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
第一章
1
我是许多多。洛镇的艺术家。洛镇在洛州的南面,洛水的北面,是一个荒凉偏远的小镇。我看过10本中国地图,其中9本地图上都没有标出洛镇的位置,只有1本地图上有洛镇的名字,但是这两个字看上去很小,小得像一只蚂蚁。在古代就不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洛镇是整个洛州的中心,洛水就从洛镇穿城而过,商旅往来,水草茂盛,妓女们唱歌,男人们赋诗,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都觉得琴棋书画比吃饭还要紧。只可惜爆发了战乱。战乱过后,洛镇衰败。现在只剩下一段古城墙,残垣断壁,满目萧条,放眼望去,昔日的繁华早已如过眼烟云。更主要的是,在那场战火之中,洛镇的艺术家们都死了。此后洛镇就没有出现过艺术家。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因此算起来我是唯一的一位活着的艺术家。我也是唯一一位晓得洛镇为什么没有艺术家的人。想起这一点,我感到很自豪。当然,在洛镇做一个艺术家需要勇气。因为现在的洛镇早已不是古代的那个洛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段古城墙还要孤独。但是我不怕。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成为人人景仰的艺术家。我已到不惑之年,但是这不算晚。艺术的寿命比人的一生要长得多。作为一个艺术家,就算我从现在开始也还是来得及。有个画螃蟹的艺术家你晓得的,他40岁的时候还是个木匠,有一天他梦见自己手拿着画笔画螃蟹,醒来之后他果然就会画螃蟹了;他画的螃蟹比商店里卖的要贵很多。他一下子就名满天下,富可敌国。艺术就是这个样子的:艺术家画出的任何东西都比实际的那些东西要贵,因为画出来之后,那些东西就比原来的东西要好了。
我从小就天赋异禀,心怀鸿鹄之志。我经常坐在古城墙脚下,想象古代时候,洛镇曾经的繁华。我想象自己就是那时候的一位艺术家,长袖飘飘,容貌俊美,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过洛镇的城门,洛镇的人们早就期盼着我的到来,无论王公权贵还是庶民百姓,看见我之后,都在引颈企待,神色里充满了敬仰之情。人人都在渴望得到我的一幅作品,因为我的画会让洛镇的人们蓬荜生辉,是比美酒、夜宴和美人更好的享受。洛镇那时候有身材曼妙、知书达理的女人,他们因为仰慕我的名声,从贴满窗花的窗户里向我暗送秋波,随时准备为我脱衣解带。我沉迷于这种想象,经常在古城墙边坐上一整天。我还以树枝为画笔,以地面为宣纸,画出一幅又一幅的画来。没有人教我怎么绘画,但是我画的山水鸟兽、苍松翠柏却很是精妙。这就是我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能够想得出来,洛镇的人们对于我的行为很惊奇。他们都觉得我的精神有问题。我在古城墙脚下遐想和画画的时候,他们会说,许多多着魔了,他这么神神道道的样子,一定是被鬼魂勾走了魂魄。其实他们如何懂得我心里的念头?他们只忙于农活、买卖、家长里短、生儿育女,根本不知道我心中的快乐。他们觉得我疯癫,我反过来也觉得他们的精神有问题。我经常感觉到我和他们完全不同,就像是使用了不同的语言一样。
而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从有一天我观看《问道图》的时候开始的。当时我产生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虽然时隔多年,至今还让我印象深刻。《问道图》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一幅画。关于这幅画的来历,我在后面会向你讲述。《问道图》不晓得是何朝何代的作品,但是至少也有300年之久了。因为放眼望去,这幅画到处都是皲裂的纹路、水浸的圈痕、经年的烟碱,以及厚重的尘灰。题款标识印章都已模糊不清。倒是《问道图》几个字还很清晰,就像是刀削木刻的一般。画面上的景物已经漫漶不清,本是一个长衣书生向一个长须道士问路。但是他们只剩下大体的轮廓,面目表情已经十分模糊,他们被层层的尘灰、多年的烟碱、雨水的渍痕所包围,看起来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影子。他们站立于山腰,周围是群山和树木,那山苍茫空阔,那树枯瘦纷乱,充满了旷远肃杀之气。
在我年少时节,有时会长久停留于《问道图》面前,抚今追昔,内心里充满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是有一次看着这幅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当时我看见有一只蜘蛛从画上爬过,接着有一只飞蛾粘到画上,它在那里扑闪着翅膀。原来是粘到蜘蛛织好的网上了。飞蛾正好落在书生的长袖之上。它努力挣扎,就像是向书生求救。那时候蜘蛛在山间的树上,发现飞蛾之后,它就转身回来了。它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上,接着走在云彩上,从云彩里出来就到了山间的沟壑上,它顺着沟壑一直往下走,很快就要走到飞蛾身边了。飞蛾已经晓得自己是穷途末路,于是它伏在书生的衣袖之上,不再挣扎。它绝望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同情之心。因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只飞蛾。我正准备起身帮一帮飞蛾,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书生的衣袖挥舞了一下。千真万确,那衣袖挥舞的时候还带起了灰尘,灰尘就像是雨一样纷纷坠落。接着我看见那只绝望的飞蛾摆脱了蛛网的束缚,欢快地飞到云彩里去了。它在云彩里变成了漂亮的蝴蝶。显然是书生救了飞蛾。因为书生挥动了他的衣袖,于是飞蛾摆脱了蛛网。我起初以为这是我的幻觉,因为古代的书生是不会随便挥舞他的衣袖的。我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画里的书生。假如他能够再一次挥舞他的衣袖,那就说明他的确是挥动过他的衣袖了。结果在一个小时之后,书生再一次挥舞起他的衣袖。不仅如此,他全身的衣裳都开始动起来了。他衣袂飘飘,神清气爽,说出的言语就跟深山里的泉水一样清冽甘甜;道士也动起来了,他的长须在山野的微风中飘荡摇曳。然后那些枯树苍山,那些破旧的云彩,也都顷刻间苍翠茂盛、如锦如织起来。而且我还发现,问道的书生其实并没有脚踏大地,而是飘游于云端之上,他和道士正像两只鸟一样飞越山间和云彩,向着更高的山巅和云彩上升。
让我感觉到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我自己也飞翔起来了。我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长出了一对色彩斑斓的翅膀。我就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我感觉到耳朵和眼睛里闪现的微风、树叶的婆娑、云彩上的水珠,以及书生和道士的衣袖挥舞的声音。然后我的身体开始上升。那上升的感觉让我沉醉之极。比世间的女人、最好的食物、甘美的睡眠都要好得多。我长久地沉迷于这种奇异的感觉,以至于呼吸困难,口不能言。我倒在地上,出现了短暂的昏迷。我父亲还以为我是着了魔。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没有着魔,我是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在飞翔。
这是一种清清楚楚的召唤。我晓得。上天让我看见书生挥舞衣袖,又让我像一只鸟那样飞翔,正是因为他发现了我非同常人的才华,他要我献身于伟大的艺术。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2
你晓得,洛镇的人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他们说,如此破旧的一幅画,上面画的什么内容都难以辨识,更不要说看见书生能够挥舞衣袖了。就算是一幅世界上最好的画,画里的东西也是不会动的,最多可以说,画里的东西画得像是真的一样;一幅画就是一幅画。如果画里的东西可以动,那就不是画,而是一场电影了。至于我说的我能够飞起来的事情,他们认为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一只鸟可以飞起来,偶尔一条蛇也可以飞起来,因为他们曾经看见过蛇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一个人可以飞,那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了。因为一个人既不是一只鸟,也不是一条蛇。而一个人看着一幅破破烂烂、模糊不清的旧画,就可以飞起来,就更是荒谬之极了。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晓得,我和他们使用的是两套不同的语言。他们是出于嫉妒,更是出于无知。
为了证明我确实可以飞起来,我决定当着洛镇人的面做一次飞行表演。我把地点选在洛镇北面的古城墙上面。城墙高有两丈,站在城墙上面,可以清楚地鸟瞰洛镇的全貌,洛镇的人们也可以同样清楚地看见我飞翔的过程。古老的城墙显示的是先祖的诗书传统,和《问道图》里表现的境界完全相同,因此在这里飞行是合适的选择。距离城墙三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寿命超过300年。我的飞行表演就是从城墙上起飞,最后到达槐树上面。当然,我不能凭空就飞起来,我必须要借助于《问道图》。因此我就请张三元举着那幅画,站在槐树下面,正对着我飞行的方向。当我看见画里的书生和道士开始挥舞衣袖的时候,我就可以从城墙上起飞了。
呃,张三元是我在洛镇唯一的朋友。他也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说法的人。他对我的所有看法都表示赞同。当我告诉他画里的书生能够挥舞衣袖的时候,他说他也看见了。他只会分得清3以内的数目,超过3他就会笼统地称呼为“很多”。因为他小时候持续10天发高烧,他家里没有钱找医生,高烧过后就不会算术了。高烧还让他得了遗忘症。他对于洛镇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那些事情的年代和顺序完全颠倒了。比如当我说我可以飞起来的时候,他就说,这一点都不惊奇,因为他昨天就看见我爷爷在飞,我爷爷从画里飞出来,接着又飞进画里去了。实际上我爷爷去世已经有30年了。但是这些事情并不影响他的判断力。他不会算术,但他有惊人的预言能力。10年前洛镇发生了一次地震,死了20个人,剩下的所有人都受了伤,但只有张三元完完整整,那是因为在地震的前一天他感觉到了;他半夜来找我说洛镇的地面要裂开一道口子,我当时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结果第二天真的发生了地震。从此之后我就视他为知己,我也是洛镇唯一一个相信他有预言能力的人。我问他,我能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说,能。我又问,我能够挣多少钱?他说,很多。我又问,我能不能从城墙上飞到槐树上?他说,能,不过你得有个翅膀。说完他就离开了,过了一会他拿了一块纸板,上面粘满了一团一团的鸡毛。他说,这是翅膀,有了翅膀就可以飞起来了。我告诉他说,翅膀已经有了,我从城墙上起飞的时候,他只要举着画就可以了,画里的书生和道士就会给我一对轻盈有力的翅膀。张三元说,好。看得出来,他虽然同意我的说法,但还没有完全理解我的话。你晓得的,艺术上的事情不是说懂就可以懂的。
我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洛镇的人们都聚集在城墙周围。他们抬头仰望,每个人的神情都露出敬佩、好奇和怀疑。在洛镇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人有过像我这样的壮举。如果我能够当着他们的面从城墙飞到槐树上,对于他们的无知就会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从此他们就不会怀疑艺术的力量了。他们既激动又害怕。他们害怕我要是飞起来,他们就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人们越聚越多,有一些外乡人也赶过来了。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许多多,快飞呀,你还在等什么呢,快点飞起来呀。所有的人都在引颈而望,期待着我飞起来的时刻。当时的情景真算得上是盛况空前。
我就从城墙上飞起来了。但是那时候我清楚地晓得,飞行要失败了。首先,我看不见张三元和他举起来的画。他被飞扬的尘土和攒动的人群完全淹没了。我就根本看不见书生和道士。也根本产生不了身体里的那种上升的感觉。就像是一辆汽车里的发动机出了故障那样。那时候我晓得,艺术的飞翔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艺术里深刻的东西就会丧失。另一个原因是,当我从城墙上飞起来的一刹那,我看见父亲突然出现在人群里。他抱着一床被子,像一条狗那样在地面上跑来跑去,他是打算用被子把我接住。我父亲那天本来在10里外的村子里帮人看风水,听到消息后跑回来了。他在地面上一边奔跑一边喊叫,许多多呀,你狗日的,你狗日的。很明显,他的这种举动严重影响了我的飞行。
因此我在空中只飞行了一半的路程。我差一点就能够抓住槐树上伸展出来的枝条。但是我最终落到了地上。我的惯性也把我父亲击倒了。我们共同陷入了从地面上升起的尘灰之中。实话说,要不是父亲拿了一床被子,我那天的情况就会难以预料。我父亲的行动是英明的。有了被子的保护,我的伤情不算严重,但还是小腿骨折,屁股上擦破了一块皮肉。在家里躺了一个月之后,我也就很快恢复了。只是那次受伤留下了一个后遗症。我开始便秘。这种症状持续了很多年,而且越来越严重。这样的毛病让我觉得羞愧。但是一直到今天为止,我这个毛病还是没有解决。便秘是人生里看不见的痛苦,你晓得的。
3
我在城墙上表演飞行的时候,我父亲正计划送我去县里读书。他卖掉了3只鸡和2只羊,还有100斤豌豆。他说我的先祖里曾经有人做过一个贡生,但此后就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了。他希望我能够发奋读书,成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家里要是没有读书人,无论他有多少粮食,养了多少牲口,那都不能算是富有。读书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老实说,父亲的见解是有道理的,他这样说没什么错;不过有个道理他还是没有认识到,那就是成为艺术家才是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你想想就会明白:历史上有多少进士举人,都算是学富五车的功名之士了吧,但是真正留名千古的又有多少呢?大部分都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些留下诗书墨宝的人才有真正的名声。我父亲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受苦,没有机会认真读书,有些道理就未必那么清楚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就进了县城,勉勉强强读起书来。不久之后,我就顿生无聊之心。所见之人都是发愤苦读,整天纠缠于枯燥算式定理之中,个个神情庄严,就好像忙于经国伟业一般;实际上无非都是为了稻粱之谋,何曾晓得人生里更高的快乐?因此我对他们经常有悲悯之意,觉得人生要是如此劳碌而又无趣,倒不如耕田放牧,做一个布衣百姓。谁知他们不但不觉得劳碌,反而觉得我是个可笑之人。他们不相信古画里的书生和道士能够挥舞衣袖,也不相信我可以飞起来。他们虽然在读书,见识却一点不比洛镇人多。他们还很势利眼,觉得我学习不用功,将来肯定没有什么作为。他们聚集在一处,经常对我的言行指指点点,有些人还认为我的神经有问题。数学老师还在课堂上公开嘲弄我,他说我要是成为艺术家,那么他也能成为书法家。他这么说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快活的大笑,因为数学老师的字写得就像屎壳郎爬行的痕迹一样,不光难看,还散发出一股屎尿的味道。古话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与如此芸芸众生为伍,有何快乐可言?因此我心中十分苦闷又无法排遣,只能勤奋作画,暂且度日。
我早听说县城里有一位大人物,姓杜名致远,花鸟人物、工笔写意无所不精,又能写得一手好字,真草隶篆样样拿手。他远近闻名,许多达官贵人不惜重金,以得到他的书画为荣。杜先生在南门外文化街开了一家书画店,店里悬挂的就是他的作品。每一件作品都明码标价,不打折扣的。店里面卖书画的是两个伙计。平常情况下根本见不到杜先生。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当然了,像杜致远这样的人物就应当傲然不群的。我要是能成为杜先生那样的人,我一定也会摆出这样骄傲的姿态。我经常到杜先生的店里去。我仔细揣摩他书画作品里的精妙,觉得杜先生真是聪明绝顶。他学什么像什么。比如说,他画的驴就像是黄胄的。有一次他画得太像了,有个书画收藏家都没有看出来,就当成黄胄的作品买走了。再比如说,他写字也极有才华,他的有些字像是王羲之的,有些字像是郑板桥的,有些字又像是宋徽宗的。我每次看着这些书画,倾慕之心就油然而生。观其书画而想见其人。我心里说,要是能够一睹杜先生的风采,当面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那就是人生里的极乐盛事了。但是要见杜致远谈何容易。店里的伙计说,我若是一次能买杜先生的3幅作品,就可以和杜先生喝茶。这样的规矩倒不是为了钱,因为杜先生从来不缺钱;而是因为想见杜先生的人实在太多,只好立了这样的规矩。我很理解杜先生的苦衷。有朝一日我要是跟他这样有名,我也会立这样的规矩。但是我买不起3幅作品,我父亲卖了鸡和羊的钱连半幅作品都买不到。我不由得发出叹息之声。我的这个样子引起了店里伙计的同情。他悄悄告诉我说,我若是有残砖断瓦一类的古董,杜先生就一定会接见我。因为杜先生很喜欢收藏古董,他见到那些东西之后,不仅为你泡好茶,还会慷慨奉送给你他的作品。
我有什么古董呢?一时间我想起了那幅《问道图》。毫无疑问,我要是拿这幅画给杜先生,他一定会十分欢喜。我虽然还不能确定《问道图》是何时何地何人所作,但它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来历。光是我的先祖们辈辈相传的经历就很不寻常,就跟你看到的惊险电影一样曲折。我后面会给你讲这些故事。你听了之后就晓得我没有吹牛皮。总之,我的先祖们早就灰飞烟灭,只有这幅画留了下来。我父亲在其他方面有点糊涂,但对这幅画还是很珍惜的。我要拿走这幅画送人,他一定会跳起来跟我拼命。再说我也不能离开这幅画。我要是没有这幅画,我上哪里去体会飞翔的感觉呢?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梦想又在哪里呢?它代表了我先祖的光荣和衰落,又是我艺术生涯的起点。它就像一个人的魂魄一样重要。一个人要是没有了魂魄,那他还算是一个人吗。所以这幅画是不能随便拿给别人的。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老实说,我这样的念头是可耻的。那么我还能找到什么古董呢?我于是不免又叹息一声。古人云:坐卧不宁,计无所出。我当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有一天,我捡到一块砖。当时我在南门外的洛水河边徘徊。洛水河早已干涸了,只剩下一片充满枯草乱石的河床。在河床的另一边,有几辆挖掘机正在挖取河床里的土石。这里将要修建一座火车站。我是读过县志的,我晓得挖掘机开挖的位置正是古代时候县城的中心。你晓得的,早在秦始皇的时候,我们这里就已经设置了郡县。到了汉代的时候,这里还修建了长城。所以我立刻意识到,挖掘机开挖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够挖出古代的一些陶罐和兵器什么的。于是我就耐心地观察挖掘机开挖土石。果然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发现了这片砖。已经被挖掘机弄破了,准确地说,是大半片砖。很大,有现在的4片砖那么大,砖上面还有精美的螭纹。我觉得这应该是汉代的一片砖。于是我就悄悄地把它拿回来了。我心里激动,要是拿这片砖给杜先生,他一定会很高兴。
抱着这片砖,我终于见到了杜致远。杜先生的院子门口,摆了两个威风的石狮子,未进门就有一种森严之象。进了杜先生的四合院,到处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只见杜先生穿了一件黑色长袍,戴一副深色石头眼镜,坐在厅堂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面,气宇轩昂,充满了凛然之气。不晓得怎么回事,见到杜先生之后,我竟然浑身发抖,呼吸紧迫,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杜先生倒是随和起来。他先是仔细把玩了一番我抱来的那片砖。他说这个砖的确是汉代的,但是这样的砖他有很多,所以算不上珍贵。不过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诚意,所以破例和我见面。杜先生说话的时候一直戴着一只口罩,我还以为他是得了感冒。过了一会,他就把口罩摘了。我才发现,杜先生的上嘴唇中间是分开的。原来他有严重的兔唇。我倒是不觉得他的兔唇难看,相反,我觉得像杜先生这样的艺术家要是有一个兔唇,就更能增加他的气度。他让我看见他的兔唇,说明他具有一颗坦荡之心。
接下来杜先生所说的话让我感觉到十分美妙。因为他所说的话正是我心里所想的。他对艺术的见解正是我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杜先生说:大凡艺术家都有非同常人的气象。他从小就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见的景象。比如在南门外我捡砖头的地方,他经常看见古代的战马和军队在交战,对阵双方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别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比如他有一天梦中醒来,突然就能画梅兰竹菊,飞禽走兽,因为梦里有一位长须道士给了他一支画笔。再比如他写出好字也不是因为勤奋习帖,而是有一次他看秦腔,看到赵子龙在长坂坡上与曹操交战,他恍然觉得赵子龙手中挥舞的不是长枪,而是一管毛笔,正在挥毫泼墨。杜先生顿时就悟出了书法之道。果然从此之后,他就可以随意模仿古代书家的作品,每一次都能达到乱真的地步。还有,学校里是培养不出艺术家的,学习那些枯燥的功课只会浪费时间,艺术家要是成名,要什么就有什么。你看我,只是上过小学。可你能说我没有文化吗?你看看我过的什么生活,那些读书上了大学的人又过的什么生活?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也。
听着杜先生的谈论,我心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恍然间就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说话间,杜先生叫人泡茶。只见一位十分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摆上一套精美的茶具。我起初以为这个女人是杜先生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是杜先生新娶的老婆。她长得十分妖艳,身上还有一股香气。只见她拿出一把极为考究的紫砂壶来。杜先生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茶壶了,他花了一万元从宜兴买来的,用它泡出来的茶可以使人长命百岁返老还童,还可以一夜御九女而不倒,就像古代的黄帝一样。我反复观赏那把神奇的茶壶,竟至于流出了涎水。喝了这样的茶,果然就觉得神清气爽,四体通泰。杜先生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只要你好好努力,将来有一天也会有漂亮女人给你泡好茶的。最后,杜先生还送给我一幅一尺见方的画,画上是两头驴。他说这是出于爱才之心,否则他是断然不会送我画的。你晓得的,我那种感激之心真是无以言表。当时我差点就要给杜先生跪下磕头了。
现在看来,杜先生送我的两头驴水平寻常,属于他随意而作。后来有一次我实在缺钱,我就偷偷把这幅画卖掉了。我卖了200元。不过杜先生要是知道了这事,我想他也不会介意。因为我捡到的那片砖其实价值不菲,远远超过他的两头驴的钱。杜先生当时没有说实话。这是后话,不说了。老实讲,在杜先生那里,我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尤其不能忘记的是那个年轻的女人。她身上的气味留在我的身体里,很久也不能消散。人生在世,做人当如杜致远。有一天,我要是像他那样,有一个美貌年轻的女人温柔恭顺,软玉温香,为我泡茶研墨,红袖添香,我就觉得人生无憾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不读书了。有一天我毅然离开了学校,回到了洛镇。我把父亲卖鸡和羊的钱全部买了宣纸、颜料、毛笔、画册和字帖。那天我回洛镇的时候是走回去的。因为我剩下的10元钱在汽车站被贼偷了。我走了8个钟头的路,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我惊奇地看见,父亲还没有入睡。他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着我。我满身汗水和尘土。我父亲的脸上没有显现出惊奇的神色,就好像他早已料到我会回来一样。接着他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包含了他心里所有的悲苦。你晓得的,我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每当遇到很大的麻烦的时候,他就只会发出一声叹息。他不会把自己的悲苦说出来。他不懂艺术,但他晓得我是一个志不可夺的人。
我父亲叹息之时,我看见他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问道图》。非常确切,我看见画里的书生在黑夜里再次挥动了一下衣袖。他的衣袖带来了一股凉爽的风。
4
我父亲卖掉了家里的两头驴。看得出来,这个决定让他很伤心。因为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把这两头驴看成是他的两个儿子。在有些时候,他甚至会认为这两头驴比我还要更好一些。接着他又卖掉了家里的1000斤麦子。他要给我娶一个女人。我要娶的女人是一个个子很小、看上去很瘦的人。老实说,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根本就不符合我对于女人的想象。我要的女人是杜致远身边的那种女人,神态窈窕而且散发出香气,这个女人却有一股农药的味道。不过你晓得的,我需要一个女人。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迫切。历史上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离不开女人,要是没有女人,这个艺术家的艺术一定就不完整。在没有更好的女人的情形下,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也可以,总比没有要好。就算你不是艺术家,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就坦然地把她娶过来了。
实际上这个女人比她看上去要有用得多。她很能干活,比卖掉的那两头驴子还能吃苦耐劳。她第二年就生下了傻子。对,傻子就是我儿子。傻子出生之后,她在晚上的要求突然变得很强烈。她还经常发出尖锐明亮的喊叫声。这让我经常感觉到羞耻,因为她的喊叫声超过洛镇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老实说,我还是喜欢她这个样子的。她瘦小的身体隐藏了如此强大的能量,让我觉得很奇异。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王羲之。她说王羲之是一个古代的书法家,他写的字能够穿透石头和木板,比最锋利的刀子还厉害。
老实说,我很感动。我很庆幸自己娶到一个知道王羲之的女人。她知道王羲之就等于理解了我的生活。因为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古代的王羲之。王羲之写字的时候一定和我画画的时候一样孤单。王羲之有时候会把墨汁当成水那样喝掉,而我自己则会把颜料当成馍馍那样吃掉。这种相似的错乱使我觉得愉快。虽然把墨汁当成水或者把颜料当成馍馍未必就能变成王羲之,但是平庸的人却不会发生这样的错乱。他们永远分得清墨汁和水、颜料和馍馍的区别,那之间的界限清清楚楚,就像是自己家的驴子和别人家的驴子、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的女人一样。正因如此,我觉得她也能够看得见《问道图》上面的书生挥舞衣袖的样子。因此在晚上的时候,我就耐心地引导她,如何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就可以发现书生的衣袖能够挥舞起来。她就按照我要求的角度看了一会。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她甚至都看不清这幅画上到底画了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说这幅画在夜晚的光线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然后她就催促我赶紧钻进被窝里来。傻子已经5岁了,但还没有说出过完整的一句话。一点都不像是她生的,所以她要急着再生一个。只有再生一个会说话的儿子,才可以证明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希望我也要努力一点,因为这件事情比画上的书生会不会挥舞衣袖重要得多。
后来我才晓得,我对她是谬托知己。她晓得王羲之,但她从来不认为我和王羲之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她坚定地说,我和王羲之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不晓得王羲之过的什么日子,但是他老人家写字的时候,肯定不会经常连买一包盐、一瓶酱油、一把葱的钱都没有。王羲之要是像你这么穷,就根本写不出比刀子还锋利的字;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她说,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吗?
