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出场学

2016-03-07 01:49马小虎

马小虎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徐州 221116)



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出场学

马小虎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徐州 221116)

[摘要]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出场也是差异性的出场,并不局限于“形式显示”这个词语的同一性出场,毋宁说,它有多样化的出场路径:在海德格尔学术界的出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直接出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隐匿性出场(在历史性范例中的出场和在语言哲学中的出场)。其中涉及两个基本问题:如何理解形式显示的两段法——形式地显示(fomal anzeigen)和具体地充实(konkret erfüllen)?如何理解海德格尔对普遍化的批判以及对恰如其分的逻各斯规定?

[关键词]形式显示;具体充实;普遍化

一、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学术界的出场

据不完全统计,在海德格尔学术研究界,最先关注形式显示这个论题的是玻格勒(Otto P ggeler),他在1959年的论文《存在与本有》(SeinundEreignis)和1963年的专著《马丁·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DerDenkwegMartinHeideggers)中已有涉及。他在波恩大学求学期间,海德格尔的第一代学生贝克尔(Oscar Becker)曾向他传授过海德格尔的早期课程[1]55。贝克尔从1919年起就在弗莱堡跟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学习哲学,直到1931年才离开弗莱堡到波恩大学任教。在海德格尔全集计划尚未启动、其讲课稿尚未公开出版的年代,贝克尔却保存着珍贵的课堂笔记,正是这些资料促成了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学术研究界的最初出场*“出场学”这个概念源自任平教授的运用。按照出场学的观点,事物多半是在特定的语境下以特定的路径和特定的形态在场和出场,不可能以同一形态永恒地在场和出场。绝对同一者的永恒在场和永恒缺场,都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出场总是差异性的出场,这是出场学的核心思想。参见任平:《创新时代的哲学探索——出场学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序言第11页、正文第307-318页。。

不像贝克尔那样幸运,伽达默尔师从海德格尔较晚,他错过了海德格尔有关形式显示的讲座,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的课程他大概只参加过1922—1923年冬季学期的讨论课和1923年夏季学期的讲座。直到1986年,海德格尔逝世10周年纪念之际,伽达默尔撰文回顾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时,才读到1985年刚刚出版的海德格尔1921—1922年冬季学期有关形式显示的文本。他认为,形式显示足以支撑海德格尔的整个思想,并且表述了他对形式显示的领悟:每个人都要个体化地去实行和充实形式显示所显示出来的东西[2]33-34。

从1986年到1998年,在海德格尔晚年私人助手冯·赫尔曼(F.-W. v. Herrmann)主编的《海德格尔研究》(Heidegger-Studien)上,Hartmut Tietjen、Th. C. W. Oudemans等学者陆续发表了一些有关形式显示的论文[3]。然而,在海德格尔学术界真正“领风气之先”的乃是美国学者克兹尔(Theodore Kisiel),他在1993年率先介绍海德格尔1920—1921年冬季学期对形式显示的专题论述,在1997年将形式显示称作海德格尔的“秘密武器”(Geheimwaffe)[4]。1997年,他的学生伊姆达尔(Georg Imdahl)对形式显示作了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介绍[5]142-174。直到2005年,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讲课稿全部出齐,学术界有关形式显示的研究,始终前进在克兹尔开辟出来的道路上。

在汉语思想界,最早是1997年,张祥龙教授介绍了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并且提到了克兹尔的相关研究[6]。2002年,欧东明译、张祥龙校的译文《形式化和形式显示》公开发表,该文选自海德格尔1920—1921年冬季学期讲课稿[7]。同年,孙周兴教授发表了有关形式显示的专题论文,稍后的2004年他编译了有关形式显示的专题文选[3,8]。这些介绍和译作为汉语思想界讨论形式显示提供了导论性和基础性的文献,奠定了后续研究的主要方向。当然,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关形式显示的一些细节问题逐渐演变为汉语思想界争论的热点。

