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关雎》在《牡丹亭》中的意义

2016-02-18 22:04牛丹丹
关键词:关雎杜丽娘牡丹亭

牛丹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试论《关雎》在《牡丹亭》中的意义

牛丹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摘要:《牡丹亭》作为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得意之作,充分彰显了汤显祖的“至情观”。试以《关雎》为切入点来探寻其在《牡丹亭》中的意义。汤显祖通过陈最良和杜丽娘对《关雎》的不同解读,表现了陈最良的迂腐、塑造了在“情”与“礼”尖锐对立下的“有情人”杜丽娘,与此同时,通过他们对《关雎》的传统的经学解读与新的诗学解读的对立,表现了“天理”(人的道德属性)与“人欲”(人的自然属性)不可调和的矛盾,进一步彰显了汤显祖“主情反理”的思想内涵以及《牡丹亭》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关雎》; 《牡丹亭》;陈最良; 杜丽娘; 经学解读; 诗学解读; 反理主情

0引言

《牡丹亭》作为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得意之作,一经推出就在当时引起了“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文学轰动。与此同时,因其具有“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而迥别于同时代的其他传奇作品的特点,在中国戏剧史上乃至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综观《牡丹亭》,我们不难发现女主人公杜丽娘历经“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超现实情感,最终达到了对“情”的无以伦比的追求高度是基于其对《诗经·关雎》源于人性的解读。此外,剧中还明显存在着对《关睢》的另一种角度——以鸿门腐儒陈最良为代表的以阐发圣人之意的权威化经典解读。正是在这种由经典解读和诗学解读所构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作为受众的我们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汤显祖超出封建社会的带有强烈尊崇个体感性欲望与人性本真生命状态的“至情观”。而这恰恰引导了当时的人们去思考人之为人的本质问题:人究竟是作为道德属性的本体存在还是作为自然属性的本体存在。因此,探讨《关睢》在《牡丹亭》中的意义成为解读《牡丹亭》文化内涵的一个重要视角。

1《关雎》本义解读

《关雎》作为《牡丹亭》整个情节结构发展的逻辑起点,其意义指向成为《牡丹亭》文化内涵的一个重要的具体表征,因此我们有必要来审视《关雎》的本义。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1]3

从内容上分析,《关雎》是由两条线索展开的:一条围绕着女子采摘荇菜的具体过程而展开,另一条则是围绕着青年男子对女子的热恋追求来展开。女子采摘荇菜的具体过程表现为“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男子对女子的痴情表现在:男子对女子的一见倾心;与女子分别后男子无时无刻不在思慕女子;思慕过度后就开始幻想通过弹奏琴瑟来使双方变得亲密;最后男子幻想在结婚的典礼上以钟鼓奏乐来使“淑女”愉悦。《关雎》虽然没有对女子做正面性描写,但是通过采摘荇菜的具体动作及男子对女子痴迷程度的刻画,无不表现了女子的纯洁美丽。结合整体情境化的再现,首章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以理解为《关雎》的作者听到了双栖在河州的雎鸠此起彼伏的“关关”之声追求伴侣,联想到君子对淑女的追求,进而展开了君子曲折的追求历程。因此,从“诗”的角度来言,《关雎》的题材属于爱情诗。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借《关雎》来寄寓自己的文化观。剧中陈最良认为《关雎》是一首颂扬“后妃之德”,能让杜丽娘“收其芳心”的女教范本,这就与《关雎》的爱情主题背道而驰。而对杜丽娘来说《关雎》成了她发现人的自然属性——“情”的间接解媒。于是,“经”读和“诗”读下的《关雎》便衍生出了介于道德与爱情双重意义的解读。《牡丹亭》中整个情节的发展因《关雎》的解读而逐渐展开。

