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含若
(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72)
试论谢灵运诗中的庄子精神内涵
张含若
(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72)
谢灵运山水诗中一个重要精神源头是庄子,但当下研究往往截去其“玄言尾巴”,将谢诗分隔破碎。实际上,“玄言尾巴”和庄子精神是理解谢灵运诗歌的枢纽,是串联其貌似分裂的景与理的主线。首先,谢灵运以贵胄子孙,身处晋宋易代之际,对同为“衰世之书”的庄子产生共鸣,撷取其养生达命之主旨,借以在乱世全身避祸。其次,疾病在谢诗中不仅意味着真实的身体疾病,也具有丰富的隐喻内涵,是支离疏式的象征符号。疾病使诗人从现实生活中退出,回归本真,体味山水。最后,谢灵运取庄子“独往”之意,彷徨于山水中,重获虚静之心,从而达到庄子式的冲虚寂寞。庄子的精神使谢灵运山水诗具有与众不同的肌质。
谢灵运;庄子;养生;疾病;山水
处于晋宋之交的谢灵运向被称为山水诗之鼻祖。文学史家在赞赏大谢诗“才高词盛,富艳难踪”[1]的同时,也诟病其“常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2]所以研究大谢诗时,往往截去玄言的部分,只保留中间写景的数句,针对其艺术特点进行分析。这种研究路径的弊端在于,谢诗被分割斩截,有句而无篇,对学人整体把握谢诗造成较大障碍。笔者以为,被截去的“玄言”尾巴恰恰是理解谢诗的重要枢纽,原因在于庄子的精神是大谢诗重要的思想来源,是谢诗之“本”,而其余艺术技巧如摹写物象、对仗精工等,皆是“末”。清代方东树有言:“康乐全得力于一部庄子。其于此书,用功甚深。兼熟郭注。古人有一部得力书,一生用之不穷,尺捶也。”[3]诚然,谢灵运山水诗内蕴的庄子精神使其诗歌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肌质(texture)。
钱穆先生在《庄子纂笺》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庄子,衰世之书也。故治《庄》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4]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深受庄子影响之诗人,也大抵处于衰败动乱之世。谢灵运处于晋宋易代之时,以贵族公爵之身份,面对王谢家族逐渐丧失权力而寒门士族崛起的局面。权力更迭异常迅速,一旦大意,站错了队伍,则丧身败家。
在恶劣的大环境下,谢灵运个人的宦途亦坎坷,一生都在错误的政治集团里挣扎。入仕之初追随刘毅多年,却败于刘裕。刘裕虽忌惮其家族势力未将谢氏斩首,但始终对他保持警惕之心。刘宋代晋后,谢灵运的处境每况愈下,被朝廷降公爵为侯爵,并减少其食邑。他不甘于“臣服于寒门出身又不学无术的刘氏”[5],总希望有所作为,于是结交刘裕次子刘义真,但旋即遭到惨败,被贬官到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当太守。之后又经历归隐—复出—归隐—复出的曲折经历,最终由于叛逆朝廷而被弃市于广州。《庄子·人间世》中言“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①战国和晋宋虽相距数百年,但“仅免刑”的社会动乱之相却极相似,而谢灵运甚至都未能全命保身。从社会历史背景来看,谢灵运对庄子一书产生共鸣是极合理的。
明了这一历史背景后,谢灵运诗中反复提到的“养生”、“达生”都可以得到解释。姚素华指出,“纵然现实有各种各样的不合意,谢灵运自始至终将养生作为摘引《老》、《庄》的重要方面,以保持生命的存在,祈望‘卫生’之经。”[6]
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这首诗是谢灵运的名篇,而研究者往往注重前半首的游历,而简略于后半首的言理。但后半首恰恰可以为前半首提供更深刻的观照和阐释。“得尽养生年”,顾绍柏先生解释为“得养生尽年”。[7]《庄子·养生主》言:“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郭象注云:“忘善恶而居中,任万物之自为,闷然与至当为一,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也。”[8]王博认为,庄子所言的养生并非如彭祖寿考者所喜好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庄子·刻意》)庄子的养生不是养形,而是养心,培育出一种重生的态度。[9]
正如萧涤非先生所言,“第以字面求之,而忽略全篇,不知诗之佳句,不在其本身,而在全篇之命意述事,情致相生,至结穴处,便自成佳句。”[10]本诗名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也是放在全篇来看,方见妙处。本诗处处都在对比:“倦历览”的江南和“新”、“异”的江北;“乱流”的江面和“媚中川”的孤屿。这样层层推进,从倦游到寻胜,从杂乱到美好,“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正是在这样的寻胜奇遇中发生,也顺承后半首诗的言理。被乱世所迫、终日惶惶的诗人,在江中孤岛上,安然平和、不失决绝地说:我终于相信秦皇汉武所寻找的仙人安期生的道术是真实不妄的,我也终将凭借它来养生尽命。“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则为孤独的岛屿投上一层超越性的色彩,赋予其神仙般的品质。
