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文坛的一对挚友,汪曾祺与林斤澜享有“文坛双璧”这说法最早出自何时何地以及何人之口,很难断定。明确将之写进文章的,则是林斤澜的传记作者。见程绍国:《文坛双璧——林斤澜与汪曾祺》,《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3期。之美誉。从设喻的依据来看,双璧之说源于二者各有突出品质,同时也唤起我们对二者交相辉映之效果的期待。近些年来,学界对他们的单个研究,均已相当深入,林斤澜研究的热度虽远不及汪曾祺,但近20年来大有改观,已有若干综论发表。但对二者的比较研究还是太少。一般说来,比较研究总是要道出二者不同之处,并使其形成某种对照或互补。但在汪曾祺和林斤澜这里,相同或相通之处同样重要。他们在文中互相打趣、调侃的情形并不少见,分歧、抬杠亦时或有之,但他们的共识、共鸣以及共同的贡献,更是不可忽略。二人的共同贡献,首先当是众所皆知的短篇小说创作之功。孙郁说得最为简明:“汪曾祺在无章法中显出章法;林斤澜在有章法中打乱了章法;气韵不同,境界不同,但二者均解放了短篇小说的文体,将新、奇、特引入作品,这对那时的文学界,是不小的冲击。”孙郁:《林斤澜片议》,《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其次则是相对隐蔽的理论思考之功。作家偶尔写点理论和评论文字,这并不稀奇,但像他们这般持续、专注而规模可观者,却较为少见。他们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分别出版过文论集《晚翠文谈》和《小说说小》。他们生前所编文集,都以单列成卷的方式,表现出对文论的特别重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共5卷,其中“文论卷”单列为1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林斤澜文集》共6卷,其中“文学评论卷”也单列为1卷。我们径直将他们称为评论家或许不妥,但他们的文论确实独具一格,且意义不凡。本文不打算全面探讨二人文论何以意义不凡,只想粗略谈谈独具一格中的“格”。在我看来,二人文论共同的品格,突出地表现为对“谈话体”的身体力行。
一、“谈话体”的生成
早在80年代以前,汪曾祺和林斤澜均已在小说创作领域产生一定影响,80年代后又以风味独特的新作引人注目,成为“新时期”的“老作家”。于是,受邀出席各类讲座、会议和座谈会,或应约点评他人作品,渐成常态。如林斤澜所说:“我在写作行当上混的日子多了啦,不时叫车拉到讲座上、教室里,别的也不会讲,左不过讲讲本行手艺,也还叫座,看来用不着自己先寂寞起来。”林斤澜:《关于艺术描写“虚”与“实”的对话》,《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35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以下引用均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这话里既有自谦也有自勉,主要意思有两点。第一,“混的日子多了”,在“本行手艺”方面自然有所体会和积累。不过,富有创作经验的老作家颇有不少,何以单单把林斤澜和汪曾祺拉到讲座上去呢?林斤澜又以“自然规律”自谦:“可是前辈作家,有的已归道山,有的也腿脚不便,不是哪里都能够去的。自然规律把我们这一拨推上了台。”林斤澜:《对话一例》,《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249页。看来关键还在第二点:作家不能自甘寂寞,要对“本行手艺”有自觉的思考和探索,上了台面才有话可说。我们可以说,林斤澜与汪曾祺的文论,乃是历史机缘与个人自觉交汇的结果。
既是讲话,自当讲得深入浅出、明白如话;即便整理成文,也保留着醒目的谈话风格。比如林斤澜的《谈短篇小说创作》《漫谈小说创作》《在鲁迅文学院谈创作》和汪曾祺的《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文学语言杂谈》等篇,都是这样。这类由讲话整理而来或为发言而写的文字,我们可直呼为“谈话体”文论。尤为可贵的是,那些并非为讲话和发言而写的篇章,也体现出娓娓道来、明白如话的风格。文论风格的这种内在整体性,显然是有意为之的结果。也就是说,正是出于对文论之价值、功能的特定理解与期待,他们才写成了别具一格的“谈话体”。
