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伟东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僭越与建构:文本散化与张力叙事
——《呼兰河传》多维解读
毛伟东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摘要:萧红解构了传统小说的情节观,瓦解了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建构了小说文本的叙事张力,实现了叙事转型。其自传体《呼兰河传》,以散化的结构与语言,通过不断的重复话语与距离叙事,产生了不同场域的间离效果。此外,独特的儿童视角伴随着叙事的原始与纯粹,却造成了叙事的不可靠性。这种不可靠性则恰恰是通过隐含作者的干预,使得文本叙事在成人与儿童之间的流离得以规约,并使其文本完成了对于同时代文学的僭越。
关键词:散化文本; 《呼兰河传》; 儿童与成人; 不可靠叙事; 隐含作者; 重复
0引言
萧红的文学世界,在以往文学史研究中一直处于边缘弱势地位。回顾诸多文学史著作的编撰,几乎很难看到对其详细的独立成章的介绍,而更多的是在关于东北作家群介绍的章节中,在论述萧军之后粗略点到萧红,这其中也包括她的一些著作,但终究未能具体展开。直至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引入及受其影响,国内逐步形成了系统研究现代女性文学史的热潮,至此萧红的作品才逐渐受到重视。
萧红的作品,更多的是运用了现代生命哲学的理性认知去重新挖掘与审视现实与人生。透过其作品独特的女性视野,可以体验到女性文学世界叙述中的悲剧感与苍凉性。与此同时,其文本所蕴含的悲剧意识可具体还原为诸多时代背景与社会现状。萧红对各色人物的描写刻画,对比渲染,环境烘托,并将自身经历融入到现实思维中,让人体会到莫名的哀怨与挣扎。
本文从象征着其一生文学成就顶峰的《呼兰河传》出发,通过对其小说文本结构、语言及小说情节的选用的分析,从而管窥故事性情节在其小说中的淡化。与此同时,运用社会叙事学的基本原理,从小说中人物性质、叙事交流模式、叙事视角与叙事时间、空间等维度,对《呼兰河传》展开新的阐释与不同解读。
1颠覆与建构:去逻各斯与叙事转型
有关逻各斯的定义,《诗学》中认为其多义性或因上下文的不同而有所侧重。该书提到逻各斯有着“原则、道理、作品的中心内容、思考与说理能力”[1]200等表述含义,体现出亚里士多德要求文艺作品符合逻辑与理性思维的成分。而希利斯·米勒则继承了德里达反对二元对立、对“中心决定结构”进行批判的思想,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例证。“以逻各斯为中心的文本都包含着自我削弱的反面论点,包含其自身解构的因素”。[2]2
以《俄狄浦斯王》为例,该剧是“从中间开始叙述”,采用了回溯的叙事手法,即主要通过人物的对话来回忆事件。这种叙事方式本身就是对于《诗学》的挑战与背离。而亚里士多德以及其后的经典叙事学认为,正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预先设定,使得叙事成为一系列因果相接的事件,并在文本的确定性范围内得以结构。与此同时这些事件在其看来构成了叙事文本中一根笔直的叙事线条。他们从亨利·詹姆斯对故事线条所采用的比喻入手:开始到中部再到结尾,认为叙事的发生其实在做简单的线性运动。
希利斯·米勒同样从这三部分入手解构了亚氏的叙事线条,并指出文本中的线条不是自足单一的,而是显示出迷宫般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这种迷宫性关系拆解了传统叙事线条的一体化概念即逻各斯,并使得开头与结尾呈现出对叙事文本的某种反动。
上述两者的争论焦点集中于叙事性文本有关情节及其结构完整性的讨论。而以注重情节的方式回顾萧红笔下的小说,不难发现《呼兰河传》有违传统情节观的建构。小说前三章通过系列场域的交互描写与精神盛举的传递,讲述呼兰河城的整体风貌;中间两章采取回忆的姿态,通过特定时间与场域进行童年生活的还原;文末三章却是以细节描写的方式对底层人物进行着世相勾勒。小说整体行文缺乏一定的逻辑控制与理性认知,没有按照线性思维去结构文本,而更关注对氛围和意境的营造和渲染。[3]91赵园曾指出“传达情调”是其小说的结构原则,其往往通过对赋予情致的小片段的描绘体现出来。[4]190如: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就用。给一个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5]17
