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登斯的“时-空秩序”与现代性逻辑

2016-03-07 01:49罗诗钿
关键词:秩序

罗诗钿

(汕头大学 社科部,广东 汕头 515063)



吉登斯的“时-空秩序”与现代性逻辑

罗诗钿

(汕头大学 社科部,广东 汕头 515063)

[摘要]吉登斯以“时-空”秩序的变迁作为其分析现代性的逻辑起点,认为相对于传统社会,“时-空分离”是现代性社会生成的物理基础,它使现代性观念的变迁、现代性制度的形成和全球性现代性文明的生成成为可能。“时-空分离”所形成的“时-空新秩序”是一把充满悖论的双刃剑,既是现代性生成的动力机制和主要特征,又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时-空新秩序”下生成的抽象系统拷问着现代性制度:社会知识关系重构下的“专家系统”拷问着现代性的社会信任和知识合法性;“象征标志”拷问着公众对现代性制度的信心与信任。驾驭现代性这头“猛兽”,不在于时空的物理性重构本身,而是隐藏在时空背后的社会关系的彻底重构——社会关系的变革(消除全面异化),进行“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的“双重解放”。

[关键词]吉登斯;“时-空”秩序;现代性逻辑;反思与重构;社会关系变革

关于现代性的生成与危机,法兰克福学派、西方马克思主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等诸多流派,均对其产生的社会原因、表现形式等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尖锐的批判。现代学者通常把“社会生活世俗化”、“思维方式理性化”和“追求自由的根本价值”,看作现代性社会战胜传统社会的根本性质和根本标志。但是,随着现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急剧变革,通过思想启蒙而奠定的现代性三大原则受到极大的挑战与冲击,产生了西方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学者眼中的“现代性危机”[1]25-36。在众多批判声音中,吉登斯以独特的视角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以“时-空的新秩序”(时-空关系重构)为基点,对现代性的生成及其危机等现代性逻辑作了独具特性的阐释。

一、“时-空分离”与现代性社会的形成

与多数学者不同的是,吉登斯把现代性的生成基础看成是“时-空”这一外在物理关系的重新组合,而不仅仅是内在社会关系的重构(即“社会生活世俗化”、“思维方式理性化”和“追求自由的根本价值”)。关于这点,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认为,“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和它们在形式上重新组合”[2]14。在他看来,在前现代社会(传统社会)里,“时间一直都是与空间(和地点)相联系的”,而传统社会向现代性社会转换的基础则是“时-空”的分离,即“时-空的转换(时-空分离)与现代性的扩张是相一致的”[2]15。

通过历史考察,吉登斯认为这一转换发生在18世纪后半期,它经历了“时间的虚化”和“空间的虚化”两个紧密相联的阶段。首先,随着“机械钟的发明以及计时器在所有社会成员中的实际运用推广,(它)对时间从空间中分离出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2]15。这种分离,以“日历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标准化”[2]15和“跨地区时间的标准化”为标志[2]16,使得“统一尺度‘虚化时间’(empty time)得以形成”。即时间成为了虚泛、标准的象征性“日历”和“计时器”。

“时间的虚化”催生着“空间的虚化”。原本“统一的时间成为控制空间的基础”[2]16。但在“虚化的时间”世界里,空间成为不受具体时间限制、“独立于任何特定地点和地区”的“先进的全球航海图和世界地图”[2]17:一种日益“虚化的空间”。即相对于传统社会,在现代性社会里,由于时间的“缺场”(absence),空间日益从由具体时间决定的“地点”等传统要素中“分离”出来,成为不受“在场”(presence)支配的“虚化的空间”。

