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书写之“重复”

2016-12-12 09:36左睿
博览群书·教育 2016年9期
关键词:林斤澜重复

左睿

摘 要:林斤澜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之一,曾被文坛冠以“短篇小说圣手”之美誉。在作品《十年十癔》中,林斤澜运用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对人物进行了怪诞又深刻地描绘,他通过“叙事的重复”与“癔症的复现”来书写创伤,从而达到映射人性的目的。

关键词:林斤澜;《十年十癔》;创伤书写;重复

林斤澜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之一。他在50年代步入文坛之际,逐渐形成自己的小说风格,曾被文坛冠以“短篇小说圣手”之美誉,和汪曾祺并称为“文坛双璧”。林斤澜在短篇小说创作中运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彰显了他与众不同的文学趣味,丰富了小说创作的题材与内容,拓展了中国当代小说多彩的艺术道路。

作者在《十年十癔》这一部以反思文革为题材的小说中,运用了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对人物进行了怪诞又深刻地描绘,与此同时,在小说中他还通过“叙事的重复”与“癔症的复现”再现了世俗小人物的不同癔症,由此,笔者深感人性冷暖、世态万象,从而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更加深刻地反思,因而,本文试图梳理作者在创伤书写时的一种重要途径——重复。笔者通过分析以上两种不同方式的“重复”,对林斤澜的经典之作《十年十癔》进行整体观照,以此领悟作者在文中试图对人物的记忆创伤进行治疗之意图,同时感知历史之荒诞与人性之卑微。

一、叙述的重复

叙述的重复,有时会带着“不可思议”的意味。在弗洛伊德看来,“不可思议”是指一类特别的令人恐惧的事物,它引起人们惧怕和惊骇。“‘不可思议是一种恐惧的源泉,因为它充当一种非自愿重复的模式,强迫我们接受某些事物是命中注定和无法逃避的思想。” 当同样的数字、同样的事物不断地出现时,看似巧合,却在人物心中引起了强烈的恐慌和命中注定的无力感。在《十年十癔》中,作者让人物拥有了看似条件反射般的特征,如《五分》中的“五”字与姐姐的生命浮沉紧紧相联,每一个“五”字的出现,在“妹妹”的眼中都是无尽的灾难;《黄瑶》中的主人公黄瑶,一生都在遭受一种同名动物“黄猺”的折磨,在一次次“黄瑶”和“黄猺”的碰撞摩擦中将一个本应美好的女孩变得眼神沉淀毛糙。

在《五分》这篇以林昭为原型的小说中,作者结合了林昭的人生经验和自己的历史思考,使用重复叙事的策略,因而,数字“五”重复出现在姐姐短暂的生命中。文章中曾提到那座给姐姐修建的“五错碑”,既是政治事件的复现,又是借“错定、错划、错捕、错判、错杀”来反映姐姐的一生。五岁时,姐姐吟诵着的五言诗句:“魂来枫林看,魂去关塞黑”,这是她命运的预告。礼拜五这一天是“蘸血的幽灵”——姐姐“发疯”的日子。最后,一枚五分钱的子弹结束了姐姐本该美好的生命。作者将姐姐的生命与数字“五”“不可思议”地纠缠在一起,同时,“五”也成为妹妹由恐慌导致生理反应的线索,“要是冷不了碰着撞着个五,我立刻血管紧张,胃痉挛,心慌、头晕” 。文末,姐姐临上法场的诗《历史将宣告我无罪》逃脱了“五”的魔咒,“巴巴实实”地解脱了妹妹的心理魔障。意蕴深刻的八字标题,终止了数字“五”的重复,是作者对“不可思议”的消解,也肯定了姐姐用生命去追寻的意义。

另一篇小说《黄瑶》则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也有“不可思议”的重复,作者把材料与病症依据,童年与噩梦,“黄瑶”、“黄猺”与“瞎眼猿猴”结合在一起,暗示它们之间有意想不到的并列与组合关系。黄瑶的故事从接受“拷问”开始,随后又返回童年。童年,原本是做白日梦的岁月,但黄瑶的童年却是噩梦的开端、创伤记忆的开始。少女黄瑶在五六岁时被父母留在亲婆家生活,看着亲婆脸色过日子,日夜都在切身体验着亲婆沉重的眼神。上小学以后,黄瑶在同桌口中得知黄猺,当她知道有一种与她同名的动物“黄猺”时,她开始混淆自己的身份,幻想自己会像黄猺一样抠下别人的眼珠。特别是成年以后,黄瑶的童年记忆与“浩劫”现实纠缠在一起,她的眼神变得“黑沉沉,毛毛糙糙,没有光亮”,她开始用纱巾绞住手腕,有不受控制的抠眼珠的行为,在睡梦中经常会被瞎眼猿猴惊醒。梦,是愿望得以满足的地方,但黄瑶的梦却返回到创伤的时刻,重新体验它的痛苦。于是,五官细致的黄瑶与灵活矫捷的黄猺、眼神沉淀毛糙的瞎眼猿猴,常常被作者混淆在叙述中,黄瑶创伤记忆与正常生活相互交错,幻想与现实经验相互折磨。意外的是,令其他动物恐惧万分的黄猺,偏偏怕人,因为它的“本领”是“跟人学的”。动物模仿、重复人的动作,变成自己的习得。也许,作为个体的人在宏大的历史潮流中是渺小的,但在某些时刻,人性的黑暗和恐怖会令人陷入无法摆脱自身的困境。