二、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直接出场

直到现在,恐怕有些学者还在质疑,形式显示在《存在与时间》是否出场过、是否发挥过关键作用。其实,就其公开出版而言,形式显示的首次出场就是在《存在与时间》。依据伊姆达尔制定的索引[5]143,很容易检索到形式显示在《存在与时间》中的出场。“形式显示”(formal Anzeige)在这本书中至少出现过4次,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Dasein)或“实存”(Existenz)这些概念就是形式显示的概念。有关此在的两个规定——此在乃是去存在、此在总是我的存在——就是形式显示的规定[9]114、117、231、313。当然,对何谓“形式显示的概念”,这部作品并没有给出专门解说。

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第二次公开出场,大概是在1973年首次出版、1976年收入全集版第9卷《路标》的文章《评雅斯贝尔斯〈世界观的心理学〉》(1919—1921年)。孙周兴教授也将这篇文章收入《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用以表示这篇文章与形式显示的重要关系。这篇文章提到:“在形式显示中,真正讨论的对象乃是实存。这个概念,依照形式显示,当着眼于我在(ich bin)现象来加以领会”[10]13-14。与1927年出版的《存在与时间》一样,这篇文章也没有关于形式显示的专门解说。

直到1983年,海德格尔全集第29/30卷,也就是1929—1930年冬季学期讲课稿公开出版时,这种情况才发生了改变:“形式显示的概念”(die formal anzeigenden Begriffe)指向个体此在的具体状况,但并不给出内容(Gehalt),而是形式显示(formal anzeigend);形式显示概念只是给出某种显示(Anzeige)或提示(Hinweis),以此呼吁此在在其自身中实行某种改变(eine Verwandlung vollziehen)[11]429-430。这里提到了“内容”和“实行”,提到了形式显示的“两段法”——其一,给出提示;其二,实行改变。当然,1983年的这些表述在当时还不足以引起学术界的注意。

此后,从1985年到2005年,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当讲师时期的讲课稿陆续出齐,为学术界详细研究形式显示提供了文本基础。在此期间,以克兹尔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已经对形式显示进行了扎实的研究。克兹尔的专著《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出版于1993年,当时海德格尔全集第29/30卷(1983年)、第56/57卷(1987年)、第61卷(1986年)、第63卷(1988年)已经出版。根据这些文本,可以再次确认形式显示的两段法:形式显示只给出“起始方向”(Ansatzrichtung),还需要加以“具体充实”(konkrete Erfüllung)[12]33,[13]。关于形式显示的要点以及相关的学术探讨,简述如下。

1. 内涵意义、关联意义、实行意义

1919—1920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首次提到“内涵意义”(Gehaltssinn)、“关联意义”(Bezugssinn)和“实行意义”(Vollzugssinn),把它们称作“意义要素”(Sinnelemente)或者“意义运行”(Sinnführungen)——“生命河流本身的诸种运行”,并且将它们看作“处境”(Situation)的结构。由此三种意义要素构成的处境乃是变动不居、丰富多彩、活生生的生活本身,借助这三种意义要素可以通达生活本身。而且,实行意义乃是实存(Existenz)的源初意义,是理论活动的最终本源[14]261-262。1920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首次提到“形式显示”,并且进一步讨论了内涵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15]。直到1920—1921年冬季学期,有关这三重意义方向的探讨达到了完备的程度。需要注意,这里的“意义”(Sinn),不同于语言哲学的“意义”,海德格尔曾这样说:“意义等于方式、生活得如何(Sinne=Weisen, Wie des Lebens)”[16]49。可见,在海德格尔看来,三种意义方向乃是三种生活方式。

学术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海德格尔在以上三种意义之外,是否还提出过第四重意义方向——“时机化意义”(Zeitigungssinn)[17]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确实使用过Zeitigungssinn这个提法。不妨举出3处:(1)“实行作为实行,要在其处境中,并且为了其处境,根据时机而展开行动(sich zeitigt)。此种相时而动可以阐释为相时而动的意义(Die Zeitigung ist zu interpretieren auf denZeitigungssinn)”[12]53。从这里可以看出,相时而动乃是实行的具体方式。(2)“对定义的领悟要依循其本己的实行意义和相时而动的意义而导向具体”[12]31。众所周知,“A和B”这种短语结构在日常语境中未必意味着A和B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很可能是两个相近的东西,多讲一次,表示加强语气,这是一种修辞手段。(3)“‘形式地’给出‘起始性’,用于对显示出来的东西进行源初的充实,亦即相时而动的实行”[12]33。这里的表述很清楚:“相时而动的实行”(Vollzugs der Zeitigung)意味着相时而动乃是实行的具体方式。