吉登斯把“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关系、“社会脱域机制的发展”、“知识的反思性运用”看作是现代性生成的三大机制。在这三大机制中,“时间和空间的分离”是其他两个机制发生作用的物理基础,因为只有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分离”,才可打破传统社会旧有的社会关系,“孕育新的社会要素”,使社会关系“重新安排”[2]17,因此它是现代性生成之首要的“极端动力机制”。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1.“时-空分离”为现代性观念的变迁提供了可能“时-空分离”所形成的“虚化时-空”,“凿通了社会活动与其‘嵌入(embeding)’到在场情境的特殊性之间的关节点”。如此,可“冲破地方习俗与实践的限制,开启变迁的多种可能性”[2]17,即它使世界上处于不同社会时间(如封建农奴制度、封建专制制度、政教合一的专制制度等)、不同文化(文明)传统空间(如东方耻感文化、西方罪感文化等)的民族,能够超越时空限制,打破传统习俗的束缚,在认同现代性的基本价值(“自由”、“理性”、“世俗化”等)的基础上,生成各具特点的现代性观念。这就是吉登斯认为的“现代性的制度性的转变”,“确立了西方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方式(包括个人和社会)”[2]3。

2.“时-空分离”为现代性制度的形成提供了可能吉登斯认为,“时-空分离”为“现代社会生活的独特特征及其合理化组织提供了运行机制”[2]17。一方面,在时空的分离、延伸和重组中,各种现代组织(如有区别于传统社会的现代国家)应运而生;另一方面,“各种组织(包括现代国家)形成相当固定和惰性的特质”[2]17,即由于计时的统一、时-空的虚化、时-空的分离,整个社会日益形成一种被称为现代性社会同质化的官僚制度、意识形态、技术理性和大众文化——它们成为现代社会的惯性和发展的动力机制。而在前现代社会里,由于时-空的紧密联系,人们遵循“准自然的等级类型的社会分工”[3]机制和“身份伦理”下的制度性安排,在这样的制度性安排下,人们往往背负着“命定的身份”标签,禁锢在特定的时-空里。就如弗洛姆描述的那样:“一个人在社会上几乎没有机会从一个阶级转变到另一个阶级;从地理位置来讲,他几乎不可能从一个镇迁到另一个镇,或从一个国家迁到另一个国家,他必须从生到死,呆在一个地方,甚至连随己所好吃穿的权利都没有”[4]。而由于“时-空分离”与延伸,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文明程度的“世界公民们”能跳出自身特定的狭隘生存时-空,打破身份的限制,端详并“享受”现代性同质化制度下的“快乐与自由”。

3.“时-空分离”为全球性现代性文明的生成提供了可能由于时-空分离及其标准化了的“虚化”尺度的形成,“现代组织能够以传统社会中人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把地方性和全球性的因素连接起来”,生成一种与传统农业文明形成鲜明对比的新的现代性文明模式[2]18。吉登斯认为,这种突破了地域限制的现代文明在经济上表现为跨国公司、商品货币市场的全球扩张,在文化上表现为“文化全球化”扩张,在政治上表现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民族国家体系、国际劳动分工和世界军事秩序等现代性制度维度的生成。全球化的现代性文明生成,使得无论是“生活在不发达地区的,处于较为传统的情景下的人们,还是发达地区的人们”, 都卷入了“全球化的普世命运”的漩涡中。从而“没有一个国家、文化或者大型集团能够成功地使自己独立于全球的世界主义秩序之外”[5]19。因此,吉登斯把这种全球化的现代性文明看成是“现代性的后果”,而不是“恶果”。他用的明显是一个中性词,至少说明他对因“时-空分离”产生的现代性文明持相当程度的肯定,即“时-空分离”形成的“现代性新秩序”,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的“全球化”,从而建立了有别于前现代社会的现代性政治、经济、文化新秩序和相应的同质化文明。

二、“时-空新秩序”与现代性危机

尽管“时-空分离”带来的全球化,客观地成为了同质化的现代性观念、制度、文明等生成的物理基础,但“时-空分离”所形成的“时-空新秩序”是一把充满悖论的双刃剑,它既是现代性生成的动力机制和主要特征,又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

