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干校之诗”与“诗中干校”

2016-03-03 19:54沈文慧
关键词:豫南干校俞平伯

沈文慧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文学研究·

俞平伯的“干校之诗”与“诗中干校”

沈文慧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1969年11月至1971年1月,著名红学家俞平伯被下放到河南信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期间,困顿辛劳中的俞老先生写下了38首古体诗。作为特殊历史时期的“见证文学”,这些诗歌是特定时空诗人心灵世界的诗意呈现,充分彰显了他“自爱、平和、前进、闲适”的生命哲学,也是“文革”时期豫南农村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的审美观照,于患难中更见人性的真醇与美好,具有独特的文化意蕴和历史价值。

俞平伯 ;干校诗歌;文化意蕴;历史价值

“文革”期间,为响应毛泽东“五七指示”的号召,全国各地的“五七干部学校”(简称“五七干校”)应运而生。一大批党政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干校接受“劳动改造”和“贫下中农再教育”。据统计,当时中央、国务院所属各部委在河南、湖北、江西等18个省区先后创办了“五七干校”106所,其中,信阳地区多达20多所,占全国近1/5,主要分布在潢川县、罗山县、息县、淮滨县、信阳县(即现信阳市平桥区)等5个县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所作为学部“五七干校”的一支先遣队,连同家属一百七八十人于1969年11月11日出发,先落脚于罗山县莽张乡丁洼村,12月迁往息县东岳集,1971年三四月间又从息县迁往原信阳县明港镇一个废弃的坦克兵营里。著名学者、红学专家俞平伯和夫人许宝驯随先遣队一起下放至信阳“五七干校”。

信阳位于河南省最南部,是著名的革命老区,虽然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但新中国成立初期生产力水平低下,加之1959年“信阳事件”造成的大面积饥荒,信阳农村物质匮乏、生活贫瘠。干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以“连”为建制,开展农业生产,劳动任务十分繁重。下放人员要承担开荒种地、打井盖房、养牛喂猪、筑坝抗洪、割草脱坯、拾粪割稻、打场浇地等各种农活。无论领导干部、普通职工还是年老体弱者概不例外。劳动之余还要开会、听报告、写思想汇报材料等等不一而足,其艰难困苦、愤懑忧伤、紧张疲累自不必说。然而,困顿辛劳中的俞老先生却诗性不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写下了38首古体诗。作为特殊历史时期的“见证文学”,这些诗歌或描述干校生活情状,或叙写豫南风物人情,或与亲人故友抒情唱和,既是特定时空诗人心灵世界的诗意呈现,充分彰显了他“自爱、平和、前进、闲适”的生命哲学,又是“文革”时期豫南农村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的审美观照,于患难中更见人性的真醇与美好,具有独特的文化意蕴和历史价值。

一、生命哲学的彰显

1932年,在《代拟吾庐约言草稿(代序)》中,俞平伯这样写道[1]:

我们认为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与生活,应该可以有一种态度,一种不必客气的态度。

谁都想好好的活着的,这是人情。怎么样才算活得好好的呢?那就各人各说了。我们几个人之间有了下列相当的了解,于是说到“吾庐”。

一是自爱,我们站在爱人的立场上,有爱自己的理由。二是平和,至少要在我们之间,这不是一个梦。三是前进,惟前进才有生命,要扩展生命,惟有更前进。四是闲适,“勤靡余暇心有常闲”之谓。在此,我们将不为一切所吞没。

假如把捉了这四端,且能时时反省自己,那么,我们确信尘世的盛衰离合俱将不足间阻这无间的精诚;“吾庐”虽不必真有这么一个庐,已切实地存在着过了。

这是一种思想的意志的结合,进德修业之谓;更是一种感情的兴趣的结合,藏修息游之谓。生命至脆也,吾身至小也,人世至艰也,宇宙至大也,区区的挣扎,明知是沧海的微沤,然而何必不自爱,又岂可不自爱呢。