上文就东二道街扎彩铺活计的工作展开了细致的描述,可以看到其工作的琐碎与生活的糊涂。类似的细节描写随处可见,以文末描写的底层人物章节最为详实。而回顾《呼兰河传》的行文结构,三部分章节内部逻辑较为严谨,而各部分章节的衔接逻辑较为松散,因此文本散化的意识也逐渐消解了情节结构的整一性,即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背离。正如希利斯·米勒认为当“结构”成为唯一的终极目标时,结构主义的同一性就无意识地掩盖了其差异性和矛盾性,使世界同质化、同一化。所以,文本不应被视为封闭的闭合结构,而是一个具有无限开放性的“话语编织物”,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和其他文本转换的参照。《呼兰河传》的文本建构,似乎与解构主义所言的文本间性不谋而合。例如有二伯的形象和冯歪嘴子的原型则早在《家族以外的人》与《后花园》中有所涉及,这是否又印证了解构主义有关文本间性的讨论,即部分研究者提出《呼兰河传》的未完成与不断改写的命题。此外,文末三章的小人物如有二伯、冯歪嘴子、小团圆媳妇在前文即后花园场域叙事下的还原童年的记忆中已然有所显现。对此笔者认为,虽说是同一文本的不同章节,但《呼兰河传》散化的叙事结构使得传统小说的情节观得以摧毁与瓦解,即以因果关系承接的事件使按时间顺序依次发展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得以去除,逐步实现了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型。
有关叙事模式的转型,陈平原曾就叙事时间、视角与结构三个维度撰书阐释。他指出鲁迅《狂人日记》的独白颠覆了“新小说”家(如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言情作家周瘦鹃、徐枕亚等)用日记体小说形式来顺序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传统,[6]55实现了对以情节为中心的传统叙事结构的完美反叛。可以这么理解,内心独白注重个人心理及意识流动,势必忽视依靠情节发展的叙事线条的建构,而造成小说三要素中性格与背景的营造,这恰恰回应了上文谈及的赵园对萧红小说叙事结构原则的认识。另一方面,萧红的创作深受导师鲁迅的影响,叙事模式的转型更是在《呼兰河传》中得到了彰显。艾晓明认为就为国民性的缺陷作传这一点而言,萧红对鲁迅的继承是不言而喻的,但鲁迅聚焦的是个人,萧红勾画的是群像。[7]48此外,萧红叙事表达所使用的语言清新自然,单纯可爱的语句表达也僭越了同一时期的其他作家。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从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济源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5]31
由此可见,在精神盛举展现的同时,国民群体的愚昧与空虚也油然而生。而正是语言的反讽意味,造就了行文的叙事张力。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前三章在看似冷静客观地讲述呼兰城的风土人情时,隐含作者的身影却无处不在,并以间接评论的方式干预所谓散乱的叙事。此外,简单短句的大量使用,拙语的俗白效果,更是在行文格式与语用效果层面使《呼兰河传》能够脱离于当时左翼主流话语,继承“五四”以来主观抒情写作传统,得以完成自我诗化小说的建构。
2流离与规约:成人—儿童与儿童—成人
上文涉及的叙事语言所造就的文本散化,在小说文本中两章有关后花园场域下展开的童年回忆中也有所呈现。有关文本叙事张力的建构,更在叙事人称的选择与变换下,即成人与儿童视角的流离过程中,通过隐含作者的干预终结了限制性第一人称“我”的不可靠叙事,完成了叙事的自我规约。
《呼兰河传》的文本散化结构,是以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称得以展开。小说开始以成人的视角进行追溯性回忆,即热奈特提出的第一人称外视角,使得情绪结构表现出片断式、零碎性的特点。[8]106叙事者没有固定的聚集点,而从呼兰河城的四季寒暑中描绘着不同场域的风俗人情,并透过具体事件管窥人物的内心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呼兰河传》中第一人称的全知全能叙事视角,解构了第三人称“上帝”般无所不知的角色定位。笔者认为,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实际上类似于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即确定一方为先验的存在,进而追寻现象背后的逻各斯。[9]396这种固定的写作模式,主导着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叙事发展。章回体小说围绕着情节这一要素,展开叙事线条的梳理,并最终以”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等环节实现了小说文本意义系统的建构。叙事的情节本身具有规定性,即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必然律与可然律进行文本的结构化。但这种传统的叙事视角丧失了应有的心理深度、精神力量和个体性风格,[10]119因而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不断遭受质疑乃至最终得以摈弃。而萧红又深受“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影响,更加注重自我主观情绪的抒发,自然以成年人的姿态开始了小说文本的建构。