老实说,我对她的看法很失望。不过平心而论,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是人人都能够看见画里的书生会挥舞衣袖。她原本一个平常妇人,对艺术一无所知,岂能随随便便就发现画里的神采奥秘?都是我对她期望过高了。再说,她一直在像一头驴那样辛苦劳作,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这已经让我十分感谢。那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发出明亮的哭声,三个月的时候就会说话,完全就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她因此变得骄傲起来了。她不肯再和我同床,对于夜里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她忽然变得凶巴巴的。一个女人变起脸来,真是很快。她经常命令我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因为她说只靠她一个人,已经很难养活两个儿子、一个自认为是王羲之的男人,以及这个男人的父亲、另一个年老糊涂的阴阳师。在此情况下,我只能忍耐。还赔上笑脸,为的是让她高兴一些,因为这样就不会连夜晚也不得安静。我白天忙碌,夜晚作画,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我真是有点鹄形鸠面的样子。更麻烦的是,我的忍让不仅没有平息她的愤怒,反而就像是增加了她燃烧的柴火。她怀疑我是神志不清,是被鬼魂蒙蔽了眼睛。到后来她开始怀疑那幅《问道图》。她认为这幅模糊不清的古画里隐藏了妖气,我之所以这个样子,正是被它引诱了。有好几次,她把我的画偷偷地塞进了灶洞里。好几次她差点要把墙上的画撕得粉碎,幸好那幅画扬起的尘土迷住了她的眼睛。有一次,她盛怒之下点燃了那幅画。幸亏我眼疾手快,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浇灭了火焰,否则那幅画就会彻底变成一团灰烬。唉,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在此情况下,如何能够安心于创作呢。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了。
那时候我的第二个儿子一岁了。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大雪纷飞。我的女人、我的父亲、我的儿子都睡着了。我在画画。那是少有的安静、寒冷和孤单。我当时想画一幅飞雪图一类的画,但是天气实在很凛冽,我的手都握不住画笔,颜料也都冻成一块冰了。于是我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时间有很多感叹涌上心头。那时候忽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两句诗:
百岁开怀能几日,一生知己不多人。
这古人的诗句说得真好。正是我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连自己的女人都算不得知己,何况洛镇以及洛镇以外的人。感慨之际,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一时间被寂寞所伤,很想痛痛快快落一场泪水。结果我发现眼泪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然后,落下来的泪水在冬天被冻住了。它们挂在我的脸颊上,坚硬而冰冷,就像是屋檐上悬挂的冰凌。我就小心地把脸颊上的冰取下来。我看着它在我的手指里融化成水。我顿时感觉到轻松了很多。你晓得的,挂在脸上的眼泪让我觉得羞耻。一个男人是不应该随便落泪的。大凡天地之间,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想名利双收,都得要先受苦的。我还清楚地晓得,这点苦算不了什么。这只是一点寂寞的痛苦,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里,还有寂寞之外的其他的痛苦。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痛苦,但它们一定是会来到我面前的。
唉。我心里的这些念头就像是神秘的预言。我刚刚想到寂寞之外的痛苦,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乡村的黑夜里,一片雪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她突然发出的尖叫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是因为我一岁的孩子突然发烧了。只见他浑身滚烫,呼吸困难,就像是一团点燃的火球那样。我父亲认为这是魔鬼附体,赶忙画了符,嘴里念着驱鬼的经文,行起法事来。我女人抱着孩子,只是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喊叫。等我父亲赶走了魔鬼,我以为孩子会好起来。不料他的身体比原先更是烫手,看来这孩子是生病了,得找医生来才行。那时候我就赶忙去镇上的医院里找医生。大雪纷飞,满世界一片苍白。我在医院里找了很久,却一个人都找不到。这时候我看见张三元从雪地里冒出来。他说他听见我喊叫的声音,就从炕上爬起来了。他告诉我说医生到山上打麻将去了。于是我就赶忙往山上奔跑。山高路滑,大雪纷飞,好几次我都跌倒在路上,差一点就掉到山沟里去;雪从我的脖子里钻进身体。我的身体里出了汗。雪和汗水很快就变成了冰。冰越来越厚。因此我就像是在背着一层冰奔跑。等我找到医生的时候,我后背的冰层就开始融化了,过了一会,水从我的裤腿流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两个水圈。医生和他打麻将的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都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地上的水是我撒出的尿。我告诉医生说,我的孩子发烧,快要死了。医生说,等我打完这圈。因此我就耐心地等他打完一圈麻将。等到一圈打完,医生很不高兴,因为他输了钱。他说我要是没有打搅他,他就会赢。接着他说,他有腰椎病,下雪天没办法走路,所以他就不和我去镇上了。他从包里取出一点药给我,接着又打起了麻将。我是没有办法让医生跟我回去的,我晓得。我要是替医生掏了他输掉的钱,他也许会跟我回去。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时间来和医生讲道理。我就拿上药,接着往回跑。路上我好几次跌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掉到沟里去。
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就晓得,就算我跑得和兔子一样快也没有用。来不及了。我还没有跑下山,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凄厉漫长的号哭声。等我跑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她抱着孩子,眼泪和鼻涕把整个脸都遮住了。我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冷,就像是一块冰。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古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生天地之间,贫贱富贵,生生死死,大多时候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自己是没有办法的。我是个艺术家,尤其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不应该这么悲伤。我的孩子命该如此。哭得再伤心也没有用。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要感慨伤心一番。他还不晓得他父亲是个艺术家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天寒地冻,家里连一个火炉都没有。这孩子真是可怜。那天夜里,我坐在他旁边,眼泪一直流到天亮。我的眼泪在后半夜结了冰,长长地垂到我的脸上。
5
这个女人躺在炕上,整整哭了三个月。她一直哭到雪化成水,柳树上的枝条发了芽。她的身体在不断地缩小,小到就剩下一把骨头。她躺在炕上的时候,你要是不仔细找,就看不见她在哪里。但是她还在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明亮。她说她的孩子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我。我要是能在冬天架好一盆炉火,孩子就不会死。我要是能给医生一些钱,医生就愿意从山上走到镇上来。可是我没有钱架一盆炉火,也没有钱给医生。我所有的钱都买了笔墨和颜料。所以是我杀死了孩子。她的话没有一点道理,都是妇人之见。可她就是这么说。她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的了。她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连我也觉得这是真的。我就不管她,让她去说。到后来我就觉得她不是用嘴巴说话,她是用身上的骨头说话。说话的时候她的骨头噼噼啪啪地响。就像是她的骨头在一堆柴火里燃烧。那是骨头在说话。我晓得她仇恨我。我也晓得我留不住这个女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用骨头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恨她。我和她就是这个样子。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所以我不恨她。
你晓得的,我的话就像是神秘的预言。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这个女人不在家里。我到地里找,没有找见;我到她父母家里找,也没有找见。镇上有个人说,一大早看见她搭乘到县里去的班车。另一个女人告诉我说,她的确是到县里去了,而且她说她不回来了。我于是到县里去找。县里的汽车站有个卖票的人是洛镇的,他起初不肯说她在哪里,后来说她去了青海,她买的就是到青海的车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坐的汽车已经过了洛州了。因为那辆到青海的汽车5个小时前就出发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他借一点钱,买一张去青海的车票。他就说,她给他交待过了,他要是看见我,就告诉我她的意思,她不会回来,就算把她杀了,她也不会回来。听了这话,我就没有再跟他借钱。就算我借钱,他未必就愿意借给我。于是我在汽车站的门口坐了很长时间。我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流。虽然我晓得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我也晓得一个女人要是变了心,9匹马也拉不回来,但我仍然有一股苍茫之情。人生天地之间,找一个心心相印的女人,是何其困难的事情。3个小时后,我就坐上到洛镇的班车,回来了。
6
那时候我父亲突然老了。一夜之间他的须发尽白。就像是一场大雪落到他的头上。他的白发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眼睛竟然被这道光亮刺痛了。当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就好像他不认识我一样。我说,我是你儿子。他茫然地看着我,不说话。他看上去有点神志不清,我想他可能不会说话了。我就不管他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到晚画画。然后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把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傻子那时候坐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傻子是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孙子。父亲突然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有一年都没有说话。我原本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对傻子说:你是问我在找什么吧?傻子看着他爷爷,没有说话。我父亲接着说:我是在找一件好东西,因为夜里我又梦见我爷爷了,他老人家告诉我说,院子里有祖宗的东西。我要把它找出来。
说着话他就在靠近院门的地方开始挖起来。地面很坚硬,溅起的尘土很快就把他包裹了。因此我看不见父亲,只听见他在和傻子说话。他对傻子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3头骡子2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傻子的祖奶奶。她从100里外的上游被洪水冲到洛镇。她的头发有5尺那么长,有10斤那么重。当时还下着大暴雨,可是她被捞出来的时候,暴雨停住了,太阳挂在洛镇的正中央,她的头发就像是乌黑闪亮的缎子。本来还有10个土匪骑着马来到洛镇,要在洪水淹没洛镇的时候抢走粮食和女人,结果他们看见他爷爷从大水里捞出骡子和马,轻松得就像是从水里捞出几片草,于是他们就赶紧逃走了。
我父亲就这样开始说话了。你晓得的,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一生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可是到他的晚年,他先是一年没有说话,接着他就开始不停地说起话来了。他不和我说话,他和傻子说话。他一边在院子里挖土,一边和傻子说话。他讲述的是我的先祖的故事。老实说,我对于先祖的事情了解得不是很多,因为此前的很多年,他都忙于走乡串镇,和我说话的时间不多。到我父亲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才晓得父亲并不糊涂,他其实还很清醒;他对着傻子说话,但实际上是说给我听。因为在很多时候,傻子并没有坐在他身边,他只是对着尘土和头在说话。傻子在他跟前的时候,也没有用心听,因为傻子经常就在尘土里睡着了。
我父亲整整三年都在讲同样的故事。每一次他就会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3头骡子2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是他讲故事的开头。接着他就讲起我的先祖们的故事来了。老实讲,我父亲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经常一件事情还没有说完,他就说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而且每一次讲起同样的故事,他的说法就会变化。他会增加一些内容进去。比方最初他说,他爷爷从洪水里捞出了一头骡子,后来就增加到3头;最初他说捞出的是2只羊,后来就变成了2匹马;来到洛镇的土匪起初是2个,也没有骑马,后来就变成了10个。因为他已经老迈,胡须上经常沾满鼻涕和粮食,他记不清到底是羊还是马了。不过等到我听了很多次之后,我清楚地晓得,我父亲说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变化的只是事情里的细节。以此看来,我父亲其实还是很会讲故事的。
7
我挑选重要的事情简单叙述一番。你晓得的,洛镇在从前是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先祖在洛镇苦心经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终于创建了偌大一个家业。那时候洛镇真是富庶繁华之地,山清水秀,百鸟齐鸣,鸡犬之声相闻,俨然一派世外桃源景象。我先祖牛马成群,田陌纵横,子孙们个个身形彪悍,可上山打虎,可下海捉鳖,一时间名声广播,整个洛州都晓得这里是富庶之地。又因为此地是关西重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朝廷就在洛镇设立县府,名为洛寨。嗯,我先前做飞行表演的那段城墙就是洛寨的首府。那时候洛寨真是繁华无比,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大城市。我先祖富甲一方,又有侠义精神,设立洛寨之时,他慷慨捐出100石上好的麦子,因此朝廷赐他做了里长,专门负责丁役赋税,治安巡逻。我先祖恪尽职守,广得人心,一时间洛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都觉得这里是人间天堂。
当时洛寨县令姓李名北阳,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员。他对我先祖的慷慨耿直十分赞赏。公务之际,和我先祖酬唱往来,成为莫逆之交。李县令虽然武举出身,但其人才高八斗,雅好书画,书法绘画精妙有神,有魏晋名士风度。他又兴办了大观书院,让洛寨周围农家子弟入学,学习《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又设立写字课,让子弟临写碑帖,练习书学。李县令说,诗书可以助教化、助人伦,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今一理也。家有良田不算富,诗书传家才是贵。每当酒酣兴尽之极,李县令总会挥毫泼墨,龙飞凤舞起来。只见他写出的字大如斗石,飘逸不凡,观其作书,有如两军交战,金戈铁马之声此起彼伏,真是惊心动魄,气势如虹。他又是一位极为慷慨的人,凡是有求他字画的,他无不奉送,不收分文。一时间,洛寨兴起书画之风,家家户户都要在堂屋正中悬挂书画,人人都以家藏字画诗书为荣。还有人说,李县令的字画可避凶邪,可佑平安,因他老人家是一个大大的清廉正直之人。因此在洛寨地方,李县令的书画悬挂最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他的墨宝。呃,李县令李北阳的事迹记载在《洛州志》第681页上面,我说的和书上的一模一样,你一看就晓得了。
我先祖那时候与李县令交往甚密,自然也受到熏陶,他得到李县令送他的书画作品有数十幅之多。但是我先祖心中却觉得很是惶恐不安。原因何在?原来我先祖是农耕出身,虽有一身武力,也晓得富贵莫如诗书的道理,但他老人家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不晓得那书画的妙处在哪里。因此他内心觉得惭愧之极。有一天他检查自家粮仓,看到粮食堆积如山,就算他以后10年里颗粒无收,整个家族也是衣食无忧。他观看那些粮食,忽然心有所悟。收成如此之多是因为他勤于农桑,反之亦然,正因他懂得耕作之道,所以才有如此收成。以此推论诗书之道,如果他能多藏书画,也不就能懂得书画的玄机了吗。他想天下的事情应该包含同样的道理。于是我先祖当时就下定决心,要搜罗古今字画。他整日在洛寨街头游走,见到那些书法绘画,统统收购囊中。洛寨当时是连接关外和中原的要道,平常往来商旅很多,各种古玩珍宝、书画古籍应有尽有,我先祖沉迷其中,竟然疏于公务和农桑。有些外乡书画家来到洛寨,我先祖都是盛情款待,等他们离开时又奉上充足盘资;有些书家留恋洛寨富足悠闲,竟然常住洛寨,我先祖始终奉他为上宾,毫无厌倦神色。有些不良之徒,晓得我先祖只是喜好书画,其实不晓得辨别真伪好坏,于是拿了许多赝品来蒙骗他老人家。我先祖果然上当。但他不以为意。我先祖遍观书画,也逐渐悟得其中之道。李县令也称赞他极有慧根,若是再能多一些学问,就有了学士风范了。我先祖点头称是。那时候他虽然已过天命之年,却极为好学,闲暇之时,经常到大观书院聆听先生授课,我先祖勤学之态,一时间在洛寨方圆传为佳话。
那年却出了大事。先是关中有大地震,山崩地陷,屋舍倒塌,那地方百姓死伤大半,遍地只见残垣断壁,累累尸骨。地震之时,洛州也是天摇地晃,房舍塌陷,压死民众无数。连洛寨当时也有死人。地震过后,连降10天暴雨,洛水暴涨,整个洛州变成一片汪洋,田地庄稼被大水尽数淹没。所幸洛寨地势高起,并无大碍。接着就是大饥荒,只见千里之地,饿殍遍地,无数村寨,易子而食。此事也记载在《洛州志》上面,在“洛州大事记”第13页,你一看就晓得了。当时无数饥民向关外逃离,每经一地,哀号乞讨,悲惨之极。洛寨是饥民逃荒必经之地,只见众多饥民,黑压压乌鸦一般涌过来。李县令紧锁眉头,一筹莫展。他叫我先祖商量此事。李县令说,朝廷下令各地官府开仓赈灾,但洛寨粮仓已空,这可如何是好?我先祖原本慈悲,见此情景,丝毫没有迟疑就说,他愿倾一族之力,开仓放粮。说话之间,我先祖命令宗族子弟搬了数十口大锅,一字摆放于洛寨城门之外,又令家族妇孺悉数上阵,熬粥做饭。我先祖连续放饭半月,直到朝廷赈灾粮食到来才停止。那时候饥民感激涕零,直呼我先祖为大善人,称赞之声,闻于四野。我先祖的慈善之举,极为轰动,朝廷因此赐一块大匾,上书“忠义之家”四个大字。这件事情也记载在《洛州志》13页上面,写道:“地大震,死者枕藉,又暴雨10日,饥民遍野,洛寨里长许守章开仓赈灾,朝廷赐匾。”呃,这许守章正是我先祖。
你晓得的,我先祖虽然得到朝廷嘉赏,但此时家产早已是十去其九,只剩下一个空皮囊了。因为我先祖痴迷于搜罗书画,家产耗去大半,再加上赈灾放粮,再大的粮仓也能吃得干干净净。幸好大震过后,接连好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算是略微守住了大家族的门面。有一日,李县令李北阳忽然约请我先祖到他府上。李县令说,他要到四川任职了,几日内就得启程。此地民风淳厚,有桃源遗风,令他留恋;何况他和我先祖相交数载,情谊深厚,真是不忍离去。说罢李县令竟然落下泪来。我先祖也是依依不舍。李县令此时拿出一幅卷轴来。他说,此卷轴是一幅画,是他祖上所留,多年来他精心保存,从不轻易示人,感于我先祖高义,因此赠送此画。我先祖那时诚惶诚恐,说如此家传宝物,他一介俗人,岂敢受此馈赠。因而再三推脱。李县令叹息一声说道,他到四川上任,虽说升迁,但宦海沉浮,凶多吉少,再说四川遥远,一路要经过秦岭深地,此处匪患不宁,祸福莫测,倒不如转送亲朋,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我先祖见李县令如此真诚,也就只能接受这份馈赠。他说就算是暂存在此,有一日李县令衣锦还乡,他当完璧归赵。孰料李县令是一个未卜先知之人。果然他在上任途中,遭遇匪患,所携财物文玩被劫持一空,又遭冰霜侵袭,身患重病。可怜一个才德兼修的高人,未曾赴任,就黯然消魂了。
你晓得的,李县令赠送给我先祖的那幅画,正是《问道图》。我先祖倾一族财力,本来搜罗有许多字画文玩,但后世纷乱,灾祸连连,到今天,我祖上留下的,也就这一幅画了。
8
我先祖家业衰败,有诸多原因,我就不一一细说。我只说一件大事。那时候我高先祖许守章已经仙逝。我先祖们勤于劳作,又成为洛镇的望族。那些繁华之景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先祖里的一个人。我这位先祖名叫许文举。极有才学,又有一身武艺,相貌堂堂,仗义行侠,颇有高先祖许守章的气度。那时他已是本县秀才,正在发愤苦读,要到省府参加贡生科考。不料有一天形势大变。那天忽然有一群土匪经过洛镇。只见一行二十余人,都是商旅打扮,骑着高头大马,正从洛镇街道走过,随行还有一辆红色帷幕的马车。早有家丁打探来消息,说这群土匪只是借道经过,并无劫掠用心;马车里载了一位绝色美人,是土匪从洛州劫取的压寨夫人。那骑马走在最前面、英俊如白面书生的少年,正是匪首。我先祖许文举那时候站在洛镇街头,看着匪帮逶迤而过;他原本也无挑衅之心,只是好奇马车帷幕里到底藏了一位怎样的美人。忽然之间,帷帘揭起,一位美人探出头来,朝着我先祖嫣然一笑。只见那女人的容貌,真是百媚横生,倾国倾城。我先祖许文举顷刻之间,魂飞魄散。他认定这个女人不远千里,非为路过,正是为他而来。他玉树临风,站立街头,也正是为了与她四目相对。于是不由分说,我先祖许文举飞身上马,直奔马车而去。他要抢得美人归。
正所谓年少气盛,胆大包天。那白面书生模样的匪首,其实正是当时名震关西的侯七。这帮土匪,杀人如麻,武艺高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我先祖许文举这番举动,就如同在虎狼之口夺食,岂能轻易得手?但事已至此,家族里众位弟兄也不能袖手旁观,纷纷上马,前去助阵。那真是一场昏天黑地、惊心动魄的厮杀。我先祖们和侯七匪帮激战三日有余。最终,杀死匪帮十余人,土匪最终溃散而去;但是我家族伤亡更是惨重,战死二十余人,房舍被烧毁几十间。厮杀过后,整个洛镇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这件事情也载在《洛州志》里面,在769页,你看了就晓得了。当然,我先祖许文举也算是遂了心愿,那美貌女人最终成了我的祖奶奶。
但是我先祖从此就神情恍惚,迷迷瞪瞪起来。他的魂魄丢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眼睛里只有我的祖奶奶。就是那个他拼命厮杀最后抢回来的女人。他从此不再关心科考耕种,那些东西就像是人间浮云。我祖奶奶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祖奶奶原本是洛州的戏子,喜欢唱歌和诗词,我先祖许文举就也唱起歌填起诗词来。整个洛镇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都听得见我先祖和他的女人在唱歌。我先祖有一次花重金请了洛州的戏班在洛镇唱戏。唱了整整8天。我祖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戏台下面整整看了8天。她身上有一股香气,所有洛镇的男人们闻见之后,都变得魂不守舍胡言乱语起来。后来有一天我先祖早晨醒来,发现我祖奶奶躺在一把摇椅上,面目如生,香气扑鼻,却已然是驾鹤西去。我先祖大喊一声,昏厥过去。醒来之后,我先祖许文举就哪里也不肯去,无论昼夜,都躺在那把摇椅之上。他在那把摇椅上整整躺了10年。他从此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天,他在那把椅子上睡着,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先祖许文举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晓得的,我先祖的家业那时候已经衰落到尽头了。
9
我父亲有整整三年都在讲先祖的故事。每隔半个月,他就会重新讲一次。因为他把先祖的故事讲一遍正好要花半个月的时间。每一次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3头骡子2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我父亲的爷爷就是我的太爷爷。你晓得的,那时候我先祖的日子早已没有从前的繁盛之象,只不过在破旧的房瓦里面,还有那么一点大家族的气味。但是我太爷爷仍然是洛镇的大人物。他有一次一个人打死了两只狼。另一次他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他在空中飞翔的样子就像一只真正的鸟。
洪水还没来的时候,我太爷爷正在整理我先祖留下的那些书画卷轴。你晓得的,我先祖许守章倾其一生,搜罗收藏了极多书画。那些作品到我太爷爷时候,已经是散失大半了。剩下的那些书画,因为漫长时日的侵蚀,烟火熏烤,虫子和老鼠的吞噬,也已经破烂不堪。见此情景,我太爷爷忍不住潸然泪下。于是他决定背着这些书画去往兰州。他要拿到兰州的书画店里,把这些书画逐一装裱翻新。他说,祖宗所留下的东西只剩这些字画了。他可不愿意祖宗的家业败在他手里。等到书画装裱之后,他可以卖出其中的一部分,他晓得这些字画里大部分能卖好价;他要用卖出的钱重新修建房屋,因为先祖的房屋已经近于倒塌了。到兰州路途遥远,需要一笔盘费,于是我太爷爷就卖掉了家里的10棵柳树。那些柳树已经生长了100年,每一棵柳树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房子。
我太爷爷正要出发的时候,洪水来了。那一次的洪水真大。洛镇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只见洪水从洛水的上游滚滚而来,就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野兽。一瞬间洛镇的桥梁、路面和村庄就被它们吞没了。那时候洛镇的人们仓皇奔逃,他们纷纷逃到古城墙上。那里是唯一没有被大水淹没的地方。人们看着翻滚的洪水,绝望而悲伤。洪水里涌动着数不清的牛羊骡马,粮食家具。这时候一些人开始跳进洪水里打捞。但是水势太猛,跳进水里的人很快就被冲走了。这时候,只见我太爷爷赤身裸体,一跃而跳入水中。他其实不是为了打捞水中的牛羊和粮食,他是想把那些书画找回来。因为在奔跑的过程中那些书画被洪水冲走了。当时的情景可谓是惊心动魄。洛镇的人们站在城墙上面,看着我太爷爷在洪水里出没翻腾。他们一时间都忘记了害怕和痛苦。我太爷爷在大水里上下翻滚,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他们想起了古代传说中的蛟龙。如果在世间真有蛟龙,那一定就是我太爷爷这个样子。但是我太爷爷没有找到那些书画。它们都被洪水冲走了。这就像是我先祖的繁华也被带走了。洪水退去之后,我太爷爷在家门外的一棵大树上面,发现有一副卷轴留在大树的枝叶上。他小心地清理干净卷轴上面的淤泥,发现它竟然是完整的的一幅画。你晓得的,它正是我先祖留下来的那一幅《问道图》。