关于此,通读吉登斯的《现代性的后果》可以发现,其逻辑和论述常常是前后矛盾和含混不清的,他将“时-空分离”、“社会脱域机制的发展”和“知识的反思性运用”三大“现代性的动力”之因,与“现代性的特性”、“现代性的危机”之果,在其著述语境里几乎是直接等同的[2]47。因此,读者往往陷入吉登斯稍显混乱的因果逻辑迷雾中。其实,这不能全怪吉登斯,因为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本来就是一个复杂得至今没有定论的问题,吉登斯同样当局者迷,正如哈贝马斯所认为的那样“现代性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6]1。

虽然吉登斯在论述现代性的因果逻辑时有含混不清之嫌,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晰:他始终把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时-空秩序”的转换作为分析的逻辑基点。即“时-空分离”不仅是现代性的观念、制度、文明等生成的物理基础,也是现代性生成三大“动力机制”的理论基点,因而“时-空秩序”的重构也就成为现代性危机产生的首要因素,甚至是破解现代性危机、进行“现代性全面反思”[2]96的首要努力方向。

如前所述,吉登斯把现代性文明看成是现代性的“后果”而不是“恶果”,因此他更喜欢用“现代性的风险”而不是“现代性的危机”描述。而对于“现代性的风险”或“现代性的危机”, 吉登斯虽然把它概括为“经济增长机制的崩溃”、“极权的增长”、“生态破坏和灾难”、“核冲突和大规模战争”,但他把产生风险的关键原因归结为“现代性动力机制”的“社会关系脱域机制的发展”。在吉登斯看来,三大“现代性动力机制”的物理基础是“时-空分离”。因为现代性社会打破了传统社会的时-空关系,在“时-空分离”的同时发生了“时-空的延伸”,形成了“时-空新秩序”。在吉登斯那里,“时-空分离”与“时-空的延伸”是可以互换的概念,而两个词都可用一个新的社会学的术语解释——“时-空脱域”,因此三个词是同义互解。“时-空的延伸与脱域”构成了“社会关系的脱域”的基础,而“社会关系的脱域”主要凸显在“知识观的变化(知识的运作方式)”、“政治合法性的重构”、“全球化推进中经济关系的重建”等诸多社会关系的重构方面,并最终导致了“现代性危机/风险”的产生。就此而言,吉登斯的基本逻辑展现为:时-空的延伸与脱域→社会关系的脱域→诸多社会关系的重构→现代性危机/风险。

吉登斯认为,时空的脱域直接导致了“社会脱域(disembeding)”的形成。“社会脱域”指“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2]18。

换言之,也就是把社会关系从有限的地方性场景中剥离出来,从而能够跨越广阔的时间——空间距离去重新组织社会关系。[1]240

在诸多社会系统的脱域关系中,吉登斯特别关注社会知识关系重构下的“专家系统”与政治经济关系重构下的“象征标志”,因为这两种社会脱域机制一方面成为现代性生成的主要动力,另一方面又成为现代性危机/风险的关键因素。在吉登斯看来,“专家系统”与“象征标志”拷问着现代性的社会信任和权力合法性,因为两种脱域关系的扩张极易导致现代性的信任危机和合法性危机。

1.社会知识关系重构下的“专家系统”拷问着现代性的社会信任和知识合法性吉登斯对“专家系统”分析的理论基础是他的知识观。关于知识,他认为没有“必然性”的知识,并宣称知识在本质上是不确定的。而在现代性社会里,作为一种脱域机制的“专家系统”,它通过“时间从空间中的脱域”,在跨越伸延“时-空延伸”的“预期假定保障”下,“把社会关系从具体情境中直接分离出来”[2]25,从而使“时-空新秩序”下的知识具备了一种跨越时-空(情境)表面的“虚假的确定性”和“全球性”。