但成人视角的相对理性难以真正做到纯客观的叙事,它试图通过回忆的方式开始重新进行生命体验的重构与审视,从而产生了文本的叙事张力。但回忆本身也包含着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为之处于故事中心的“我”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11]228因此作者的身影无处不在。对此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隐含作者”这一概念,他认为“作家不是在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12]80。而有关隐含作者对于小说结构与内容的干预,一般通过理性的思考,辅之以反讽的语言加以流露,这在上文已有略述。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样子也伸不出手来,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5]7
显然,绅士的驻足旁观与前文中施救的过路人形成了对照,无形地继承了鲁迅“看”与“被看”有关国民性批判的话题。与此同时,旁观者的冷漠似乎又为文末小团圆媳妇的“被看”埋下了伏笔,凸显了群体的看与个体被看的悲惨结局。
不难发现,成年视角的第一人称外在性叙事,迎合了为呼兰城作传的可能。它以几近客观冷静的姿态展现了小城的整体风貌,基本预设了小说的基调。其中不乏理性思考与作者干预也为小说的建构提供了契机。但作为回忆的主体,成人的过去,即儿童的生活也是作家亟待挖掘的重要资源。因此,由成人走向儿童,即第一人称内转的叙事策略,使得文本得以散化成为必然。各章节间看似松散自如,呈现出无逻辑的虚幻感,实则在外在环境勾勒下,通过回忆的方式对小场域(后花园与四合院等)中人物进行了集中刻画。
有关叙事视角的内转,申丹曾总结了国外学者的观点并撰文指出,“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我’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11]228。即《呼兰河传》中享受欢乐时光的(非成人)儿童视角,重构并还原了文中两章对于后花园童年的记忆。
作为回忆性的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它抛弃了完整的故事,不是以情节线而是以“情绪线”来组织小说,这有利于潜意识与作家审美体验的突出。[6]83值得注意的是,《呼兰河传》则是以非成人即儿童的视角展开文本的建构,但儿童又是以何种角色进入文本建构并得以传递叙事信息的真实性与可靠性?有学者认为,呼兰河城中的人物群体属于“功能性”人物(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普洛普与罗兰·巴特是其观点的代表),其本质在于强调人物自身以外的各种功能。[13]125而有关儿童的功能定位,刘再复认为“小说中的人物以各种形式组合的差别和变动显示出不可重复的个性”[14]161-162,这与“心理型”人物即注重人物内心活动、强调人物性格的一种认识倾向[15]54更为接近。
而纵观文中两章儿童视角的叙事,不难发现第一人称的儿童“我”观察成人世界,基本围绕着特定年龄阶段内的见闻感知出发,儿童的天真性情与单纯活泼独立于成人的理性世界。但儿童的智力与心理仍停留在非成人阶段,视域的受限也足以显示儿童性格的复杂与多变。以《呼兰河传》为例,小女孩与祖父在后花园度过的时光是美好而又温馨的,对小团圆媳妇她展示了最真诚的友情,而面对祖母用针扎她手时她又表示出不喜欢祖母的心理。这种性情的流离与未定,则体现在儿童更加直觉的、感性的乃至对世界缺乏透彻理解的思维和感知方式及文本的叙述方式、语言形式上。[16]122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对的。[5]57
从上述引文可以看出,儿童视域下的成人世界是如此的单纯。儿童的追忆,打破了成人阅读的思维定势与期待视野,还原了更为真实与单纯的童年生活。而其间有关情境营造及人物特写等细节,更加印证了上文赵园有关主观情绪流露的叙事目的,某种程度上也打开了为成人世界所遮蔽的褶皱历史。
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的就破了。破的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笑的拍着手,跳着脚的。[5]48
类似的儿童视角下的叙事不胜枚举,表面上看儿童与祖母在相处过程中所产生的独特生命体验得以展现。但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儿童的限制视角及未成人世界观的左右,使其叙事本身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不可靠。而这种不可靠直接导致了作为读者的接受群体领悟到了文本的反讽意味,即隐含作者的某种文本干预。而有关叙事的不可靠,布斯曾指出:“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12]178。换句话说,价值判断成为衡量叙述可靠的重要指标。而作为其学生的詹姆斯·费伦,更是发展了布斯的学说,在“事实事件轴”与“价值判断轴”基础上,增加了“知识感知轴”[15]84。而“知识感知轴”正是造成儿童视角叙事不可靠的根源。