林斤澜希望文论能够同时给作者和读者以“恰当的指引”,林斤澜:《回想〈奔月〉》,《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231页。既不要像以往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也不要像当下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在他看来,文论应有让人受益的“点”。“评点或点评的点,可以是‘点到为止的点,也可以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点。总之不必正南巴北,还是自由一点为妥。”林斤澜:《电视的黑白》,《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373页。相比之下,汪曾祺对评论的情感态度要复杂一些。他说过害怕被“研究”,“愿意悄悄写东西,悄悄发表,不大愿意為人所注意”;但在理智上,他又深知“评论家对作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汪曾祺:《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24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以下引用均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汪曾祺对评论的理想化期待,往往包含在他对评论家的怀疑乃至非议之中。他先后批评过某些评论家“胆子很大”“玩深沉”“六经注我”;最严厉时,竟指斥他们“以艰深文浅陋”,无异于“卖假药的江湖郎中”。汪曾祺:《辞达而已矣》,《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400页。但他并不认为,由作家来兼事评论就能解决问题。他看得很清楚,不仅评论家写作家“表现的其实是评论家自己”,汪曾祺:《人之相知之难也》,《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00页。作家谈别的作家也“常常谈的是他自己”。⑨ 汪曾祺:《谈风格》,《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313、314-315页。既然如此,评论的存在又有何意义价值呢?与林斤澜一样,汪曾祺认为评论应让读者和作者均能受益。但他说得更带感情:“评论也要使人感动,不只是使人信服。”“如果在评论中画出一点作者的风貌,则评论家就会同时成为作者与读者的挚友,会使人感到亲切,增加对作品的理解。”汪曾祺:《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5页。
汪曾祺谈得最多的无疑是沈从文。学界对此探讨较多,此处不赘述。值得关注的是,汪曾祺对鲁迅同样十分重视,他不仅熟读鲁迅,承认鲁迅对他有极大影响,还“曾发愿将鲁迅的小说和散文像金圣叹批《水浒》那样,逐句逐段地加以批注”,并以“宣传艺术家鲁迅”
⑨为己任。他在为年轻作家黑孩写序时,忆及鲁迅对年轻作家怀着“母性的”爱,并由衷感慨:“鲁迅的话很叫我感动。我们现在没有鲁迅。”汪曾祺:《正索解人不得》,《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20页。他的评论,绝大多数都是为年轻人而发。这种不辞辛劳、甘愿为年轻作家鼓与呼的行动,正是对鲁迅精神的传扬。他总是以极大兴趣和耐心去了解年轻作者的经历、品评其语言风格,以达到“成为作者与读者的挚友”的目的。他对年轻作家偶有批评和提醒,但更多的是鼓励和期待。他期待阿城能精益求精,终成小说大家;勉励毕四海“多多实验各种招数,不要过早地规矩老实起来”;汪曾祺:《愿他多多实验各种招数——毕四海印象》,《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45页。对于魏志远的小说,他公开表示“我不习惯”,但认为问题不在作者,而在自己。他乐于接受年轻作家“对我这盆奇形怪状的老盆景下了一场雨”。汪曾祺:《一种小说》,《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128页。他不仅自己甘心“服老”,还希望社会上能多给年轻人以关注:“我希望报刊杂志把注意力挪一挪,不要把镜头只对着老家伙。把灯光开足一点,照亮中青年作家。”汪曾祺:《一个过时的小说家的笔记》,《汪曾祺全集》第10卷,第245页。在某种意义上,汪曾祺这类评论的价值,主要不在于为年轻作家画出了怎样的“风貌”,而在于表现了汪曾祺其人的胸怀、其文的品格。