我太爷爷在洪水里翻滚了很久,也没有找见先祖的书画,于是他决定打捞水里的牛羊骡马。他从水里捞出了3头骡子2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太奶奶。我太奶奶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她是从上游100里远的地方被洪水冲到洛镇的。我太奶奶的长相其实寻常,但她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柔软的刀,又像是一罐蜂蜜,谁要是听她说话,不知不觉间就发现自己的骨头和身体化成了碎片。我太爷爷被她的声音迷住了。从此他就哪里也不想去了。他就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听我太奶奶说话。那时候我太爷爷开始研究起风水星象之学。因为他从水里捞起我太奶奶的时候,我太奶奶的腰里绑了一本书。那本书名叫《河洛书》。古话说:“河出图,洛出书,天雨粟,鬼神哭。”世上完整的《河洛书》原本就少之又少,而那么大的水竟然没有冲走这本书。我太奶奶或者就是洛水里的一条鱼,要不她就是《河洛图》里面的一个图,她从洛水里突然出现,就是为了遇到我太爷爷。的确,我太奶奶在很多地方都很神秘。因为她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她为什么会有一本《河洛书》;她目不识丁,可是她能画出很多种神秘的图,图上显示的正是洛镇将要出现的灾难。我太奶奶就像是另一部可以走动和说话的《河洛书》。正因如此,我太爷爷开始专心研究起《河洛书》来。你晓得的,《河洛书》是一部神秘深奥的星象之书,我太爷爷花了一生的时间,很多地方仍然不明白。但是就凭他了解的那一少部分,也足以预测洛镇的许多变化。我太爷爷开始研究《河洛书》之后,洛镇发生过2次饥荒、1次地震、3次匪乱、4次水灾,每一次灾难发生之前,我太爷爷都做出了准确的预测。因为我太奶奶会画出一个图。她画出的图只有我太爷爷才能看明白。图上显示的事情正是即将到来的灾难。那些预测都应验了。至于家族的兴衰,我太爷爷预测说,三代之间,衰败之气不可逆转,处处都有艰辛煎熬;三代之后则不可预知。因为《河洛书》对于更远的未来无法推测。果然,我太爷爷的预测极为准确。我爷爷和我父亲就是一生贫困。如果算上他老人家那一代,就正好是三代。
我太爷爷本来也可以振兴家业的。因为他神奇的占卜,整个洛州都在传播他的名声。很多人为了表达感谢之情,给他送来了粮食、布匹、羊、鸡;有一次还有人牵来了一匹马,因为那个人丢失了三年的女人找回来了。洛州官府也请他预测旱情和战乱,以及盗贼逃跑的方向。我太爷爷的测算令他们大为叹服。洛州官府决定要请他做师爷。但是我太爷爷最终拒绝了。他离不开我太奶奶,因为他每一次预测未来的时候,都要依靠我太奶奶画出的图。实际上他是离不开我太奶奶的声音。那些声音比粮食和财富还重要。所以他打定主意,哪里也不去了。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我太爷爷用占卜积累的财富重修了祖上的房屋。他有10匹马、20只羊,还收留了一对逃荒过来的夫妻作仆人。那时候又有了富贵气象了。我太爷爷因此陷入了怀疑。因为他占卜过很多次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显示的征兆都是衰败之相,难道是他的测算出错了吗?或者是《河洛书》只能预测别人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未来是无法预测的?
《河洛书》并没有出错。我太奶奶有一天忽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里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发出嘶哑的、难听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太爷爷坐卧不宁。他花重金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来诊断,但是没有人能够找出病因。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洛镇的乞丐告诉我太爷爷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太奶奶发出往日的声音。乞丐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鸦片。我太爷爷对乞丐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是等他买回鸦片,让我太奶奶吸食之后,我太奶奶立刻就发出了原先的声音。她的声音再一次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奶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带来了财富,带来了那种销魂的声音,但是不久,她又要把它们带走了。有一天,我太爷爷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卖掉了,只剩下一幅画,一本书。画是《问道图》,书是《河洛书》。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两样东西也卖掉。有一天夜里,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很久不能入眠。外面下着大雨,雨水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孤独。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大雨里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穿过了雨水和夜晚,清晰得就像是来到他的耳朵边。那是我太奶奶在雨中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爷爷就在夜里起来,寻找我太奶奶。他穿过雨水,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后来他就走到了洛水边。洛水已经涨得有两个人那么高了。我太奶奶站在洛水河边,正在跟他说话。我太爷爷正要走到她跟前,忽然她变成了一条鱼。鱼身上的鳞片发出绚烂的光芒,一时间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后他看见那条鱼凌空一跃,进入了汹涌的洛水河中。我太奶奶就这样消失了。洛镇人起初不相信我太奶奶变成了一条鱼,我太爷爷就开始向每一个洛镇人讲述他看见的情景。他不停地讲述,他讲述的水平越来越高,到后来,每当他讲述我太奶奶变成鱼的那个时刻,洛镇人就会清楚地看见,眼前确实有一条美丽的鱼。我太爷爷把这个故事讲了十年。到后来,所有的洛镇人都相信我太奶奶就是一条鱼。她原本就是一条鱼。她从水中来,又回到水中去。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太爷爷用他最后的力气,把我太奶奶的故事又完整地讲了一遍。等到他讲完的时候,他就带着幸福的表情离开了。他是去找我的太奶奶去了。
然后就到了我爷爷这一代。然后就是我父亲这一代。关于我爷爷和我父亲的故事,我就不多讲了。以后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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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完整地讲述一遍先祖的故事之后,我父亲就会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先祖巨大的家业从盛到衰,与两样东西关系密切。一样是女人。因为大凡貌美女人,都有妖气,她能摄人精魄,又能杀人于无影无形。所以家道衰荣,都是跟女人有关系的。要是没有那些散发出鬼魅香气、夺人魂魄的女人,以及那些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先祖原本可以重振家业,再现家族的荣耀。另一样东西就是那些书画。我先祖要不是鬼迷心窍,痴迷于书画收藏,也不会衰败到如此地步。然后我父亲又总结说,那些古代的书画和女人其实是有相同之处的。他对傻子说,你晓得为什么书画和女人是相同的呢?傻子那时候看着我父亲,没有说话。我父亲就接着说,因为它们都是有毒的。它们都散发出一种迷惑人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人魂魄尽失,灯枯油干。
我父亲的看法就是如此。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每一次讲到先祖故事里的女人和书画的时候,他都要增加一些内容进去。因此在我先祖的故事里,关于书画和女人的那一部分情节越来越多,等到他讲述了三年之后,我先祖的故事就只剩下书画和女人了。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倒不是固执,而是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父亲一生受苦,祖先的荣耀只是一种传说。因为无穷无尽的穷困,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因此,他当然认为洛镇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既然站在世界的中心说话,那么他说出的道理就一定适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晓得的,我父亲也有过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我能够勤奋读书。我的先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但因为书画和神秘的女人,这个理想被搁浅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读书人。只有读了书,考上大学,才会有粮食和女人。我很理解我父亲的这种想法,但我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是一个艺术家,我要的比一个读书人更高、更多。因此我就绝然地选择了我的生活。这让他深受打击。对他来说,我的这个样子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书画里藏了致命的毒药,我就像我先祖里的一位一样,再一次中了毒。
唉,可怜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可怜的父亲。
我父亲就这样讲述了整整三年,实际上却是讲给我听。他对着傻子说话。那时候我透过黑暗的窗户看见父亲。他差不多被黄土掩埋了。我突然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去。我父亲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说话。
我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挥动那把沉重的头。他已经在院子里挖了三年了。因为自从他和我不说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他挖出的土堆积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接连不断的坟墓。他已经被完全掩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挖出过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挖出了一块完整的、人的腿骨,另一次挖出了另外一把锈迹斑斑的头。他本来可以计算出什么位置埋藏了先祖的宝贝,因为他平时对于洛镇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来,包括失踪的人的具体位置、坟墓里的老鼠洞、一口井或者一条河干涸的时间、什么时候下冰雹、以及要是有人看见一条蛇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景象。可是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却总是算不出准确的位置。他没法算出自己的命运。我爷爷托梦给他,告诉他祖先的东西埋在院子里的一个地方。但是我爷爷每一次告诉我父亲的位置总是不同,因此我父亲就不断地在不同的位置挖掘。他相信他的父亲所说的话,可是他挖了三年的光景,却总是不能够从土里找到他要的东西。这是命,父亲说,因为命运就是这样的。接着他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叹息的声音遥远、沉闷又有力,感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过来的。那叹息的声音又像是巨大的洪水,把父亲、我和傻子托举到水流的上方,朝着一个遥远、陌生和黑暗的地方漂浮而去。
唉,我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
整整三年的讲述,以及不停地挖掘让他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三年后的有一天,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头。傻子忽然发出巨大的哭声。那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哑巴,他能够发出声音。他哭泣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很长时间里,他的哭声掩盖了洛镇的机器、汽车和市井的声音,占据了整个白天和夜晚。起初,我保持着沉默。那时候我经常觉得即使父亲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可是在父亲埋葬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看见院子里堆积的泥土,就像是荒凉的坟墓。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是爱着父亲的。我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彻底的孤单。我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伤痛,发出凄厉、漫长的哭声。我抢天呼地,一个人哭了很久,最终昏倒在地。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父亲所说的话。那些先祖的荣耀和苦难很可能出于父亲的杜撰,或者是他把一生收集的关于洛镇的传说全部归集于自己的先祖。由于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想象,那些故事逐渐变成了真实的景象。最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些故事。到后来他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增加的了。但是我必须得承认,我父亲讲述的很多故事是真实的;我的先祖就是他讲的这个样子。他虽然神志混乱,故事里的很多情景张冠李戴,充满明显的漏洞,但是那些大体的轮廓却从来没有出错。他不断修改的只是一些细节。所以在一些时候,我其实害怕我的父亲。
你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他说的话是真的。
你晓得的,我的女人离开了我,我的孩子死了,最后我父亲也死了,我父亲有整整三年不和我说话。这都是在我专心画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难道这些灾难都是画画带来的吗?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实讲,我有时候很疑惑。我就问我的好朋友张三元,事情是不是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张三元也不晓得是不是这样。他就反问我说,你觉得是不是呢?我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前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命,我画画也是命,谁都不能改变的。张三元就点头附和说,对的,对的。张三元就这点好,他从来都同意我的看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父亲死了之后我才晓得,我有多喜欢听见他絮絮叨叨的声音。他要是突然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有多寂静。寂静会让我觉得空虚。会让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空空荡荡。还好有个张三元。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
11
有时候我在想,世上到底有没有我父亲所说的那种女人呢?就是散发出神秘的香气、像是毒药一样的女人?或者声音被蜂蜜浸泡过的、像是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就是想晓得有没有。
你晓得的。这样的女人有的。不但有,而且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你晓得的。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刘小美。
12
那是有一天,我正在画画。张三元走过来,告诉我说,洛镇上来了一个女人,人们都在看。就是那个长得像妖精的女人。我就走到街道上。洛镇正在修建新的房子和街道,因为镇长说,洛镇就要成为城市了。挖掘机和推土机轰轰作响,到处都是尘土。但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小美。原先我没有见过刘小美。我只是听说过刘小美。就是那个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女人。从小她就被议论。人们说,她不该长成这样。她这样太奇怪了。我很早就想看见刘小美,可是每一次刘小美来到洛镇的时候,我都是在对着《问道图》体验飞起来的感觉。后来她就离开了村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她又回来了。她来到洛镇的那天,我听见人们说,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带着她母亲到洛镇来了。
那天我从远处看见了刘小美。她走在漫天的灰尘里。可是太奇怪了,那么大的灰尘竟然没有把她淹没。她就像是一场大雨冲洗过的那样干净。此等情景,让我感觉十分荒唐。因为你会觉得,刘小美和洛镇是完全不同的两类物品。她就像是从遥远的古代来的女人,是荒凉的沙漠上突然长出来的一棵树,是大雪纷飞的冬天盛开的一朵花。
我该怎么描述刘小美呢?呃,这种感觉很难一下子说得清楚。笼统地说,刘小美带来的是一种耀眼的光亮。她眼睛里的风尘与疲惫难以掩饰,但是同样不能遮挡的是她眼睛里的那种明亮的光芒。这光芒哗啦一声,一下子照亮了洛镇灰暗的街道和房屋,那些堆积多年的灰尘也顷刻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顿时听见我的心里发出了明亮的响声。就像是有人突然揭去了蒙在我眼睛上的幕布,整个世界变得干净整洁起来。然后我还清楚地感觉到腐烂的气味正在消失,一种新鲜的、类似于草木生长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正是我所寻找的艺术的味道。刘小美就是我的艺术。唉。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老实说,自从第一眼看见刘小美,我就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她是洛镇唯一的光亮。要是没有刘小美,洛镇就会被灰尘掩埋。
13
你不晓得的。刘小美来到洛镇之前的那些日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难熬。首先是我的便秘加重了。我经常蹲在茅坑里,等待着一泻而下的快感。可是我等了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等到。我肚子里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挤压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呼吸困难,身体沉重。我甚至觉得这些堆积起来的东西让我的身体腐烂发霉了。我闻见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厌恶。我每天都要蹲茅坑。我蹲茅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从早晨就开始蹲茅坑,看见太阳从山上升起来,一直看见它升到我的头顶。我蹲在茅坑上,感觉自己就像是砌在上面的一块石头。我双腿酸痛麻木,眼前发黑,有一次竟然掉进茅坑里去。身体上沾满的屎尿让我羞耻而厌恶。其次是我开始失眠。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经常整夜都难以入睡。我就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事物。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什么都能够看得清楚了。我看见老鼠从洞里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它们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偷吃碗里的食物,撕咬我画好的画。我甚至还能看得清黑夜里的蚊子和苍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了我的父亲。他从门外走进来,坐在屋子里的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我就对父亲说,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你放心吧。父亲还是没有说话。他身体下面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快要破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我给你老人家倒杯水吧,你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我就起来,准备倒水。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在失眠的夜晚,我就起来画画。我不停地画下去,一直画到太阳升起来。但是我画不出好画来。我经常画了一夜,却不晓得自己画了什么东西。那些墨汁和水彩搅到一起,都是一些混乱和含糊不清的形状,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就对着《问道图》临摹。我想我画不出来,模仿总应该可以。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远山和松柏都是干枯的,书生和道士也没有一点神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生气的死人。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书生和道士挥舞衣袖了。我很长时间站在《问道图》面前,却没有一点要飞起来的感觉。
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可以便秘,可以失眠,但是不可以画不出画来。艺术家画不出画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我可以忍受便秘,忍受失眠,还可以忍受贫穷,但是我忍受不了我画不出画。画不出画来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在房子里走动,我转着圈,想象自己在黑暗里朝着一个明亮的地方跋山涉水。后来我发现地面上被我踩出一道圆形的坑。有时候我很想点起一把火,把我的那些画全都烧掉,然后让整个房子燃烧起来。我想象那种燃烧的景象,心里感觉到愉快。有两三次,我差一点就点着火了。
可是我一见到刘小美就好了。我的眼前哗的一下,一切就亮起来了。我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就像是有一台高级的清洗机器,一下子把我肚子里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到夜里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画里是一座绿树成荫的村庄,有一条清澈的河水从村庄里流过,一个女人正站在河水边汲水;这个女人有黑油油的长发,有月亮一样的脸庞,有宝石一样的眼睛。你晓得我画的这个女人是谁。等到我画完之后,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不用怀疑自己的才华了。然后我对刘小美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她还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灯。她治好了我的便秘,让我的身体干净舒展,她还点燃了一个艺术家创作的火焰。夜里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
你是晓得的。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管她晓不晓得,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喜欢她,爱上她的。张三元对我说,刘小美在镇上开了服装店,卖衣服、雨伞和牙膏。他接着说,洛镇的人们都在议论说,刘小美是个婊子,她还克夫,人们都和她不说话,人要是和她说了话,就会中毒。听了这些话,我很生气。我让他闭嘴。我晓得这些话是镇上的人们说的,不是张三元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生气。然后我在心里说,就算刘小美是一个婊子,就算她克夫,我还是要喜欢她,爱上她。
过了一阵工夫,地下通道里的人没有之前那么拥挤。人们带来的气味让这里变得暖和了好多。我就活动筋骨,准备把踩烂的画收起来;我周围的地面上还有一些钱,也要捡起来。我看见那些钱就想起来已经有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忙着这些事的时候,有个女人走到我面前。我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看着我。我闻见她身体上浓烈的香水。我一闻见这种味道,就晓得她是个有钱的女人。果然,她看了我一分钟之后,就抛了一张钱过来了。我听见那张钱在空中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就晓得这是一张大面额的钱。这张钱先是落到我的肩膀上,接着落到了地面上。当它从肩膀向地面下坠的过程中,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100元的钱。我心里一阵惊喜,在我如此困难的情形下,这张钱可以解决好多问题。不过我没有马上把这张钱捡起来。我晓得她在观察我,在等着我抬起头然后向她低三下四地道谢。我是艺术家,我需要骄傲一点。