这段“夫子自道”可谓俞平伯的生命哲学。人生一世,怎样才算“活得好好的”即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在他看来,“自爱”“平和”“前进”“闲适”四者缺一不可,而拥有此四端,则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常,无论人生有多少艰难困顿,“尘世的盛衰离合俱将不足间阻这无间的精诚”。以这四种态度对待人生,那么,你便拥有“吾庐”——一个安放身心的心灵空间。这个空间不是华屋大厦,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思想的意志的结合,进德修业之谓;更是一种感情的兴趣的结合,藏修息游之谓”。因为他深知宇宙洪荒中生命的脆弱和渺小,“区区的挣扎”不过是“沧海的微沤”,所以个人更需要努力追求“自爱”“平和”“前进”“闲适”的生命状态,时时以此四端反躬自省,才能“不为一切所吞没”,始终拥有澄明祥和的心灵空间和充实广袤的精神生活。

当然,20世纪30年代的俞平伯是意气风发的学界名流,出身名门、师从名师。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以创作现代诗歌、散文成为新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同时他也研究古典文学,上自《诗经》《楚辞》,下至清人的诗词都广为涉猎,并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讲授清词、戏曲、小说等课目,成就卓著。且嗜好昆曲,在清华园发起成立“谷音社”, 其目的就是 “涵咏风情,陶写性情”,“发豪情于宫徵、飞逸兴于管弦”,自觉承担起拯救昆曲的责任。当此之时,他的人生可谓生活充实,生命丰盈,正符合他所追求的“自爱”“平和”“前进”“闲适”四端,“尘世的盛衰离合”与他还没有切肤之痛。厄运始于1954年那场来势凶猛的针对俞平伯的“红学”大批判运动,据统计,仅1954年10月24日到年底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共组织各种座谈会、批判会110多次,发表批判文章500多篇[2]。这场暴风骤雨般的批判,是他人生的梦魇,像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学术研究被迫停止,1969年11月又被下放至信阳“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这样描述他们离京时的情景及当时人们的心情:“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3]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的大批判一下子将俞平伯的人生由惬意丰盈直降到惶恐不堪,那么,下放到贫瘠的豫南农村“劳动改造”则是雪上加霜。面对干校生活的种种艰难困顿、疲累辛劳,他还能坚守自己的生命哲学吗?还能拥有“进德修业”“藏修息游”的“吾庐”吗?品读俞平伯的“干校诗歌”,我们欣喜地看到,无论是“文革”噩梦,还是干校的“劳动改造”,都没能使他放弃孜孜以求的“吾庐”,自始至终,他都以“自爱”“平和”“前进”“闲适”四端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于苦难困厄中彰显了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和精神力量。且看这几首描述干校生活情状的诗。第一首名为《至日》[4]495,诗前小序云:“一九六九岁在己酉,寄居包信小学西向一茅屋中。十二月廿五日晨九时,独往东岳集听报告,旷野茫茫,并不识路,闻人云一直往西可耳。天气阴冷,历数村落,近午方达,会罢即归,遇雨泥淖难行,幸假得一伞,中途又得人扶掖,勉及寓所已六时矣。曾纪以诗,顷为改写,瞬逾四载。一九七三年同月日。”

至日易曛黑,灯青望眼赊。

泥途云半舍,苞信一何遐。

已湿棉衣重,空将油伞遮。

风斜兼雨细,得伴始还家。

俞先生注释说“至日”即冬至日,那一天,他已从罗山莽张乡丁洼转移到息县包信。年近七旬的老先生独自一人去距离包信十七八里地的息县东岳集听报告——开会、听报告是干校的“必修课”。从早晨9时到下午6时,整整8个小时,几乎都在泥泞冷雨中艰难跋涉。俞先生是仕宦之家,养尊处优,似这般饥寒交迫、困顿疲累、孤独无助应该从没经历过,于他自是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记忆,不仅当时以诗记之,4年之后的同一天,再次改写。但他重温辛酸时光却“怨而不怒”,没有悲伤愤懑,而“幸假得一伞”“得伴始还家”则表达了对别人帮助、扶携的庆幸和感激。