知识的“虚假的确定性”和“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使得“专家系统”就和“信任”问题联系在一起。在现代性社会里,“知识”被“意识形态化”了,“知识”不但与具体的时空、具体情境无涉,而且“培养对所有技术知识的尊重,在原则上被认为是不容置疑的社会态度”[2]77。然而,由于知识的不确定性等诸多原因,专家也会失误。但可悲的是,被“知识和技术意识形态化”了的现代人,往往缺乏主体思想能力。事实上,“只有当一个人置身于科学领域中相当长一段时间以后,他或她才有可能知道那些足以引起怀疑的问题,也才可能充分意识到科学中所有被宣布为知识的东西也有出错的可能”[2]77,而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难以做到的,他们只能信任并祈祷“专家系统”不要犯错误。相比传统时-空一体的小圈子“熟人社会”而言,在全球化的新“时-空秩序”下,专家一旦犯错误,人们需要承受的风险极大,甚至将是灾难性的。对此,吉登斯在全球生态危机、核危机、极权主义事件中都有较为深刻的反思,如关于生态问题,吉登斯说:“生态威胁是社会地组织起来的知识的结果”[2]96,如此人们对现代性的“专家系统”产生信任危机也就不足为奇了。

深究起来,全球化时代“专家系统”的信任问题,本质上指向知识的合法性。因为作为象征符号的“专家系统就是通过专业知识的调度对时-空加以分类,这种知识的效度独立于利用它们的具体从业者和当事人”[7]91。这就意味着“知识的掌控者或创造者”与“知识的使用者(从业者和当事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权力的鸿沟”。如此,在全球化的现代性社会里,“专门知识不受具体环境的限制,可以不断在其他地方重复运用”[7]92。于是,在时-空的分离、延伸与重组中,医生、教师、律师、政治家等“专家系统”中各路专家,以一种看不到的权力或权威为众多陌不相识的人们服务着。“专家系统”干涉了人们的自由,这种干涉拷问着知识背后的权力合法性。“自由”是现代性突出的价值追求,它“深深地打上了自由的烙印”。即“作为科学的自由、作为自我决定的自由和作为自我实现的自由”是“现代性的标准基础”[8]。 由于“后台”的“专家系统”通过知识的垄断权操控着“前台”的知识使用者,使大多数的知识使用者失去了哈贝马斯所推崇的标志现代性的三种自由,产生了现代性的第一个悖论。

与此同时,知识的权力化也拷问着知识的合理性,由此产生了现代性的第二个悖论:由于时空脱域机制的存在,社会中的科学文化、技术知识产品(装备)甚至政治组织都以泛知识形式存在,并在专家系统的权力网中维护其抽象的“合理性”。在吉登斯看来,“知识合理性存在的基础是公众的批评”[2]25。然而,由于“时-空分离”加剧了知识的权力化,对那些不具有、不掌控专门知识的“外行人士来说”,由于过分“依赖于专家所具有的知识”,人们对“专断的理性”的批判日益弱化。如此,在现代性社会里,一方面是公众批判的弱化;另一方面却是专家系统以脱域方式强化其“专断的理性”,即“通过跨越伸延时-空提供预期的‘保障’以及用来控制公众批评的形式来实现”[2]25。为了维护知识的权威,减少公众批评,增加社会信任,专家系统建立了“专业协会及一些用来保护专家系统消费者的机构:如颁发机械许可证书,监督飞机按标准制造的机构,诸如此类”[2]25。关于这点,吉登斯与福柯的看法很相似,他认为在现代社会里“理性,犹如专断的光芒”[9]。因此,在现代性社会里“时-空分离”加剧了权力的分立,那些被排斥于专家系统外的公众不但缺乏对“理性”的独立判断能力,而且剥夺了对“理性”的自觉批判权力。“时-空分离”下的“时-空伸延”与重组,造就了现代性的全球性,也导致了全球性的“专断的理性”,时至今日它还表现在“以理性为标榜的西方文化、科学和社会组织,要求在世界范围内取得普遍有效性”[1]193。