还有一个问题,似乎还没有引起学术界的足够的重视,在1922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提到:

实际生活之存在,被我们标识为实际性(Faktizität),其决定性的基本结构乃是“如此”之特征(Daβ-Charakter)。实际生活的存在意义乃是“如此-存在”(Daβ-Sein)。以下状况并不构成对此的反驳:这一“如此”之特征在实际生活的经历中会受到遮蔽。这乃是出于某些动因的自行遮蔽。在生活之存在中,“什么”(das Was)被推到“如此”(das Daβ)的前面。对生活之存在而言,主导性的乃是“什么”(Was)被经验到了。在实际生活的存在特征中,“什么-存在”(Was-Sein)被推到“如此-存在”(Daβ-Sein)前面,这一特有方式在哲学中有其思想史的动因: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什么-存在”始终在原则上优先于“如此-存在”;而且,对“如此”的谈论,也只是在“什么”(Was)的视域内进行的。[16]180

实际上,这乃是海德格尔对“形式显示”构成要素的转换性表述,其意义非同凡响。他在1920—1921年冬季学期提出,构成意义整体的三个方向乃是内涵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其中,内涵意义乃是被经验的“什么”(Was),而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都是被经验的“如何”(Wie);传统哲学的弊端就在于过分重视内涵意义(Gehaltssinn)亦即“什么”(Was),“形式显示”正是要呼吁重视关联意义(Bezugssinn)和实行意义(Vollzugssinn),亦即“如何”(Wie)[18]63-65。于是,对照这一学期与1922年夏季学期的表达方式,可以发现,“形式显示”的构成要素(内涵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在1920—1921年冬季学期原本就和“什么”(Was)与“如何”(Wie)的区分密切相关,而1922年夏季学期的“什么-存在”(Was-Sein)与“如此-存在”(Daβ-Sein),乃是对以上区分的转换性表述。这一转换性表述直接影响到海德格尔对尼采的阐释。

2. 总体化、形式化、形式

在1919—1920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已经留意到,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1卷)最后一章和《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第13节所作出的区分——“总体化”(Generalisierung)与“形式化”(Formalisierung)。对于这两种做法,海德格尔持批判态度,而且提示出了新的道路:对某个尚未确定的东西加以充实。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批驳了两种极端:“实存,如若没有意蕴,则无以激励;实存,如若被无所不包地充分规定了,则这样的实存绝不会在实际生活中出现”[14]216-217。即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既不能对“实存”不作任何规定,也不能试图对“实存”作出无所不包的规定。那么,究竟应该如何恰如其分地规定“实存”呢?这正是“形式显示”得以形成的问题意识。

在1920—1921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再次提及胡塞尔的区分,并且提出了自己的术语,实际上出现了三个基本术语:总体化(Generalisierung)、形式化(Formalisierung)、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的“形式”(formal)。海德格尔说:

形式化与总体化的共性在于,它们都处于“普遍的”这种意义中,而形式显示却与普遍性毫无干系。在“形式显示”中,“形式的”一词的含义是更为原始的。……这种(形式化的)区分是与“普遍”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的。与之相反,形式显示却于此无关。它在合乎姿态的理论因素之外。[18]59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对总体化和形式化持批判态度,认为此种普遍化乃是理论姿态,而他想要倡导的乃是不同于普遍化的“形式显示”的“形式”。

这就引出了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一个疑难:如何理解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的“形式”(formal)?或者可以换个问法:形式显示的概念(die formal anzeigenden Begriffe)有何特性?《存在与时间》就曾提到“此在之实存机制的形式意义”(der formale Sinn der Existenzverfassung des Daseins)和“实存的形式概念”(der formale Begriff von Existenz)[9]43、53,该如何理解?