养生的命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如果说江南、乱流对应着动乱的俗世的话,那么江北、孤岛则对应着养生之道。王博以庖丁解牛解释“缘督以为经”之句,认为庖丁代表人,刀代表命,而牛代表社会。庖丁解牛隐喻着如何在纷繁社会中全身保命。②可以说,在谢灵运这里,逍遥于山水中所获得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触动,正是他“养生”的方式。
除“养生”外,“达生”也是谢灵运表达全身免祸的语词。《庄子·达生》篇,归有光称之为“与《养生主》篇相发。”③谢灵运被贬永嘉,在职不到一年就称病去朝,虽然族人谢晦、谢曜、谢弘微等加以劝阻,但灵运还是坚持辞官。离开永嘉时,他写下《初去郡》一诗,总结将近二十年的为官生涯,表现“达生”意旨。
初去郡
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
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
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无庸妨周任,有疾像长卿。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恭承古人意,促装反柴荆。
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
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垧。遡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
战胜臞者肥,止监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声。
诗人首先列举汉代官员彭宣、薛广德、贡禹晚岁辞官的事迹,旨在说明暮年仍贪恋利禄之人,是难以称为“达生”者的。《庄子·达生》篇反复讲述“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的道理。王先谦《庄子集解》释之为“资货衣食,究竟不足以养形。究竟形不足以存生。”[11]后又举单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张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之例,认为“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单豹修习养形,张毅贪图利禄,终不能免刑,原因在于没有真正放弃外在的形相。灵谢运则秉承《达生》妙旨,辞去微官,弃绝浮名,聊以田园居所代替隐居者的岩栖。这样的生活即是唐尧之世,可以击壤而歌。可见,从此诗来看,灵运所理解的“达生”就是弃绝官场,复归林泉。
实际上,在永嘉任职期间,他已展露出这种倾向。《斋中读书诗》中写到“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他和庄子一样,喜欢对万事作否定性陈述:既不愿建功立业(“执戟”),也不愿效仿沮溺(“耕稼”)。他要在万难之中否定一切,从而将自己托付给“达生”之观。
总之,谢灵运以贵胄子弟,身处晋宋易代的乱世,时时以庄子之“养生”、“达生”来弃绝仕途、全身避祸。因此,山水诗的产生受到“达生”、“养生”的思想背景的影响,其精神内核也指向悠游山水、颐养情性,而不是简单地描摹山川风物。
谢灵运诗中还有一元素与庄子有关,那就是疾病。他的山水作品频频与疾病发生关联,如著名的《登池上楼》中有“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句,《过始宁墅》中有“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游南亭》中有“衰疾忽在斯”句,《山居赋》更为明显,开篇即是“谢子卧疾山顶”。在山顶卧疾,远离世间的医药救治,恐怕不是真正的疾病。而研究者如林文月、顾绍柏将谢灵运笔下的疾病理解为真实的身体病患,而未进一步探究。谢诗中提到疾病次数甚多(共13处),时间跨度将近十年④,于是顾绍柏先生认为谢灵运长期患病。但若细读谢诗文本,则可发现谢诗中的疾病带有隐喻内涵,而不能将其简单理解为普通的身体疾病。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疾病在谢灵运的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那就是“称疾去朝”,以疾病为借口回避政治宣召或避免政治迫害。《宋书》载,元嘉三年(426),宋文帝刘义隆诛杀权臣徐羡之、傅亮。征灵运为秘书监,不赴。再征,仍不赴。于是文帝排遣颜延之、范泰劝灵运出仕,灵运才就职。《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一诗中说“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病是推脱的借口。同样,灵运第二次隐居始宁期间(428-431),曾被孟觊诬为“有异志”,他上表文帝,第一句话就是“臣自抱疾归山,于今三载,居非郊郭,事乖人间,幽栖穷岩,外缘两绝,守分养命,庶毕余年。”(《自理表》)后又有“羸疾发动,尸存恍惚”句。灵运以疾病为由辞职回家,又以疾病为借口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可以看出谢诗中的疾病未必实指身体疾病,而又更深层的内涵。
