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奋
【摘要】作为中西方最早的经典爱情诗,先秦的《诗经·关雎》与古希腊萨福的《给所爱》,产生于互不相同的地域文化,却在爱情主旨下具有相同的书写精神。然而,由于生态环境、语言文字、思维模式等不同,这两首诗表征着中西方诗歌在艺术呈现上的较大差异。因此,通过对比这两部主旨相同的诗歌,可以呈示出中西方诗歌在爱情观和爱情处理方式、抒情方式和音韵手法等方面风格迥然有别的艺术风貌。
【关键词】关雎;给所爱;审美风貌;对比
作为文学语言中最玄妙的情感表达方式,诗歌在情感赋形化的文学写作中,已然成为了反映特定时代情感和地域精神取向的艺术结晶;而作为诗歌永恒主题的情感表达,爱情更是中西方诗歌追寻探秘的历久弥新的主旨。在中国,最早的爱情诗被收集在《诗经》中。该作本称《诗三百》,是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首。汉代以后,国人誉其为“五经”之首,遂名之《诗经》,对中国诗歌文化的发展影响甚远。《诗经》文本书写所采用比兴手法,在艺术表现上为后代作家提供了学习爱情诗写作的范本。其触物动情,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写作的比兴手法,塑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营构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成为后世诗歌的发展的滥觞。汉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明显地表现出对《诗经》起兴手法的继承。这使得比兴的运用,形成了我国古代诗歌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艺术特点。而爱情诗《关雎》作为《诗经》之首,采用简洁的四言体的语言,以现实主义手法,呈现现实生活,以妥帖的修辞和高尚的语词,显示出作品庄重的思想和诚挚的情感。因此,孔子评价《关雎》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杰作。在西方,最早的经典爱情诗作当属于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给所爱》。该作产生于公元前七世纪希腊古风时代的个性抒情艺术氛围。作者萨福被柏拉图称作“第十个缪斯”,是世界上第一位有据可查的女诗人。其《给所爱》采用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诗作的第一人称,描写人类深挚的爱与美的情感。描写爱情的痛苦、妒忌、失恋,感情真挚、风格朴实。作为独唱诗人,萨福用七弦琴伴奏诗歌吟唱这首诗。古希腊“七贤”之一的梭伦,听到萨福吟唱的作品时感叹道,“只要我能学会这一首,那么死也无憾了”。虽然萨福留诗九卷,然而因其诗歌抒发个人情感,中世纪的基督教会认为这有悖于伦理观,故被当作禁书烧掉,因而只有极少数诗歌留存后世,且多为残篇。但是,《给所爱》作为其中较为完整的一首,以形式上三长一短的表达方式,显现出“萨福体”的艺术魅力,也使欧洲诗歌文学形成了一种以自我建构来进行主体情感表达的书写传统。因此,分别代表中西方最早爱情诗的《关雎》与《给所爱》,在中西诗歌发端处,便蕴藏了丰富的精神价值与思想内涵,在相同的爱情主旨下,于爱情观的表现、情爱表达方式上,于音韵手法和抒情方式上,却又显现出文本写作之迥然有别的艺术态势。
一、审美观念的诗性表征:爱意取题相同而情恋对象有别
《诗经》按内容分为“风”、“雅”、“颂”三类。《关雎》是周南地区的民间歌谣,属于“风”这一类反映风土民情的诗歌。其描写的是民众普遍的爱情取向,即异性之恋的情感生活。作品描写了一位男性的“君子”爱上一位采摘荇菜的年轻“淑女”并努力追求的情感经历。这一爱情故事首先描写君子对爱情的渴望,然后展示其焦虑和沮丧的情感动向,接着再现种种求爱的努力尝试,最后借景生情,烘托君子收获爱情时的喜悦场景。诗歌首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雎鸠”即鱼鹰求鱼,象征男子向女子求爱。在这一美好恋景中,“雎鸠”把“君子”的目光吸引到了“淑女”般的好姑娘身上,凝视着远处劳作的姑娘倩影,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中,“流”、“采”和“芼”三个展现女性优雅体态的类似动作,表明姑娘的优美身姿早已深深印在君子心里。意指君子已被姑娘深深吸引,因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形象地描绘了该男子对爱的渴望和“求之不得”后的焦虑和沮丧。于是用尽心思取悦该姑娘——“琴瑟友之”。之后的“钟鼓乐之”则描写在梦中君子把心上人高兴地娶回家的喜庆场景,抒发出爱情圆满的喜悦和幸福。《关雎》感情热烈真挚,形象地道出了劳动人民内心朴素的异性相恋的情感愿望,吟唱出一曲人间夫妇纯洁而合乎儒道的情诗恋歌。
