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军
(中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从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看《榆树下的欲望》中的人物心理
申军
(中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尤金·奥尼尔的悲剧《榆树下的欲望》是美国戏剧史上的一部力作,对美国剧坛具有深远影响。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带有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的韵味,在深层挖掘人物性格与心理时,具有独特视角。根据此理论分析《榆树下的欲望》可从新的理论范式对这部作品重新阐释与解读。
拉康;镜像阶段理论;《榆树下的欲望》;人物心理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是美国戏剧史上杰出的剧作家,被誉为“美国戏剧之父”。他善于运用各种戏剧流派的表现手法,深刻地反映美国的现实生活,揭露种种丑恶现象和社会问题;同时也注重人物的心理刻画,擅长用自然主义手法揭示人物内心的深层欲望,有着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特色。他的戏剧创作,标志着美国民族戏剧的成熟,可以说有了他的剧作,美国的戏剧才真正开始。奥尼尔曾四获普利策奖,并于1936年“由于他那体现了传统悲剧概念的剧作所具有的魅力、真挚和深沉的激情”获诺贝尔文学奖。奥尼尔的许多作品已经译成中文,很多作品都曾按原作或改编被搬上了中国舞台。我国文学批评学者对奥尼尔的剧作风格也非常感兴趣,纷纷撰文评介。近年来出现了一批专门研究奥尼尔的学者,从女性主义,生态文学,性别理论,精神分析,原型批评,与古希腊戏剧的互文性等角度进行研究,成果颇丰。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是法国著名的思想家,欧洲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被称为“法国的弗洛伊德”。他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重新阐释了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学说,对西方哲学、诗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都有重大影响。拉康的理论极具开创性,同时也颇具争议,很多人指责其带有神秘主义色彩,其中最著名便是镜像阶段理论。拉康认为:一般在大约六到十八个月的时候,婴儿都会经历一种变化,这个时期称之为“镜像阶段”的变化。在“镜像阶段”最初婴儿缺乏整体性认识,对自己的躯体和周围的印象是破碎的,分不清自我和镜像。后来由于成像的作用,婴儿与自身的镜像进行认同,对自身有了完整性认识,能够将自我与外界分开来,形成自我意识。拉康在《来自于精神分析经验的作为‘我’的功能形成的镜像阶段》这篇论文中对镜像阶段有着形象的描述:
镜像阶段是一出戏剧,其内在冲突从不足迅速发展为期待状态——对于受空间身份确认诱惑的主体来说,它制造了从支离破碎的身体形象到我称之为矫形形式的身体完整形式等一系列幻想——最后,发展到建立起异化身份的纹章这个假设,这个假设以其确定的结构展示出主体的全部精神发展。由此,打破了内在世界的圆周而进入到周围世界,导致自我确认的无穷化解。①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P181
拉康的语言颇为晦涩,带有很多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术语,在文章中他探讨了孩子(主体)如何在镜像(他者)中发现自己的形象,并在二者的关系中发展成为现代心理人。在拉康理论中,镜像只是一种隐喻和象征,在认同自己的镜像之后,婴儿开始获得自我完整的意识。此后,婴儿还要不断与外界“他
者”——比如母亲以及父亲所象征的现实社会中的种种规则相认同,获得心理上的统一,发展成独立的个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外界“他者”都是构建人类自我主体的镜像。在儿童的心理发展中,母亲往往是第一个他者,因此母爱主题占据了文学界借用拉康理论进行分析阐释的很多话语。镜像阶段后,儿童还要屈从于父亲的意志,认同父亲所象征的种种社会规则,进而形成有着健康心理基础的“社会我”。镜像阶段前后这些认同一旦缺失或打断,就会造成主体性格和心理的扭曲,其结果往往以悲剧收场。
《榆树下的欲望》是奥尼尔的成名作之一,剧本注重挖掘人类心灵的底层,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主要角色伊本(Eben)、老凯勃特 (Old Cabot)、埃比(Abbie)的心中欲望与矛盾进行了细致刻画。通过现代精神分析学派中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对人物心理进行诠释,可以开辟一个新的评介视野,对剧本读者和舞台观众深入理解该剧都具有积极意义。
《榆树下的欲望》围绕家庭矛盾展开,为了生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继承人,伊本的父亲老凯勃特将年轻的埃比娶回家,埃比为了得到继承权,与伊本通奸生子。老凯勃特得子后大喜过望,宣布婴儿将是田庄的主人。这让伊本认为埃比仅仅是为了怀孕而跟自己在一起,而此时她已真正爱上伊本,在无法解释的痛苦中,为表真心,竟将两人的孩子杀死,惊怒之下伊本向警局报案,但事后又因无法忽视自己对埃比的真情,于是在警察到来时自称同谋与埃比共同承担后果。