在宣传艺术家鲁迅的工作上,林斤澜与汪曾祺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尽心尽力。但林斤澜不满足于简单的举例分析,还时常对鲁迅作品进行精细的品读。粗略统计,这类文章有近20篇,仅是专谈《孔乙己》,竟有五次之多。与此同时,林斤澜身上也分明可见鲁迅式的对年轻作家的关心和爱护。如汪曾祺所说:“斤澜对青年作家(现在都已是中年了)是很关心的。对他们的作品几乎一篇不落地都看了,包括一些评论家的不断花样翻新,用一种不中不西希里古怪的语言所写的论文。他看得很仔细,能用这种古怪语言和他们对话。”汪曾祺:《林斤澜!哈哈哈哈……》,《汪曾祺全集》第6卷,第330-331页。日常对话中的林斤澜,是否满口“古怪语言”,我们已不得而知;但文论中的林斤澜,其实是平易而亲切的。林斤澜评价年轻人的方式丰富多样,有座谈会上的即兴发言,也有专门讲座中的点评;有应邀作序,也有主动评价;有书信体,也有编辑札记体;有点到为止的,也有深入浅出的。形式不拘一格,态度却总是平易恳切。比如他在讨论会上从构思角度对陈建功和母国政小说的评点和建议,见林斤澜:《小说构思随感(之一)》《小说构思随感之(二)》,《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58-61、62-69页。在两封书信中对同乡作家哲贵的鼓励和提点,见林斤澜:《自我感觉》《“八字”》,《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368-369、370-372页。均以不凡见识和风度使人印象深刻。他说自己曾反复阅读高尔基的《和青年作家谈话》,但他似乎从未完全认同高尔基的核心观点,高尔基小说论的核心观点,一是认为“叙述体文学”(戏剧、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包括语言、主题和情节三个要素,二是提出“语言是一切事实和思想的外衣”,故在“三要素”中至关重要。见〔苏联〕高尔基:《和青年作家谈话》,《论文学》,第332-335页,孟昌、曹葆华、戈宝权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而林斤澜论小说,并不以高尔基的三要素为准则。反倒是充分领会了高尔基式谈话方法的精髓。他写过一篇《三随》,其副标题就是“与文学青年朋友谈心”。见林斤澜:《三随——与文学青年朋友谈心》,《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207-209页。可以说,他是自觉地将文论写成谈心的。
林斤澜与年轻作家谈心,与汪曾祺为年轻作家鼓与呼,共同彰显了一种独特的文论品格。这类文论主要以年轻作家为理想读者,其初衷是寄希望于年轻作家的成长,其效果则体现为一种富于人情温度的评论。甚至可以说,他们在具体评价中的眼力、观点如何,并不特别重要;要紧的是,他们所展现的亲切、和善的风度,为人作嫁、甘为人梯的精神,堪称当代文学评论中极为稀有的品质。我们只要回想一下当代文学史上曾有过那么多将各种主义、标准、理论和学说放在首位的评论文章,有过那么多居高临下、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评论家,必能深刻体会这种品质的难能可贵。
二、“谈话体”的方法
汪曾祺在出版散文集《蒲桥集》时,曾应出版社之请拟成一则广告,自评为“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汪曾祺:《〈蒲桥集〉书封小语》,《汪曾祺全集》第11卷,第264页。借此评语来评价汪曾祺以及林斤澜的文论风格,其实也是可以的。谈话体的评论,除了“态度亲切”,关键在于说理要形象、生动,必要时还可添些风趣幽默。汪曾祺谈文论艺,多有形象化的比喻。比如:“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汪曾祺:《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435页。林斤澜曾幽默地指出作家不可尝试在小说中解决现实问题:“这些问题,国务院都在那里研究来研究去,你千万不要认为你作家比国务院总理还要强啊!”林斤澜:《从“稍微”那里开始》,《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73页。林斤澜式的幽默风趣,往往表现为文字游戏。比如,他对风靡一时的“接轨”说不满意,尤不赞同雅俗接轨之说,但仍以为热闹要好过冷清,于是写道:“雅与俗,美与丑,实与虚,都要接轨接轨,这里的轨可鬼了。尽管接轨在这里可能是见鬼,也还是好。”林斤澜:《闲话“接轨”》,《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225页。
谈话体的评论,看似随意而谈,实则特别依赖于宽阔的视野。唯有打开视野,才能找到合适的话题和角度。谈话者还得有一种情怀,即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热爱和信念。汪曾祺早年那篇《短篇小说的本质》,就是很好的例子。坚信不同艺术门类可以相互借鉴,热切期待短篇小说的艺术前景,这是年轻的汪曾祺高谈“本质”却未落入空论的根本原因。相反,如果视野本不宽广,谈话就只能向某些似乎具有普遍适用性的理论求援。比如,汪曾祺在50年代评价赵坚时,就只是得出干巴巴的結论:“只有按照‘生活本身的辩证法写出来的作品会产生新鲜的,真正的风格。”汪曾祺:《赵坚同志的〈磨刀〉和〈检查站上〉》,《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33页。林斤澜也偶尔体现出对某些既定法则的依赖,如他在某次座谈中甚至两次求助于“对立统一规律”:“立意要单纯,形象要丰富。这两者应该是辩证的统一”;叙述和描写,“这两者是相互联系着而又矛盾着的”。林斤澜:《谈短篇小说创作》,《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0、12页。80年代以来,一方面由于新观念和新方法的刺激,另一方面得益于个人阅历和文学观的沉淀,汪曾祺和林斤澜终于形成明确而坚定的方法论。