根据顾绍柏先生对谢诗的编年,灵运诗中的疾病写作大量出现在刘宋永初三年(422)被外放永嘉之后,而外放永嘉是灵运仕途发展的重要转折。外放意味着他从政治权力中心被驱逐,意味着谢氏家族的继续衰微。疾病在谢诗中的频繁且连续的出现始于这次政治打击,他在出建康、别故人、过始宁墅这三首时间相连的诗中都涉及疾病。细读诗句,实际上这些疾病写作都隐喻着诗人与政治主流势力的隔阂。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
述职期阑暑,理棹变金素。秋岸澄夕阴,火旻团朝露。
辛苦谁为情,游子值颓暮。爱似庄念昔,久敬曾存故。
如何怀土心,持此谢远度。李牧愧长袖,郄克惭躧步。
良时不见遗,丑状不成恶。曰余亦支离,依方早有慕。
生幸休明世,亲蒙英达顾。空班赵氏璧,徒乖魏王瓠。
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
诗中两用庄子之典,一是“丑人”哀骀它(出《德充符》篇),二是支离疏(出《人间世》篇)。哀骀它其丑无比,但却人见人爱,乃至鲁哀公将国家赠予他。支离疏的典故尤其值得注意。“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之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一书将支离疏定义为“有常疾”、“病者”,作为与健康正常状态相对立的病态来描写。
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内篇之《人间世》、《德充符》大量出现残疾之人、不材之木。如《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支离之人则见于《人间世》和《德充符》(支离无脤)。庄子曰:“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德充符》)这些残疾之人都是隐喻的符号,以“忘形”指向“存德”,警醒那些牢记了形骸而忘却了德性的世人。
在这个意义上,灵运自比为支离疏,就不能仅仅理解为真实的病患。《答谢谘议·其三》云:“尔亦同事,契阔江濆。庶同支离,攘臂解纷。”反而,支离典故、疾病的身体都是比喻自己现实政治中虽然遭到不幸,但却仍保有人的本真。本诗中较多地表现出他对此次外放的愤懑不满,李牧、郄克亦是身体有疾之人,但仍可获得重用,在政治舞台上施展才华。但诗人的“支离”只是徒然无用,所以“依方早有慕”,所以“将穷山海迹”,用庄老和山水来化解与主流政治的矛盾冲突。
所以灵运的疾病,指向无用之大用。他正是在现实中生病,是对现实的屏蔽和对自我本真的回归,这样,他在精神世界中获得另一种升华。谢氏最著名的诗句“池塘生春草”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
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此诗以“病”为核心元素,以“病”来结构篇章。前四句引潜虬、飞鸿为喻,对应下联中的“退耕”与“进德”。刘坦之曰:“言虬以深潜而自媚,鸿能奋飞而扬音,二者出处虽殊,亦各得其所矣,今我进希薄霄,则拙于进德,无能为用,故有愧于飞鸿;退效栖川,则不任力耕,无以自养,故有惭于潜虬也。”[12]此说甚是。而有趣的是“卧痾对空林”一句。谢灵运的疾病既有现实性的一面,又具有超脱于世俗的象征。在“进德”与“退耕”中,他以“卧疾”做出了一个选择,即远离世俗纷争,回归内心,反观自省,因此得以在“卧疾”的宁静中观照自然。
于是以“空林”为始,谢灵运引出一组精彩的风景描写:掀开帘幕,初春之景扑面而来,流水潺湲,远山淡渺,春阳普照。最妙的是池塘春草句,自然的生生不息之意在诗中圆满具足。最后六句,先荡开两笔写怀乡之情与索居的寂寞,但最终落在“无闷征在今”上。“无闷”取《周易》“遁世无闷”之意,意味着诗人在山水中可以自给自足地隐居避世。
同时期的作品中提到疾病大概都是“支离”之意,更多是一种喻指而非写实。《邻里相送至方山》诗中说“积痾谢生虑,寡欲罕所阙。”《过始宁墅》中说“拙疾相倚薄”。这里的“拙”即是《登池上楼》中的“进德智所拙”,而“谢生虑”则是指摆脱忧生之虑,即不复以仕宦前途为欲望所在,这样下句“寡欲罕所阙”理解起来便较为通顺。顾绍柏先生因为将“积痾”理解为实写,所以解“生虑”为养生之考虑。但我以为此处的疾病仍是上首中“支离其形”的疾病,是一种隐喻和象征。
离开永嘉时所写的诗篇也以疾病与政治对立。《北亭与吏民别》中自惭“靡术谢经纶”,以疾病来消解经纶世务的重任:“矧乃卧沈疴,针石苦微身。”《初去郡》诗中有“无庸妨周任,有疾像长卿”句,据顾先生注解,“妨”为“方”意,“无庸”为“无用”意,以政治上的无用对仗身体上的疾病。这些诗句均指向疾病的隐喻内涵。
谢灵运的卧疾地点大体上有两种,一是田园/庭院,二是山间。第一类着眼于“虚馆”“空庭”,如《斋中读书诗》。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
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
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
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
“虚馆绝诤讼”即是“中园屏氛杂”,“空庭来鸟雀”则以动衬静,渲染“心迹双寂寞”。这里的“卧疾”,不仅指疗养身体疾病,还指通过“卧疾”这种方式弃绝世俗尘累,归于“虚极”、“静笃”,是“山水养疾”的意味。
谢灵运虽也隐居田园,但他的田园与陶渊明的田园仍然不同。陶渊明需要亲自在土地上耕作,而谢灵运拥有雄厚的财力,无需如此。所以陶诗中的自我形象往往是健康的农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均是农家躬耕的真实写照。而谢诗中的自我形象则是羸弱的病躯以及卧疾山顶的孤独形象。
《酬从弟惠连》中说: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