我听见她叹息了一声。她转身离开了我,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就抬起头看这个女人。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富贵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皮毛翻到外面的大衣,就好像一只狐狸站着走路。我晓得的,凡是把衣服的毛翻到外面的女人都有来头。她穿衣服不是为了暖和,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她衣服上的毛。她走路的姿势也十分好看,摆来摆去,风情万种的样子。我就在心里感叹了一下,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越是有钱的女人,就越是有好风度,连走路的样子也是高贵的;越是没有钱,就越是什么都没有。
心里正这么感叹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人走出去大概有100步之后,转身回来了。就好像她听见了我心里面的叹息,晓得我心里的念头一样。她的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明亮的响声,香水味道就跟大风一样刮过来。我忽然就觉得尿急,怎么忍也忍不住。等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羞愧地发现,裤子里流下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这难闻的气味让我无地自容。呃,我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遇到重要的事情,就越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
3
世上的事情很奇妙。有些事情你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它就发生了。我遇到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我对你讲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要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相信。我会说,世上哪有这么奇妙的事情呢。可是事情偏偏就让我遇到了。
就给你说说接下来的事情吧。
4
当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就晓得我一定是遇到难处了。我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是遇到难处了。我刚到西安城,有个人就把我身上的钱偷走了。我在西安城里走了一整天,想找一个地方卖画,只要有人买我的画,我就有钱住宾馆吃饭了。我这么说话的时候,心里就忽然有了一股心酸,眼睛里湿乎乎的。就好像它之前藏起来了,我一说话它就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了。这个女人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可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人。就好像我蜷曲在地下通道里,为的就是遇到她。
听了我的话,她就说让我跟着她走。她说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帮你一下。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我当然不会担心,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好人。我就收拾好东西,跟着她走到西安城的街道上。原来夜里下了雪了,整个城市白花花一片,人们穿得暖暖和和的,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这时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跟着她,心里最盼望的就是有个暖和的地方吃一碗面。她晓得我心里的念头。不久她就带我进了一家麦当劳。顿时我就觉得暖和起来。她买了一大堆吃的。这时我饿得眼睛都是花的,顾不得许多,抓起来就吃。老实说,我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我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就跟我是她的孩子一样。等我吃完了饭,她问我在西安有什么打算。我就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要找一个地方卖画;接着我向她表示我真诚的感谢,我说一个人在冻馁之时,遇到一个陌生人伸手救援,乃是世间情谊的最高境界;作为洛镇的艺术家,我是没齿不忘她的恩情的,眼下我无以为报,但我可以送给她一幅画,以此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她听了我的话,嫣然一笑,说区区一顿饭不算什么,她先谢谢我的画,不着急,以后有机会再送也不迟。我说我会看面相,一看就晓得她是一个好人。她说,你真的会看面相?看起来她对此十分有兴趣。我说我看相占卜都在行,平常在画画之余,我都是以此维持生活的。她说那你有空就给我算一算吧。我当时就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还要继续帮我。她给西安城里的两三个人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卖画的事情;她又给一个宾馆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住宿的事情。晚上等我到宾馆的时候,才晓得她已经付了钱,不用我再掏房费了。卖画的地方就在碑林路的一家书画店门口。我赶过去的时候,店门口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上面备好了笔墨纸砚。那个店老板对我十分客气,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他说阿唯交待的事情一定要办妥,要办得像博物馆的文物一样妥当。我这时才晓得,帮我的这个女人名字叫阿唯。阿唯,我在心里说,阿唯。这是多好的名字。
我就在西安城卖画。我从上午一直卖到晚上。下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这雪下得十分大。我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是白花花的。我就不停地走动,为的是抖掉那些越来越厚的雪。我的那些画上面,也都落满了雪。只见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西安城白茫茫一片,人们在大雪里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就好像不这么赶路,大雪就会把他们掩埋。落到我身上的雪有些化成了水,从我的衣领进到衣服里,过了一阵,它们就变成了冰。店老板看到我满身都是雪水,就建议我把桌子搬到屋檐下面。我晓得,他也是个好人。可是雪太大了,那些雪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根本就让人无处躲藏。
因此我没有卖出一幅画。人们都从我面前走过去,就好像我是一团空气。那些画在风中发出哗啦之响,他们也听不见。有个人倒是停下来,他看了一阵画,又看了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匹马。接着他说,他是想买一幅画,但是我的这些画颜色都太灰暗了,挂在房间里会让人心情压抑,你应该画一些鲜艳的、有活力的画。他说,你不知道快过年了吗?过年就该喜庆一点。我说我晓得。你说得没有错,可我就是这么画的,让我画喜庆的东西,一时半会我画不出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女儿死了,儿子在英国,一到过年,我就是一个人。我想在房子里挂一幅喜庆的画,这样我会好过一点。说着话,他忽然就哭起来了,他的白发在风里飞舞,就像是它们要把他带走,去一个热闹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一个懂得画的老人。他内心里的孤独和我一样。看着他愁苦的样子,我很想给他画一幅喜庆的画。我心里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就叹息了一声。
有人走到我面前,问我写不写对联。起初我不想写。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不能为了钱就随便写对联。结果他们就到旁边的摊子去了。他们连再问一声的耐心都没有。旁边摊子上,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先生正在挥毫,他每写完一副对联,就要在原地跳一下,就像一只巨大的蛤蟆一样。一群人都在伺候他,有人倒墨,有人裁纸,有人端茶递酒,还有一架烧得旺旺的火炉。有人告诉我说,老先生是西安城里有名的书法家,每到过年的时候,他就到这里写对联,一副一千元。他只写两三天,过了这个时候,他就不写了,你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写。果然我看见人们都排成长长的队伍,为的是得到一副老先生的对联。
我不免就在心里说,连这么有名的书法家都要卖对联。我又何必要坚持呢。况且我身无分文,晚饭都没有着落,又何必让自己这般辛苦呢。我写一副对联只能卖十元,因为西安城的人们不晓得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唉,十元就十元,若不写对联就一元都没有。
我要写的时候才晓得,我的手指冻僵了,就根本握不住毛笔,好不容易写了一副,一阵冷风吹过来,把它吹到地上去了。这大风就像是专门跟我为难。后来总算是写了几副,每副收了十元。有个人看我受冻,就给了我二十元。后来就开始下起了大雪。大雪一来,什么都写不了了。
5
那个陌生的女人阿唯。她让我好暖和。我在暖和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衣服上的水稀里哗啦滴到地板上。我在大风雪里站了一整天,身体变成了坚硬的冰块,回到宾馆的房间就像是到了天堂。这种舒服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我十分期盼能够再次见到这个叫阿唯的女人。我无以为报,只为见她一面,送她一幅画,并向她表达我心里的感谢。她是在大雪天带给我温暖的女人。可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来看我。她帮我已经十分多,我不能太贪心。就算她从此再也不出现,我也对她充满了感激。
但是到了晚上的时节,她看我来了。她让我到一楼的茶馆里去。接到她的电话,我心中十分激动,赶忙把自己收拾整齐,就来到了茶馆里。这个茶馆十分高级。漂亮的姑娘们走来走去,每个人的笑容甜得像蜂蜜。还有个姑娘不停地弹奏古曲。说来真是十分奇怪,一听到这样的音乐,我顿时就想起了先祖留下的那幅《问道图》,就觉得我就是画里的那个书生,长袖飘飘,遗世独立,正在乘着这些音乐而飞舞,也顿时觉得我就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在寒冷的城市里匆匆奔走,饱受冻馁之苦,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几乎就忘记了自己艺术家的身份;此时此刻,我顿时又有了艺术家的尊严。是音乐把我丢失的东西捡回来了。这种感觉真是美妙之极。
只见阿唯坐在光亮的暗处,看上去亲切温暖。香气如兰,扑面而来。呃,兰花的味道我还不曾闻过,但我想一定就是阿唯发出的这种味道了。那时候她的模样就像是古曲里的美人。我不由得魂魄为之所动。她有弯弯的眉毛,有光鲜的脸面。她的脸盘比一般女人的要大和圆,但我以为这不算缺点,西安城里的女人脸盘都显得大,大了总比小了要好。有些女人的脸就跟一个巴掌那么大,哪有一张大脸盘好看呢。一时间,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一个亲人。我看见她,就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我苦苦喜欢着的女人。我觉得这两个女人十分相像。当然,阿唯没有刘小美那么好看。阿唯的好看是可以形容的,刘小美的好看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了。但是我宁可把她们两个想象成一个,我觉得阿唯就是化了妆的刘小美。刘小美晓得我来到这个大雪飞扬的城市,因此她就从兰州赶过来了。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来想去的。
阿唯就开始说话了。她说她过来是请我给她算一算命相的。我说这个容易,我马上就给你算,不过我得知道你要算哪方面?阿唯略做沉吟说,那就算算她的婚姻和生活吧。
当下我就拿出河洛书和麻衣神相,掐算了一番。她对我是有恩的,我自然要算得认真一些。老实讲,这些命书于占卜无大用,只是摆摆样子;我数年来游荡江湖,早已学会察言观色,大凡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经常会在脸面和言语里流露。以我的经验,略作观察,也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我已大概晓得她的情况了。她虽然衣食无忧,但观其神情,其心中孤独无依,多感伤惆怅。因此我就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我说,你出身高贵,在从前就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你少年父亲去世,心有戚戚,一直不能释怀。母亲改嫁,继父对你十分友好,但也难以体会到真正的快乐。年轻时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那时候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片刻犹豫。但人生常有不如意,此段感情无果而终。从此你心灰意冷。后来嫁给一位有钱的男人,你的男人对你也十分好,可惜不常在你身边。你有一对儿女,此时也都不在你身边,其中一个还远在外国,平时很难见面。但总而言之,你印堂明亮,双耳垂肩,手指丰满圆润,晚年当十分平安,心境也会渐渐安宁。你平常做事待人以慈悲为怀,不妨多读一些佛经,佛度有缘之人,你有佛相,亦有佛缘。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听了我的话,阿唯十分惊讶。她在灯光的暗处望着我,许久都没有说话。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她说,你说得很准确,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除了一点:我有两个孩子,但是有一个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我说,我晓得的,我只是没有说出来,不能说我说错了。阿唯就又沉默了一会。她忽然问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说这个我还真不晓得了——是因为我是艺术家?老实说,我在洛州还算是名人,洛州的电视台都打算给我做节目,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成。不过我估计他们将来会找我的,我不着急。
阿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她说,不是的。过了一会,她说,我给你讲一段我年轻时候的故事吧。
6
那时候我年轻。在西安城里上大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但是,我陷入空虚。空虚从四面八方来,空气一样裹挟了我。我不确定我喜欢什么;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我就整天在西安城里走来走去。那时候城市没有现在这么繁华,许多地方经常显得冷清。有一天,我在鼓楼的地下过道里遇到一个人。他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像一堆杂草。他脚下摆着几幅画,那些画很奇怪,全是凌乱的色彩。你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是你又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这些色彩里流露的某种荒诞和孤独。更要命的是他眼睛里的那种荒凉。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生里的劫难。从此我天天到鼓楼的地下通道里去看他。他若不在,我就在那里等他。我会在那里站上整整一天。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在这样清冷的过道里卖这样色彩怪异的画。唯一知道的是,我愿意成为他的俘虏。他和我在某个时刻,一定有着相似的地方。就为着这短暂一刻的对望,一个20岁的女人勇敢又决绝地把自己放逐。对我而言,我自己所有的生活都在与世界对抗,所以我需要珍惜那些相同的部分,哪怕它看着是模糊和没有指望的。
他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卖画是因为母亲生了病。可是没有人买他的画。我在过道里等他,陪着他,没有看见哪个人买了他的画。他不说话,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风从过道的入口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我就一直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早晨在地上摆好画,晚上把那些画收起来。他几乎不怎么看我,我就像是他旁边寂静的墙。我想帮他。我有钱,我还可以要很多钱,只要我愿意跟母亲开口。但是我怎么把这些钱给他呢?我就让同学去买他的画。每次去的是不同的人。他们假装喜欢他的画,然后就把画买回来。他不认识他们,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他的画。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买画的人是我的同谋。因为有一个女生是第二次去买他的画。她买上画之后跟我做了一个鬼脸。他看见她向我做鬼脸。他就说不卖了。他把画抢回来,把刚刚收到的钱还给她。他接着把地上的画全收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地道。他走在街上,脚步飞快。我在他身后奔跑,紧跟着他。到了一个安静的街角,他停下来喘气。他知道我跟着他,他停下来是在等我。我走到他的身边,他看着我,眼神古怪。他突然挥起手掌,一下子就打到我的脸上。他说,谁让你买我的画的?滚!那时候我哭了,泪水泻过我的脸。我说,你不就是在卖画吗?你卖我买,有什么不对啊。他看着我。他看见我的泪水的时候,他自己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他的身体很瘦,我能感觉到他的骨头。他的泪水落在我的头发上,接着滑落到我的脖颈和肩膀上。泪水带来一种熟悉的声音和味道。我从前就知道它们,一点不陌生,我只是在等待它们回来。接着他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他吻我的时候,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一吻倾城。我就觉得整个西安城顷刻之间,天塌地陷。我就觉得,一个女人一生里有这么一刻,就完全足够了。
我母亲说,这就是命。她又说,新疆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她比从前更仇恨这个地方。她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经爱上过一个新疆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离她而去。她现在只剩我这一个唯一的女儿。她不能让女儿去一个她仇恨的地方。她于是背着我去找他。她说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就是不能带走我的女儿。继父是一个高官,他通过美院的院长给他压力。我说我不要他们来管我。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母亲就把我锁在房子里。最长的时候锁了我一个月。她雇了一个健壮的女人,从早到晚跟着我。这些就像是当年流行的电视剧情节。情到深处,难逃庸常,难到我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吗。
他就这样留下眼睛里的光亮、泪水和一个吻,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泪水落到我的头发上。他吻了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三年不和母亲说话。她庸俗、放荡,活该被她爱过的男人抛弃。有五年时间我试图找到继父贪污和私生活的把柄。这个秃顶的男人露出伪善的笑容,伪装是他活着的目的。我不和任何一个和我搭讪的男人说话。我母亲在哭泣,她哭泣的时候我看见她在迅速老去。我自私而残忍,很长时间不能原谅她。
十年后我结了婚。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出了车祸,另一个在法国读书。我丈夫是一个好人,能忍受我一切的任性、坏脾气。每次回来,总是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过得很好。很多年一直就这样过了。偶尔也会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有时会问自己:我真的有过这样疯狂的时候吗?有时会觉得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我的一种想象。
你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吧。我是说,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女人会帮你。那天我从地下通道走过去,看见了你。你眼睛里的荒凉和绝望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而且,你和他的相貌很像。如果他还活着,他差不多就是你这个年纪。有那么一会,我感觉他回来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再残忍的时光其实也难敌人心的坚硬与荒凉。这么长久的岁月,也仍然不能完全埋葬深藏起来的回忆。因为它已进入骨髓。
所以我感谢你让我想起了从前时光。感谢你让我觉得,我曾经真实地活过。
7
老实说,听了阿唯的故事,我十分感伤。在她讲到爱情的绝望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了一通眼泪。她真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女人。她用的那些词,简直就像是优美动听的诗句。后来一问,果然就晓得她读过很多书,当年为爱而痛苦的时候,还写过许多诗文。我心有戚戚,从她的故事里不免想及我个人的辛苦。有一个时刻,我简直觉得我就是阿唯。阿唯的痛苦正是我的痛苦。只是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好。是她帮我说出来了。当然我不是阿唯,我如何能比得上阿唯呢。我是说,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你要爱上一个人,就不免撕心裂肺,整日里就要受到折磨。看来世上的人,无论贫穷富贵,遇到爱情这一关,都不免要犯难的。
当时阿唯坐在灯光的暗处喝茶,还点起一支烟卷,她抽烟的姿势十分妖娆。又看见她的眼睛明亮地闪现,因为光线的原因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光滑得就跟绸缎一般。我还从未跟这么富贵的女人坐得这么近。一时间我也觉得我富贵起来了。恍然之际,我觉得我正是她当年爱过的那个男人。此时,她一直没有忘记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你晓得的,人有时候就会出现这种错觉,然后就会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他会觉得这个错觉是真的。当时我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阿唯的手。阿唯的手丰满、光滑、柔软,摸上去就像是没有一点骨头的样子。她身上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魂魄不禁为之摇荡。我是想把阿唯抱在怀里。我的举动让阿唯吃了一惊,片刻迟疑之后,她轻轻地又十分有力地把我推开了。这时我才略微地清醒过来。我不免有些羞愧。我不晓得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
阿唯笑了笑说,从前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恐怕再也不能回来。我只是想把它说出来。说出来我就好受多了。说出来就算是真的结束了。你一定懂得我话里的意思。
我说,我懂得的。
8
西安城下了大雪。那雪下得如此大,就像是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雪从窟窿里往下倒。整个城市都被大雪掩埋了。车辆和行人都不见了,城市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就只能留在宾馆里,哪里也去不了。房间里的暖气和电也停了,宾馆里的服务生说是大雪压断了电线和暖气管道。我看见宾馆里叫了一辆大铲车,正在铲门外的雪,那雪堆得比我还要高。我就在房间里画画。我要给阿唯画一幅画。我手里的那些画都有些冷清了,我想画一幅热烈一点的,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的感激。我就一边看着大雪飘飞,一边给阿唯画画。我画了好多幅,却没有自己满意的。我越是要用心画,越是画不好。那些笔墨线条干巴巴的,就像画画的人对世界没有一点热情。后来我就把《问道图》展开来。我长时间地看着这幅画。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看到书生和道士挥动了衣袖,耳边响起了流水以及风吹过树木的声音。这下就好了。我手里的笔墨突然就显得生机勃勃起来,那些线条柔软又多情,就好像它们都是会说话会走路的一样,带领我在纸张上旅行。我画了一幅《冬梅》。一个长裙飘飘、云髻高挽的女人,正在穿过一片大雪弥漫的林间小径,在她的身后,数枝梅花正在热烈开放。她有细弯的眉毛,明月一样皎洁的脸庞。这个美丽的女人踏雪而来并非寻梅,而是在她走过之处,梅花就开了起来。她就是带来了梅花的女人。你一看就能晓得,画上的这个女人就是阿唯。大雪让西安城十分寒冷,多亏有了阿唯,冬天变得暖和了。从前我也画过刘小美,但老实说,我认为这幅画比从前的那一幅要更好一些。那是因为刘小美的气味太令我沉醉,反而让我不能确切地晓得,到底是哪一种气息让我喘不上气来。阿唯则是那个散发出明确的香水味道的女人,而且,呃,当时我几乎就要把她抱到怀里了。
我在宾馆画画的时候,西安城过年了,人们躲在自家的房子里放鞭炮,到了夜里,天上就会出现各种形状和色彩的烟花。那些烟花看上去十分美。我就在心里说,就当这些烟花是为我放的吧。西安城的人们过了年,我也算是过了年。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宾馆里打了一个电话。我打给洛镇上的王二。呃,王二就是张三元他爹。张三元就是我在洛镇的好朋友,他是唯一一个相信我会飞的人。后来他就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张三元活着的时候,王二对我十分冷淡,因为他要找张三元干活,张三元却在听我说话。他就会说,一对傻子。张三元死了,他忽然就对我好起来了,因为卡车司机赔了他几万元钱。他就用这些钱买了电视,装了电话。他觉得张三元要不是整天听我的话,就不会被卡车撞死,他也就不会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呃,这是很荒唐的看法,但我猜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洛镇那样的地方,什么样奇怪的想法都会有。总之王二对我十分客气。我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隔一阵就要给王二打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之后,王二先是跟我寒暄几句,问我发财了没有,然后他就去找我儿子。过了一会,傻子就开始跟我说话了。
