利品”，或者“炮灰”。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都只是空心化、原子化的存在。

由于所有的目标都是为了读者的“代入”，为了“爽”，因此，网络小说的主题、手法与自由度就越来越狭窄，永远都是爽、代入、主角、先抑后扬、扮猪吃虎、升级、金手指……如何能维系读者的持久亢奋，让写手们倍感痛苦：“网文现在是越写越窄！为什么越写越窄？因为对爽点的追求！”“当前人将能写的创意都写尽的时候，网文所剩的，只是一个爽罢了！”[21]由此人们也就可以理解一种悖论现象：一方面写手们每天生产着海量的小说，另一方面读者们在拼命喊着“书荒”。

与此同时，由于不断地制造单一爽感，阅读就变成了不断重复的刺激，任何深刻的人性涌动似乎都不再可能。写手“愤怒的香蕉”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的无情，这位从2003年就进入网文圈的写手，认为自己与罗森这些老写手面临着“求变途中的困境”，“最大的难题”是：“我写了很好的东西”，“我很诚恳地表达这些好的东西，为什么读者不喜欢了……”他认为：初始的网络文学“从来就没有偏离过文学的正规”，但现在转向的是“生意的正规”。他诅咒“变得肤浅”的世界，认为当下读者接受的感动，“频率高于了深刻”[22]。

尽管面临着诸多病相，但如果对网络文学的发展过于悲观，也未尝不是一种武断。一方面，以网络之大，并非所有的写手都在写这种商业化的“爽文”；另一方面，即使是在商业网文圈，除了大多数的“小白”写手外，还有一群“文青”，他们希望迎合读者，又试图保留文学的情怀，他们扮演的历史角色，就如同本雅明笔下的“休闲逛街者”，站在现代都市的门口，面对拥挤的“人群”与琳琅满目的“商品”，他们犹豫不决，既有所图谋，又难以“归化主流”[23]。网络文学未来的突破，或许可以部分地寄希望于这些“文青”，当他们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能以更从容的姿态、更孤独的方式酿出他们的“私货”。这种操作模式，正如“愤怒的香蕉”所说：“后来我写书就坚定了一点，读者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给到你离不开我的时候，抱歉，我得开始我的说教了。”[22]进一步看，也许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对“爽”的追求，而在于当下的写手难以写出那种极致的“爽”(毕竟网络文学的发展才10余年)，在未来，经过长期的积淀与酝酿，网络文学也许会积累起足够的才华与恒心，诞生出同样可以“玩人性、玩哲学、玩悲剧”的“大爽”“神作”，——或许，这也是一种YY，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浩瀚神奇的互联网那里，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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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将夜.网文现在是越写越窄[EB/OL].[2011-09-13]. http:∥www.lkong.net/thread-478030-1-1.html.

[22] “是我不可爱”.香蕉给罗森的网文分析[EB/OL].[2014-07-12]. http:∥www.lkong.net/thread-1017952-1-1.html.

[23] 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M].张旭东，王斑,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40.

[责任编辑：吴晓珉]

[收稿日期]2015-10-12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15XZW003)；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重点项目(SWU1509129)

[作者简介] 黎杨全(1977- )，男，重庆巫山人，西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网络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03-0081-08

Pleasure Production in Online Novels:“Delight”, “Feeling of Projection” and the New Change of Literature

LI Yang-quan，LI Lu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Delight” has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requirement of current online novels. Such skills as praising after criticizing, golden finger, upgrade and pretending to be a pig to eat a tiger are adopted by online novels to continually create the “delight sense” of possession, free pleasure, superiority, and achievement. The pressure from the readers is the important reason for online novels to pursue the “delight”, which, however, is fundamentally associated with the immersion experience, role play and “YY” requirements that the Internet and its derived culture of ACGN bring. This is well proven by “the feeling of projection” that online novels unprecedentedly emphasize. In this sense, online novels have become the literary form in which the lonely individuals have role play in the digital age, which makes online literature produce some new qualities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especially the traditionally popular literature. One prominent feature is the establishment of “protagonist template” as a new writing style. On the whole, the single and urgent pursuit of “delight” makes the development of online literature face a dilemma.

Key words：online novel; pleasure production; feeling of projection; role 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