他在给儿子俞润民的信中说:“我住北京50余年未迁移,而此一月之中三迁其居,北京——信阳——罗山——息县。住信阳12日,住罗山丁洼14日,到包信4日矣。去住之缘,诚不可知。”[5]68每到一处,所有东西都要打开,没等住定,又要收拾东西转移。这样折腾,老先生的睡眠却前所未有地好,且说“旁人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却很喜欢的”“非常清静,甚闲,一切听其自然”[5]67。不悲伤、不怨怼,无论世事环境如何变幻莫测,始终淡定从容,安之若素。在息县东岳“五七干校”期间,借住一间农民的茅草房,据他外孙韦柰描述:“那间茅草房,简直就称不上是一间房:土墙茅草顶,四壁透风寒,一扇柴门半掩,无窗,室内昏黑……长仅2米,宽不足1.5米。”[6]对此,俞先生在《陋室》(二首)[4]499诗中有生动呈现:

炉灰飘堕又飞扬,清早黄昏要扫床。

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

螺蛳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

出水双鱼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犹欢”。

一间螺蛳壳般狭小、破败的茅屋,炉灰飞扬、寒风侵袭,时不时还有农民的猪溜进来拉屎拉尿,俞先生却将此“陋室”名为“延芳”“犹欢”,两位七旬老人如出水之鱼,相濡以沫,欣然度日,荒村茅屋自徜徉,智者的幽默、旷达确非常人能及。四月的一天夜里,8级大风将屋顶的茅草吹掉一大片,他在给儿子润民的信中谈及此事说:“昔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吹我屋上三重茅’,今日方有真切之感,而老杜之襟怀真挚旷达,古贤真不可及。”[5]84面对寒风灌屋、尘土满床、无法存身的窘境,老先生既不自叹自怜,亦不怨天尤人,而以古圣先贤真挚旷达的情怀和精神自勉,并希望儿子能够找来杜诗细读,以古圣先贤为榜样,继承和发扬这种精神品质。

因年老体弱,干不了重活,干校分配给俞先生的主要劳动任务是搓麻绳,他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多次提到此事,如在1970年9月4日的信中说:

麻已编完,自4日停工,待“料”来再做。自5月下旬迄今,共做了115绞,其中有你母编的13,我所编的100之数。你母另制麻辫二根。

11月26日信中又说:

自9月24日以无麻停工,约有两个月未做,至22日下午忽又送一些麻来,于是23日又继续工作,何以中隔多日,亦不知其故。有麻即做,无麻停工,亦只可如此。[5]93

总体看来,搓麻绳是很轻省的活,俞先生对这项工作的态度既严肃认真又淡定随缘。用时多少,完工几何,何人所做,均有详细记录,即使搓麻绳也有学者的严谨;而“有麻即做,无麻停工”,不焦、不躁、不争,随遇而安,淡定泰然,名士风范可见一斑。《绩麻》诗中写道[4]498:

脱离劳动逾三世,来到农村学绩麻。

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

从曾祖俞樾到父亲俞陛云再到俞平伯,俞家已历四世书香,“文革”时期俞平伯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所以“来到农村学绩麻”。一个“学”字点出“绩麻”这简单的农活对他而言实属不易。最难得的是后两句“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绩麻”并不妨碍他发现美、欣赏美,住处门前一口浅浅的水塘亦有无限生机和活力,春天来了,草木泛新绿,鹅鸭闲戏水,此番风景似曾相识,如归故里,诗人的心因此而安然、怡然。

二、“文革”时期豫南农村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的审美观照

信阳地处淮河两岸,素有“北国江南、江南北国”之称,此地光照充足,雨量丰沛,气候温暖湿润,山水相依,风景秀丽。20世纪60年代的豫南农村尽管生活贫瘠、物质匮乏,但俞平伯却以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审美力,见人所未见,在平凡中发现美丽,于苍凉中洞见繁华,于琐屑中体味村民的淳厚真诚。那些带给他温暖愉悦的豫南风物人情让他那颗饱受人生苍凉的心流连谴绻。在《楝花》(二首)[4]498中,俞先生反复吟咏池塘边的那棵楝树,礼赞楝花之美: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