傻子问我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沉闷,听上去就像是有30岁的样子。我就简单地说了一番自己的情况。通常我只会给他讲一些好听的事情。我说眼下在西安城。西安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比洛镇大一千倍,比洛州大一百倍,比兰州大十倍。我正在这里卖画。西安城的人都觉得我的画好。不过因为现在下了大雪,略微受了一点影响。估计雪化之后,前景就很乐观了。接着我问他怎么样。傻子说没问题。因为过年了,买醋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多。我离开洛镇的兰亭书画馆之后,傻子就在里面卖醋。
打完电话,我心里十分欣慰,但是不久就觉得无聊了。城里的人们忙着放烟花、吃饺子,互相说话,我就剩下我一个。心里有那么一刻,涌上一股心酸的味道,忍不住又要流下几滴眼泪。转而一想,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点寂寞算得了什么。因此我决心不去想这些事,早早上床睡了。刚睡下,响起了敲门声。有个服务生给我送来一篮子好吃的。里面有水果、糕点、饺子,还有一瓶红酒、两包烟卷。他说这些东西是宾馆的经理送给我的。一时间我十分感动。我就问他经理尊姓大名,容我当面道谢。他说经理有交待,让我不必客气,有空时经理会来我房间拜访。
我就坐在窗户边吃饭、喝酒。这些食物真是太美味了。恍然间,我就觉得房间里不是我一个人。刘小美、阿唯、导演许百川、傻子,这些我期望看到的人此时都在我身边。他们和我说话,祝我过年愉快。这么多人都围在我身边,我十分高兴,我就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喝酒、说话,忍不住又流下许多眼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9
一直到我离开西安城,都没有见到阿唯这个女人。我猜是我那天晚上的唐突举动让她不想见到我了。你晓得的,当时我的手不听我心里的使唤,我是出现了错觉才那样的。事后我一直在责怪自己。对一个帮助你的好人还要产生淫邪之念,可见我这个人有多下流。一个艺术家尤其不能这样失态。或者是因为她丈夫回来了。老实说,我一直在盼望能够见到她。这样我就可以把画好的那幅画送给她了。不料再也没有见面。有时恍然之际,我在怀疑有没有这个叫阿唯的女人。她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倒是宾馆的经理来看过我一次。是一个十分会说话的年轻人,他赞美了一番我的画,听上去对绘画还有些研究。接着他表示要买我的两三幅画作为个人收藏。他说等到有一天我出了名,他就会把这些画卖掉;据他看来,我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他让我开个价,他当时就要买的。我晓得他是在恭维我,但我听了还是十分受用。就算他的恭维有些过了头,那也不是随便见到一个画家就这么赞美。我就在心里琢磨价格问题。我欠了他的人情,价格不能太高;但若画价太低,就会影响到我在绘画界的地位。若是一开始把作品的价格定得太低,以后想提升就十分困难了。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因此作为一个艺术家,宁可卖不出作品,也不能随便一个价钱就卖了的。
当时我琢磨了一番。我说,本来我的画一幅要卖一千元的,但为人不能见利忘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此我一幅画收你五百,你意下如何?经理一听,十分豪迈地说,你说一千就一千,我买你两幅,你千万不要降价出售,我不能坏了你的行情。我就是坚持收五百,他坚决要给一千。见他如此坚决,我就不好再坚持了。我就表示可以再送他一幅画,作为价格上的折中。当时他就给了我两千元,拿走了三幅画。我又十分慎重地把那幅《冬梅》一并交给他,嘱托他一定要交到阿唯的手里。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我内心十分透亮。我晓得他送我吃的,又买我的画都是阿唯的主意。否则一个陌生的宾馆老板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大方呢?世间如阿唯那样的真是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可我居然就遇见了阿唯。这让我深感荣幸。
若是有一天我功成名就,我一定要到西安城来找阿唯。她眼神里的忧郁,她身体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永远地难以忘怀。
10
我就到了北京。
我在兰州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北京举办的大师杯书画征文比赛。当时我把一幅作品和300元审评费一并寄了过去。后来就很久没有消息了。打他们电话也不通,我就想这个比赛是不是用来骗钱的。在西安我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居然通了。里面有个人十分客气地说,他就是大师杯的领导,评奖推迟的原因是参赛的作品太多了,简直是大师云集,竞争十分激烈;不过我的作品水平还是很高的,很有希望取得一个好名次。听了他这番话,我心中十分高兴。我就对他说,目前我正在各地参加书画活动(我这么说是为了壮大我的行色),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到时候我怎么领奖呢?他说会在北京举行隆重的颁奖典礼,还要邀请中央领导和演艺界明星来参加,到时你直接来领奖。我说听你的口气,我已经得奖了吗。他说,当然还没有,但据他观察,我的作品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打电话之前,我在心里琢磨我能去哪里,想了很久也不能确定;打了电话之后就突然觉得我可以去北京。说不定等我到北京的时候,书画比赛的结果就出来了。等我领了奖,我就在北京卖画,北京是个十分有文化的地方,一个艺术家一定可以找到发展的空间的。实际上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去北京了。不过我没有告诉对方我的想法。我要是说出来,他就会认为我十分期待这个奖,还会认为我没有我自己说的那么忙。我先不说,到时候找到他们再说也不迟。
我坐了一趟火车到了北京。一到北京,我就觉得忽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淹没了。一时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从前我想象北京很大,到了北京之后,才晓得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一百倍。简直是无边无际的大。我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汽车和建筑里,觉得我自己比一只蚂蚁还要小。人们都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都是冷冰冰的神情,没有一个人肯看你一眼。我就是脱光了衣服走在路上,也没有人注意。在如此巨大的地方,我简直连一颗屁都算不上。一时间,我坐在路边,看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内心茫然,想找一个感慨的词语都找不见。但转而一想,北京有文化,不就是因为大吗。正因其大,高手们就都来到这里了。越大的地方高手就越多,我晓得这个道理。像我们洛镇就没有高手,因为洛镇太小了,小得什么东西都放不下。唯一的一个艺术家也毅然地离开了洛镇。他不辞辛苦,来到北京,就是为了和高手们切磋技艺。如此一想之后,我内心顿时释然。放眼望去,北京也不再那么让我眩晕。我就站起身来,加入到那些拥挤的人群中去了。在大街上走了许久,找到一个旅馆。屋子在地下,黑咕隆咚的摆了七八张床。里面热烘烘的,有一股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我就觉得这不像个旅馆,倒像是个存放杂物的地窖。不料这样的地方,一个床铺一晚要收一百元。它收一百还是有人住,我进去的时候就只有两张床铺是空的,其余的都已经有人了。到了晚上,住旅店的人都回来了,里面的气味就比白天还复杂,有些人互相说话,有些人神色严肃。我就故意不和他们说话。我是艺术家,就算和他们住到一个房间,也要骄傲一点。再说,我走了很久的路,实在是有些疲惫了。我就抱着我的包,美美地睡了一觉。
早上起来,我就出门。我要去大师杯书画赛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他们评奖已经有了结果。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总算看见我要找的那栋高楼,它就在离我一里路的地方,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是我站在马路上,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可以到对面。这时一辆汽车停到我旁边,开车的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就说我到对面那栋高楼去,却不晓得怎么过去。那人让我上车。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我。他是一个秃顶的胖子。他告诉我说,这条马路中间是隔离带,人不能通行,得坐车绕才能到对面。他还说,北京的好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你要去的地方看着就在眼前,但走起来就远了,得走半天才能到。他说到这一点的时候,看起来很骄傲,就好像这是北京值得炫耀的优点一样。果然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看不见对面的那栋楼了。他在车子里穿来穿去,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过了一阵工夫,我终于看见那栋楼了。车子停下来,胖子说车费是一百元。我听了十分吃惊,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隔了一条马路,怎么就一百元了?他说,哥们,一百元就算便宜你了,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车?我看了看他的车子,皱巴巴脏乎乎的,虽然不晓得是什么车,但我想这车一定不如许百川的车子那么高级。这时我才晓得这个人是骗子。我就说一百元太贵了,这段路不值一百元。他就目露凶光起来,他说你还是识相点好,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会叫几个哥们来修理修理我。他还拿出电话,做出要打电话的样子。一看他这样凶巴巴的神情,我就不好再跟他计较了。我是艺术家,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只好掏了一百元给他。只见他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顷刻间就不见了。
原来这栋高楼里有很多公司办公。人们进进出出的,十分繁忙。楼里的保安看我穿着破旧,又提一个大包,就拦住我盘问。我就拿出一张报纸,指给他看报纸上大师杯书画赛的广告。保安说那你是干吗的?我说我是画家,到这里来领奖。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怀疑,看起来不相信我是画家。我就打开包,取出画让他看。他这才相信我没有说假话,摆摆手让我走了。
上到高楼上,在走廊里走了很久,发现这一层楼上的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后来看见有个人从一扇门里出来,我就走上去问他大师杯书画赛的办公室在哪里?对方是个大约30岁的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只见他十分警惕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他问我是干吗的?我就说我参加了大师杯书画比赛,来这里看看评奖结果出来了没有。他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到走廊的另一头上厕所去了。我看他的样子怀疑他就是搞书画赛的人,我就趁机从门缝里偷看房间。只见里面乱糟糟的,地上堆了好多纸张,我一眼就发现,我的一幅作品也在地上。原来这里正是书画赛的办公室。这时那人回来了,他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进了房间。房间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话。有个纸箱上面放着一杯茶,一包烟卷。地上堆着许多书画。有些还没有打开来。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看见这种情景,我内心难免十分失望,这和我期待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认为举办比赛的地方应该又高级又干净。那人这时对我显得客气了很多,他让我坐下来,我就坐到旁边的一堆纸张上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参赛的作品是什么。我就说我叫许多多,来自洛州。我指着地上的一幅画说,这就是我的作品。他说他想起来了,我前几天给他打过电话。我说那你就是大赛的领导?他说正是鄙人,鄙人姓吴,你就叫我吴总吧。吴总接着赞美了一番我的画,他说他正打算给我的画评一等奖。有了这个奖,你的画立刻就会升值的。你也会立刻成为国内的著名画家,你会身价倍增,香车美女随便就到手了。吴总看见我的神色里还是有点怀疑,他就开始讲起大师杯书画赛的举办过程。在历届大赛中,有很多无名之辈都成了国内书画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列举了一大串书画家的名字,有一些名字我早都听说过。只见吴总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还讲起当年很多画家为了得到一个好名次,私下请他吃饭泡女人,可见为了名利,人们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不过他始终坚持大赛的公平公正精神,力争把大奖颁给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艺术家。——鄙人和你素不相识,你也没有贿赂鄙人,但我还是打算要给你一个大奖。足可证明鄙人是公平公正的,对吗你说?
吴总虽然年轻,看上去也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就有一股江河奔涌的气概。当下说得我心花怒放,原先的顾虑顷刻间不见踪影;恍然间,我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灿烂辉煌的殿堂里,到处都闪烁着金光;吴总潇洒而风流,正坐在一张十分豪华的桌子后面跟我说话。放着茶杯的纸箱此时也变成了一个高档的茶几。有个香喷喷的年轻女人正在为我们斟茶。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我就感谢吴总对我的扶掖之情,我说,茫茫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吴总正是这样的一位慧眼识英雄的人,将来我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涌泉相报。吴总听了此话,哈哈大笑。我就说我这次来北京行程紧张,能不能最近就拿到得奖的证书?吴总说,你要想拿证书,现在就可以拿走。我说这简直太好了,就请你现在给我吧。
吴总此时略微沉吟了一下。他说由于是高级别的比赛,有许多支出费用,包括评委的评审费、领奖大会的场地费、明星的演出费、获奖证书的工本费等等,都是需要花钱的。所以历届大赛的圆满进行,都需要参赛艺术家的支持。我说我一听就晓得,你是说得让我掏钱,那么掏多少才能有奖呢?吴总说据奖级的不同赞助费也不同,一般情况下,像你这样有实力的艺术家可以评为一等奖,一等奖就至少需要一万元。当然了,你要是能出三万元,就可以给你颁发一个大师杯奖杯,这就是最高奖了。这个奖杯是用上好的水晶特制的,光成本就要好几千呢。有了这个奖杯,你就正式跻身于大师行列了。听了吴总的这番话,我不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正处于惨淡奔波之时,若不是西安城的好心女人阿唯帮忙,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起;不要说三万元,让我拿出一千元都没有。
我十分希望能拿到证书。我想用数目不多的钱把证书拿到手里。我就开始跟吴总讨价还价。我说本来我也是不计较他开的价,但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个小偷把我的钱包偷走了。我接着就向他描述这个小偷偷走我的钱包的过程。我描述得十分逼真,就像是在北京火车站真的有这样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偷,极其巧妙地把我的钱包偷走了。你晓得的,我遇见小偷的事情是在西安,不是北京。但是为了拿到吴总手里的证书,我就把小偷从西安搬到了北京。我还把有些情节改变了一下。比方说我把钱的数目增加了很多,这个小偷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周围还有好几个凶恶的同伙,一旦偷窃受到抵抗,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我这么讲了一番之后,忽然觉得自己也相信这个事情真的在北京发生过了。我讲的事情完全是真的。这都是由于吴总太能说话的缘故,你只要听他说一番话,你就会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真的;受到如此强烈的气氛的感染,你会发现自己也善于说话了,而且说出来的话也都像是真的。
听了我一番话,吴总陷入了沉思,他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话。他说,本着爱护一个艺术家的考虑,他决定破例为我颁发一等奖证书,我只需付他一千元钱就可以了。但是这一千元我也一时拿不出来,我就要求他再便宜一点。最后吴总决定收我五百元钱。我给了钱之后,吴总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证书,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作品的名字。老实讲,吴总的字写得有点马虎,不像是一个艺术江湖上的人。写好之后,只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印章,盖到了证书上面。
我得奖的事情就是这样。
11
我就到了琉璃厂。你晓得的,琉璃厂是古玩墨宝聚集之地,卧虎藏龙,十分了得。只见这里店铺林立,江湖上各路高手进进出出,一派繁华景象。老实讲,我早已对此地心生仰慕,只是一直无缘谋面,此时看见,不由得激动万分。简直觉得,这里就如我一直渴盼的女人。其万种风情令我心旌摇荡,我料想她也是裙裾半开,待月西厢,只盼着有情之人远道而来。
但此地树大而根深,暗藏许多江湖玄机。我游荡多日,只不过略知一点皮毛,内里乾坤往往不能多得。我先是在繁华店铺闲逛,只见店内陈设各类珍奇古玩,不多时就让我目眩神迷起来。光是那些已故的名人字画,就不晓得有多少。原先我只是听说的大师作品,在这里随便就能遇到。一看之下,顿时就觉得苍茫阔大,精妙无比。原来古往今来,光是艺术大师的作品就如此之多,更不要说还有数不清的无名之辈。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渺小,简直就是一粒灰尘。不由想到,有一日我的肉身化为灰尘,不晓得我的作品可有一两件能挂在此处,供后人收藏品评?若如此,就不枉我追求艺术一场了。恐怕十分难。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四处游荡,衣冠不整,宿不能得酣睡,不能得温饱,作品也不能得世人赏识,不晓得何时是出头之日。我心里是骄傲的,可老实说,我也就只剩下这些骄傲了,要是连这样的东西都丢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么叹气的时候,有个人对我说,看得出老兄是懂画的人,我有便宜的名人字画,你想要我就带你去看。原来他把我当成买画的人了,以为我感慨是因为这些书画的价格。的确,每一幅悬挂的作品售价十分昂贵,死得越早的艺术家,其作品售价就越高。有些标价后面的零十分多,我都数不过来。我就说,名人字画哪有便宜的?一定是假的。那人说,你跟我去看就知道了。我就观察了一下这个人,虽然相貌略有猥琐,但也不像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带我走进店铺背后的小巷里,曲里拐弯走了很久,到了一间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面黑乎乎的,有些诡异,我就警惕地四面察望了一番。只见他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团纸,摊开到地上。一只灯泡这时候在头顶亮起了。地上摆的,是一些画。他指着这些画说,你看,这些画和外面店铺里的一模一样,但是我这里的画比外面便宜得多。我说,你这些画一看就晓得是假的。他说,真假问题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说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说假的它就是假的。我说,此话怎讲?他说,你就说这幅齐白石的《虾趣图》吧,这虾也是神气活现,笔墨浓淡合适,钤印名章都有,你要装裱起来,对别人说,这就是齐白石的真迹,有谁会说这是假的?你心里知道它不是真迹,但只要你想着它是真的,那它一定就是真的了。真假之间,一念之差。你以为外面店铺里悬挂的那些书画都是真的吗?也不见得。那只是你事先想着它们是真的,你这么想了,就不再怀疑它们是假的了。我悄悄给你说,外面店里的有些画就是从我这里拿的。我这里几百元的画,进了他们店,就变成几万几十万了。你不信?我凭什么要骗你呢?听了他的一番话,我也觉得有些道理。古今天地之间,艺术家画出一幅上品的画,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哪能有如此之多的真品到处出售,想必其中一定有些是假的,或者有些印章题跋是真的,画却是门徒或者别人代笔的。只是一走进那些豪华店铺,你就不由得有了一股敬仰崇敬之情,心里也就不怀疑那些书画的真假了。
带我看画的这个人姓李。他让我叫他老李。老李在这个小房间里存了好多画,都是近代以来十分有名的大师作品。他跟我聊得比较投机之后,就放松了戒心,他说你想要谁的书画都可以,只要你先交一点定金,两三日之内就可以拿到画。不同的艺术家,作品价格也不一样。比方老李刚才说的齐白石,售价300元,最低可到150元,因为齐白石的真品市场上流传很多,又易于模仿;黄宾鸿的400元,张大千的500元,徐悲鸿的600元。还活着的一些画家的作品就要贵一点,因为若是画得不十分相像,就会露出马脚,万一人家打起官司就很麻烦。我说老李,话是这么说,但稍微细看,这些画运笔粗糙,缺少灵动之气,墨色也是新的,一看就是模仿的。老李说,像你这样的行家自然能看出画里的手脚,可现今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分清笔墨里的真伪呢?买画的人多为送礼和附庸风雅,画里的境界就没有人理会了。老李此时露出钦佩的神色,他说,原来老兄是个高人,正所谓真人不露相,我还以为老兄只是想买一幅便宜的画。我就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我来此地,是想找一个地方卖画的。说话之时,我就拿出我的画、得奖的证书、还有一个省上的会员证书给老李看。老李十分内行地看了一会我的画,又研究了一番我的证书。老李说,老兄的画风走的是古朴路子,有明清山水的影子,有些笔法颇为苍劲,可见你平日也下了不少功夫,佩服佩服。听了老李的赞美,我十分高兴。看来琉璃厂确实是高手云集,一个卖假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书画中的风格,真是太神奇了。老李接着说,你的这些证书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个大师杯的证书一看就是假的,无非是骗财的勾当。你拿这样的东西不但不能提高身价,反而还会被江湖人士取笑呢。我一听,不免有些沮丧。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证书不靠谱,但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一到那种地方,听吴总那么一渲染,你就一时鬼迷心窍了。老李说,要想提高你的身价,我倒是知道一个门路。我说愿闻其详。老李说,琉璃厂有许多古玩老店,里面有鉴定大师,你的作品可以请他们评审认证,再发给你一个评定证书,这个证书在书画江湖上才是真正有用的。我说请他们鉴定得花多少钱?老李说,我认识其中几家的评定大师,可以带你过去,价格上会有优惠的。
我自然是想得到这样的认证,可是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钱,已然所剩无几。再过两天,连地下室的住宿费都要掏不起了。如此一想,不觉又是一声叹息。老李一看我的表情,就晓得了我心里的念头。他说,他倒是有个建议,可以解决我近日的困境。他说,我看老兄画画的功力深厚,就请你在我这里画画,我给你找些明清山水的画册,你把它们按原样画出来。你就住在这里画,我免费让你住,每天再付你50元;若是你的画能卖出去,每幅画给你提成100元。你意下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老李就算每天不付我50元,我也会高高兴兴地干这个事情的,这下好了,我的生计问题顿时就得以解决。老李真是个好人。当时我就立刻搬到老李的屋子里来了。虽说这个房子又黑又狭小,连一个床板都没有,睡觉只能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沙发上面,但我也已经十分满意了。不管怎么说,别人要是问起我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是住在琉璃厂的艺术家许多多。
老李拿来一册《明代山水画谱》,让我临摹其中的若干幅。他一再强调,照原样画出来就可以。他问我一天能画几幅出来,我看了看那些画,略略思考,说,一天可以画两三幅。老李听了,十分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我看人是从来不会看走眼的。
12
果然老李是个江湖高人,他相貌十分平常,脑袋经常缩到脖子里去,一对细小的眼睛总是转来转去,就像一只老鼠那样不怀好意。但交往之后,我不由得对他佩服起来。我画画的时候他不断地带人出出进进,不多一会就能卖掉几幅画。我画好的画他都拿走了,不晓得拿到什么地方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画上盖好了印章,写好了题跋。那些画顿时就不像是我画出来的,就像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有时我看着这些画,也恍然觉得这些画是那些已经去世的画家画出来的。
我得承认老李十分有眼光,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最适合画这些画的人。到我画画之时,我也觉得,和这些古代的画家就像是朋友那样心气相通。我主要临摹的是明代画家沈周、文徵明和仇英的作品。老实讲,从前我只是听过他们的名字,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作品。此时看到之后,竟然觉得这些作品正是我期望的那个模样。其实临摹他们的作品不难,勾勒点染都不费功夫,有些作品的笔墨线条简单,不多一会我就能画完。比如像沈周的《溪山秋色图》,我只花了两个小时就画好了。老李见了,大为赞叹,说像我这样有功力的画家已经不多见了。我就说,此画只有几棵枯树,一座苍山,其余就是大片留白,只需勾勒出苍凉荒远之气就可以,因此容易。老李说,古话说得好,高手在民间,我就知道老兄是个高手。我赶忙说,你老兄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我在江湖游荡,还不晓得何时是出头之日呢。老李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只要你跟着我老李,机会比琉璃厂的古画还多。我们就这样互相拍了一阵马屁,都觉得十分愉快。