因此,在现代性“时-空新秩序”下,人们无法预测“专家系统”何时何地犯何错误,也不能预设他们就一定遵守职业道德,这也使人们不得不反思知识的合法性与权力合法性问题,以期重建社会信任。

2.“象征标志” 拷问着公众对现代性制度的信心与信任象征标志(symbolic tokens)“是能将信息传递开来的相互交流的媒介”[2]19。自人类社会产生以来,象征标志就存在并在社会中发生作用。但正如吉登斯考察后发现的那样,由于时-空的日益虚化,现代性制度陷入以专家系统和象征标志为主的抽象体系牢笼中。而更可怕的是,时-空的虚化重组,使得现代性制度的抽象体系成为全球化的梦魇。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够选择完全置身于包含在现代制度中的抽象体系之外”[2]73。在现代社会里,影响最大的“象征标志”主要有政治合法性的符号和经济领域中的货币符号、资本市场等。

在现代性社会里,政治合法性符号常见的是选举制度、政党制度、三权分立、市民社会等所谓的西方式“普适民主制度”。在马克思看来,西方式民主制度本来只是现代性社会的一种形态,它最终要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全面异化的消弭,走向更高形态的共产主义的现代性社会。然而,由于在全球化过程中资本占有较大的优势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低迷,西方式的“普适民主制度”就成为了标准的政治合法性符号。在全球化的今天,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阵营往往把这套政治合法性符号意识形态化,作为干涉他国内政的幌子,伊拉克、拉美、古巴等一些国家就成为了他们推销“民主化进程”的牺牲品,导致了全球性的灾难。事实上,他们推行的“民主化进程”,不但没有能使这些国家变得更加民主,反而使得这些国家走向动荡和极权。这使得人们对西方式的现代性“普适民主制度”产生了信任危机。对此,吉登斯的结论是:“现代性的风险类型(危机)是可以被制度化的”,在新“时-空秩序”的全球化时代,政治合法性符号一旦贴上“普适”的标签,“生态灾变、核战争、极权主义潜在地影响着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2]31。

政治合法性符号是为经济领域中的“象征标志”服务的。因此,吉登斯浓墨重彩地阐释了货币符号对人们生活、公众对现代性制度(政府)的信心与信任的影响。在吉登斯看来,货币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脱域,因为它不但“支托出时间,也是将交易从具体的交换环境中抽脱出来的手段”[2]21。如此一来,“货币就成为了时-空伸延的工具”[2]21。经由时-空脱域延伸到社会关系的脱域,物质性的货币变身为人格化的货币、人格化的资本,成为了马克思眼中的“多才多艺的妓女”。经过华丽转身,货币不但“使交易从时间和空间中分离开来”,而且“以一种延缓的方式将债权债务连接起来”[2]21,甚至超越国界,通过“资本主义市场(包括货币市场)的扩张”[2]31,像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整个世界和全部社会关系。货币符号之所以成为现代性社会里“万能的上帝”,获得人们的信任,原因有二:一是“任何一个使用货币符号的人都依赖这样一种假设:那些他或她从未谋面的人也承认这些货币的价值”;二是“货币的变动有国家的干预,货币价值有国家的担保”[2]21。由此可见,信任在本质上与现代性制度相联系,“货币交易中的信任与公众对政府的信心联系在一起”[2]23。如前所述,吉登斯认为由于时-空的虚化、分离与伸延重组,整个社会日益形成一种被称为现代性制度的同质化的官僚制度、意识形态、技术理性和大众文化这种现代性制度有路径依赖,具有“相当固定和惰性的特质”[2]17。可见,资本的全球化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矛盾,而是加剧了固有矛盾并扩散至全球。全球化时代资本异化、货币异化所带来的全球金融危机与恐慌是前所未有的,至今欧洲仍然深陷债务危机的泥潭。面对无法有效修复危机的现代性制度(包括专家系统和象征标志两方面),公众对其信心与信任自然大打折扣。