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英繁小叶浓。

此树婆娑近浅塘,花开飘落似丁香。

绿阴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

楝树在豫南的水塘边、田埂旁、山坡上随处可见,楝树花也并不特别招人眼,但在俞先生眼里、笔下却如此清新美丽。此诗写得清朗俊逸,读之,楝树亭亭的身姿如在目前,楝花淡雅的香味仿佛随着四月的和风袅袅袭来,沁人心脾。“南来初识亭亭树”,“初识”二字显示出他“发现”楝树、楝花时的喜悦心情。触景生情,抚今思昔,眼前的乡村美景再次唤起他对北京故居老君堂的凄然怀想,以“丁香”比拟飘落的楝花,深藏着老先生对故居和往昔岁月的深情眷恋。

不仅门前的池塘、楝花让他流连欣悦,而且贫穷、单调的乡村生活在他的笔下也诗意盎然,且看这三首《纪东岳事》[4]496:

樱子黄先赤,红桃更绿桃。

塘春多扁嘴,延颈白鹅高。

东岳庙恢扩,闻当街北头。

他年遭劫火,空有“集”名留。

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

北头卖蔬果,南首有鱼虾。

第一首重在写景状物,区区20字,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豫南春景图,红樱绿桃挂满枝头,白鹅麻鸭水中悠游,色彩缤纷,有动有静,有声有色。第二首记东岳集的由来,考察其历史渊源和流变。第三首写东岳集市“盛况”,“北头卖蔬果,南首有鱼虾”,写出了豫南乡镇逢集这天的热闹及物品之丰富。再看记《端午节》的两首五言绝句[4]498:

晨兴才启户,艾叶拂人头,

知是天中近,邻居为我留。

清润端阳节,茅檐插艾新。

分尝初刈麦,惭荷对农民。

豫南习俗,端午节这天要在门前屋檐下插艾驱虫避邪,吃当年新面制成的油条、麻花、糖糕等,这两首诗记的就是此情此景。诗中说端午时节,空气清新润朗,清早打开门户,发现邻居已帮自己插了艾枝,并且分享了农民新割的麦子,此番情意,俞老先生觉得受之有愧。

杨绛在《干校六记·学圃记闲》中也写到了豫南农村生活,与俞平伯笔下的诗意、雅趣不同,杨绛笔下的豫南农村是贫瘠苦寒的。干校周边的农民,无论是大姑娘、小孩子,还是小媳妇、老太太甚至小伙子,总是想方设法偷杨绛他们的劳动果实,种的菜、积的肥、植的树,见什么偷什么,有什么偷什么,包括搭建厕所的木柱都被农民拔走了——因为他们太穷了,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缺,而生产队的东西是不敢偷的,被抓了就会游斗挨批,因而只好偷干校的——在当地农民看来,这些来自北京的干部们领着工资、戴着手表,够富裕了。被干校学员丢弃的老菜帮子居然是农民的美味佳肴。俞平伯、杨绛当时同在信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俞平伯的任务是搓麻绳,杨绛主要负责看守菜园,二人因为工作缘故,观察、接触、体验到的豫南农村社会生活的角度、层面亦不同,但“亲历性”和“真实性”是其共有特征。将俞平伯的“干校诗歌”与杨绛的《干校六记》进行对照阅读,不仅可以更全面、真实地了解“文革”时期豫南农村的社会生活图景,而且从中亦可窥见二人心性之不同。

三、艰难岁月中美好人性的颂歌

常言道:同甘易,共苦难。“文革”时期多少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多少人为自保出卖朋友,诬陷他人,人性的脆弱、卑琐与邪恶在意识形态的专制与高压下尽被激发,上演了一曲曲肮脏邪恶、令人不齿的人间悲剧。但同时,患难见真情,人性的真诚、善良与美好也因为种种压抑、迫害、控制、惩戒而变得更加珍贵,这一点在俞平伯的“干校诗歌”中表达得尤为充沛、真挚、感人,他不惜笔墨、反复吟咏与当地农民、亲友故交之间的温暖情怀,对妻子许宝驯更充满了言说不尽的深情。

干校期间,俞先生与当地农民建立了深厚友谊,在淳朴善良的当地人眼里,他既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更不是“牛鬼蛇神”,就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头儿”,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他们关心他、照顾他,在那个物质匮乏、“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年代里,他们之间的友谊更加真挚、更加难能可贵。这是他写给房东的两首七言绝句:

《农民问字》[4]499

昔年漫学屠龙技,讹谬流传逝水同。

渐愧邻娃来问字,可留些子益贫农?