林斤澜的方法可称为经验总结法,即“学习世界上有定评的名篇”,⑧ 林斤澜:《短打本领》,《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346、348-349页。从中悟出艺术规律。汪曾祺的方法则是“打通法”,同样旨在找出某些共通的艺术规律。汪曾祺早年谈文论艺就颇有随意跨界的胆识,后来读到钱锺书的“打通”说,欣赏之余,进而提出当代中国作家应成为“通人”。他本人的文论,也有意对古代传统与现代文学予以通观。比如,他曾在《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中将几个现象相提并论:魏晋文风对鲁迅的影响,李白对郭沫若诗歌的影响,《史记》和佛经文体对沈从文的影响,笔记对孙犁小说的影响,归有光散文对汪曾祺小说的影响。他在评价何立伟小说集《小城无故事》时,对“打通”法的运用更为自如。林斤澜同样坚信小说艺术当有某些中外相通的规律,他曾以自己从《红楼梦》中悟出的虚实之道,分析卡夫卡的《变形记》。他对《猎人笔记》和《儒林外史》的对比分析尤其富于启示意义。重读两部名作,林斤澜惊觉:印象中《儒林外史》让自己着迷之处,书中并未如实描写;而《猎人笔记》的闪光之处,如今竟让他觉得太过细实。通过这般打通与比较,林斤澜对中国艺术手法和审美心理的独特性有了更深认识。林斤澜:《无笔墨处》,《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261页。
在漫谈中接近或揭示艺术规律,这是谈话体的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谈话体文论就没有“问题意识”。林斤澜多谈“结构”,汪曾祺则更关注“语言”,这些都可见出问题意识。在林斤澜看来,结构之于小说的重要性,好比骨架子之于人。有感于结构“在皮肉里头不容易看得见,容易被忽略”,林斤澜:《小说的结构问题》,《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88页。林斤澜上下求索,借用古代文论熟语“布局谋篇”与现代政治话语“组织”,以说明“结构”的重要性;又以会议安排、饭店服务和平衡木表演等,使“结构”的操作过程具体化。
⑧林斤澜自觉反思小说史上的问题,并积极回应当下文学现象,对“性格中心论”“典型论”“图解”等问题进行了持续思考。他曾专文探讨“归纳人生”与“演绎意义”这两种小说创作路数的特点和影响。在他看来,两种写法本身都是无可厚非的;但就后来的发展而言,“演绎意义”可能会导致“主题先行”“图解观念”,最终“离开生活感受,丢掉‘人生味”。林斤澜:《〈孔乙己〉和〈大泽乡〉》,《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243页。该文虽以鲁迅和茅盾作品为探讨对象,但并不为尊者讳,也不限于就事论事,而是由现代小说之“源”来梳理此后之“流”,试图为当代小说的某些问题找到答案。视野开阔而用语谨慎,充分体现了林斤澜的问题意识。
林斤澜有意唤起人们对结构的重视,汪曾祺则致力于反拨长期以来对语言的轻视。在强调主题正确和思想进步的时代,语言在文学评论中往往屈居“技巧”之末位,甚至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汪曾祺反复申说“语言不只是技巧,不只是形式”,④ 汪曾祺:《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355、355页。并以卓有成效的创作实践将语言从过去的“工具”地位解放出来,从而体现了“语言本体论”见徐阿兵:《语言自觉与文体创造的可能》,《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的高度自觉。他不仅留心品味不同作家的语言风格,还深入发掘古代文论资源,从韩愈的“气盛言宜”以及桐城派的“字句”“音节”论中获取理论助力。汪曾祺语言论的最大贡献,是将语言与人视为一体:“语言决定于作家的气质。小说作者的语言是他的人格的一部分。语言体现小说作者对生活的基本的态度。”
④有感于当下评论多谈“文”而不论“人”,汪曾祺提出评论应回到作者身上。自然而然地,他对传统的“知人論世”说表示认同,并在自己的评论中加以实践。他在绝笔文章中还说:“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但是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汪曾祺:《铁凝印象》,《汪曾祺全集》第6卷,第341页。只评熟人,这或许是汪曾祺文论的局限,但也是其文论能使人“感动”的特殊缘由。