在剧本中,伊本由一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转化为一个与埃比共同承担后果的主体,从镜像阶段理论来看,母亲“他者”对伊本的性格发展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首先,因为母亲往往是婴儿除了自身镜像以外所认同的第一个他者,所以母亲对于婴儿文化自我的形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伊本十几岁丧母,失去母爱,就是母亲在世时,由于繁重的农场劳动和父亲老凯勃特奴役般的驱使,也很难有足够的时间来疼爱伊本。可见伊本的童年甚至婴儿时期都缺失母爱,他在剧中的种种表现以及最后悲剧的发生都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时期与母亲的关系。对于伊本来说,最早接触的他者无疑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爱与认同对于儿童的心理成长无疑是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伊本在剧中不止一次呼唤:“母亲,你在哪里?”可见他在镜像阶段就有一定的迷失,没有与母亲他者进行很好地认同,缺乏母爱认同使其形成了多疑,软弱的性格,为后来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剧中关于母亲有很多超自然因素的描写,比如伊本提到母亲好像从墓地中爬起来,看到他与埃比互相表达爱意。在他们有了不伦之恋后,伊本说“她(母亲)回到坟墓里去了”①Eugene O'Neill.Complete Plays 1920-1931 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First Printing edition,1988.P356,伊本在没有遇到埃比以前,心理上似乎一直处于拉康所讲的镜像阶段,分不清自我与他者,一直在寻找着对母亲他者的认同。他不断对镜像阶段进行回溯,母亲的回忆,超自然的想象,对妓女敏妮(Minnie)的依恋,都是想要对想象的母亲他者进行认同,但又被种种文化现实无情剥夺。直到遇到埃比,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母亲的映像,埃比是母亲在现实中的投射,埃比来到农场,母亲才回到坟墓里“安息”了,从此,伊本与埃比作为母亲的他者相认同,为后来独立自我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虽然剧本以悲剧收场,但伊本这个人物的心理最终却走向了成熟,发展成为能够有担当、有情感、有独立精神的人类主体。
尽管伊本的心理在剧本最后不断成熟,但是等待他和埃比的仍然是法律的制裁。拉康也指出儿童在镜子中看到的像就起本质而言不是自我,而是一个他者,所以人类主体凭借以自身镜像为基础建构的自我也只是一种“想象性”的认同,伊本对埃比的认同正是如此,虽然埃比有继母的身份,但毕竟不是母亲,他对埃比的认同和恋情以悲剧收场则是必然的。
伊本的父亲老凯勃特是个典型的加尔文教教徒,一生笃信辛勤劳动,抵制享乐,“神在石头当中,来得不容易”,他与牛同住,而不和妻子共寝,不但自己拼命劳作,还像对待奴隶般奴役妻子和孩子,三个儿子西蒙、皮特和伊本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认同感,在老凯勃特离开农场三个月后,西蒙说“他很快就会死的”,皮特说:“可能吧。”,西蒙又说:“他现在就可能已经死了”。可见他们对父亲没有任何感情,他们都认为自己就是父亲的奴隶,母亲的去世与父亲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有很多琐事,直到母亲去世我才开始想到,我做饭,做她的事情,这样我才了解她,受她所受的苦——她会回来帮忙的,削土豆皮,剪烤肉,烤饼干,捅炉火——她会回来的,站在炉边——她在坟墓里不会安心的,她不习惯自由——
即便是在自己的坟墓里”①Eugene O'Neill.Complete Plays 1920-1931 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First Printing edition,1988.P324。父亲剥夺母亲的自由,也剥夺了儿子们获得母爱的权利,但为了生活,儿子们不得不与父亲认同,“我们耕地;我们割牧草;我们撒肥料;我们除杂草;我们修剪树枝;我们挤牛奶;我们垒石墙”②Eugene O'Neill.Complete Plays 1920-1931 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First Printing edition,1988.P324,这段三个儿子的对白将农场的繁重劳动进行了生动描写,他们从身体上和心理上都要忍耐父亲的奴役和压迫。
在拉康的理论中,父亲代表着象征的社会法则,在镜像阶段之后往往打断儿童与母亲的认同,强迫儿童与自身相认同,使儿童屈从于自身——象征着屈从社会文化规则,成为一个在文化群体中的社会人,也就是弗洛伊德学说中的俄狄浦斯阶段。剧中的老凯勃特正是这样一个象征人物,他反复强调自己的力量,树立自己在农场的权威。但是其违背人性的奴役带来的必然是直接或间接的反抗。剧中两个哥哥西蒙与皮特嘲笑弟弟伊本要去探望村中妓女敏妮的那一场带有明显精神分析学的特征:三兄弟在知道父亲曾经与敏妮发生过关系的情况下,仍然都与妓女敏妮发生了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潜意识中对父亲权威的一种反抗。