三、追问与反思:“时-空秩序”重构能否解决现代性危机

吉登斯把现代性的上述风险/危机形象地比喻为“猛兽”,并极力为“驾驭猛兽”开出良方。在诸多药方里,吉登斯已意识到根治的处方在于对现代性制度的变革。因为“信任本质上与现代性制度相联”[2]23)。“只要现代性的制度持续下去,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完全控制驾驭的路径或速度”[2]122。但非常可惜,他是站在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制度立场上提出解决之道,因此并没有在其著作中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制度进行彻底的批判性重构,只是泛泛地介绍了现代性的制度维度和作用机制。相反,他转而从“现代制度的时-空间重建”以及抽象的“知识的反思性运用”,避重就轻地谈“驾驭猛兽”的可能路径。

吉登斯认为时空脱域导致社会脱域的形成,两种最典型的脱域机制——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是一把双刃剑,它们既是现代性的生长动力,又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因此要“驾驭猛兽”,就必须运用人类独特的知识的反思性能力,对现代制度的时间-空间关系进行重构。至于什么是“知识的反思性运用”, 吉登斯并没有做系统的解释,只是把它看成“是对所有人类活动特征的界定”,又可称之为“行动的反思性监测”[2]32。极富创意的是,他认为由于知识的反思性运用过程中对时空关系处理方式的差异,传统社会与现代性社会出现了分野。在传统社会里,知识的反思性运用是一种“时-空一体”的模式。

传统是一种将对行动的反思监测与社区的时-空组织融为一体的模式,它是驾驭时间和空间的手段,它可以把任何一种特殊的行为和经验嵌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延续之中,而过去、现在和将来本身,就是由反复进行的社会实践所建构起来的。[2]33

现代性社会恰恰相反,“它用最普遍的方式反思现代社会生活”[2]36,在“时-空分离”中找寻现代性的“合理性”依据,推动制度的进步,增强社会行动的理性。因此,传统知识的反思性运用的结果是“阐明传统制度的合理性”[2]33,维护的是“少数人的特权”、封闭的世界。而现代性的反思性将打破传统习惯和惰性,建构未来的新事物、新制度、新世界,开创全球性现代文明。

但是,现代性知识的反思性运用所生成的抽象体系(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的极度扩张,日益控制着社会,抑制了知识的积极反思性作用的发挥,与人们孜孜以求的现代性精神背道而驰。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的极度扩张和极端“理性化”,不但使“公众生活领域‘过于制度化’了”,而且深深地侵入了私人领域,使“个人生活变弱了”[2]101,失去了现代性所崇尚的主体性自由价值。为了寻回现代社会人类的主体性自由,恢复人们对现代性制度的信心与信任,吉登斯开出的方子是:“从时间-空间的辩证法出发”[2]121,运用知识的反思性力量,重构现代性的时空关系和抽象系统。在《现代性的后果》、《超越左与右——激进政治的未来》等著作中,吉登斯阐述了补救现代性危机的三个构想,被他称之为“第三条道路”。

1.通过“现代性的现象学还原”重建社会团结和自我认同 “脱域机制把社会关系和信息交流从具体的时间-空间情境中提取出来”[2]124,使得社会生活日益机械、枯燥、冷漠。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必须进行“现代性的现象学还原”,即“在非地域化中再嵌入新的社会关系”,“在非个性的生活中植入亲密元素”,“对抽象体系中的专业化知识进行评估和大众化再占有”[2]123。而对于如何嵌入、嵌入何种新的社会关系,如何植入、植入何种亲密元素,如何改变抽象体系中的专业化知识的权力结构等,吉登斯没有作系统的阐释。他只是试图表明:时-空分离(时空脱域)所生成之社会脱域机制在挑战人们个性自由的同时,也为“新的社会关系(新的脱域机制的生成)的进入提供了机会”[2]124。换言之,通过“现代性的现象学还原”,进行时空关系的重构,将全球性与地域性、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专家系统与社会大众有机地联结起来,使现代性社会更加具有生活情调和人性关怀,由此提高人们对现代性抽象体系(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的信任,从而重建社会团结和自我认同。这点恰恰反映了吉登斯对现代性社会的肯定和乐观态度。