2陈最良对《关雎》的解读

陈最良“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深受科举荼毒,竭力维护封建礼教,解读经书从不越出文字背后所隐匿的圣人之意,把一些原本发乎性情的诗歌更多地与“风天下”、“王化成”联系起来,使诗本身的艺术美被《诗经》的教化作用所取代。于他看来,《诗经》之所以能在《六经》中最富文采,是因为它的内容“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这一切恰恰与《诗经》“思无邪”的思想相照应。在《闺塾》一出中,他是这样解读“《诗经》之首,便是后妃之德”的《关雎》:

[末——陈最良]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末]此鸟性喜幽静,“在河水之洲”。[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末]胡说!这是兴。[贴]兴个甚的那?[末]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悠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第七出《闺塾》[绕池游])[2]33

原本一首关于青年男子对女子热恋的爱情诗歌,就这样借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衔接时产生意义上的模糊性与跳跃性解读为赞美“后妃之德”的诗篇。那么“关雎”与“后妃之德”又是如何联系起来的?《毛传》:“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郑玄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皆谓雎鸠是一种情意深厚但能把握其“度”的水鸟。朱熹在《诗集传》中进一步解释为“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雎鸠即使雌雄双配,也不太过亲昵。在现实生活中“后妃”也要树立起如雎鸠“挚而有别”的情性,“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毛诗序》)。面对君子的“八嫔”、“众妾”,“后妃”作为“君子”的贤内助,她能够贞静专一,对君子的爱不外现,善于把握其度,承担起“天下兴亡系乎女子”的责任。因此,悠闲贞静的“淑女”才是“君子”的理想对象。我们先不论《关雎》中的“淑女”到底指后妃希望得到一位作为君子的贤内助还是“后妃”本人(郑玄把《毛诗序》里的“忧在进贤”意为“后妃求贤”,而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认为“淑女”指“后妃”,未尝有“后妃求贤”之说),单就美德来说,她们二者具有同一性。

《毛传》对《诗经·关雎》的解读忽略了“诗”性,更多注入了道德在现实生活中的功能作用。朱熹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在《诗》的注解中融入了理学的因素,对人伦道德的强调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关雎》的所作缘由是为了赞美周文王的妻子姒氏“悠闲贞静”的美德。“后妃之德”具体体现在“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由禽鸟的“挚而有别”到“后妃”与“君子”的夫妇有别再到单纯强调“后妃”的悠闲贞静之德,揭示出一个显在的不平等现象:封建社会中的夫妇关系是以克制女子的情性为基础的,是以“止乎礼义”来约束女子的。只有“夫妇”有别后,才能保证“父子亲”、“君臣敬”、“朝廷正”、“王化成”等一系列封建等级秩序的正常运行。

陈最良对《关雎》的解读延续了一贯的经学传统,重在阐发文字背后的圣人之意和强调社会的教化作用,着眼于“性喜幽静”的雎鸠和“悠闲女子”之间的共通性,认为前者的“关关雎鸠”是为了起兴后者的“窈窕女子,君子好逑”,强调后妃贞静专一、无情欲之感的美德,借此希望杜丽娘习《关雎》后能够像“后妃”一样贞静专一,进而“化情归性”、“拘束身心”。这显然有悖于我们从文学的角度探讨《关雎》首章的意义。

3杜丽娘:为诗章讲动情肠

传统的经学总是会忽视甚至鄙弃掉《诗经》原有的艺术美感,否定其诗学思想。它总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与伦理教化联系在一起,潜在性地去压抑甚至扼杀人的自然属性,这在宋明时期尤甚。然而杜丽娘对《关雎》的解读却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她基于当时的语境,结合自己所处的环境,进行了情绪化的解读,发现了被封建意识形态刻意隐蔽的“情”思。