克兹尔这样说:“形式显示的概念不是科属普遍性(Gattungsallgemeinheit),而是某种具体普遍性(ein jeweiliges Universal)”[1]57;孙周兴教授将形式显示的“形式”理解为某种区别于传统普遍性的“普遍意义”[19];倪梁康教授认为,形式显示的“形式”源自胡塞尔的范畴直观,胡塞尔起初将“范畴直观”等同为“形式直观”[20]219。已有学者从胡塞尔范畴直观的角度来审视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形式”[21]。

笔者认为,形式显示的“形式”,从适用性而言,可以适用于众多个体,而不是仅仅适用于某个个体,它当然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但是,就其本身而言,这种形式似乎可以理解为带有质料的形式,这样才能把它和两种普遍化区别开来。张祥龙教授就曾提到,海德格尔的形式“已经是和质料不可分的了,是在实际生活中的”[20]219。例如,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形式显示规定——此在的本质乃是去存在,此在总是“我”的存在,不得不说这种规定是带有质料的形式规定,亦即实际生活的形式规定,不同于总体化和形式化的那种普遍化规定。不妨试着举一个例子,对形式显示的领悟和运用离不开举例:“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论语·子路》)。孔子的这番话就有形式意义或普遍意义,而不是仅仅针对某件事而言的,这番话同时具有实际生活的质料内容,而不是抽象的形式规定。

3. 显示与充实

如前业已提到形式显示的两段法:依据1983年出版的讲课稿,可以这样概括:形式显示概念只是给出某种显示(Anzeige)或提示(Hinweis),以此呼吁“此在”在其自身中实行某种改变(eine Verwandlung vollziehen)[11]429-430。1986年伽达默尔读到海德格尔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课稿后,对形式显示作了这样的表述:每个人都要个体化地去实行和充实形式显示所显示出来的东西[2]33-34。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形式显示有两个步骤:(1)有所显示,显示出某些东西;(2)需要进一步加以充实,加以实行,涉及到改变。于是,笔者将此称作“形式显示的两段法”,当然这是两个不可分割的步骤,前一个步骤启发和发动着后一个步骤,而后一个步骤乃是对前一个步骤的充实和完成。用流行的话语来说,它们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这就引出了有关形式显示的另一个争论:如何理解形式显示与生活实践的关系?

朱海斌博士认为,“形式显示虽然表现出海德格尔哲学浓厚的实践、生活倾向,但这并不简单地意味着海德格尔仅仅以生活实践代替理论,毋宁说,形式显示是对哲学研究方式的一种重新解释,它试图寻求抽象普遍的定义与具体的体验之间的中间立场,它是一种居间”,他在此援引了克兹尔的意见[22],之后又说:“形式显示一方面使现象学避免了完全的形式化,而另一方面也使现象学避免沦为单纯体验的生活哲学”[17]。笔者认为,要想领会这种意见,需要更加深入地领会形式显示的两段法。

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讲课稿中,海德格尔不仅介绍了形式显示的两段法(首先显示,然后充实),而且还为这种两段法添加了一组可以震撼整个海德格尔学术界的形容词“非本真的”(uneigentlich)与“本真的”(eigentlich):(1)显示出来的东西、具有形式性质的东西,还是非本真的,恰是这个“非”字彰显出了积极的指引。(2)要想通往本真的东西,那就要对非本真地显示出来的东西加以遭受和充实[12]33。由此可见,形式显示的两段法固然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其第二个步骤更为要紧。当然,这种重要性的排序丝毫不能影响其两个步骤的相辅相成。形式显示既要有所显示,也要有所充实,但是,就某种意义而言,其重点在充实。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还是要如此表述:显示和充实都是至关重要的。形式显示确实要要避免两个极端——脱离行动的思想和脱离思想的行动,但是,如果把思想与行动的分离和对立看作一个极端的话,那么形式显示恰好是与之相对的另一个极端。