《山居赋》中说: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
《初至都》中说:卧疾云高心,爱闲宜静处。寝憩托林石,巢穴顺寒暑。
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卧疾山顶”的诗人形象。田园中的屏除杂务还带有一种客观的限制,因为城市或郡县中的田园空间界限很容易被人打破,但居于山巅,“谢人徒”、“灭迹”,则彻底摆脱了人和事的干扰,直接与道相对。所以他说“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从这个角度分析,开篇的“卧疾山顶”才有了新的解释的可能——疾是迷失的病态,卧疾是回归于道的途径,山顶是隔离于尘世之外的空间。
由此可见,疾病在谢灵运山水诗中具有一种“支离疏”式的隐喻内涵,因病态的身体而退却于世俗政治生活,并在孤独的卧疾生活中回归自我,回归自然,全德保真。山水诗是在这种境界中创作出来的。
谢灵运山水诗呈现出孤寂、独往的意境,也与庄子精神相关。萧涤非说:“盖康乐之诗,写山水而苞含名理,言风物而兴会飘逸,有非小谢所能及。”[13]谢氏山水并不完全将山水作为审美客体,而是融入了丰富的主观观照。
谢灵运有鲜明的“独往”之意趣,深得庄周寂寞虚静之旨,并开启了后世山水诗中的寂寞独往的写作传统。
最典型的是谢诗中的主人公往往居于山巅,以静对山水。如《酬从弟惠连》中说:“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山居赋》中说:“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卧疾山顶”的诗人形象。居于山巅,“谢人徒”、“灭迹”,彻底摆脱了人和事的干扰,直接与道相对,得以静观山水。
这几首诗是本于灵运营建的始宁别业。他自云“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牕。靡迤趋下田,迢递瞰高峰。”(《田南树园激流植援》)《山居赋》中对山居建筑也有具体描写。筑室山顶既是灵运本人的审美所在,也被赋予了哲学的内涵,使人不禁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居住于藐姑射之山的神人,遗形弃世,羽化登仙。
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
南州实炎德,桂树凌寒山。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
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遯贤。险径无测度,天路非术阡。
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
图牒复摩灭,碑版谁闻传?莫辨百代后,安知千载前。
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恒充俄顷用,岂为古今然。
这首游历诗承继“卧疾山巅”的风格,记述了诗人登山远眺之事。随着山势的升高,尘劳渐次剥落,山路显得像“天路”,攀登则如“升云烟”。诗人看到山上的古代遗迹,深感于千载之虚渺,而欲以“俄顷”对抗“古今”,独自彷徨于时间荒野。“独往”的文学表达也是源出庄子(孔子的游并非独往,而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一起出游),《在宥》篇说:“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岛,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葛晓音认为:“这种独往独来是指在精神上独游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外物阻碍的极高境界,这与《逍遥游》里所说的超脱社会制约和自然规律的至人之道是一致的。”[14]
这种“独往”之意是很不寻常的。据史料记载,他“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秀惊骇,谓为山贼。”可见谢灵运出游之时声势甚为浩大,以至于震惊了当地太守。然而在其山水诗中,很少出现人迹,只有作为观赏对象的山水以及游历其间的诗人。这种特点使得谢诗并非“纪游”——如果是纪游,那么参与者也会被记录,如韩愈《山石》和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等。而谢诗是感悟的记录,“道”的记录。
“独往”的终极指向是“虚静”,“独往”是“虚静”的前提。
过始宁墅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缁磷谢清旷,疲薾惭贞坚。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
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
“还得静者便”一句,根据黄节先生的注解,“静”用《老子》意。《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所以“静”是相对于“万物并作”这种“动”的原始状态,灵运以“拙”、“疾”来指代非虚、非静的动的状态。姚素华指出,“谢灵运认同老庄之虚静寂寞,少私寡欲,冲用为本,抱朴纯一的精神理念,恬淡、虚无才是真正的高行。”[15]