杜丽娘在现实生活中恰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言行举止受到父母严格的规训,她感叹到“关关的雎鸠,尚然有州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在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杜丽娘的感触是更深一层:“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杜丽娘由古人的男女之情推及到自身的情思,显然已经与陈最良“关雎,后妃之德”的教化指向背道而驰,隐匿于道德圣意下的“情”伴随着杜丽娘对自我生存价值的重新审视和对自我生命的关怀不断被放大。在杜丽娘的心目中,《关雎》里的雎鸠已然是“雌雄相求,而不再是雌雄有别;‘兴’也不再是‘兴者喻’政散风化,如同汉儒牵附解释的那样,而是一种对爱的‘感兴’”[3]6。因此,《关雎》成了杜丽娘发现人的自然属性——“情”的间接触媒。之后出现的“游园惊梦”事件可以说是杜丽娘基于青春意识主动体认“情”的更为直接的触媒。在“情”与“教”的二元冲突中,汤显祖塑造出的杜丽娘不再是被礼教所压抑的“物”,而是一个有人性、有人情的鲜活的生命个体。

杜丽娘受《关雎》里“情”思的启发后,开始自发地意识到“美”的存在。无论是揽镜时的自爱自怜(容貌美)——“袅晴丝吹到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还是游园时的无限缱绻(景物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们难以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竟然不知家中后花园的存在,发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感叹。杜丽娘游园事件也恰印证了其母甄夫人所言“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纵使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娇容,倘若面对的是盛景美物被置于衰败颓墙之下也会有所想。满园生机盎然的春色被置在断井颓垣之下,正如自己的青春美貌被抛入时光匆匆的流逝之中,这些花草尚存机会被人驻足观赏,而自己的娇容却永远不得为外人所观。外在无形的束缚已然让杜丽娘不能随“心”而行,只好慨叹自己不如花草自在,遂有“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凄凄楚楚无人怨”的春怨。在此景和此情的相互刺激之下,杜丽娘“因春感情”,大胆地发出千百年来被“礼教”无形压抑着的古代女子的心声:

“吾年今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遇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开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2]54

“情”的呐喊达到了无以伦比的自觉高度。透过此情,我们可以看到外在无情的世界与内隐有情的世界的尖锐对立,杜丽娘的身心便在这种无法调和的冲突中倍受吞噬。杜丽娘基于青春意识的的天性“一旦得到某种外在因素的启迪,便自然地爆发出对人性乃至人生基本权利的强烈追求,表现出一种人生本能的觉醒。‘游园’所引发的杜丽娘的情窦初开,春心萌动,说到底,就是这种觉醒和复苏的体现”[4]121。杜丽娘对男女之情的渴慕源自《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直接启发,淑女虽有,君子却难以遇到,如此虚度自己美好的青春,这怎能不让杜丽娘徒增伤感。

当现实中的“情”被无形压抑在封建礼教与伦理纲常的枷锁之中时,汤显祖用“因情成梦”的表现手法创作了“惊梦”这一出。“惊梦”中直呈的杜丽娘与柳梦梅的肉欲标示了杜丽娘所慕的男女之情根源于青春少女生命欲望的觉醒。

[品令]他倚着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生烟。轻见。堐药砌,转过秋千畔,掯着裙花战。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2]66

诸如这种种描写男女云雨之欢的句子,直接展现了杜丽娘对情欲的渴求,这种情欲直接在梦境中以原生态的方式呈现。现实生活是压抑的,也只有在梦境中,杜丽娘才会如此恣意地释放被压抑的“情欲”,现实压抑得越深,梦中的情欲越恣意。梦境的出现成为杜丽娘热烈追求其情的一个转折点,接着有了杜丽娘为情寻梦的后续,开始自觉意识到根源于内心的私欲。对私欲的满足便是杜丽娘作为一个个体对生命欲望的正视与肯定,“在绝对主体性哲学中,梦境意象的情感力量不亚于梦醒意象,所以梦境与觉醒的界限无关紧要。此种暗含一个观点,即梦中之情更具绝对性:它自我生成、导源内在,独立于现实之情存在。或许它更是真正的超越性,因其凌驾于肉体与感官世界之上”[5]31。而况乎这“情”独立于欲望对象而存在,即使欲望对象在梦中出现也是以不知名的形式出现的,足见杜丽娘被压抑的情欲之深。《西厢记》中莺莺之所以一见钟情于张生,是因为欲望主体与欲望对象出现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两人四目交投,欲望主体直接“回顾觑末一下”;而杜丽娘是在柳梦梅未出现已经“因春感情”,在梦境中直接与不知名的欲望对象发生云雨之事。也就是说,杜丽娘的“情”包含着对“情欲”的满足。汤显祖在表现杜丽娘的“私欲”时,给它“加上一件外衣:‘情’,并将它提升到与‘天理’相抗衡的程度。它以人性和人的本能的复苏为基础,以人的基本生存权利的满足为目标,这也使人与社会的冲突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4]124。从侧面可以看出汤显祖的人文精神,他肯定人的感性欲望,尊重并关注人的生存价值。