在剧本主线中,西蒙和皮特的反抗形式是逃离父亲,要在现实世界中过一种更为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不是为农场所奴役,他们选择去加利福尼亚淘金,而逃离本身就象征着一种胆怯和失败。伊本的反抗则是要夺回农场,他认为农场是母亲的,母亲是农场的合法拥有者。拉康认为,主体的欲望本质上是他者的欲望。在剧本中,伊本的愿望就是满足母亲的欲望,即让农场重新归属母亲。父亲老凯勃特占据着农场,他是伊本这个欲望的剥夺者,父亲一直都申明农场是自己的,没有意识到农场的成功也有自己两任妻子和儿子们的辛勤劳作在里面。以剥夺者和占有者出现的父亲老凯勃特不仅剥夺了伊本的母爱,使得伊本同母亲的想象认同支离破碎,在现实中也剥夺了伊本为满足母亲愿望的愿望——拥有农场,而伊本为了达到反抗目的,不但用从父亲那里偷来的钱在两个哥哥手里买到了农场的继承份额,还与埃比通奸生子,后埃比又因为爱情与信任而弑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人间悲剧。
总之,父亲老凯勃特的占有欲和违背人性的奴役对悲剧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与此同时,伊本与埃比的悲剧性结局也象征着人类个体对父亲象征的社会规则挑战的失败,显示出奥尼尔独特的悲剧表现艺术。
埃比是个苦命的女人,自幼丧母,在别人的农场干活,后与一个酒鬼结合,生有一个孩子中途夭折,后来丈夫得病也故去了,她一直渴望能在自己的农场劳动,为自己干活,后遇到老凯勃特,与之结婚,目的就是继承他的财产,拥有老凯勃特的农场,能在自己的家里为自己劳动。从她的外表描写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女人。
在埃比没有来到农场前,农场是老凯勃特的,他死后,农场自然由其儿子们继承,因此,她在剧本中最初的出现身份是一个“入侵者”,三兄弟对她的态度都是排斥的。就是对老凯勃特而言,埃比也似乎更像一个入侵者,当埃比说“我的农场,我的房间,我的床”,他不断纠正“我们的”。从镜像阶段理论来看,母亲他者在婴儿获得自我意识以后,“入侵”了婴儿的意识,成为婴儿对外界认知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入侵不一定是负面的,也有积极的意义。
剧本开始时埃比为继承老凯勃特的农场,不择手段利用伊本生子,引诱伊本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了伊本对母亲的信任依赖和缺少母爱的特点,作为继母代替亲生母亲给伊本以母爱,作为情人,给与伊本以性爱,以母亲和情人的双重身份“入侵”了伊本的内心世界,成为伊本心理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另一方面,埃比也是一个“被入侵者”。拉康认为,儿童在认同母亲之后,由于父亲他者的干预,被迫转向与父亲认同,疏离母亲。她与伊本的爱情最终以悲剧结局,可以看作是以父亲为象征的社会文化法则干预的结果。
在物质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人的自然的情感与本性是被压抑和扭曲的,对财产的欲望使人们之间尔虞我诈,人们变得贪婪、狡诈、邪恶、虚伪。但人性中也有美好的一面,当爱情的火花迸发而出,冲破对金钱的占有欲时,他们会变得真诚、善良,为了得到一份真情而奋不顾身地追求。随着情节的发展,埃比对伊本的利用变成了真爱。但是这种追求所表现出的疯狂依然造成了毁灭,正如三兄弟的反抗一样,其结果注定也是失败的,这正是奥尼尔剧作的悲剧性所在。埃比与伊本的爱情纠葛,既是伊本对母爱强烈渴望的扭曲的表达,也是埃比作为入侵者和被入侵者双重身份的注释,其结果为社会文化和法律所不容。
传统上,西方人文主义者赋予人类主体以优先地位,比如笛卡尔的著名论断——我思故我在,并认为人的自我是自然形成的,但根据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只有在与他者相认同,与他者的交往过程之中,自我身份才能确立,进而满足种种欲望,自我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一个建构和衍生之物。以镜像阶段为基础的拉康精神分析理论意义深刻丰富,伊本的性格发展,母爱的缺失,父亲的占有欲与强迫认同,以及母亲他者在主体成长中的角色等都可以从该理论中得到阐释。奥尼尔一生最关注的主题,是人在外在压力下性格的扭曲,乃至人格的分裂过程。作为现代悲剧作家,他的大量心理悲剧既烙下了现代精神分析学(包括拉康和弗洛伊德主义)的印记,又渗透着古希腊悲剧的深沉厚重,给读者和观众带来心理上的震撼和对人类主体命运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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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一星
文字校对:荣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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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539-(2016)06-0094-04
2016-07
申军(1982—),男,蒙古族,辽宁兴城人,硕士,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