重复的叙述,看似是一个不断寻求意义完满的过程,实质上,它却始终拒绝意义的完满。在《五分》和《黄瑶》中,数字“五”和“黄瑶”、“黄猺”不断地出现在文本叙述中,作者把它们缠绕进人物的生命里,体现了“浩劫”的年代中,人物命运的不可捉摸性。笔者不得不惊叹,是怎样的梦魇让本该鲜活灵动的生活黯淡无光。在黑暗恐惧的年代下,小人物们惨痛记忆的回放在一次次癔症的重复中得以体现,也许,唯有身体上不自主的反应,才能释放内心与灵魂中的压抑与惊惧。

二、癔症的复现

历史学者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在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一书中,将创伤区分两类,一是“历史性创伤”,即可追寻至某创伤性事件的创伤体验,一是“结构性创伤”,一种让人不断产生焦虑感的创伤类型,它在本质上并不取决于某一历史性事件的影响。“复现创伤”是拉卡普拉在分析人们如何消除或减轻历史性创伤带来的痛苦、如何从历史性创伤的阴霾抬头重新直面人生的未来的治疗对策。在《十年十癔》中,人物的内心多受历史事件的影响,心理健康受到一定影响,呈现出某种癔症,这符合拉卡普拉所定义的“历史性创伤”。不仅如此,笔者还认为作者复现癔症,亦是复现创伤,在很大程度上作者此举的意图亦是指向创伤的治疗与拯救。

癔症的复现,不仅是通过记忆,更是通过行动来再现压抑的事情。人物作为创伤受害者,他的意识中始终存在创伤性事件,而与创伤记忆和意识相关的是一个“分裂性自我” ,这个自我在事件发生时被唤醒。但是,由于“复现创伤是一种不由自主性的重复” ,所以人物在癔症复现的时候,只能像无助的婴儿那样复现或不由自主地重复所体验到的情感反应。这体现在《哆嗦》和《春节》中。

“哆嗦”作为癔症的表征,在同名小说《哆嗦》中出现五个不同层面的重复。一是文章以“哆嗦”为题,简单的两个字包含创伤,带领读者进入哆嗦这一癔症之中。其次,主人公麻副局长在自己所写的敬祝领袖“万寿无疆”的大字报被人篡改为“无寿无疆”,此刻,被诬陷的悲愤、对批斗的恐惧,让麻副局长内心的哆嗦“电流一般通道外头皮。如像全身肌肉、全都颤颤的掉渣了”。 三是存在于人物转述他人经历的描述中,即麻副局长与当年批斗自己的小青年科长在偶然的交流中,告诉了他自己“哆嗦”的原因。原来,麻副局长一直敬仰的司令官会有哆嗦的行为,这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让“哆嗦”成为麻副局长癔症复现的不二选择。四是年轻一代谈论此事的玩笑话,即知道了真相的青年科长拿他寻开心,迫使麻副局长离职。五是人物最后复发的病症,即当青年科长前来送礼时,不知道此举是何用意的他回想起了当年自己遭受的迫害,“禁不住全身一激灵,一快转身,一个哆嗦,扑通,竟对着门跪下”。 “哆嗦”一次次地不断复现,这说明麻副局长内心中的创伤是难以修复的。在人物内心深处,那些关于过去的创伤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而褪去,反而会存在未来的时间之流中,因而,人物压抑的创伤记忆往往会在事件发生时,无意识地入侵,使人物产生无法控制的“哆嗦”症状。

在另一部作品《春节》中,作者以春节时期发生在寻常人家的谈话为背景来进行写作。文中的偏胖主人在与客人的谈话中,他总无意识地将话题返回到那段悲惨的“牛棚”时代,对“牛棚”的回忆充斥在各个方面:由抽烟想到女儿送烟遭到批斗;由同窗想到铁窗;由春节的鞭炮想到春节的夜审。记忆重叠,无法抹去。水泥地上,“带走走私派”的喊声震耳欲聋;颈上悬挂的“反动权威”的牌子压得他喘不过气;偏胖主人大笑,笑出眼泪,笑这黑白不分的世界。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开始“生理上的返老还童”,竟出现了无法控制的排泄。一直冷静的女主人,也止不住手脚冰凉,大喊:“一点也不体谅我!” 如此,可见二人创伤记忆之持久,只得借助这种生理宣泄才能将自己从惨痛的记忆中撕扯开来,在黑暗中默默哭泣,哭罢便洗尽身躯,在新的一天中开始无尽的遐想。

在这些小说中,癔症的不断复现,创伤的不断重复,其实更是一种拯救、一种疗伤、一种不同方式的表达。也许,作者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些癔症是否已治愈,是否能治愈”, 事实上,作者所寄寓的“拯救”是让人物可以直面内心的恐怖,恰如鲁迅所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当人物开始从无语、失语的状态中将曾经的恐惧转化为表述的对象,人物才能真正的开始治愈之路。也正因如此,人们才能不再失语。

三、结语

正如作者林斤澜所言:“人生的未形成未确定,文学的困惑又困惑。是你的站台。也是你的起点。也是你的句点。今天,你站在这里忘年。明天,你站在这里忘言。” 作者在梳理人们难以忘怀的记忆之时,也是书写创伤的过程,而“重复”是走进创伤记忆的重要途径。在作者所构建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充满了作者对人性中珍贵美好一面的向往,对阴暗无情一面的讥讽。十年文革,十年回忆,有人将痛楚藏在心里,只在黑暗中捂住伤口;有人将癔症挂在口边,靠不停地重复以抚平悸动的灵魂。人生之路错综复杂,改变才会带来新人生。只愿作中真实的受害者们能弥补心口的创伤,历史必然过去,我们必将面向未来。

参考文献:

[1] [英]安妮·怀特海德,李敏译.创伤小说[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

[2] 林斤澜.十年矮凳[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

[3] 朱荣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对创伤理论的建构[J].浙江学刊.2012年04期.

[4] 孙良好.“怪味”小说家林斤澜[J].中国作家.2009年23期.

[5] 林斤澜.林斤澜小说经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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