三、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隐匿性出场

1.形式显示在历史性范例中的出场

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直接出场,主要体现在海德格尔20世纪20年代的讲课稿和作品中,在他30年代以后的文字中,形式显示就几乎不再直接出场了。所以,学术界在此问题上产生了争议:海德格尔后来是否放弃了形式显示?如果把“在场”(anwesen)理解为绝对同一者的持久在场,那么形式显示的出场就被等同为“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这个字词的出场,这样看来,形式显示确实在30年代后不再出场了。然而,在场总是带有差异的在场,出场总是带有差异的出场,形式显示完全可以有新的出场形态。

“没有人能够脱离传统而思想”[23]53,思想创造往往离不开哲学传统,海德格尔也不例外。菲加尔教授认为,海德格尔在构建生活现象学的过程中,也在寻找用以支撑其思想建构的某种“历史性范例”(einem historischen Paradigma),首先是在原始基督教那里寻找,后来发现行不通,才转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寻找[23]58-59。在笔者看来,形式显示乃是其生活现象学的核心思想,为生活现象学寻找历史性范例,其实就是为形式显示寻找历史性范例。形式显示的历史性范例首先是亚里士多德,其次是尼采,他们两位由于抵制柏拉图主义的共同旨趣而受海德格尔的青睐。

形式显示在亚里士多德这个历史性范例中若隐若现:(1)亚里士多德在介绍“经验”、“技艺”、“知识”和“智慧”的区分时,就曾指出:“倘有理论而无经验,认识普遍事理而不知其中所涵个别事物,这样的医师常是治不好病的;因为他要诊治的恰是那些个别的人”[24]。海德格尔也有这样的转述:就“实行”(Ausführung)而论,拥有经验者要胜过那些仅有逻各斯(logos)的人[25]75-76。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已经意识到单纯的普遍知识不足以做好事情,他已考虑到了“实行”维度。(2)海德格尔发现,努斯(nous)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其实有两种可能:在智慧(sophia)中把握理论知识的始点,在明智(phronesis)中把握实践活动的始点。特别是在明智中,其始点乃是一次性的、变动不居的具体处境[25]163-164。牵涉到理论知识的始点,特别是实践活动的始点——变动不居的具体处境,逻各斯(logos)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由努斯(nous)出马。海德格尔于此再度强调了逻各斯的限度。以上两条表明,海德格尔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到了形式显示的问题意识,并且获得了亚里士多德思想资源的支持:实行乃是不可忽视的维度,逻各斯是有局限的。

形式显示在尼采这个历史性范例那里亦有隐形的出场:(1)通常而言,柏拉图主义意味着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对立和排序:前者是高高在上的、值得追求的,后者是低下的、不值得追求的[26]528-529。尼采当然是要打破这种秩序并进行重新排序,但是,海德格尔说:“无论是对感性领域的废除还是对非感性领域的废除,都是没有必要的。相反地,倒是需要消除对感性领域的误解和诋毁,同样也要消除对超感性领域的过分抬高”[26]231。这段话对形式显示的意义来说意味着:海德格尔试图在普遍性和具体性之间保持某种节制。(2)海德格尔用Was-Sein和Wie-Sein/Daβ-Sein来概括尼采哲学:强力意志意味着“存在者在其机制中是什么(was)”,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则意味着“具备此种机制的存在者在总体上如何(wie)存在”[26]918。不仅如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古往今来的形而上学都可以用Was-Sein和Daβ-Sein来加以梳理,亦即用essentia和existentia来阐释[26]1034-1035。按照他的阐释,柏拉图是从Was出发,将存在理解为idea,而亚里士多德是从Wie或Daβ出发,把存在理解为energeia。“亚里士多德比柏拉图思考得更希腊”,在亚里士多德那里,“energeia取得了优先地位,但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把作为存在的一个基本特征的idea排除掉”[26]1033、1044-1045。不妨这样看:亚里士多德的energeia兼容了Wie-Sein和Was-Sein两个维度,如此才成就了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亚里士多德形象更加切合海德格尔兼容Wie-Sein和Was-Sein两个维度的形式显示。