但是梦终究是短暂的、超现实的。梦中情欲的恣意宣泄后的畅快感与梦醒后皆为幻灭所带来的失落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促使杜丽娘向情路历程步步迈进,于是便出现“诀谒”、“写真”。一般剧作都会把主人公的死亡作为故事的结局,但是汤显祖却另辟新径,将杜丽娘为情而死作为其追求“情”的开端,即使是在冥界抑或魂游时依然热烈追求其情。诚然当她在柳梦梅等人的帮助下成功“回生”后,多了“止乎礼义”的规范性行为,我们也不能否认杜丽娘对“欲”的渴望,对基于“欲”所生发的“情”的热烈追求。面对朝堂之上父亲对她和柳梦梅的婚姻拒不承认时,杜丽娘勇敢捍卫婚姻的合法性,认为她和柳梦梅的结合是“阴阳配正理”。从思想层面受到“情”的启发到用实际行动去捍卫“情”的勇敢,历经了“人间—阴间—人间”(“现实—理想—现实”)的曲折历程,杜丽娘“有情人”形象的背后象征了汤显祖文化探索上的精神历程。

杜丽娘为情生,为情死,又为情死而复生,这一切都与《诗经·关雎》带给她的精神启发与青春觉醒密不可分。倘若没有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境化的解读,杜丽娘是不会如此自觉地开始关注并审视人的生存价值与生命意义,是不会意识到作为“礼”的对立物而被有意识地隐藏在教化之下的“情”的伟大。

4《关雎》解读的时代意义

《牡丹亭》中陈最良和杜丽娘对《诗经·关雎》的不同解读,不仅寄寓了汤显祖的思想文化观,而且从侧面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转变。

汤显祖生活的那个时代正是程朱理学居于封建正统的时代,统治阶级为维护其自身利益,大力倡导兴盛于两宋时期的程朱理学。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及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的思想体系。朱熹继承了程颐关于“理”的学说,进一步提出“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作为“抽象”的“理”是先于“具体”的“器”而存在的永恒体,换言之,做任何事必先有那理。那么,统治者要想治理好国家必先有国家之理。在现实的人世生活中具体表现为“理一分殊”,即“天理”体现在封建伦常和等级秩序的“分殊”之中,进而指向“理”的先在性和超验性。因此,朱熹所构建的“庞大体系的核心在于建立这样一个观念——‘应当’(人世伦常)=‘必然’(宇宙规律)”[6]236。在日常生活中的有关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等伦常道德和行为规范都来自“必然”的绝对天理中,人们应该绝对服从,从而形成了一个以伦理为本体的理性世界,容不得人的感性世界的存在。而这一切恰好迎合了统治阶级旨在建立一个重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规范化社会的需求。人们关注的更多的是对道德行为规范的自觉践行和对理性世界中权威的主动捍卫,忽略了人的感性世界的存在。尽管朱熹在后期认为“心”包括“未发”、“已发”,即“道心”、“人心”,但仍然不出“道心”统摄“人心”的范围。当“道心”反对“人心”却不得不依赖“人心”来建立时,这本身已经蕴藏着二者走向破裂的必然性。一旦“人心”觉醒,“道心”所发挥的约束作用将会伴随着感性欲望的膨胀而渐趋微弱。