2.通过“日常生活中的脱技能化与再技能化”回归“生活世界”、重拾“价值理性” 正如哈贝马斯对现代性之合理性质疑的那样,现代性制度中的专家系统“殖民化”了人们的“生活世界”,使个人的决定从属于专家系统的专业化知识,耗尽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意义丰富的社会生活。不仅如此,现代性制度中的专家系统的全球化扩张,不但导致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分立与对立,还加剧了“全球性”与“地方性”的对立。因此,阐释人类学家吉尔兹质疑现代性的合理性:“‘全球化’了,世界变成‘全球村’了,‘地方性’在哪里?”[10]吉登斯吸收了他们的观点,认为只有在“日常生活中的脱技能化与再技能化”[2]126,既监督规范专家的知识技能运用,又使非专业人士习得专家系统的专业技能(再技能化)而不受专家系统的控制(脱技能化),从而可以“与抽象体系发生良性互动”[2]127。他实际上试图通过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嵌入”原本被专家系统把持的“技能”、“规则”等资源,从而实现“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全球性”与“地方性”原本两对对立的时空有机地统一起来。两对对立的空间之统一可使社会生活回归(转换)到“生活世界”—— 一种“由背景假设、团结和社会技术组成的混合物”[6]378。由于经历“脱技能化与再技能化”过程,“生活世界”里的人们以一种“整体论知识”,通过“交往理性在交往共识的前提下”[11]60进行平等交往,凸显了“价值理性”,而不是单一的“工具理性”。

3.从“解放政治”转到“生活政治”使现代性制度更加民主化吉登斯把激进的政治活动标识为“解放政治”—— 一种“激进地卷入到从不平等和奴役状态下解放出来的过程”[2]137。

它关注争取自由,减少或消灭剥削、不平等和压迫,关心权力与资源的差异性分配,将个体和群体从不良的生活环境中解放出来。[1]253

“生活政治”则是关注“个人伦理”的“生活方式”、或“生活决策”的政治。“生活政治”的提出,反映了吉登斯在解决现代性制度导致的权力分立与对立、不同时空中不同阶层的冷漠与隔阂问题上的保守性,具有典型的“第三条道路”意味。他试图在不触动资本主义根本制度的前提下,通过重建“福利国家”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解决人类事务中的暴力问题,推行创新型政治,发展对话民主与情感民主等温和的方式,建立一种“对话民主”式的“全球世界主义秩序”[5]5。其实质是通过时空关系的重构,调和相同时空中不同阶层的关系(如穷人与富人、专家系统与大众)、不同时空中的阶层关系(如发达国家与不发达国家、全球性与地方性)。

综上所述,吉登斯试图通过时空关系的重构,不进行社会关系的彻底变革,不触动资本主义的根本制度和根本矛盾,以温和的“第三条道路”来消弭现代性社会的矛盾和危机。对此,人们不禁要问:这可能吗?这就是现代性之后人类的出路吗?近年来资本主义世界周期性的金融危机、债务危机所带来的全球性巨大灾难和恐慌已经给出了答案。早在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就站在现代性的门槛上,对现代性展开了无情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性的实质就是资本的人格化。“‘现代性难题’,就是根源于资本的无限增值和扩张而形成的单一‘主-客’模式”[7]305,这种单一的“主-客”模式在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里直接表现为两大阶级的对立,即“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2]32。 随着生产关系的不断调整与抽象系统的完善,“主-客”模式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体现为专家系统与大众、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分立和对立。资本全球化的不断扩张后,它又体现为全球性与地方性的分立和对立。