因此可以这么理解,儿童的价值判断尚未达到成人世界的高度,而显示出其稚嫩与单纯的一面,但这恰恰又是儿童视角的一大优势。与此同时,儿童在知识未丰富与认知尚感性的前提下,采取的叙事更多的带有不可靠性。因此成人视角即隐含作者必须得以召唤,最终介入实现干预。通过取舍、剪辑和强调,赋予行文背后真正的价值判断,从而成为作家自身潜在的言述。[17]152
听说有二伯死了。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东邻西舍也不知怎样了。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着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5]152
由儿童到成人,最终在上文即文末结尾处表明了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并以成人的姿态实现了叙事层面的规约,从而结束了两大视角之间的流离状态。
3间离与僭越:重复话语与场域叙事
儿童与成人的视角交互穿插,使得文本的时间叙事由过去与现在相互进行,出现重叠。儿童的回望过去与成人的现实干预,造成了叙事时间的模糊与未定。而这种模糊性则是以停顿故事时间,展开对于观察对象的描述及通过重复叙事的形式,使得文本叙事张力得以呈现。与此同时,叙事的建构同样离不开场域(空间)叙事。场域的变幻与时间的距离错杂交织,同样造成了文本叙事在不同时空下的间离效果,从而有助于实现对于同时代文学的僭越。
《呼兰河传》以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开场,故意拉开与人物与事件的距离。[18]47成人视角将时间定格在遥远的严冬,期冀实现自我叙事的冷静客观。而时间叙事的距离感却造成了叙事在建构过程中的陌生化效果,并通过叙事频率的增加,强化这种因现实描绘而引申出的国民生活的原始状态。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5]3
人的手被冻裂了。[5]4
小说开篇即从严寒的冬日起笔,展示呼兰河城底层人民的生活现状。文中多次出现“冻裂”这一词语,由此可以联想到希利斯·米勒的重复观。他认为小说的重复可以决定作品与外部因素的多重关系,包括作者的思想和生活经历、心理、社会或历史现实。[11]180而结合萧红写作《呼兰河传》的时间、目的及呼兰河城的所处的地理位置,不难发现呼兰河城的寒冷是由其现实的地理条件决定,并在久经风霜的萧红看来,城中人民的生活更是从物质到精神层面显示出愚昧与麻木,这自然也是令人心寒的。
同样的寒冷也体现在大泥坑的无人填平与清洁绅士的冷漠观看。成人视角的“我”通过远距离地俯瞰呼兰河城的整体的同时,又进而细致勾勒出近距离的东西二道街、十字街与小胡同。而上述近距离的场域叙事,无处不充斥着隐含作者的反讽与思考。对此有研究者认为,《呼兰河传》的主题是由春夏秋冬的无尽变异与小城生活同一内容的周而复始所体现的轮回。[19]188这种轮回性的悲剧性宿命,在文本叙事中,以概述的方式即“叙事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展现得极为常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里边去洗澡,掉河死了。[5]12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随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穿起棉衣来过去了。[5]17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5]25
上述引文基本沿袭了《生死场》中乡土人民的生产与生活方式的轮回的主题表达。但《呼兰河传》中叙事时间更具模糊性,具体体现在对于时间本身的描写上。有人指出呼兰河城人们生活形态的单调与重复,显示出时间的停滞不前。[20]67与此同时,叙事时间的“概述”无疑暗示着情节结构的淡化,而更无意识地凸显特定场域下有关国民性与人的生命的思考。施久铭认为《呼兰河传》体现出时间悲剧,带有普遍的日常性,即小城生活中最常见最平凡的场景和事件经过意象化处理后都变得具有普遍的悲剧意义。[21]244小说第二章有关精神盛举的描写,通过盛举的不同时间与年复一年的开展,在绵延的时间维度上演绎着关于生与死的哲学思考。[13]126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5]43
这种生与死的思考,伴随着小说形式的重复得以实现叙事时间的停缓。此时隐含作者介入干预的姿态,使得小说突破了既有的风俗盛举的描绘,开始了形而上的反讽与思索。成人视角更多的不是以直接评论的方式参与小说意蕴主旨的建构,而是以语言形式展开“第二自我”(布斯语)的言说。
而在后花园场域叙事中,叙事时间的模糊性则体现在儿童回忆的碎片化与零散化。模糊的叙事时间与特定的场域叙事,伴随着语言的简短,多形容词的形式,产生了文本间离的效果。与此同时,昔日的儿童记忆与现实的成人世界在后花园的场域叙事中形成了冲击,成人视角的干预也使得儿童叙事的不可靠得以规约。
我家是荒凉的[5]68;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5]73;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5]74。