我临摹这些古画的时候,老李还顺便讲了一些这些画家的掌故。他说明代的画家沈周是个极大方的人,扶贫济困,广施钱财,他的画虽然卖得快,但家中总没有余财。有次他的邻居丢了一件珠宝,正好沈周家里有同样的一件,邻居就认为沈周家的这件是他丢的,沈周就二话没有说,把珠宝送给邻居。后来邻居的珠宝找到了,就很是惭愧,把拿走的那件又还回来,沈周呢什么话都不说,一笑了之。还有一次,沈周花很多钱购买了一部古书,有个客人来访,见到之后说,这部书是他家藏的宝物,已经丢失一些日子了,却原来在这里。沈周听了,就把这部书给了他,始终不辩解,也不说自己花钱购买的事情。你看沈周的气度有多大。因此他才能画出流芳千古的好画。文徵明就更有气量了。有人伪造他的画,他知道后不但不生气,反而说,他(伪造画的人)才华在我之上,只可惜没有得到世人的赏识,我只不过是领先一点得到赏识罢了。他这么一说,伪造他画的人就不怕他了,竟然拿着假画来请他写上题跋,盖上印章;文徵明居然也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样的画家才是真正的大师,现在你临摹他的画,就算你冒充是他的真迹出售,他知道了也一定不会生气的。说起临摹,明代的仇英就是一位真正的高手了。他一生临摹的古画比他创作的还要多。他善于融合各家各派的长处,经他临摹的古画甚至比原作还要富有神采,因此他是整个明代临摹古画水平最高的一个。可见光是临摹这一项功夫,也能造就大师呢。
老李讲了这些画家的故事之后,我临摹古画的时候,不由得又增加了亲近之感。就像是我和它们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重新相见,分外亲热。有时我恍然觉得,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有时候我是沈周,有时候是文徵明,另一些时候则是仇英。他们也十分欢迎我的到来,他们说,因为他们的真迹已经十分少,所以就让我把他们的画临摹下来。他们很高兴我这样做。
13
你晓得不晓得?实际上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那时候我还不打算说给老李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我的想法是一个秘密。不能随便就说出来的。
我的秘密是:我总觉得我临摹的这些画在哪里见过,就在心里一直想这个问题,后来晓得了,我看这些画眼熟,是因为它们和我的那幅《问道图》有相似的地方。有些地方的笔墨简直十分像。我越是临摹这些古画,就越是觉得它们相像。它们越是相像,我画的时候就越是觉得顺畅。就好像我不是在临摹他们的画,而是在临摹《问道图》。呃,你晓得的,作为艺术家,我当然受到《问道图》十分深刻的影响,有很多年我就是一直在观看揣摩这幅画的,它就像是我走进艺术殿堂的启蒙老师。老实讲,我画的几乎所有的画都有它的痕迹。
在老李这里画画的时候,我再一次十分强烈地感觉到《问道图》里的气息。有时我会恍然觉得,《问道图》就是他们中一位的作品。但我又觉得不完全是。《问道图》的萧瑟高远之气比他们几位更多。画出《问道图》的画家,一定比他们几位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困顿。我肯定是这样的,你要是看了《问道图》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可是这些画家到底与《问道图》有什么关系呢?《问道图》是何人所作,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世事变迁?我就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些问题。有那么一会,我很想把这些念头说出来,然后请老李鉴定一番我的画;凭老李的学问,说不定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可是话到嘴边,我就又咽回去了。我先祖就留了一幅画,我不能随便就这么拿出来。
因此我最终没有说话。
14
我在琉璃厂画画数月。总而言之,过得十分愉快。我临摹那些画,有一部分老李在我眼皮底下卖掉了,有些卖了300元,有些卖了500元,有几幅还卖到800元。当时没有卖掉的那些画,老李就收起来。也不晓得他拿到哪里去了。凭老李的本事,这些画一定也能卖得掉。老李除了卖我的画,还卖掉不少其他的画。因此老李卖了好多钱。我看见老李在一旁数钱的样子,心里就难免有一点嫉妒,就好像他应该把卖画的钱多分我一些一样。而老李并没有多给我钱,他在我眼皮底下卖掉的那些画,每幅给我100元。这是事先说好的。老李说这就等于是按合同办事,江湖上最重要的原则是讲信义,他要是多给我了钱,那就算是违反了合同了。老李说得对,我不应该眼红老李挣这么多钱。我要是有老李的这么一间屋子,有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有他的卖画的门路,我就可以自己卖画了。这样我的收入就会多出很多来。我是寄人篱下,所以就只能少拿钱。再说,要不是老李把我留在这里,我就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老李人不坏,每天还另付我50元钱,有时候我正在画画的时候,他还会提一碗盒饭给我吃。他还有一次提了两瓶二锅头酒和我一起喝了几杯,他说这个二锅头不是普通的二锅头,而是全中国最正宗的二锅头,有一年美国总统到北京来,最喜欢喝的就是这种二锅头。这种酒在北京的市面上很难找,只有对北京熟悉得跟自己手指头一样的人,才晓得从哪里可以买到。我喝了几杯,果然觉得这个酒与众不同,正是老李形容的那个味道。老李还说,等到哪天有空的时候,他要带我去找个女人玩一下。他说他晓得一个男人不能长时间没有女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尤其如此,可以忍受的期限是三个月,若是超过三个月,他就会因此而没有创作的激情。接着他就问我,多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我就想了一想。我立刻想起了西安的阿唯。但是我不晓得阿唯算不算老李所说的碰过的女人。若是算数,那就刚好三个月,若是不算,那就超过三个月了。不过老实说,自从我离开洛镇闯荡江湖,碰过的女人少之又少,严格算起来,数年之间,也只有在秦州的时候有过一个叫小红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悄悄地离开了我,事情过去之后,我就没有那么仇恨小红了。但小红显然是个骗子。骗子算不算碰过的女人呢?如此一盘算,我难免有些惭愧。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碰过的女人太少了。不过我不能对老李讲实话,那样他会笑话我。我就说,不晓得多长时间了,但三个月应该有了,你看,我在你这里画画都已经超过三个月了。老李听了,十分高兴的样子,就像是他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回答。他说会带我去一个十分好的地方。北京的女人都很贵,但他带我去的地方,女人不仅很出色,价钱也便宜。老李的一番话,说得我十分心动。我也很期盼能碰一个女人。我十分懂得一个女人对一个艺术家的重要性。我浪迹江湖,追求名利不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呃,想起这一点我就心里酸楚。
我就对老李说,感谢老兄的关怀,我也想跟着你去找女人。不过你能先带我去做书画认证吗?老李一听,拍了一下脑袋说,差点就给忘了,这事容易,近日就带你过去。
过了两天,老李就带我到了珍古斋里。珍古斋看上去十分堂皇,店里悬挂无数画家真品,恍然间就像是来到了笔墨飘香的古代。一位妙曼女人正在珠帘后面抚琴,更增添了高山流水一样的意境。那些古画,价格惊人,从几万到几十万元,甚至还有上百万售价的。老李早就讲过,这里是北京最气派的书画店。凡天下珍奇古玩,这里应有尽有。老李问我说,最近江湖上有一件大事可曾晓得?我说我忙于画画,不晓得是什么大事。老李说,香港嘉德拍卖会上有一幅作品,拍卖出了一个天价,你猜有多少?四个亿。是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的一幅字。这幅字就是珍古斋从江湖上搜罗收购的,接着就送到香港拍卖了。听了老李的话,我更觉得珍古斋气象恢宏,遍藏玄机。只见老李进了店里,跟每一个人都打招呼,虽然他的表情有一点过分讨好的样子,但也足以说明,老李和他们很相熟。接着老李就带我从店里走进去,一直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面摆放了各种古玩,中间是一张大桌,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看着十分高级的茶壶。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子后面喝茶。只见他神情严肃,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派,顿时就令我肃然起敬。
老李此时低声对我说,快问季老好。我就赶忙给季老鞠躬。老李说,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季老先生,书画界顶尖级的鉴赏大师。季老此时略微颔首,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他接着喝他的茶,可以清楚地听见茶水经过喉咙的吞咽之声。想必季老喝的茶一定是茶中极品,因为在他吞咽之时,我的嘴巴里不由得生起许多津液。老李此时十分恭敬地俯向季老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一边看我。之后季老便说话了。他的声音有如洪钟,宏厚响亮,与他的威严气度十分相配。季老说,兄台可曾带你的画来?我赶忙说,带了,带了,今天就是专门聆听你老人家的教诲的。
我就把画打开来,摆放到那张桌子上面。季老站起来,看着我的画,走了几步。只见季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有点意思。老李这时对我说,你听明白了没有?季老说有点意思就很不容易了,有点意思就是有意思,就是赞扬你的画了。我就赶忙说,多谢季老夸奖。季老接着说,兄台之画有宋元山水之气象,笔墨还算老道,不过整体构图显得粗糙随意,人物山水比例也不恰当,显得过于写实。宋元山水重虚,重境外之象,所以要懂得浓淡相宜才是正品。听了季老的话,我越发对他增加了景仰之情。果然这季老是个高人,他只看了我的画两三眼,立刻就看出我画里的缺点了。一般人看画,只说好或者不好,但若要他说出不好之处,他就未必能说得清。我自己有时也觉得画里的什么地方有问题,只是不晓得问题在哪里。有时我走来走去,反复地想,也想不清楚。这下好了,季老几句话说中了要害。一时间,我对季老充满了感激,都不晓得说什么样的话了。就光凭季老的这几句点评,我也愿意掏钱给他老人家。
季老说,以兄台这几件作品的水平,可给你一个山水精品的收藏证书。老李这时对我说,珍古斋认证的收藏证书分三种,普通的画只写收藏二字,水平高的就写山水精品,要是特别好的画,就是大师收藏证书。老兄来自民间,非官员非名流,能得到山水精品证书,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还不赶快谢谢季老。我就赶忙又向季老道谢。老李又说,季老的这个证书可是非同凡响的,这个证书和你拿的那些证书就是天地之别。你拿上这个证书,你的画价就会翻一倍。明白吧你?我说,晓得,晓得。季老就找出一份证书,准备往上面填字。老李见我没有动静,就提醒说要交认证费五千元。呃,刚才忙着说话,都忘了钱的事了。老实说,五千元有点贵,幸亏我之前预料到认证的价钱不会便宜,所以就没有十分吃惊。再说,我兜里也有些钱了。在老李的店里画了几个月的画,收入的钱差不多有一万元。五千元也掏得起。老李看我有点恍惚的样子,就以为我是舍不得掏那五千元。他就有点不快地说,老兄,我可告你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季老先生此时也有点不快,他就把找好的证书收起来了。这时我对他们说,两位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季老:若是我想拿一个大师收藏证书,得多少钱?季老听了此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略做沉吟说,此事不关钱多寡,以兄台目前的绘画水平,颁发山水精品已尽了老朽全力,若是给了你大师证书,老朽就坏了江湖规矩了。老李这时也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老兄的胃口不小呢,大师收藏证书的认证费是两万元,一分钱也不能少,你掏得起吗?你要掏得起我就当面跟季老求情,给你一张。老李这么说的时候,季老没有说什么。那就表示我要掏了两万,说不定季老会给我一张大师的收藏证书。可惜我兜里只有一万元。
这时我说,我还有一幅画,请季老赐教。我就取出一幅画,摊放到桌面之上。季老一见,略略吃了一惊。他站起身来,走动几步,驻足凝神,观赏起来。只见他突然对我客气了许多。他说,坐,请坐,请喝老朽一杯茶。
然后季老陷入沉吟之中,他看我神情也与之前十分不一样。季老说,敢问兄台,这幅《问道图》是你何时所画?我说,也是最近画成的。季老说,这就奇怪了。老李说,季老这话一定有言外之意,请季老明示。季老又沉吟了片刻。
季老说,兄台所画,乃明代大画家文举先生之《问道图》。文举先生在世之时,生计潦倒,其作品并不为人称赞,大多作品也都湮没于世,留下的作品少之又少。这幅《问道图》是文举先生最有名的作品,但很可惜,此画真迹已不在人世。连后世画家的临摹作品也很少见,老朽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但也只是见过两三次而已。今日见到兄台此画,不免心有感慨啊。
我听了季老的话,不由得心中又喜又惊。季老果然名不虚传,一看此画就知道端倪。从前我一直探访此画源头却徒劳无功,不料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总算晓得了这画原来是明代文举先生所作。但文举先生是何人,我却从未听闻过。
季老又问,敢问兄台,你临摹的画是何样式,现在何处?
老实说,当时我内心激动,差一点就要把包里的那幅古画拿出来。你晓得,那幅《问道图》就在我的包里放着,我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片刻都不曾离身的。可是在闪念之际,我又决定先不拿出这幅画。在外奔走数年,我不得不留一点戒心。我也承认,我比在洛镇的时候狡猾了许多。当下我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说,季老眼力非凡,让我五体投地。这幅《问道图》真迹,正是在下祖上所传。年轻之时,天天观摩,画中格局笔墨也就烂熟于心。当我凝神之时,画中人物飞鸟常会振衣展翅,确实十分神奇。这幅画就在洛镇。我画出此画,也都是据心中记忆,临摹而成。
季老听了,微微一笑,但我看他神色,似乎不十分相信我说的话。接着季老给我一个山水精品收藏证书。我正要掏钱的时候,季老摆手说,与兄台相识算是有缘,这个费用就免了。来日还有问题要与兄台请教。
季老居然白送我一个证书,真是令我十分惊喜。老李此前一直没有说话,与季老告了别,走到街道上,老李开始说话了。
老李说,今天你算是交了狗屎运了。
我赶忙说,那是托你老兄的面子。
老李说,我告你啊,你可是欠我一个大人情,我混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季老免费送人一个收藏证的。
他接着说,季老见了你的画,连说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李又说,你刚才拿出的这幅我也没见过,你是什么时候画的?
我说,晚上。晚上一个人无聊,我就画了这幅画。
老李说,好你个老许,学会干私活了,干了私活还藏着掖着了。
我看老李不高兴,就赶忙说,今天我托你的面子,省了五千元,也就等于赚了五千元,干脆我请你老兄去吃饭吧。
老李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好起来了。他说,吃,凭什么不吃?
15
找了个高级的饭馆吃饭。老李要喝二锅头,点餐的女孩子说没有。老李就在菜单上选来选去,选了一个酒。老李十分得意地说,你看看,这个饭馆在北京算好的吧,可我要的酒它还是没有。老李的意思是让我佩服一下他喝酒的品味。老李的脸喝红之后,他就开始盯着饭馆里的女孩子看。他又看屁股又看胸。接着他就跟我讨论起女人来。他说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即使如此,那还不够,还要多多地见识女人。他给我介绍了一番京城里各种风格的女人,以及她们分布的情况。一听老李这么一说,你就不得不佩服他。更主要的是,老李总在说这个话题;不管我说起别的什么事,老李总会有办法把话题又引回到女人身上。他不停地说,就像是一种暗示。这暗示越来越有力。到后来我就得接受他的暗示了,我于是提议,去老李说的那个地方。老李的脸色红通通地发出亮光。他说,那地儿可是得花不少钱,你得想好,你想好了吗?
看他的表情,就像是我在求他花我的钱一样。呃,这也是老李的本事。
吃完饭,我就跟着老李走了。从一个胡同里钻进去,转了好多弯子,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原来是一个洗发店。店老板是个女人,正叼着一颗烟卷看电视。老李就跟她闲聊了几句。过了一会,女老板就带老李和我走到店面背后的院子里。又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更黑的地方。我和老李各进了一间房子,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只有一个床铺,一盏昏暗的灯。过了一会,进来一个女人。她身上裹了一件浴巾,没有说话就把浴巾脱了,原来浴巾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团肉就把我包围了。老实说,她的皮肤不怎么好,两个乳房倒是十分地大,在那里晃来晃去。她三四十岁的样子。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光溜溜地挤到我身边,我一时不晓得怎么办。她一直没有说话,一只手在我身上摸了一会,接着她就把我的衣服脱了。我这时晕乎乎的,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好久都没有见过女人,这个女人的手和身体就像烧起来的火那样炽热。我想假装有经验的样子,但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在那里抖来抖去。她摸了我几下,起身取了个套子,撕开来,给我套上。我就起身,爬到她身上。她张开腿,两条腿把我包起来。我觉得我抱住了一团大火。我喘不上气来。她的一只手在下面帮我。这时我就觉得我不行了。可能进去了一点,也可能根本没有进去。我浑身都是汗,不停地喘气。后来我下来了。我在一旁躺着。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心里还有些惭愧。我不敢看这个女人,就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起来,裹上浴巾,走了。
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一股十分奇怪的感觉。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个女人来过,又离开了。因为光线昏暗,老实说,我连她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过会我要是遇见她,说不定都不认得她了。她没有说话,没留下声音;她有气味,可是她的气味被房间里的气味遮住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她有两个松弛下垂的、巨大的乳房。然后我还想,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把钞票就不见了。想到这一点我就心疼。
过了一阵我回到洗发店。老李正坐在店里的一张脏兮兮的沙发上,翘起腿,手里拿着一支牙签剔牙。他看上去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像是刚刚吃了一顿宴席那样。我取出钱付账,一共是两千元。我把钱反复数了好几次。因为数钱的时候我的手抖个不停,数着数着就乱了。
老李在回去的路上问我,怎么样,这地儿的女人有味道吧?我不晓得如何回答老李的问题,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要是让我说实话,我只能说,这里的女人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还有,我没来得及干什么,兜里的钱就哗啦一下没有了。我十分心疼这些钱。
当然我不能说我没干。那样老李就会笑话我。
我就对老李笑了一下。我说,呃,这地儿还不错。
16
季老没收我的钱,给了我一个收藏证书,我料想他老人家还要找我。果然我的料想是对的。过了几天,季老捎话给老李,请我到珍古斋喝茶。老李显然对我有些眼红,季老请我喝茶就像是我占了他的便宜。老李说,季老请你,肯定是你们家的那幅古画的事,我可告你啊,要是有什么好处,比如季老要收购那幅画了,你可别忘了还有我一份,懂吗你,吃水不忘挖井人,要不是我,你能有这机会吗。我说,老兄说得对,在下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我从老李那里出来,穿过几条街,就到了珍古斋里。季老已在里面等我了。原来季老只请了我一人;桌上已经摆好一壶热腾腾的茶,两只茶杯。那茶杯通体奶白,温润如玉。季老说,这壶是宜兴紫砂壶,倒不特别神奇;这杯子却有些来头了,是南宋钧窑瓷器,当时只是朝廷贡品,如今已是极为罕见了。此杯若配上好茶,香气盈面,茶色如玉,只需一杯,便可令人忘却尘世劳碌,通体舒泰。季老如此一说,那茶的味道果然就十分不同,但这般贵重的物品,举杯起落之际,我不免格外小心。稍有不慎,恐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茶过三巡之后,季老渐渐转入正题,季老说,请问兄台,画了《问道图》的文举先生,你可曾了解他的生平?我说,说来十分惭愧,要不是你老火眼金睛,我都不晓得这画是文举先生的作品;至于文举先生生平,就更是一无所知了。季老说,我倒是颇知一二,今日老朽就向兄台略微讲一讲文举先生的事情吧。要说此人,可真是一位奇人。
季老呷了一口茶,就向我讲起了明代大画家文举的故事。
17
文举,钱塘人氏。钱塘者,今杭州市。其父文景,为当地有名画师,人物山水,倶得其妙。文举少年时家境富有,天资聪慧却好玩乐。他兴趣不在绘画方面,而是金银锻造工艺。所谓锻造,即用金银打造人物、花鸟、礼器等工艺饰品,待价而沽售。当时富家权贵,多以购买此物为风尚。文举是极为聪慧手巧之人,经他设计构制的物品,个个有如活物一般。售价也比别人高出几倍。文举因此声名远播,自己也极为得意自负。有一日,文举进了一家工艺店铺,看见一位工匠正把许多金银花鸟投进熔炉。细一察看,那些花鸟正是自己所造,不免大为惊讶,问匠人何故要毁坏这些精美礼器?匠人说,这等工艺饰品,原本就是富家玩物,各类造型都依时令风尚,如今又有了新款工艺,这些旧物便都过时了,要回炉熔化,再制新品。文举一听,顿时恍然。他原以为自己所制器物,机巧生动,不仅可把玩清赏,还可以传之后世而成不朽精品,不成想,倏忽之间,已为世人所弃。由此看来,机巧玩物终不能传世也。幡然悔悟,立志学画。文举原本天资过人,既下决心,画艺大进,果然不久之后,其山水人物已为里巷四野称赞。当时正逢朝廷网罗天下有才之人。其父文景先生被召为宫廷画师,即刻就要进京待诏。便带上文举,一同启程进京。当时明都城还在南京。到了南京,只见人群熙攘,一片繁华景象。文举年少,挑一担行李,不免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到了南京水西门,更是物华繁复,文举索性放下担子,只顾着观赏此地风光。不料旁边一个挑夫起了邪念,趁着文举贪玩,挑起担子就走。顷刻之间,已然没入涌动人流中了。那行李中装有衣物盘费,文景先生若干书画条幅,更主要者,还有朝廷诏书和地方通牒公文。文景父子顿时面容失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有热心人便建议说,若记得挑夫姓名状貌,或可请当地长者查找此人。这挑夫是文举到水西门时上前来搭讪的,并不曾问其姓氏;相貌倒也有一点印象,只是并无特别之处,茫茫人海,如何辨别?文举细想片刻,便进了一家店铺,索要纸笔,依先前印象画出一副挑夫的相貌来。文举描摹之时,一旁有许多人围观,初时轮廓模糊,浅次形貌清晰,众人都称赞文举下笔如有神助,画上之人,眉眼生动,似乎在某处见过这人,但又不能说出究竟。只见文举在画中人的眼睛上轻轻点上最后一笔,那人立刻就如活过来一般。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道:这不正是水西门三里巷的徐二么!话一出口,众人便都附和点头,早就有人带路,穿过三街两巷,果然看见挑夫徐二神色张皇躲在家中,只一会工夫,就从他后院找到文举的扁担。原来这文举所摹画像,竟如徐二一模一样,分毫也无差别。一时间,南京城内人人都知道有个少年画师,绘画点睛功夫,比上古顾恺之还要神奇。但文景先生深知江湖险恶,对其管束极为严格,告诫文举艺海无涯,不可恃才而放任,只让他专心学画,以求技艺精进。不久朝廷迁都北京,文景父子也一同进京。文举此后一心学画,数年过去,技艺大长,花鸟走兽,草木山风,一下笔即有如神助。这文举还有一样本领,就是临摹古人山水,能达到以假乱真地步。文举作画之时,正值南宋院体画风盛行,其绘画风格,也多受院体画派影响。文举有时便专门临摹南宋大画家马远、李唐、郭熙、夏圭诸人作品。他着墨运笔,竟与原作不差纤毫,连时人都莫辨真假,更不要说后世之人了。现今流传下来的院体山水真迹,有一些其实就是文举临摹的作品。可见文举之才。文举自己也不免洋洋得意。
不料文景先生仙逝。文举便不能继续留在宫廷,于是回乡。文举自此专心绘画,名播四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以得到文举画作为荣,求画者络绎不绝。甚至有伪托文举之画而沽利者。文举听闻,也并不计较。文举名声,连当朝皇帝也有所听闻。有一日,朝廷下诏,文举被正式征召进京,做了宫廷画师。恰逢一日,皇帝要阅览画师作品,文举便呈上自己的一幅画,名为《秋水独钓图》。画上是一片茫茫秋波,隐约远山,江面上一叶小舟。舟上一人正在垂钓。所不同者,这垂钓之人身着一件大红袍,在苍茫烟雨中极为醒目。一见此画,群臣和画师都不免发出称赞之声。凡画家都知道,绘画色彩中,青褚最易着色铺染,唯有这大红色最不易皴设,因此许多画师有意回避画中红色。文举却故意以大红着色,以此炫耀自己才华。不料突然有人说,此画虽为佳构,但微臣却有浅见,与众人不同。说话的人名叫谢环,是当朝另一位画师,很得皇帝喜爱。皇帝便叫谢环说出理由来。当下谢环不慌不忙说,朱赤之色,代表富贵权位,只有我天朝宫廷高官才可以着青紫红袍,山野渔夫应着白衣,岂能随意谮越呢?这岂不是讽刺圣上不公而乱了纲常吗?听了谢环之话,皇帝顿时龙颜变色,拂袖而去。这谢环其实是嫉妒文举才华,只是一直不曾找到诋毁机会,见到文举《秋水独钓图》,心里不免又妒又恨,担心会因此而失宠于皇帝,于是就大加曲解而行诋毁之能事。从古至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争权夺利之宫廷。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当朝皇帝若不喜欢他的画,谁敢有称赞的言语呢?文举就因这幅画而即刻出了宫廷,客居京城。旅居之时,门庭冷落。从前一帮奉承之人,一个也不见踪影。他用心作画,只可惜无人来买。竟至于到了生计艰难的地步。穷困之时,也曾在京城繁华之地,向旧日朋友乞讨。转眼之际,已是满头白发了。只能再回杭州。文举胸中有抑郁不平之气,作画时难免借画风而浇心中块垒。因此其晚年画风大变,枯石苍云,疏浚凌厉,其画少皴染无墨骨,只用简约墨线勾勒,清空迷濛,极有文人隐逸空幻之趣。这一时期的画品当是文举一生中最高者。可叹,杭州也仍为势利之城,文举虽有如此佳作,却也是知音稀少。人人都以为他是失宠于当朝皇帝的没落画师,便也就以他的画作为末品了。文举晚年时节,一女出嫁,苦于无资置办嫁妆,于是拿出自己最钟爱的作品求售,竟然应者寥寥。文举不免慨然而长叹道:想我一生画画,都在追寻高远浩渺之气,却不料为区区金银所累,这难道是文人的命运吗?正在愁苦无计之时,杭州城里一位知府听说了此事,便出资收了文举的画,又另捐若干钱物,以助文举度日。这位知府很是赏识文举才华,但世风如此,他也不能左右人心风尚。可怜一代画师,竟也晚景凄凉,终至于悒悒而终。
文举一生,除去少壮风流,大多年景都潦倒度日,既为世俗所弃,其大多作品也就散没无闻。所以文举作品,留到后世的就很少了。后人多知晓文徵明、唐伯虎、董其昌诸位大师,却少有知晓文举者。殊不知这些绘画大家,其作品多受文举影响。所谓世事沧桑,其荒谬之处就在这里。
你可曾知晓《问道图》是何来历?这幅画正是文举先生晚年所作,是他自己极为用心的作品。但苦于无资嫁女,因此就拿出此画求售。正是前面说到的那位杭州知府,收罗了此画。此事确凿,是因为这位知府任职之余,曾著有《杭城杂录》一书,其中“文海录”一章中有记载云:
癸未秋,以一千钱购得山水画作数幅。内有《问道图》者,空远萧疏,为画中上品。此画为杭城文举所作。文举先生为当世隐者也。
又,明代文人朗英所著《七修类稿》中也有记载说:
癸未冬,杭城知府邀约品茗,见其收罗书画逸品。内有文举所作《问道图》一幅,见之则满目萧然,意境迥然。又叹其生不逢时终日困顿也。
《明代画录》中也有记载说:
文举晚岁愈贫困,嫁女无资,遂取己平生所得意画作,辗转市中求售。杭城知府怜其才,出资收之。其画中有《问道图》者,笔法尤胜。
谁知世事无常,弘治年间,江南大旱,四方灾民蜂涌而入杭城。一时间哀鸿遍野。杭城知府怜恤流民,未曾上报朝廷而开仓放粮。龙颜大怒,命浙江巡抚严加查办。可怜一个清廉正直知府,被革职而流放西北戍边。此后竟然不知所终。这《问道图》也就无从知晓其下落了。
季老讲到此处,我忍不住插话说,这位杭城知府可是姓李?