无论是在阐释亚里士多德还是在阐释尼采的时候,海德格尔都念念不忘对普遍性的批判,对传统意义上的普遍性的批判正是形式显示的问题意识。值得留意的至少有以下两点:(1)源初意义上的真理与普遍有效性(Allgemeingültigkeit)毫无瓜葛,普遍有效的东西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很有可能遮蔽事物。真的东西,不必适用于每个人,只需适用于某个单个的人即可[25]24。(2)有效的东西可以分为两种:das Vielgültige和 das Allgemeingültige。但是,“普遍有效的东西、亦即对相关的许多事物有效的东西,却被搞成绝对普遍有效的东西。所谓‘普遍有效的’,现在不再仅仅意味着:对许多相关的个别事物是有效的,而是自在地一般地始终有效的东西,是不变的、永恒的、超时间的东西了”[26]161-162。形式显示的概念能否得到普遍的运用,这首先要求对“普遍”这个词语进行审视,以上材料可以提供有力的支持。

2.形式显示在语言哲学中的出场

通常认为,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就发生了思想的转向,“形式显示”这个字语早已销声匿迹了,何况是在50—60年代。然而,在场未必是绝对同一者的在场,出场未必是绝对同一者的出场,按照出场学的逻辑,不妨再度启程,继续探讨形式显示在20世纪50-60年代的差异性出场。

海德格尔在20世纪50年代特别关心的论题是“语言”。在他看来,“语言”(Sprache)的本质并不在于声音或文字的出场,不在于言辞的数量[27]251,毋宁说,“语言”本质现身于“寂静之音”(das Geläute der Stille)[27] 210、212-213、22, “语言的本质就在道说中。道说(sagen)……即让显现(erscheinen lassen)”[27]193。在与日本学者的探讨中,海德格尔注意到, “一个微不足道的手势,就能让强大有力的东西呈现出来”[27]104。借助“手势”,海德格尔注意到的乃是“暗示”(Winkel):“暗示也许就是词语的基本特征”(Dann wäre der Wink der Grundzug des Wortes)[27]111, [28];“词语乃暗示,而非纯粹标记意义上的符号……暗示需要最广大的伸展范围”[27]115;“暗示乃是有所澄明的掩蔽的消息”[27]133。这样看来,恰如其分的思想与言说,乃是有节制的道说和暗示,这样既能够发挥逻各斯的应有作用,也能够为个体此在的具体实行留下应有的空间。因此,“道说”与“暗示”,正是在回答形式显示的核心问题——应当坚持何种逻各斯?

海德格尔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思与言在何种意义上是客观化的,在何种意义上不是客观化的?”[10]83-84在此,“客观化”具有特定的意义:按照自然科学与技术,或者传统逻辑与传统哲学,尤其是自然科学,来考察事物的方法[10]91-85。其实,客观化就是漠然无殊的、以同质性为特征的、追求普遍化的姿态,非客观化其实就是与个体体验密切相关的、个体亲自居有的姿态[8]9-14。可以说,1919年以来,海德格尔始终是在探索一种“非客观化的思想与言说”,尽管有多种多样的尝试,但是,其中最有特色的还是形式显示。非客观化的思想与言说依然行进在形式显示所开辟出来问题意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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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Heidegger. Unterwegs zur Sprache[M]. Frankfurt am Main:Verlag Klostermann, 1985:109.

[责任编辑:郑小枚]

[收稿日期]2015-12-17 [基金项目] 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留学资助项目(201206260066)

[作者简介] 马小虎(1984-),男,山西朔州人,江苏师范大学哲学系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希腊哲学和德国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 516.5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03-0012-07

On the Appearance of Heidegger’s Formal Indication

MA Xiao-hu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Abstract:The appearance of Heidegger’s formal indication is also that of difference, which is not limited to the identical appearance of “formal indication”, much less has a variety of appearance paths that include the appearance in Heidegger’s academia, the direct appearance in Heidegger’s text and the concealed appearance in Heidegger’s text (mainly the appearance in the historical paradigm as well a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wo basic questions are involved. One is how to understand two stages of formal indication, namely, formal indication (fomal anzeigen) and concrete fulfillment (konkret erfüllen). The other is how to understand Heidegger’s critique of universalism as well as his determination of the appropriate logos.

Key words:formal indication; concrete fulfillment; univers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