谢灵运在《郡东山望溟海》一诗的结尾说得更加明确:“非徒不弭忘,鉴物情弥遒。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庄子?天道》云:“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山水是谢灵运“鉴物”的方式,在赏玩山水中,他摒弃尘俗,独来独往,重获虚静之心,从而达到庄子式的冲虚寂寞。
山水诗从此便具有了“玄对山水”的特质,一直影响到盛唐山水诗,产生了为评论家所激赏的“泠然独往”的玄趣和道境。
总之,谢灵运山水诗从玄言诗中化出,深受庄子精神的影响。身处衰世,以庄子来养生达命,借疾病来隐喻世人对本真状态的遗忘,又通过独往于山水间来完成静观,达到冲虚的境界。谢氏山水诗所具有的浓重庄周意趣深刻地影响了后代山水诗乃至山水画的发展。
注释:
①本书所引诸子,均根据中华书局《诸子集成》本及《丛书集成初编》。
②王博:《庄子哲学》,第49-51页。
③转引 自钱穆:《庄子纂笺》,第188页。
④根据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中的编年,谢诗中首次出现疾病是在刘宋永初三年(422)的《邻里相送至方山诗》。在永嘉的一年间几乎每首诗都涉及疾病。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期间也涉及疾病,至南京出任秘书监时也涉及疾病,时间跨度将近十年。
[1]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M].中华书局,2007:66.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册)[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87.
[3](清)方东树.昭味詹言[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139.
[4]钱穆.庄子纂笺[M].三联书店,2014:8.
[5]林文月.谢灵运[M].三联书店,2014:34.
[6]姚素华.陶谢对宋前思想文化的择取与反驳[J].中国文学研究,2015.
[7]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M].里仁书局,2004: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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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黄节.谢康乐诗注[M].中华书局,2008:63.
[13]葛晓音编选.谢灵运研究论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1.
[14]葛晓音.“独往”和“虚舟”:盛唐山水诗的玄趣和道境[J].文学遗产,2009(5).
[15]姚素华.陶谢对宋前思想文化的择取与反驳[J].中国文学研究,2015.
责任编辑:马黎丽
The Philosophical Influence of Chuang-tzu On Xie Lingyun’s Poetry
ZHANG Han-ruo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influences on Xie Lingyun’s poetry is Chuang-tzu.But researchers for a long time have been cutting off the metaphysical ending and only analyzing the landscape lines in Xie’s poems.I argue that the metaphysical ending and Chuang-tzu is the key to understand Xie’poetry.First,Xie,from an aristocrat family,was constantly threatened by the turbulent political environment in Jin-Song transition.Therefore he shares the anxieties of Chuang-tzu and learns Chuang-tzu’s way to preserve his life in a warring period.Second,sickness in Xie’s poetry not only refers to real disease,but also has metaphorical meanings.Sickness enables him to retire from real life and return to nature and self.Lastly,Xie absorbs the quintessence of“travelling alone”in Chuang-tzu.He would wander about in nature alone and reach a state of complete serenity.The philosophical influence of Chuang-tzu gives Xie’s poetry a unique texture.
Xie Lingyun;Chuang-tzu;Preservation of Life;Sickness;Landscape
1009—0673(2016)03—0057—07
I207.22
A
2016—04—11
张含若(1989— ),女,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