18
老实说,听季老讲述文举事略,我不由得悲喜交集。欣慰之处,原来我先祖留下如此一幅惊世好画。难怪这画与别的古画十分不同。画中人物飞鸟,原来是凝聚了文举先生毕生的心血才气,因此才真的会飞舞起来。那画中的枯淡幽远、人生荣辱从前只是看到一点皮毛,此时就由模糊转入深沉,就像是能够感觉到文举先生作画时的感慨、运笔时的苍茫之气。我悲伤之处,则在于文举先生一代画师,竟一生潦倒到这般地步。他才华闪耀,却也不为世人赏识。难道这就是艺术家必须要承受的命运吗。我内心顿时充满了感慨。恍然之际,我觉得文举先生穷困无依的生活,简直和我十分相似。有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就是文举,正在忍受世人的冷落嘲讽和困苦。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流下了脸面。
季老自然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他呵呵一笑道,看来兄台确实是性情中人。不过艺术与名利之间,原本就有矛盾。一代画师身世坎坷,原本也寻常。你有如此好画,应当高兴才是。
我就擦去眼中的泪水。我说,你老说得对,我应该高兴才对。
季老此时说,兄台可否拿出《问道图》,让老朽一睹画中丰采呢?
听季老如此说,我不由得十分吃惊。我说,你老如何知道我带着《问道图》?
季老一笑,说:老朽是从你的画里看出来的。兄台所画的那幅《问道图》,虽然笔法粗糙,着墨皴染也深浅失度,无非刻意摹仿,只是原画的皮毛,但是兄台的画中却有一股凛然苍茫之气,可见兄台一定是在原画中浸染已久;大凡古代名画,都蕴藏了天地山川之精魄,年代愈久而精魄愈沉,就好比陈年佳酿,岁月风尘只增其醇厚而不减其香味。这画中精魄,只凭摹仿很难得到,须得有原画的熏染才可以在笔墨里表现。因此兄台若不是随身带了原画,则断不能在画中流露这苍茫气概的。
此时我略微沉吟一番。我说,自古有高山流水之韵致,伯牙一曲琴声,个中幽微情怀,只有钟子期这样的高士才能懂得;一幅好画里的高逸之气,也只有知音才能体会得到。你老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你就是《问道图》的知音。你说得没错,我先祖的这幅画确实就在我身上。这许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有离开过。只要这幅画在我身边,受多少苦我也不觉得;更主要的是,我每一次画画的时候,都能明白地感觉到《问道图》散发出的神奇气味,在这样的气味里,我就会觉得自己能画出一幅好画来。
接着我就俯下身体,从大包里取出那幅《问道图》来。我把它摊开,摆放到季老的桌子上面。我说,我多年追求绘画艺术,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其实就与这幅画有十分的关系。正是因为热爱这幅画,我才立志要成为一个画家。这算是我的一个秘密。你老晓得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一定不愿意让别人晓得。洛镇的人晓得我有这幅画,但是洛镇的人不懂得艺术,也不晓得这幅画对我有什么意义;除此之外,我就没有给任何一个人说起这幅画了。因为这是我的秘密。但是现在它遇到了知音,我就觉得应该把它拿出来了。呃,这幅画,就请季老观赏吧。
19
季老这一看,从中午一直到了晚上。只见他屏息而静气,神色庄严,凝神而望,就如入定禅师一般,许久才将目光转到另一处。他观望之时,空气里十分安静。简直能听到他的目光划过《问道图》的声响。季老手上戴了一副干净的白手套,他时而以手摩娑画面,发出轻微又清晰的声音,时而又取一副放大镜,俯向画面,细心观察。他时而点头,流露欣喜之色;时而又发出叹息之声。时而陷入沉思之态,时而自言自语,其声低微,不辨所以。季老观画之时,俨然是一派浑然物外的神态,乃至于到了后来,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一片迷茫,就像是不认识我一般。我就说,季老,我是许多多。季老这才如梦初醒的样子,他说,啊,是了,是了。我是进了画境,恍然以为自己正行走于山林古道,心神游荡而失却方位了。季老此时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大汗,他颓然落座,许久没有再说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倦,就像是经历了一番久远的跋涉,耗尽了全身力气。
我就小心地坐在那里,等着季老睁开眼睛,和我说话。我等了很久,季老终于醒过来了。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他忽然发出一声浑厚又拖得很长的叹息。我以为叹息之后他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就又等了一阵工夫。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就在心中疑惑,季老的长叹又是什么意思呢?
20
老李忽然对我不如从前那么热情。他抱怨说,我画的那些画线条很僵硬,一看就没有用心;他又说这些画很难卖出去,他等于是白白给我掏了钱了。我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老实说,我临摹的那些画的确不怎么好。只是大体画出个轮廓,稍稍懂一点绘画的人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笔墨水彩都是漂浮在纸张上面的。不过话说回来,懂得绘画的人有谁愿意到老李这里买画呢。他是卖给那些不懂画的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李认为我对他隐瞒了什么。他给我举了一些古代名人的例子,他说既然是志趣相投的朋友,相互之间就要很坦承,不坦承就不算朋友了。十分显然,在这一点上他比我要做得好,比如他都带我找过小姐,像那么隐秘又好玩的地方,一般朋友他是不会带去的,只有十分要好的朋友才有这样的机会。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的确不够坦承。我就没打算告诉他我背了一幅古画,一直到了季老那里,他才晓得这件事情。他晓得之后我也没有告诉他画就在我的包里,他是从季老那里打听之后才晓得的。这让他十分生气。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认为这是对他感情的伤害。更主要的是,他认为我和季老一定是达成了某种交易。他怀疑我已经把《问道图》卖给了季老,从中得了一大笔钱;我得了钱却假装成没有得钱。或者就算我还没有卖这幅画,总有一天我会卖的,无论卖还是不卖我都把老李绕开了。这就是等于一个人过了桥,就把修桥的人忘记了,一个人有了钱就把从前的苦日子忘了。没有他老李,我在这么巨大的、看不到边的北京能混下去吗。一天也混不下去,更不要说过得这么滋润了,更不要说还能和书画界季老这样的人物喝茶。再说,要不是季老辨识出这幅古画的来历,你背在身上一万年,它仍然是一团废纸,一点用都没有。
我就为自己辩解说,这幅古画我本来是无意于示人的,只是遇到季老这样的知音才拿了出来。我的先祖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这幅画就像是我的家族的魂魄,所以我从未有过把它卖掉的念头。一卖掉就等于我的先祖什么样的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风刮过一样无影无踪。那我还有什么面目面对我的先祖呢?何况我和季老也没有说到这幅画的买卖问题。我只是十分高兴我晓得了这幅画的来历,也晓得了这幅画的流传正像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变数。我也就因此而变得更加坚强了。
但是老李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就用那种警惕的眼神看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我了。我说什么话他都不打算相信。他继续给我讲忠诚和信义问题,又列举了十分多的名人例子。老李说起话来真是有如滔滔江河滚滚向前。他的那些话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到了后来,我就觉得老李说的是对的。他说的那些事就是确实发生过的,而我自己说过的就都是假话。作为朋友,我确实对老李不够诚实,我一直在说谎话,我和季老确实谈到了《问道图》的买卖问题。这幅明代大画家文举先生的真迹在书画市场上差不多值一百万元。这些钱鼓鼓囊囊的,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很愧疚。我对不起老李,我辜负了他的友情。
你晓得的,琉璃厂的老李就有这样的本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到后来你都会觉得他是对的。因此我就问他,既然如此,那我该怎么办呢?老李这时不说话,就像是懒得回答我的问题一样。我就得盼望着他说出话来,我心甘情愿地等着他说出一个惩罚我的办法。我还得求着他说出来。
我看见老李的眼珠在空气里转了很多圈。他终于说,本来他打算让我搬出去的,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这样做事不仁不义,恐为江湖笑话。你无情,我不能无义。所以搬出去的事情就暂时不说了,你还住我这里。不过你要明白,北京的房价越来越贵,那价格就像火箭一样往上蹿,像他的这间房子,水电暖齐全又是黄金地段,若是租给别人住,一天不晓得要挣多少钱呢。所以呢,你不能白白住在这里,得稍微掏一点钱给我。我也不多收,就是那么一点意思。我就问,你说的那么一点意思是多少呢?请老兄明示。老李说,那就一天收100元吧,这是最低的价钱了。我就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我觉得老李说得对。我晓得北京的房子十分贵,要是没有老李的这间房子,我确实不晓得住到哪里去。房子里黑咕隆咚的,散发出奇怪的霉味,地上还有许多老鼠在跑,但要是不计较这些,这的确是一间好房子。一天100元不贵。只见老李又说,你画的那些画很难卖,以后就不要再画了,因为你画的越多,我就越亏本;你就只画《问道图》吧,每幅我给你300元,我不知道你画的画能不能卖得出去,不过我倒是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唉,谁让我生来就是个慈善心肠的人呢。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我从早画到晚,最快速度画下去,也至少得花两天时间才能画一幅《问道图》出来。一幅画老李给我300元,减去两天的房费,我就剩下100元;这100元里还包括我吃饭抽烟的钱。要是和老李一起吃饭,我就得掏两个人的钱。近来吃饭的时候我掏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偶尔老李会说他请客,但是到了最后掏钱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总是抢着就把钱掏出来了。我心里也在想应该是老李掏钱,可是我的手不听我心里的使唤。这样算下来我就剩不了多少钱了。但是我又觉得老李这样的安排没什么错,你要是听老李说这么一番话,你也会觉得他说得对。你还得感谢老李的热心肠。
我就对老李说,老兄所言极是,就按你说的办吧。
21
有一天,忽然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手脚并用,把房子里的东西翻得稀里哗啦,我正在画的一幅画也被一个人扯到一边,踩成一团。我想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不让我说话。有人命令我跟他们走,我就只好跟着他们走,出了房门,我看见有人拿了一个封条,糊到房门和门框之间。我被他们推搡着上了一辆汽车。这时我才看清楚,车屁股上方的玻璃上有几个大字:市场执法。我就问他们,我犯什么法了?抓我干啥?他们不说话。汽车在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院子里。接着我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子里,里面有个秃顶的男人倒是很和气,他说只要你交代清楚问题,我就让你回去。我就问交代什么问题?他说,有人举报你高价兜售明代假画。我心里就晓得了,这是老李卖画出了麻烦。我其实不晓得老李是怎么卖那些画的。我只是一个画画的人。他们应该找老李才对。我就说,我只是一个画画的画家,至于画怎么卖我不晓得的。然后我就给他讲我是谁,从哪里来,我画画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艺术而画画。我这么讲的时候,周围有几个人笑起来了。秃顶的男人也露出了笑意。他说,只要有人举报,我们就要严格执法,有一起查处一起,有一百起就查处一百起。你只要老实交代就行。我就说,我画好的画给了老李,别的事情就不晓得了。正说着话,老李来了。看上去他跟他们也认识。他点头哈腰,给每一个人打招呼,发烟卷。秃顶的男人对着老李说,你妈个B,你就不能让老子省心吗。老李满脸都是笑,嘴里连声说,是,是。老李一点也没有生气,好像骂他你妈个B是对他的赞扬一般。接着他对着秃顶的男人说了一番话。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我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见秃顶的男人隔一会就会说一句你妈个B。起初我以为这句话是骂人的,到后来我就觉得它的确像是一句表扬。就好像老李本来就是你妈个B。我以为老李来了就好办了,他是来解救我的。他拿了我画的画,当作古人的真迹去卖,这事情和我没关系。可是到后来我晓得,老李是不会就这么随便承担责任的。他的意思是这事和他没关系。你晓得老李的那张嘴,只要他那么说出一通理由,你就会觉得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到后来你就会觉得他没有一点错,错都在我身上。我要是不画那些画,他就不会去卖;我是逼着他去卖那些画的。我就眼睁睁看着老李来了,过一会他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都不看我一眼,就跟不认识我一样。
唉,老李,真是你妈个B。
秃顶男人说,鉴于我画了大量假画并严重扰乱了书画市场秩序,决定对我予以严厉处罚。罚没你非法所得三万元,并处罚金两万元,两项合并共计五万元。
听了他的话,我眼前顿时一黑,差点就要晕过去。我既没有画什么假画,也没有卖出这么多钱。我只是给琉璃厂的老李画画。他们应该处罚老李才对。秃顶男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安慰我说,老李的违法行为他们会另案处理,你交了你的罚款就可以了。
我就在那里使劲喘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我就对他说,我是一个贫穷的艺术家,为了艺术梦想来到北京,我的理想是我的画能够得到世人的称赞;为了解决我的生计问题,我寄居在老李的房子里,我眼下画的这些画都是老李要我画的,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就相当于我是老李雇佣的工人。老实说,老李付给我的钱不多,只够我吃饭。我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多收入。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摹仿古人的画和作假画是两回事情。我承认我在摹仿,但我从未想到把我的画当成古人的真迹。摹仿的画哪里能当成真迹呢?古人之画,意境神韵十分了得,笔墨功夫高深莫测,又岂是我辈庸常之人所能悟得的?就算我摹仿得十分像,那也只不过得到原画意趣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无非以此聊以维生罢了。话说回来,现代艺术家有哪个不是在摹仿古人?那些各处展览的作品,大多数都是摹仿之作,画出自己的作品实在太难了,因为现今的人们既无古人的境界涵养,又无古人的想象力,只好就去不停地摹仿了。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摹仿只是手段,画出具有自己风格的画来,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你晓得这个道理的对不对?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在听。听到后来他们大笑起来。有个人居然笑得从椅子上掉到地上。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好笑。秃顶的男人也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丫还挺能说,说的一套一套的。他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说得有道理。他不懂得艺术的奥妙,但我讲出的道理他总归是懂得的。我就高高兴兴地打算要离开这里。不料,秃顶的男人不让我走。他说,先交罚款再走。我不免觉得失望,我讲了半天的道理,他原来并没有听懂。我就说,我不交,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这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说,你把这里当菜市场了?我代表政府执行公务,你丫说不交就不交?我就说,我没有犯法,我不交。他说,行,你不交也行,那就请你到公安局去住着吧。说着话,他就开始给公安局的人打电话。我心里不免害怕,他要是把我抓到公安那里,就一时半会出不来了。于是我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有人就一脚踢在我的腿上,我就扑通一声跌到地上。我的那只包也掉到一边,那包原本就不结实,一摔就破了,只见我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那些画笔、颜料,水杯,几件衣服,几册书,还有画,就像是受到惊吓的鸟群一样四处飞舞。摔倒的时候我的嘴巴磕到了地板上,嘴巴上黏糊糊的,口里也是一股腥味。不过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得赶紧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我就趴在地上捡我的东西。
你晓得的,最要紧的是那幅《问道图》。当时它跌落到地上,卷轴都摔破了,摊倒在地上,就像一个落难的英雄,一眼望去,令我心碎。我正要拾起它来,秃顶的男人走过来,一脚就从我的手里把它踢飞了。只听它发出凄厉的破碎之声,两个画轴随之断裂开来,落到另一边去了。
唉,面对此情此景,我顿时觉得我的心碎成了好几块。我就奋力爬起来冲向他。嘴里骂了一句粗话:
你个狗日的王八蛋。
我还没有来得及冲到他跟前,就被谁踹倒在地上了。我在朝地上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秃顶的男人骂了一句。你妈个B的,还想打老子。
22
我醒过来之后,发现我躺在楼外面的一棵树下面,嘴巴里的血腥味还有些苦和咸。身上的许多地方都在疼。老李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拿着一瓶水,另一只手拿着一颗烟卷。他喝一口水,抽一口烟卷。老李十分欣慰地说,你总算醒过来了。这时候是傍晚,路上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看着我的样子,没有说话。
老李说,要不是他使劲求情,我就被公安逮走了,因为我是暴力抗法。要是被公安带走,不知道关到什么时候呢。老李说话的表情又像个救人于危难的英雄一样。可是老实说,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我就没有说话。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需要再休息一会。
我的包呢?我说。
包在楼上,老李说,我告诉他们你的包里有重要的东西,是你祖宗留下来的,你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好说歹说他们才信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你走啊,你明白这理吧。他们就说,那就把包留他们那儿,等你交了罚款,他们就把包还给你。
我就站起来找我的包,我摇摇晃晃地走,差点摔倒在地上。老李说,你找什么找啊,人家早都下班了。果然我看见楼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我就长叹一声,顿时觉得我的心又碎了。我就在心里说,我该怎么办?我就那一个包,我走南闯北,浪荡江湖,从未让这只包离开过我,现在却被他们拿走了,谁知道他们把它踩成什么样子了。一念到此,心如刀绞,我就又喘不过气来了。
我对老李说,李兄,你得帮我啊。老李听了我的话,神色十分不悦。他一点都不理会我心里的痛苦。他说,你这话说的,就像是我没有帮你一样。我这么跑了一整天求爷爷告奶奶可不是为你嘛,我要不帮你,你早进局子啦,你明白不呢。再说了,我自己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他们罚了我一堆款,那房子你也看见了,贴了恁大的封条,我还得花钱求人把封条去掉呢!真他妈的倒霉,早知这事,当初还不如不画那些画呢。
你看,老李就是这样的,他这么一通话说完,我不光欠了他人情,连他的麻烦都是我给他制造的。其实我早就晓得了,他一直拿我临摹的画当真画去卖,不晓得卖了多少钱。他这回是遇到了一个懂画的,被举报了。但凭他的本事,过了这一阵,他能照样去卖假画。我就比不上他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吃亏。
老李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比我还要委屈。只见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哥们,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我就看着老李一摇一摆地从我跟前走远了。一直走到街上的人群里去,最后不见了。
晚上我就一直待在楼门口。门口的那棵树下面有个石凳,我就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盯着铁门。有时恍然觉得铁门开了,有人从铁门里进去了,我就站起身去看铁门上的那把锁。我一晚上就这么看着铁门,在门口走动。半夜时分我看见有巡逻的警察从门口经过,我就赶忙藏到那棵树背后,等着他们走远了再出来。他们一晚上来了三次,我就在树背后藏了三次。快天亮的时候,我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一睁眼,看见天亮了,很多人走来走去。
我在心里问自己说,你这么等了一晚上,你是在等他们来上班吗?可是他们来了之后会还你的包吗?你这么等了一晚上,有什么用呢?
我这么问了自己之后,自己回答说,唉,没有用。夜里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把这个问题忽略了,就好像我等上这么一整夜,天亮了这个问题就能自动消失。等到天亮了,我发现,这个问题还在。它鼓鼓囊囊地压在我的心口:要取回我的包,就得交5万元。我就是再等上10个晚上,这钱的数目还是5万,一点都少不了。我倒是愿意交钱,可我没有5万元。
铁门打开了。我看见他们往里面走。这时我才晓得,我走进去没有用。我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往里面走。
我跟经过的人打听琉璃厂怎么走。前面的两个人没有说话,第三个告诉我,从右手出了巷子,拐两个街道就是。我就匆匆忙忙顺着他指的方向往琉璃厂走。走了一段路,我就开始奔跑。
23
珍古斋的季老先生快到中午时分才到店里。此前我就一直坐在店外的台阶上等待他老人家。见到季老,我竟然激动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季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把昨天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季老听了,略做沉吟,就给一个人打了电话。过了一会,那个人回了电话给季老。季老就让我回到大楼那里去。
我就赶忙往那里跑。到了楼上,我看见秃顶的男人正在桌子后面忙碌,屋子里围了好多人。他看见了我,但没有说话。我就等他忙。这期间我眼睛在屋子里找,看见我的包和包里的东西堆在墙角,就像一堆凌乱的垃圾。我的心顿时就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东西还在。过了一阵,屋子里办事的人都走了。他就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冰冷冷的,看得我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接着他就十分阴险地笑了一下。他说,鉴于你是初犯,我们决定对你从轻处罚,你明白吗?我赶紧说,晓得,晓得。他又说,你的包还你,罚款交一万,一万有吧你?5万元的罚款突然变成了1万元,我顿时十分愉快,就好像我突然赚了4万元一样。我说,有的,有的。我就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找钱。这个口袋被我缝起来了,我就问他有没有剪刀。他找到一把小刀。我用这把刀把口袋割开了。我当着他的面数钱。数完我就把钱给了他。我希望他再能数一数。结果他拿在手里只是掂量了一下,就放到桌子后面的抽屉里去了。他一掂量就晓得钱的数目对不对。剩下的钱我就装到口袋里去。他把钱放好之后,示意我东西就在墙角。我蹲下来收拾东西,他还走过来帮我一起收拾。我就觉得他虽然秃了顶,心肠还不坏。
拿到包之后,我才发现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我走在路上头重脚轻,像是喝醉酒的人。路上遇到一个卖红薯的人,我买了两个红薯,坐在路边吃了。等我有了一些力气,我就悄悄地数了一下我剩余的钱。你晓得的,我交完1万元的罚款,就剩不了多少钱。我自己也晓得剩不了多少,我只是那样数一数。在数钱的时候,我心里对季老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季老帮我于危难,我就连一分钱也不会剩下。所以这些钱就像是我额外得到的。我应该庆幸还剩下这些钱。这么一想,我心里就一下轻松了好多。
我走到珍古斋。我再三向季老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说,你老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从此之后,我愿做牛做马,以报你老的恩情。说完此话,我不由得热泪涌上眼睛。
只见季老呵呵一笑,让我坐下来,又倒上一杯热茶给我。季老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老朽不过是拳拳之力而已。兄台不必致谢,说多反而就俗了。退一步说,老朽伸手相助,并非只为兄台;琉璃厂实为污浊名利场,早晚之间,这种纠葛不知要发生多少起,因此我多不理会。今日帮你,是老朽怜惜你手中的那幅古画。我不忍看它被人践踏撕扯,如今世间,假货赝品愈来愈多,难得你还有一幅真迹。
说着话,季老要再看一看《问道图》。我就赶忙把画取了出来。两边的画轴早已断开,画上也起了许多褶皱,季老用案头镇尺压到画的两端,徐徐把画展开来。只见季老摩娑再三,有如初见一般。观赏之时,又发出几声叹息来。
季老说,兄台可记得往日我看此画时,所说过的可惜二字?