然而,此时,处于异域文化中的《给所爱》,描写的却是同性之间的爱恋,即一个女诗人对另一个女子的真挚爱恋。该诗是一首献给新郎新娘的新婚颂诗,是萨福唱给一位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学生的爱情诗,坦率地流露出一位女诗人对一名女学生的同性之爱。希腊古风时代,萨福为年轻女子开办一所学校,专门教授她们诗歌、艺术和化妆等,在她们结婚离开时送给她们满满的都是爱慕的诗歌。而这样的同性之爱,尤其是师生间的同性之爱在当时的希腊文化中非常普遍。《给所爱》的同性之爱的表达,使得这样的主题在古希腊文学和其后世艺术传统中留存很多,如若柏拉图式的爱恋一样贞洁,却无关乎性道德的规范。因而这些大胆描写爱情的诗歌不但未遭禁止反而广为传颂。
与《关雎》中“君子”与“淑女”结合组成家庭这一美满结局体现周人尚德、理性的婚恋爱情观相比照,《给所爱》中的爱情却着实令人伤感。诗人一开始就赞美新郎,把他比作天神,然后描写诗人的嫉妒和悲痛。“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好比音乐。”当诗人凝视着她心爱的女孩与她的未婚夫聊天,诗人身上对爱的渴望完全展现出来:“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语的能力;”、“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头脑轰轰。”(周煦良译),显然她的嫉妒令她失去了视觉、听觉、思考和说话的能力。这种极具戏剧效果的第一人称兼第二人称式地直白而情感真挚的抒情白描出诗人看到心爱之人与其未婚夫在一起时的身心剧烈反应。而这一表征内心极度的痛苦的身体语言最终让她发疯和陷入象征性的死亡。诗的末句“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死和发疯。”这里描写的死亡意象给读者留下无尽感伤:那种让人痛苦的同性之爱,毋宁死的悲壮情景总让人联想到萨福因失去“法翁”的爱而跳海自尽的传说。因此,可以说,从荷马史诗中出生高贵、英勇善战的“英雄”到萨福的直率大胆、热烈奔放的“自我”,表明《给所爱》塑造的栩栩如生和独特个性的人物形象,体现着以个人为中心,追求个性发展和现世享受的西方文化的渊源。
二、审美表现的形式创造:情感基调相同而抒情方式迥然
中西方诗歌语言皆生动形象,爱情诗丰富的情感内涵表达都离不开修辞手法的运用,但是对于表情的修辞方式的选择而言,中西诗歌的修辞书写却截然不同。现代诗人毛泽东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诚如毛先生所言,就中国诗歌而言,《诗经·关雎》中爱的表达采用中式的委婉含蓄、托物寓情的比兴手法。“赋、比、兴”是《诗经》的三种主要表现手法。所谓“赋”,是铺陈其词的意思,也就是作家对事物直接描述。“比”,就是比喻,以彼物比此物,也就是在事物的形象关联中,体会寓意精微的相似之处。“兴”,就是联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就是物触景生情,因物起兴。该诗开篇就用“比兴”手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用雌雄水鸟相向合鸣的自然景象联想到君子向淑女求爱的美好愿望。而“雎鸠鸟”在水中嬉戏,一唱一和比喻和谐快乐的男女爱情和婚姻。从艺术写作的角度看,显然是要读者从象征男女结合的“鸟鱼”意象,自然过渡到对男女爱情的接受和向往。接着用女子采摘荇菜这一社会生活现象的三组连贯动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兴起男子对该女子的爱慕追思之情,以及求婚心切男子由于“求之不得”的相思之苦——“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赞美女子的勤劳和男子对情感克制的美德。最后男子在梦中“琴瑟友之”,即与姑娘琴瑟相吟,描绘出一幅和谐相爱的美好情景;“钟鼓乐之”敲锣打鼓把美丽姑娘娶过来,梦中实现美好愿望的喜悦心情和快乐情景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与《关雎》所代表的中国诗歌含蓄委婉地表达爱恋不同,萨福在《给所爱》中对于爱的倾诉直接而又深情,毫无粉饰。