《将离东岳集与农民话别》[4]502

落户安家事可怀,自憎暮景况非材。

农民送别殷勤甚,惜我他年不管来。

“文革”中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俞先生的那些经年积累的学问被污为“毒草”而被批判,故此,他感叹自己学问上的所谓“讹谬”将如流水一般消逝,但“文革”也无法扼杀人民求知的渴望,知识对农民终究还是有益的。第二首叙写自己即将离开东岳干校与农民依依话别的深情,“不管来”是豫南方言,即“不能来”。干校生活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先生对自己因年老体弱以后不能重游故地而深感惋惜,可见他与当地农民之间的真挚感情。

俞平伯在信阳干校期间,家人离散各处,牵念之情不言而喻。儿子俞润民下放天津干校劳动,南北相隔,父子之间十分牵挂,经常有书信来往。1970年12月,润民到信阳看望父母,相见之下,悲喜交集,感慨良多,俞平伯写了三首诗以记之:

《润儿来省感赋(二首)》[4]502

少小挑芯读夜书,闻来外姊辍咿唔。

相看白发垂垂老,如豆青灯不似初。

制火初明暖渐赊,儿孙对坐治鱼虾。

携将北国皆珍味,只惜而翁饭量差。

《喜润儿、栋孙女来省》[4]500

去岁冬来夏更秋,天涯重聚慰离忧。

真教片语成先志,一笑能开万点愁。

第一首感叹时局艰难,时光飞逝,父子二人都已从挑灯夜读的少年郎变成了白发苍颜的老人,干校昏暗的茅屋中青灯如豆,与当年家宅中的光明敞亮有云泥之别。第二首写家人团聚的温馨,炉火渐暖,“儿孙对坐治鱼虾”,世道再乱、条件再差,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却越发浓郁。第三首诗后面注释说:

一九○七年曲园公弃养,灵前置有《临终诗》稿印本,其七律末句云:“更喜峥嵘头角在,倘延祖德到云昆。”余时方八岁,微有知觉,窃自喜,殊不知一身负荷之艰难重大也。今年七十有二,润之母七十有六,故家都已改换,似不克酬先人之语矣。顷润儿远道省亲,观孙辈英英秀发,会衍云仍,亦可谓好春常在也。今昔之异乃时代之不同耳,曾祖遗言当以意会,非可拘局于迹象,则原诗中一“倘”字行将易为决定之词,庶几无愧于九原,所谓“一笑能开万点愁”也。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写于河南息县东岳集之茅舍中。

从注释来看,这首诗的主旨是劝勉儿孙一方面要不负先人期望,超越平凡,追求卓越,绵延祖德;另一方面开导后辈正确看待家族变故,鼓励他们勇敢面对厄运困局,笑对人生。此诗语重心长,充盈着智者的达观、长者的慈爱和殷切的期望。

1970年夏天,俞平伯的外孙韦柰来干校看望外祖父母,当他们握手拥抱之后,俞平伯说:“这里逢双日有集市,明天一早我们去看看,可买些鱼虾,还有油条可吃。”[6]短短几句话,让忐忑不安的韦柰吃了定心丸。他陪老人住了7天,目睹他们的生活起居、工作劳动,在给他们沉寂的生活增添快乐的同时,也加深了对外祖父的了解,“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把他摧垮”,“流放地变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俞平伯有三首诗记此事:

《喜外孙韦柰来省视(二首)》[4]498

祖孙两处事农田,北国中原路几千。

知汝远来应有意,欲陈新力起衰年。

韩湘会造逡巡醖,又解诗题顷刻花。

知汝远来应有意,文公南去也夸他。

《偕柰西塘小坐》[4]499

落日明霞映水鲜,西塘小坐似公园。

晚凉更对门前月,亲戚情悰话去年。

第一首诗题前置一“喜”字,毫不隐晦对外孙到来的喜悦。“知汝远来应有意”引用韩愈赠侄孙韩湘的诗句,一再感念外孙远来探望的情义,对晚辈的良苦用心了然于心。第二首以韩愈与其侄孙韩湘之间的深厚感情喻指自己与外孙韦柰之间的关系,并以韩湘的才华夸赞韦柰。第三首《偕柰西塘小坐》叙写祖孙一起在门前水塘边小坐的情景。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楝树,祖孙三人坐在门口水塘边,看风景,拉家常。

俞平伯与朋友故交的唱和诗也写得别有韵味。这首诗写于1970年元宵节,因收到友人吴小如和李荒芜的书信,感念二人的牵挂问候而作:

《元夕得友人书》[4]504

近得鲤鱼信,还开东岳书。

平安诚可喜,锻炼复何如。

笔砚迷寻处,诗书业遂疏。

只堪共婴戏,眠我又拈须。

这些与友人的酬答唱和之作,或畅叙友情,或叙写景况,或表达谢意祝福,无不因事生情,因景寄情,言之有物,平易自然,真诚亲切。

俞平伯下放时,夫人许宝驯随行照顾生活起居。他与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关于这对神仙眷侣的美好情愫已成人间美谈,此不多叙。干校期间,俞老先生不改浪漫初心,经常向夫人以诗传情、以诗示爱,且看这些诗中蕴含的款款深情:

《庚戌(一九七零)新正(三首)》[4]495

童丱重邀祖舅怜,前庚戌始议良缘。

如同再世为夫妇,一忆迢迢六十年。

秀兰香里亭亭立,楚艳庄姝非漫传。

如水芳华容易过,相从负戴又经年。

罗绮情怀渺若烟,多欣今夕莫思前。

荒村茅屋元宵节,犹应佳辰作饼圆。

这三首诗写于1970年元宵节,第一首回忆了他们缔结良缘、相互扶持、琴瑟和谐的美好生活:“如同再世为夫妇,一忆迢迢六十年。”第二首引用宋玉《神女赋》中的句子“秀兰香里亭亭立,楚艳庄姝非漫传”,赞美夫人蕙质兰心、庄姝楚艳,尽管岁月催人老,但夫人端庄雅丽的风姿永驻心间。俞平伯特别感念夫人在艰难困顿中对他的悉心照料,即使在荒村茅屋,也想方设法带给他节日的欣喜:“荒村茅屋元宵节,犹应佳辰作饼圆。”这年五月,他再次赠送夫人三首诗[4]496:

《戏效辘轳体三首,赠内子》

人生七十古来稀,幸及邦新见旭晖。

四度移家惟仗尔,梦名“伯玉”要知非。

头白鸳鸯得并飞,“休言七十古来稀”。

自嗟身世多歧误,欲倩柔纤挈我归。

泥他双宿与双飞,传道邻村燕子归。

犹似丁年花烛夜,“休言七十古来稀”。

辘轳体诗是一种衔头接尾格的诗,因诗的韵律如水井之辘轳架旋转而下,故名辘轳体。这三首诗效仿辘轳体,以“人生七十古来稀”起首,感叹岁暮年老之时,世事多变之秋,幸有夫人的相携相扶、勉力支撑才能安然度日。“四度移家惟仗尔”“欲倩柔纤挈我归”,1969年11月俞平伯夫妇由北京而信阳、而罗山丁洼、而息县包信、最后在息县东岳集总算安定下来,故云“四度移家”,每次都是夫人把带来的行李全部打开,刚刚安置好却又要打包启程,艰辛繁难可想而知。“伯玉知非”出自《淮南子·原道训》:“故蘧瑗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意为要善于反省自己的过错。后两首以“休言七十古来稀”贯穿,与第一首诗的首句“人生七十古来稀”形成呼应,然而,从“人言”到“休言”,一字之差,一扫感伤消沉之暮气,彰显豁达大度之襟怀、开朗活泼之性情。全诗在重温洞房花烛、新婚宴尔的曼妙时光中结束,韵味悠长。