到了明代中后期,新的社会因素的滋长恰恰孕育了“人心”的觉醒。商品经济的空前发展,严重冲击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但这却在另一方面促使着经济的高度繁荣与社会财富的大幅积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雇佣关系也应运而生。传统社会中“温情脉脉的宗法礼让关系被抛在一边,代之而起的是‘锱铢共竞’的金钱利害关系,这种竞利求富的世风,同样波及上层士大夫”[7]180,商业的快速发展与社会风俗的转变,使得人们不再唯“天理”是从,而是开始关注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利益满足与幸福的需求。因此,工商业市民阶层的壮大使得原有的封建等级制度与单一的自然经济制度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以往的道德律令已经难以引导人们的现实生活。

弘治、正德时期,著名的思想家王阳明在继承陆九渊“心即理”的基本思想上,进一步肯定了“人心”的重要性,提出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之说。与程朱理学过于强调“天理”的先在性与超验性和泯灭人的感性欲望不同的是,王阳明肯定“心”,认为“心”是人与万物的主宰,否认用外在的规范来约束管制“人心”,进一步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观点。

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传习录》上)

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

基于“心”的主宰作用,王阳明又提出了“良知”的观点。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传习录》)

“良知”具体指人心具见的东西,是依靠主体的自我发现,而非外在的绝对命令,“致良知”的过程就是自我主动修身和道德实践的过程,就是见“天理”的过程,这种先由“心”再到“天理”的过程,要求主体的能动性与实践性,即“知行合一”:“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王学的这种以“心”为主体,更多地与感性血肉相连的思想直接冲击了道德律令先验性的程朱理学。

继王阳明之后,心学思想界中出现了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他以“百姓日用之学”为教来阐述王阳明的“致良知”,强调百姓的感性活动和感性需要,最后又落实到个体之“身”上。

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

王阳明的“致良知”可以说是主体修身的过程,这里的修身尚且停留在主体的道德意识层面,但是王艮的“安身”已然关注到了个体的血肉之“身”,自然“人身”。一个人要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须先安顿其身。在某种程度上说,王艮的“身”属于个体的生理需要层次,只有生理需要被满足了,个体才会实现更高层次的需要。由“心”到“身”的这一转变为晚明“欲”的满足奠定了基础。

由王艮的“身”向晚明的“欲”发展的过程中,不得不提及异端色彩较为浓厚的李贽的思想。生于商业发达的城市泉州且祖父世代经商,李贽具有以私欲为本的市民意识。在思想上,他猛烈抨击封建礼教的虚伪性,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道德”,所谓的“童心”,即“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指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最原始的私心,它不受“闻见道理”的束缚。

这种以私欲为心的本质迥别于以天理为心的阳明心学,而且人人生来具有追求这种自然欲求的“私心”。在李贽这里,“天理”已然不复存在,关乎人的道德属性的本质已经被一个称作“私”(“童心”)的名词所取代。这种直接肯定“私”的合理性分明就是在肯定人的感性欲望的合理性。这种“对私欲合理性的考察并非以价值判断(善恶)为依据,而是以事实判断(真假)为依据。”[7]175这顺应了明代中后期世俗化的社会生活与物欲膨胀的风习。

汤显祖正是在个性思想解放、反理学思潮如陆王心学不断壮大的时代,兼采多人之说,最后熔铸了自己的“至情”观。他的“至情”是指那种冲破一切束缚、超越生死之外的至情,其中包含着对人之为人的自然属性的高度关注,对自我生存状态的自觉审视及对原始欲望的满足。需要明确的是汤显祖的“情”是建立在人欲的基础之上的“情”。这里的“情”不同于莺莺与张生的一见钟情,它不仅仅是男女幸福美满的婚姻,还包括情欲的需求、性欲的满足,是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大胆反叛。“欲”与“情”具体表述为“欲是形而下的、肉体性的,情是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欲是情的基础,情乃欲的升华”[8]104。简言之,汤显祖的“情”涵盖了对“人欲”的尊崇,对“天理”的反抗。