细究起来,汪曾祺与林斤澜的评论风格也略有差异。从语言个性来讲,林斤澜是精细入微,好用口语表达;汪曾祺的用语则是字里行间透着文人雅致。从评论重心来看,林斤澜重在论文,汪曾祺意在论人;林斤澜主要实践了文本细读,汪曾祺则倾心于人本鉴赏。但从根本上说,以生动形象的话语、开阔的视野及明晰的问题意识来探求文艺共通的规律,则是他们共同的方法。
三、作为“镜子”的“谈话体”
有的作家乐于在评论中现身说法,自我阐释,比如汪曾祺;也有人几乎从不举自己为例,比如林斤澜。有趣的是,两人的相互评价,却是有意为之。朋友间长久以来的熟稔,加以眼光之独到、态度之恳切,使他们成为对方的最佳评论者。在二人的互相评论中,我们也能更深入体会“谈话体”的深层意味。
汪曾祺80年代复出以来,所获评论渐多;相比之下,林斤澜的“怪味”和“涩味”却使他有点“门庭冷落鞍马稀”。在此情境中,汪曾祺就“矮凳桥系列”写了一篇较长的评论,令林斤澜十分感动:“我的作品在读者中反响不大,比较冷清,也许这促使曾祺要写评论我的文章,他觉得太冷淡我了。”林斤澜:《社会性·小说技巧》,《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390页。但此文并非只说好话的“友情批评”,而是满含着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至今仍堪称写林斤澜评论中最好的一篇。首先,汪曾祺对系列小说的形式特性作了简明的评价,认为这种“零切”的方式既避免写成“编年史”,又能“源源不竭地写下去”,一语道尽了林斤澜对结构的苦心经营。其次,汪曾祺对林斤澜作品让人“看不明白”的原因作了多角度探讨。原因之一,是生活本身不容易让人明白。汪曾祺引《论语》中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肯定林斤澜创作态度的诚实与可贵:“不明白,想弄明白。作者在想,读者也随之在想。这个作品就有点想头。”坚持作家并不比读者站得更高,也不比读者看得更深,这也是汪曾祺自《短篇小说的本质》以来的重要观点之一。他这般评价林斤澜,实在是由于林斤澜小说激发了他的共鸣。原因之二,是林斤澜故意“让人觉得陌生”,下笔有违常理:“他常常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这个判断精准把握了林斤澜小说的艺术个性,不仅获得林斤澜本人认可,至今仍被林斤澜研究者沿用。最后,汪曾祺回溯了林斤澜小说语言的发展历程,赞赏他成功地“把温州话融入文学语言”,但也提醒他不要“越来越涩”,希望他将“陌生”与“亲切”统一起来。见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403-410页。此文态度恳直、语气委婉,不仅道出了林斤澜的创作个性,也展现了汪曾祺的评论个性。迄今为止,既不以文章篇幅见长,也不借助时髦理论,却能轻巧自如画出林斤澜艺术个性和风貌的人,唯汪曾祺而。
林斤澜在文章中提及汪曾祺的次数之多,简直称得上是一个“现象”。有人甚至专门将林斤澜谈及汪曾祺的20余篇文章汇编成书。见陈武选编:《林斤澜谈汪曾祺》,扬州,广陵书社,2017。因为彼此熟悉和亲近,林斤澜出语多有幽默。比如,调侃汪曾祺不懂生意经,没有把散文集《蒲桥集》改题为《捕娇记》;嘴上说着“结构就是随便”,其实动笔之前无不苦思冥想,每因“憋蛋”而“脸红筋胀”;林斤澜:《散文闲话》,《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第104、109页。等等。字里行间随处可见文人交往的情趣,尤其是知交之间才有的亲昵与会心。但林斤澜对汪曾祺的态度,更多的是赞赏、敬佩和推崇。尽管林斤澜小汪曾祺三岁,但他不仅视汪曾祺为“长我一辈的著名作家”,林斤澜:《在鲁迅文学院谈创作》,《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59页。还时常在年轻作家面前推崇汪曾祺的语言功力和艺术感觉:“这两条都很难得,真真算得一个作家”。林斤澜:《旧人新时期》,《林斤澜文集·散文卷三》,第269页。汪曾祺70自寿诗中以“文章淡淡”四字自评,并就“我是被有些人划入淡化一类了的”发表了一小段自我“注解”。汪曾祺:《七十书怀》,《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219页。不料,林斤澜读后,竟动念也要做一个注解,遂写成长文《注一个“淡”字》。文章从汪曾祺的出身、教育和社会经历娓娓道来,对汪曾祺的自述既有注解又有质疑。林斤澜明确表示,他“欣赏”但“不同意”汪曾祺的“平常心”。面对“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经历”和“极不平常的历史”,作者下笔固然有其自由,但是,“把家破人亡的一个劫,极尽编排之能事,为的洒向人间都是爱。那么,这究竟是劫不是?我想:这是鲁迅说的哄与骗而已”。林斤澜以罕见的严肃一语道破真相:所谓的“淡”不过是“方法”,背后的“浓”才是“真意”。林斤澜:《注一个“淡”字》,《林斤澜文集·散文卷二》,第59-60页。显而易见,林斤澜并不满足于以汪曾祺的生平为其观点做注解,更有对汪曾祺的提醒和劝告。对好友的态度如此含蓄而微妙,的确需要一篇长文的规模。