1970年农历九月十六日,是他们成婚53周年纪念日,俞平伯以诗歌《此日》[4]501(二首)记之,再次感念夫人在半个世纪“陵谷沦桑”的动荡变幻中,始终“耐心坚力搘拄危颠”,是夫人以她柔弱的臂膀在时代的暴风雨中为他撑起一片温暖晴天:

一从丁岁连軿轩,六五零回月子圆。

今日中原来寄寓,尘灰粗拐总安然。

湖山佳处燕徜徉,甥馆无愁又浙杭。

今日茅檐双戢羽,未须流眄话雕梁。

“軿轩”泛指车辆,“连軿轩”喻指二人缔结良缘。在俞平伯的诗歌中,“赠内子”是永恒的主题,常写常新,写诗、誊诗是他们夫妻之间传达爱情的最好方式,也是他们的生活常态。这些诗款款深情,缠绵忠爱,用语古雅庄重,深切表达了他们在艰难岁月中相濡以沫的真挚情怀。

韦柰在《俯仰之间——“文革”中的俞平伯》中说,下放到信阳“五七干校”,“从此揭开了外祖父母晚年生活的另一页,也是他们生活中最具活力的华彩乐章”[6]。咋看十分不解,人们说到知识分子“劳动改造”,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疲惫不堪、愤懑不已,哪有什么“华彩”可言?但俞平伯的“干校诗歌”却展示了那么多深挚美好的情愫,充分彰显了他“自爱、平和、前进、闲适”的生命哲学,具有独特的文化意蕴和历史价值。其诗风或要眇幽微、深美闳约,或生动活泼、清新自然,或忠爱缠绵、情深语秀。细细品味,如沐春风,隽永悠长。归根结底,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真挚旷达和对世界、生命、人生的挚爱宽和情怀,赋予了困顿中的俞平伯强大的精神力量和体察幽微的心灵敏悟,否则,他的眼里就不可能处处诗情画意,心情也不可能总是怡然自得。

[1]俞平伯.人生不过如此[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2]俞平伯:被批判的红学家[EB/OL].(2010-12-03)[2016-04-20].http://history.gmw.cn/2010-12/03/content_1429486.htm.

[3]杨绛.干校六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

[4]乐齐,孙玉容.俞平伯诗全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1992.

[5]邓瑞全.名士自白——我在文革中(上)[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

[6]韦柰.俯仰无愧——“文革”中的俞平伯[J].人物,2000,(8):15-23.

(责任编辑:韩大强)

YU Pingbo's "Cadre School Poem" and "Cadre School in Poem"

SHEN Wenhu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Famous Redologist YU Pingbo had gone down to do manual labor in Xinyang 5.7 Cadre School from November 1969 to January 1971, during which, this exhausted old man wrote more than 30 ancient poems. As the witness literature in this special historical period, these poems poetically present his spiritual world in specific time and specific space, fully displaying his life philosophy of self-love, gentle, advance and leisure. It is also the aesthetic outlook of the rural social life and folk custom in Southern Henan Province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His poems display nice and pure humanity with unique aesthetic connotation and historical value.

YU Pingbo; Cadre School Poem; aesthetic connotation; historical value

2016-06-20

2013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2013BWX025);2013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3-ZD-126)

沈文慧(1968—),女,河南罗山人,文学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003-0964(2016)05-0115-06

猜你喜欢
豫南干校俞平伯
西华“五七”干校遗留档案文献的保护修复技术探析
纪念俞平伯先生诞辰一百廿周年
群星当年耀黄湖
——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之八)
群星当年耀黄湖
——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之五)
“读”“谈”之间的社会职责:俞平伯早年的《红楼梦》阅读史及意义
难忘老父亲的干校逸事
张睿、郑家鑫陶艺石雕作品
简析俞平伯早期散文的审美风格
豫南春茶
最顽强的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