在《牡丹亭》中,“天理”下的《关雎》成为古代女子恪守妇道,“化情归性”的女教教材,它要求人们对日常生活中伦常纲纪、道德行为的高度自律;“人欲”下的《关雎》还原了其爱情诗的本来面目,开始关注个体的感性欲望和情感体验。汤显祖深知“情”与“理”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充分肯定杜丽娘对《关雎》的解读,以此来寄寓自己“主情反理”的文化观,“天理”的无情性使得现实生活中的女子被迫作为伦理道德统治下失去生命的“物”而存在。汤显祖通过浪漫的笔法塑造出的杜丽娘恰恰是他思想文化观上的承载者,借此寄寓了他对人欲的尊崇,对天理的反抗。

此外,我们也应看到《牡丹亭》中陈最良和杜丽娘对《关雎》的不同解读,在侧面上折射出了明代中后期世俗化的社会使得《诗经》由高雅的“经学”研究向大众的“文学”解读的转变,《诗经》不再是封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一个承载体,更多地被注入了“情”,呈现诗化的特征。“人”的发现,“情”的回归,将会打破《诗经》为纲常伦理服务的传统,代之以审美的眼光来研究其“诗”的特性。换言之,杜丽娘对《诗经·关雎》的解读,“一方面标示着人性的高扬,一方面标示着《诗经》文学性的复归,即艺术的高扬”[3]8。

5结语

《关雎》是《牡丹亭》中整个情节结构的逻辑起点。汤显祖通过陈最良和杜丽娘对《关雎》的不同解读,表现陈最良迂腐的同时也为我们塑造出了在“情”与“礼”尖锐对立下的为情生、为情死、又为情死而复生的“有情人”杜丽娘,同时还为我们揭示出了明代中后期从“天理”到“人欲”的思想转换:“天理”下的《关雎》指向伦理本体的高度自律(人的道德属性),“人欲”下的《关雎》指向生命个体的感性欲望(人的自然属性)。另外,它也折射出了明代中后期《诗经》学从传统的“经学”解读向“文学”解读过渡,表明圣人之意与伦理道德的经典解读终会因“人”的发现、“情”的觉醒被诗学解读所代替。正是在这种由经典解读和诗学解读构成的矛盾中,我们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了《牡丹亭》的文化内涵和汤显祖“反理主情”思想的进步性。

[参考文献]

[1]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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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徐永明,陈靝沅.英语世界的汤显祖研究论著选译[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6]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7]汪传发.陆九渊王阳明与中国文化[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

[8]尧鑫.《牡丹亭》“至情”主题的文化意义[J].戏剧文学,2012(1).

(责任编辑陈红娟)

On the Meaning of "Guan Ju"in"The Peony Pavilion"

NIU Dandan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anxi,710119,China)

Abstract:"The Peony Pavilion",as one favorite work in Tang Xianzhu's"The Four Dreams",demonstratedhis "most emotionalview" successfully.The study started with"GuangJu" in order to search for the significance of emotional view in his "The Peony Pavilion".Through his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for Chen Zuiliang and Du liniangin Guan Ju,Tang Xianzu described Chen Zuilian's pedantry,and created Du Liniang who was a person with love under the sharp conflict.Meanwhile,through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classic explanation and poetic interpretation of Guanju,an irreconcilable conflict between "Justice"(the moral attribute of human and "Desire"(the natural attribute of human) was presented,which indicated Tang Xianzu's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for emotion and against rationality,as well as the era significance of "The Peony Pavilion".

Key words:"Guan Ju";"The Peony Pavilion";Chen Zuiliang;DuLiniang;classic interpretation;poetic interpretation;for emotion and against rationality

收稿日期:2015-10-15

作者简介:牛丹丹,女,陕西榆林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5645(2016)01-009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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