汪曾祺在1997年5月遽然辞世,“双璧”自此残缺一块。在当年底的两次会议上,林斤澜踽踽独行,却时时提到汪曾祺。“这个短篇讨论会,我和曾祺说过鼓动他到会。他说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说你最近在别的场合说过两句话,都是一提而过,没有展开。一句是你用减法写小说。再一句是没有点荒诞没有小说。”林斤澜:《呼唤新艺术——北京短篇小说讨论会上的发言》,《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94页。这简直是比汪曾祺还熟悉自己说过什么,简直是代汪曾祺发言。另一次会议上,林斤澜又表示:“汪曾祺的短篇有的真是反复思索的,但写出来却很平易,我学不来。”林斤澜:《在“短篇小说:当前状况与艺术可能”研讨会上的发言》,《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一》,第196页。他对汪曾祺的怀念和尊崇,可见一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推出的《汪曾祺全集》中,没有序言、跋语,唯有一则“出版前言”,而执笔者正是林斤澜。其写法近于评注或旁白,态度则宛如老友对谈。21世纪以来,林斤澜更在多处赞扬汪曾祺的“短篇胜业”,就连应邀点评《陈小手》,也变成了汪曾祺小说观的现身说法,临末还模仿了一句汪曾祺式的表述:“短,才有完整。”林斤澜:《短和完整》,《林斤瀾文集·文论卷二》,第344页。在这个意义上,林斤澜堪称自觉而坚定的汪曾祺的阐释者。但他在推崇汪曾祺时并未消泯自我意识,事实上,他对“唱出自己的歌”同样是自觉的。以我之见,他之所以习惯性地谈及汪曾祺,除了推崇和怀念,还因为在评论汪曾祺时可以思考和定位自我。熟悉他们创作风貌的研究者,想必能够心领神会:当林斤澜说作家下笔“有的着意精神的扭曲变形,有的超脱而执着平常心态”
①的时候,其实是在对照他们两人;当他说小说创作“共分两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谐”
②的时候,还是在为他们两人画像。也就是说,林斤澜时刻都在想着,该在至交好友的身旁,为自己画上一个什么形象呢?与此相似,汪曾祺称赞“林斤澜写人,已经超越了‘性格”,欣赏其“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③其实也是在借机表露自己的文学理想。可以说,两人都有一种以对方为“镜子”
④的自觉,乐于从镜中看清彼此的异同,并借此确认自己的存在方式及价值意义。
进一步说,汪曾祺与林斤澜的“谈话体”文论,正可视作多功能的“镜子”:无论持镜者聚焦于何人何处,镜中总是同时映射出他们自身的形象,从而引起我们对其文论品格、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从纵向来看,这种以文本或人本为评论对象、专注于品评小说的结构或语言、致力于寻绎文学内部规律的“谈话体”,显然迥异于80年代以前曾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主题学、社会学以至阶级分析的评论模式,甚至可以说是对这些模式的有意反拨。从横向来看,“谈话体”又与80年代以来某些过度依赖西方理论,甚至沦为西方理论跑马场的文学评论格格不入。其可贵之处,一是始终以丰富的创作经验为根基,二是自觉以本土文论经验为依靠,三是平易近人的态度。这种融合了实践感、传承意识和亲和力的“谈话体”,至今仍不失吸引力和启示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小说讲稿的整合研究”(19BZW119)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徐阿兵,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林斤澜:《注一个“淡”字》,《林斤澜文集·散文卷二》,第60页。
② 林斤澜:《嫩绿淡黄》,《林斤澜文集·散文卷三》,第211页。
③ 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汪曾祺全集》第9卷,第408-409页。
④ 这个说法受到孙郁的启发。汪曾祺在《林斤澜片议》中说,认识林斤澜需要一个“像镜子一样重要”的参照,“这参照不是古小说,不是域外文学,而是他的挚友汪曾祺”。这话反过来说,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