马克思把资本的人格化所导致的专家系统与大众、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全球性与地方性等社会关系的对立称之为“资本异化”。资本的本能使它从市场经济扩张到政治、婚姻、家庭等整个社会关系领域中,导致整个生活世界的货币化和异化。因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价值诉求(资本主义精神)总是披着一层“人格化的资本”的温柔面纱。其“理性”是资本逻辑掩盖下人们追求私利的“冷静的眼光”和进行现金交易上“冷酷无情”的“理性”[13]275,其“自由”是听命于抽象系统权力分配下的“合法”商品交换和劳动力出卖的“自由”。

“资本异化”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制度固有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要消弭“资本异化”,回归“生活世界”,不在于时空的物理性重构本身,而是隐藏在时空背后的社会关系的彻底重构——社会关系的变革,即实现“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的“双重解放”。(1)必须“进行政治解放”,“消灭私有财产这一市民社会的基础”;消除“普遍利益和私人利益的冲突,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分裂与对立”,清除一切直接或间接的统治者(如专家系统、象征标志等现代性抽象系统)的权力,“把国家事务提升为人民事务,把政治国家组成为普遍事务”,“消灭市民社会的政治性质”[14]44。“政治解放”的目的,是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相应的生产方式和上层建筑,消除资本异化存在的社会基础。(2)必须进行“人的解放”,只有在消弭宗教异化、政治异化、哲学异化、资本异化等全面异化时,当人们在“生活世界”的全部环节——“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实现社会力量和自身力量同一时,人的解放才能完成”[14]46。“人的解放”的目的在于树立人的主体意识和类意识。只有当人们意识到社会职业只是分工的需要,而没有权力分立和身份等级、没有人性的压制,每个人都是“生活世界”的主人而不是奴隶,即个人就是“类”、“自身力量”就是“社会力量”时,“人的解放”才能完成。因此其基础是政治解放。可见,在马克思看来,“双重解放”的终极目标是达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13]307,消弭一切社会关系的异化,“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14]46。

具体到资本主义现代性制度,只有当各种异化的社会关系包括专家系统与大众、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全球性与地方性等“回归于人自身”,消除了权力的分立与对立,现代性时-空关系的重构才算完成,人们才能回归真正的“生活世界”。此外的一切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的不痛不痒的修补,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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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M]∥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郑小枚]

[收稿日期]2016-03-21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BZX007);汕头大学文科基金项目(SR13008)

[作者简介] 罗诗钿(1976-),男,江西泰和人,汕头大学社科部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价值哲学和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

[中图分类号]D 993.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03-0027-08

Giddens’“Time-Space Order” and Logic of Modernity

LUO Shi-tian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s, Shantou University, Shantou 515063, China)

Abstract:Giddens takes the change of “time-space order” as his logical starting point of the analysis of modernity. He holds that “time-space separation”, compared with the traditional society, is the physical basis of the birth of modern society, which makes it possible for the concept of modernity to change, the systems of modernity to form and the civilization that is global and of modernity to generate. “New space-time order” arising from “time-space separation” is a double-edged sword full of paradoxes, which is not only the dynamic mechanism and the main feature of the generation of modernity, but also the origin of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The abstract system generated under the “new space-time order” challenges the systems of modernity. The “expert system” under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relation of social knowledge challenges the social trust of modernity and the legitimacy of knowledge. The “symbolic tokens” challenge the public's confidence and trust in the systems of modernity. Controlling the “monster” of modernity lies in not the physical reconstruction of time and space itself, but the thorough reconstruction of the social relations hidden behind them, namely the revolu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eliminating the overall alienation), carrying out the “double liberation” of “political emancipation” and “human liberation”.

Key words:Giddens; time-space order; logic of modernity; refle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revolution of social re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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