主题词的重复使用,造就了后花园整体的荒凉氛围。而纵观全文不难发现,成年叙述者无法抑制的内心独白俨然得以展现。场景的荒凉源自院大房多,人少冷清。儿童视角的萧红无法真正感知隐藏在后花园背后的空虚与寂寞。而这种成人视角的干预,更在文末三章即对小人物的细致刻画中得以完满。
综上,成人叙事者的外视角聚焦于呼兰河城的整体风貌描绘的同时,生与死的命题上升到哲学高度,实现了对同时代文学的僭越。叙事时间又因场域叙事的集中而开始模糊,以陪衬城中人们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生活。与此同时,叙事者采取的重复话语,也消解了叙事时间的线性发展,造成了场域与时间的间离。此外,儿童叙事的片段化与模糊性,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叙事时间的淡化。成人与儿童视角的共同参与,使得文本叙事产生张力,并不断建构着新型的话语。
4结语
本文从叙事文本建构层面出发,就《呼兰河传》独特的叙事模式,与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比较。萧红以颠覆与解构传统小说情节观的方式,实现了对同时代文学的僭越。与此同时,从社会叙事学的角度,运用基本原理对小说进行了新的阐释与不同解读。
此外儿童视角的运用,消解了成人叙事的缺陷,却造成了文本散化与不可靠的叙事。叙事文本通过隐含读者与成人视角的干预,打破了儿童与成人视角流离的状态,使得文本叙事得以规约。与此同时,重复话语的不断出现,结合场域叙事的固定性,使得文本结构产生了间离效果与叙事张力,并以形而上的方式展开了生与死的思考,实现了同一时期文学的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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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红娟)
Arrogation and Construction:Loosening Structure of Text and the Tension of Narrative—Multi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 of Tales of Hulan River
MAOWeidong
(CollegeofLiberalArts,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Hunan,410081,China)
Abstract:Xiao Hong deconstructed the plot view oftraditional novel,disorganized the logos centralism in the west,and constructed the narrative tension of the novel,thus achiev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narrative model.Her autobiography novel "Tales of Hulan River" was filled with loosening structure and language,as well as the continuous word repetition and distance narrating,which created the alienation effect of different fields.Moreover,with the primitiveness and purity of narration,the unique view of children resulted in the unreliability of narration.This narrative unreliability was precisely implied by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author,making the displacement of text narrative between the adult and the child into specifications,and also making the novel textarrogate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ext.
Key words:loosening text structure;"Tales of Hulan River";child and adult;unreliable narrative;the implied author;repetition
收稿日期:2015-11-05
作者简介:毛伟东,男,浙江湖州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写作原理、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5645(2016)01-008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