诗人用富于戏剧效果的对话方式、简单直接的风格直抒胸臆,诸如“恐怖”、“噬人”、“雷鸣”、“死”和“发疯”等刺激性词语描绘诗人的被情爱所控而导致的近乎疯狂的状态。虽然一些地方,对于极致化的情感体验,也采用了比喻和夸张的修辞手法,抒发诗人内心浓烈的情感,却激情澎湃而不含蓄蕴藉。该诗一开始就妒忌性地把“他”比作快乐的天神;而目的是为了倾诉:与新郎之快乐相对的是“我”的嫉妒和悲痛的心情。作为这种修辞化的情感表达,诸如,听到“你”的声音,“我”心跳得像是“恐怖在心里滋扰”,看你一眼就无法言语、头脑一片空白且面如死灰;“噬人的感情,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头脑轰轰”等。诗人对于身体反应的夸张表达和热情似火烧遍全身的比喻,进一步强化了情感彭发的疯狂爱恋,凸显“出我”此刻内心的绝望和疯狂。在对“我”对“他”和“你”这样单向度的三角关系处理上,诗人在诗的末尾毫无掩饰地直白,心上人“你”嫁作他人妇,“我”心无他恋,只剩下“死和发疯”。《给所爱》的这种形式创造,最大限度地呈现了西方文化崇尚身体美与身心感受的直白表达,展示了自然状态的人性之美,唯美率真而情感热烈。
三、审美体验的音韵谱写:音画意味相同而韵律节奏相异
中西方诗歌在语言的音韵选择和形象画面的意义承载两方面,通过音画同感的方式,让音韵和画面相结合,从而赋予诗歌巨大的艺术张力,来提升诗歌的音韵美并展示诗歌的爱情主题,给读者带来多重审美感受。然而两首诗歌中差异性的音韵手法的选择,使两部作品的音韵旋律风格相去甚远。
《关雎》符合周礼的节数,其音韵整齐而温婉,可以说音韵如君子,斯文与品质彬彬。从音韵之美的艺术角度来看,《关雎》是一首紧凑而精致的、具有民歌特色的四言诗;每四字一行,吟诵起来都富于悠扬婉转的音乐感。尤其是文中大量使用重叠拟声词,使声音韵律的描写生动逼真,令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诗歌起始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关关”这一拟声词的发音,既是鱼鹰叫声的模仿,又是重言的使用,如同民间乐队打击乐发出的器乐之音,这极大地增强了该诗语言的节奏感。同时,双声叠韵字的使用,也有效地增强了诗歌音乐的绵延韵味。如“雎鸠”、“参差”是双声,“窈窕”叠韵,“辗转”既是双声又是叠韵;这些语词的发音使本无拘束的爱情,获得了音韵规整的礼节,从而实现了情意、节制、音乐三者的完美契合与动态平衡。“窈窕淑女”在诗中重复了四次,“参差荇菜”重复了三次,这让诗歌读来琅琅上口,韵味悠长,进一步增强了诗歌的音韵美和拟声传情的生动性,表达了主人公深切的爱慕之情,给读者留下余音绕梁的审美共鸣。由此,《关雎》的这种诗歌形式的音韵谱写,对魏晋时期的骈体文和唐代的律诗形式书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给所爱》是一首典型的萨福体四行诗,每四行一节诗,且前三行每行十一个音节每行五个音步,第四行半行五个音节。如“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好比//音乐。”这样有韵律的诗歌听起来欢快明亮。这种富含元音的诗行被冠之于“萨福体”。萨福这种诗性地表达爱情的方式被欧洲著名诗人贺拉斯、庞德等学习运用。《给所爱》运用了首字母押韵、谐音和短句重复,尤其是希腊语连词的重复使用,让连词发音本身悠长的声音,形成一种类似吟唱仪式咒语的韵律感,音调高亢昂扬而美妙;随之诗歌爱情的倾吐也激情似火而肆意喷发。
概而言之,上述中西两首古老的爱情诗,反映了古代诗歌追求爱情的自由体验和诗歌创作的朴素的审美风貌。《诗经·关雎》展示了华夏先民对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勇敢追求,奠定了中国诗歌以抒情为主的基本美学特征。萨福的《给所爱》真实热烈地描摹人类纯洁自然的爱恋情感,为西方诗歌文化开创了个体化抒情的审美历程。因此,两首诗分别从不同维度,合力展示了人类情感文明和诗歌文化的多样化的审美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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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延安大学社科基金项目[YDK20150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