我说,记得记得,在下愚拙,正想请教季老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
季老说,老朽发可惜之叹者,乃是因为如此一幅好画却被损坏磨蚀至此。兄台请看:画上遍布烟碱风雨侵蚀痕迹,多处已然破碎糟脆,四处皴裂,薄脆之处,吹气可断;再看印章款识,早已模糊难辨,若是有一日完全漫漶,这画的精气也就少了一大半了。文举先生创作此画之时,正是人生困顿之际,这纸张用墨也不讲究,为当时价廉易购之纸墨,这就更难经受人世风雨之侵袭了。你背负此画浪迹江湖,奔走风雨市井之间,难免又受许多揉搓,又加上那些庸常无知之辈肆意践踏,就算是一幅完好的作品,如此反复折腾,恐怕也破碎不堪了。老朽因此而痛心惋惜也!
听了季老的话,我心里十分伤悲。就算季老不说出这番理由,我也晓得,这幅画已经越来越破旧磨损了。我就长叹一声,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季老你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季老说,若说办法,倒是有的,但就是太费工夫,以兄台之力,恐怕很难。
我说,季老说的可是揭裱。
季老点头,正是揭裱。但兄台这幅画,破碎支离,又是文举先生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之作,一般揭裱匠人根本不能为,非得揭裱高手才可修复,揭裱之时,又非一人一时可以完成,需耗数月才成。老朽粗一估计,揭裱费用至少数万之巨,兄台恐怕难以支付这笔费用了。
我不免长叹一声。我说,在下多年奔波,一直的心愿就是有一日有些钱财了,就把这幅画重新揭裱,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也不知何日能完成这个心愿。
季老看着我,略做沉吟。他突然说,老朽倒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说,季老对我大德如山,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呢,请季老明示。
季老说,老朽一生混迹书画古玩,既得薄名,也得薄利,所以这名利二字,早已是一片浮云了。但老朽对古人书画却有贪婪之心,若见到神迹妙品,不免寝食不安,非得昼夜把玩才得心安,因此老朽多年以来,也曾搜罗世间珍品无数。只是这世间之人,多玩机巧,老朽眼拙,也常有花巨资而购得赝品之事。今日有幸遇得兄台所藏《问道图》。一见之下,不免倾心,因这幅画中所蕴神魄,正合老朽一生追寻之意趣。因此老朽与兄台商议,可否将此画转售老朽?
季老说到此处,停顿下来,呷一口茶,在等我说话。但是我没有说话。季老就又说,老朽有此念头者,非为沽利,实为怜惜这幅画。若兄台不能翻新修补此画,不久之后,即成废纸了。兄台若是将此画拿到市场去卖,恐怕也很难得到善价,一者识画者寥寥,二者剥蚀损坏太甚,修补揭裱太难。售价也不过数万元。老朽愿出高于市价10倍之资收购。若是到了老朽之手,老朽可尽平生所学揭裱之术,修补此画,然后得晚年清赏之用;一幅好画,也就得以存世了。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我长久地没有说话。季老的屋子里十分安静。我甚至能听到我的心脏发出的跳动声。季老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我是一个艺术家,可是我的确在毁坏《问道图》。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这幅画。我真是愧对我的先祖。可是不管怎么说,就算山穷水尽沿街乞讨,这幅画也不能卖。没了这幅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晓得这个道理。我十分晓得。
因此我对季老说,你老也晓得的,这幅画我不能卖。
季老听了,似乎不觉得惊奇,他呵呵一笑说,兄台说得好,这画不能卖。兄台对艺术有赤诚之心,老朽十分敬佩。也希望兄台能有大作为。当然,哪一日若是需要老朽之处,请兄台随时来找我,老朽定会尽全力相助。
我说,有一日在下若是有一点出息,一定再来向季老致谢。季老,你真是个好人,遇到你是我人生的幸运。
说完这话。我就和季老告别,离开了琉璃厂。
第四章
1
看到兰州,我心里激动。呃,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分久了。日子过得比一匹奔跑的马还快,一眨眼的工夫,几年就过去了。这些年的事情,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可是无论我走了有多远,就算走了十万八千里,我还是要回来。于是我就回来了。
我仍然心里激动。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像一个大人物那样不慌不忙。实际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在江湖上走动了这么久,见过世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自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从前我觉得兰州是一座十分大的城市,现在就不这么看了,我走过的城市比兰州要大得多。和它们相比,兰州简直就算是一座小城市。我走在兰州里的时候,看见许多人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得意,那意思在说,兰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看到这样的表情就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当然,他们有这样的看法也没有什么。我要是不走那么多的地方,我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这么想的时候,住在兰州的女人刘小美,身上的光亮就黯淡了一些。就像是她的光亮有一些转到我的身上了。我还找了一个理发馆,花了一百元,让他们在我的头发上抹了许多油。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一派闪闪发光的气势。呃。我十分满意。
我就看到刘小美了。我以为她会变老。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刘小美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她甚至比以前更年轻了,她脸上的皮肤简直就跟一个少女那样粉嫩、细滑。她身上的光亮不但没有黯淡,反而比以前更明亮。那光亮哗的一声就把我包围了。她身上毒药一样的气味比以前更强烈。她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说话的声音温柔甜蜜,就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刀,顷刻间就划破了我的心脏。她鲜艳得就跟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她甚至比那时候还美艳。一时间我又一次喘不上气来,汗水就像大雨那样从头上流下来。我在心里说,你可千万不能倒在地上,你已经是大人物了,不能跟从前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她就会笑话你。因此我就拼命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抓住柜台。
刘小美认出我来了。因为我喘气的时候墨镜掉到了地上。她立刻跑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坐好,拿出毛巾让我擦去汗水,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她说,原来是你呀。听得出她的声音十分欢快,并没有显得惊奇,就像她早就料到我有一天会回来一样。她看上去也在盼望我的回来。顿时我觉得十分欣慰。她扶着我的时候,她身体上的那股熟悉的气味让我迷醉。我觉得我快要像一颗糖那样融化了。老实说,我当时十分想抱住她的身体。我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昏迷的样子,这样她就会一直在我的身边了。但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失望。这么久的时间过去,我见到她的时候,仍旧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让我很是羞愧。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人,你见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敢肯定你一定是这样的。难道你还不会?你若不相信你是这样子,只能证明你没有遇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这是世间伟大的爱情,充满了难以说得清楚的玄机,就算世界变成你根本不认识的样子,这一点却是不会变化的。就像我无论走到何处,无论见识到世间的何种气味,我仍旧不能忘记她的模样,仍旧能够从人群中立刻辨得出她的气味。
当然,我应该让她晓得,这个男人已经变化了十分多,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作为我最亲密的女人,她应该晓得我的变化。想到这里,我就镇定下来。我就不再有那种昏厥的感觉了。她的气味还是那么浓烈,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就跟她迷人的气味本来就是我的一样。
嗯。她当时就问我说: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接着开玩笑说,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不在人世了。她说你可不能就这样殁了,你离开兰州的时候还欠了人家的房租,你得还那笔钱呢。看到她关切的神态,我心中十分感动。她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我的女人。过去了这么久,她对我的感情还和从前一样。她虽然说起房租的事情,但我晓得,她盼望着我回来才不是为了那些钱。她不会在乎那点钱的。当然,为了表达我的感激,我打算给她付上十倍于房租的钱。
说来话长,我说,要说我这些年的经历,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刘小美笑了。她说,你就拣重要的说。
嗯,对,我拣重要的说。
于是我清一清嗓门,喝了几口热茶,坐在刘小美店里的一把藤椅上,开始舒舒服服地讲起这几年的遭遇。
2
我说,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到千奇百怪的事。这些地方,这些人和事,增加了我的见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看见和原来的地方不一样的风景;每一个地方见到的人和事情都和原来见到的不同。世界真是十分地大,人在其中匆匆走动,简直就跟一只蚂蚁那样。可是世界再大,也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丢弃也不能改变的。比方说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保持我艺术家的样子。无论他们如何算计我,嘲笑我,侮辱我,也无论我遭受多大的麻烦和困苦,我仍旧是一个艺术家。再大的世界,再荒唐的人和事,艺术家总是需要的吧。就算发生了地震、洪水、战争和瘟疫,人们也还是需要艺术家的吧。呃,你一定是晓得这个道理的。有些东西也不会变。我最初离开洛镇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觉得比洛镇要大得多,每一个地方都比洛镇要好看、繁华。当我走了很多地方之后,就觉得从前的看法有失偏颇了。洛镇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未必就小得不值得提起。相反,洛镇上的有些东西是其他的地方没有的。你晓得的,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比方我作为艺术家的样子,还比方爱情,呃,爱情。
我本来想说我是因为爱情才回来的。我应该大胆地说出我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气不断涌现,越来越浓密,又让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但是这时候刘小美嫣然一笑,打断了我的话。
刘小美说,这么多人生感悟啊。你就直接讲你到哪里去了,遇到什么人和什么事吧。
我说,呃,好。于是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舒服的藤椅里,开始讲起我这些年的遭遇。
3
我说,我离开金城,到了秦州,在秦州卖画,人们都称赞我的画,也挣了不少钱,不料有一天为人所骗,简直身无分文。我自觉无颜面对你,只好不辞而别。之后到了西安。西安是大城市,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十分拥挤,占满了每一条马路,我就觉得连个让我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有人看着我像是一个有钱的艺术家,就走过来骗我。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纠缠。那时候是冬天,下了十分大的雪,我穿的是单衣,四顾而茫然,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简直就要冻馁街头的样子。但我又一想,我是艺术家,不能因为这样的困苦而心生绝望,况且作为艺术家,遭受这样的一点痛苦也不算什么。因此我就坚强起来,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也不会随便让一个艺术家饿冻而死的。我就在地下通道里走来走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地道里比大街上暖和多了。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卖唱的歌手。他卖唱的样子给了我启发,我就想我可以卖画。西安是大城市,古代还有很多的艺术家,人们一定会买一个艺术家的画。我就在地下通道里卖起画来。可是还没有等我卖出去一幅,城管来了。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手里举着这么粗的棒子。我就到另一个地下通道里卖画。老实说,没有人买我的画,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去,都不想停下来看一眼我的画。我又去碑林街写春联。当时下了十分大的雪,一副对联还没写好,雪就把那些字全都埋掉了。天气十分冷,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就算我要一个不能再低的价钱,对联也卖不出去。我这时就摆摊算命。呃,我在好多地方都摆摊算命。你晓得的吧,我父亲留给我一册《河洛图》,上面讲的就是怎么算命的事。城市里的人都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都希望提前晓得,因此他们愿意算一算自己的命。只是那时候快要过春节,大雪飘飞,人人忙碌,算命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但我晓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作为一个艺术家总会遇到转机。果然就有一个贵人来帮我了。呃,每当我处于人生的困境,总会有贵人出现的。我遇见好多贵人。你也是我的贵人呀。你是我最大的贵人。
刘小美这时候笑了。她说,你说的贵人都是女人吧。说说那个女人怎么帮你的?我说,我遇到的贵人也不都是女人,你晓得的。有些是男人,还有些是坏人。不过西安遇到的确实是一个女人。她真是一个好人。我先说别的事情,一会儿我再说说这个女人。刘小美听了我的话,又笑了。她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卖关子。我说我没有卖关子,一会儿等我说完其他的事情,我一并说我遇到的女人。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人,他们买了一些宣纸、几支狼毫、几瓶一得阁的墨汁。其中一个男人看上去跟刘小美比较熟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看刘小美的胸。他还不怀好意地看我喝茶的样子,就像是我不应该坐在这里喝茶,而是他应该坐在这里。我没有理会他。过了一会,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刘小美这时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似乎在说一件书画的事情。刘小美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点不高兴,又有点焦急。我就问她,可有什么事情?她笑一笑说,没事。她说,你接着讲吧。我说,好。
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藤椅里,舒舒服服地讲起我从前的事情。
4
后来我就去了北京。北京真是十分大,没去的时候,我想象它很大,是兰州的三倍,西安的两倍,去了之后才晓得,它比兰州和西安不知大了多少倍。人到了那里,简直比蚂蚁还小,人就是那里的一粒灰尘,顷刻间就被淹没了。这么大的地方就什么样的人都有了。有个举办大师杯大奖赛的人就把我骗了。他晓得我是想快速出名,就说我的画如何如何好。我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后来才晓得他给我的证书一点用都没有。我于是到琉璃厂晃荡。琉璃厂是个大地方,悬挂着十分多的古代先贤的字画。看到那些精妙之作,我顿时觉得在艺术家里,自己渺小如尘芥。但我又想,那些已经作古的书画大师,在活着之时,必定也是孤独、穷困的,正像我此时的模样一般。顿时我就不觉得自己辛苦劳累了。我虽然落魄潦倒,但我气度轩昂,谈吐不凡,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个琉璃厂的季老先生火眼金睛,认定我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他待我如上宾,和我谈论书画之道。他说看我的作画笔法,必定出自古代高手的熏陶。我对他大为叹服,就忍不住告诉他我随身携带了一幅《问道图》。这幅画是我先祖留给我的,每当我凝神观看的时候,画中的人物、草木山川就会舞动起来。季老点头称赞说:凡先贤大师之作,都会令人手舞而足蹈,神游而魄动。等到我拿出《问道图》,季老果然是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连声赞赏这幅古画的精妙,他说这是世间少有的艺术精品。然后他问我,可曾晓得这幅古画的来历?我不免觉得惭愧,回答说不晓得它有什么来历。季老就沏了一壶上好的茶,跟我讲起《问道图》的来历。果然是一个人间的传奇。这幅古画不光见证了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艺术家的命运,还见证了我的先祖们的兴衰荣辱。它简直就是一段完整的历史。顿时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热爱艺术不光是我个人的选择,还承担了我先祖的荣耀。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呃,这幅古画的来历我过会给你说,这个十分复杂,我得理一理头绪才能说得清楚。
季老当时就说,他愿意出高价买了这幅画。他出的价钱十分吸引我,但我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我祖上就这么一幅画,当然不能随便就这么卖掉的。
可是我当时已经身无分文。我得吃饭,得在北京有安身之地。我就跟着另一个人去画画。这个人叫老李,是一个在书画江湖混迹的人。他付我工钱,叫我画画。实际上就是临摹名家的画,然后他去卖掉。遇到那些不懂得鉴别的人,他就拿我的画当真迹卖。有些买画的人明明晓得这是假画,还是会买,因为他送给不懂画的人,他会给人家说,这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真迹。我不晓得老李赚了多少钱,我倒是给他画了不少。老实说,老李给我的工钱也不算少,在北京吃饭穿衣也够了。他有时还带我去高级的地方,喝酒、唱歌、洗澡什么的。呃,这个就不说了。
那时我在想,也不能一直就这么给老李画画啊。我给他画得再多,他付我再多工钱,那也是假画。作为艺术家,我得画自己的画,卖自己的画。每当我这么感叹的时候,老李就安慰我说,不急不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画家的,到时候我做你的经纪人,就跟现在我卖画一样;在名义上卖的是别人的画,实际上卖的就是你的画。你就当是卖你的画吧,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些。老李说出的话,一堆一堆的,一本正经,简直就跟真是这么回事一样。老李就有这种本事,就算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听上去就跟真的一样了。
可是好景不长,穿制服的人来了。他们砸东西、打人、大声说脏话。我看见这些穿制服的人就害怕。我还没来得及跑,他们就把我抓住了。他们说我制假贩假,要把我关到牢里去。其实我一直不晓得老李把那些画当真画卖,我只是给老李画画。他们抓住我,打我、羞辱我,差一点把我的包踩成碎片。我的包里放着《问道图》,那是我最要紧的东西;这件东西要是被毁了,我就没法做一个艺术家了。我就拼命去抢我的包,结果他们拥上来打我。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就跟一个空酒瓶一样被他们扔到门外。那时候老李跑掉了,他把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倒好像是我连累了他一样。我早就晓得,老李这样的人不是好东西。我在他们的楼门外走来走去,又绝望又焦急,万般无奈之时,只好去向琉璃厂的季老求助。季老听了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就托人说情。我交了一万元罚款,取回了我的包。当时我真是十分感激季老。我就和季老告别,说后会有期。
我就背上包离开了北京。我一边走,一边想我该到哪里去。
5
这时又有人进到店里来。来人想挑一幅书法。刘小美就问他是派什么用场:送亲朋,送官员,还是自己收藏?这个人戴一副眼镜,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只包,说一句话就咳嗽一下。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刘小美说,他是想送给一个城里的领导,为他儿子找工作的事情;已经送了一些钱了,但他儿子的工作还没有消息,他打听到这位领导喜欢字画,就想找一幅书法送过去。刘小美听了,就建议他买一幅于右任的书法。刘小美说,于右任先生是民国时候的大书法家,是政府高官,早年到过兰州,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声,拿他的字送礼,收礼的人一定喜欢;于先生性格平易,在西北停留时候,凡有索字的,他都一一满足,留下的作品数量不少,所以价格不是特别高,你买了也实惠。对方点头称是,他就问店里悬挂的这幅四尺对联售价多少?刘小美略作沉吟说,你若真心要买,我就收你两万吧。听了刘小美的话,我十分吃惊。我在陕西、南京等地,都见过于老先生类似尺幅书法,售价远超刘小美所要的价格。这幅书法的笔法、韵味、纸张和款识,一眼就能辨得出它绝非伪作,而是出自于先生手笔。再看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眼神犹疑,举棋不定,显然不知道这幅字的行情,竟然以为两万价格也高了。我就在心里叹息一声,可见人间多少珍宝奇物,往往藏之深闺,束之高阁,并不为世人所知。等到知识分子离开,我就埋怨她怎么可以这样子做书画生意呢。刘小美说,这幅字两年前收购时就是两万的价钱。按说现在的价格要高出很多,只是她看到这个人花白头发,面色憔悴,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想想为人父母,活在世上,为儿女处处劳碌,何等辛苦。因此就不想多要价。但就算如此低价,好多书画也未必就能出手。常常是有价无市或者是有市无价,就像刚才那样。刘小美说到此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皎洁漂亮的脸庞露出些许的惆怅,我不由心生爱怜。只见她又一笑说,她最近右眼皮总是在跳,是不是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只是通常的说法,按卦象来说就未必准确。刘小美说,要不你帮我算一卦?我说,好嘛,好。我十分高兴能为她算一卦,我还从未给她算过。正当我打开包,找出算卦的书和工具的时候,刘小美又说,先不算了,你帮我测一个字吧。我说,好,请说一个字。刘小美略一沉吟,说,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想了一想说,一是最难测的一个字,因为一生万物,万物归一,一包含开始,也包含结束,一是所有,又是所无,因此要说出这个字里的意思,十分难。呃,不过据我察言观色,倒是可以用加法揣测一二。刘小美问,何为加法?我说,就是在一字上面加些笔画成了另外的字,就有了别的意思了。刘小美说,说来听听。我就略一思索说,一字加人为大,加一人为天,加一人又为夫,所以据我推测,你思虑的事情与另一个人有关,呃,你是在找一个人?或者你在想要是有一个人来帮你,你就不孤单了。你心仪已久,又犹豫不决。呃,你是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一说起算卦占卦,我就会有十分多的话。从前我在不同城市的马路上,不停地这么说过。因此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和舌头。我喜欢在刘小美面前说这么多的话,我说得越多,就越证明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晓得她在心里赞同我说的。她让我测字是一个暗示,我晓得。她坐在我身边,听我说话,一点也没有厌倦的意思;她还给我讲她的心里话,谁都能看得出,她把我当成了亲人。她让我测的一字就是一个暗示,这个暗示与我有关系。想到这里,我心中愉悦。我就又咳嗽起来,呼吸仓促,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呃,我为此感到羞愧。
果然刘小美的脸上泛出一团绯红。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说,你就是这样给人测字的?嗯,也有一点道理吧。
这时又有电话过来。刘小美就起身到里面去接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小,但我还是隐约听得,还是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她对着电话说,不行。她又说,我已经决定这样了,你不要多说了好吗?然后她听着对方说话。对方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刘小美说,可以,你说什么就什么。她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生硬。她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她的脸色有些铁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她端起茶杯的时候手在抖,茶水洒到了手上和衣服上。我就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没有说话,连着喝了几口茶。她笑了一笑说,没什么事,别担心。
她说,讲你的故事吧,你前面说离开了北京,后来你去了哪里?
刘小美泡了一壶新茶。我就喝了几口茶,清一清嗓子,坐在舒服的藤椅里,讲起我这几年的事情来。
6
离开北京,我去了苏州。你晓得我为啥要去苏州?因为我觉得我跟苏州有关系。我觉得我在苏州能找到些什么,能遇见些什么。我就觉得像我这样的艺术家一定要去苏州。这就跟一个修行的人一定要去名刹古寺一样,只有去了之后,才能悟得修行的意义。呃,你说得十分对,《问道图》正是南派画风,南派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是最高水平的画。我后悔小时候没有努力学习,至今还没有多少文化,但我晓得,我用心追求的其实就是文人画的境界。只要我多加努力,认真作画,说不定有一天我就画出这样的画来了。
说到此处,我就把《问道图》的来历给刘小美讲了一遍。北京的季老先生怎么说给我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说给刘小美听。刘小美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点头称赞。我说画了《问道图》的戴文举先生当年是浙派画家的翘楚,而浙派正是南画的祖师。刘小美就说,嗯,你应该去苏州看看。看到她赞许的表情,我心中十分愉快。我就讲起了苏州。
你晓得的,苏州正是南画的中心。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这些大画家,都是苏州人。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大师也都出现在苏州。唐代的书法家张旭也在苏州住了很长时间。他等到自己喝酒十分醉的时候写字,以头濡墨,以发为笔,龙飞凤舞,惊风雨而泣鬼神,那场面是何等酣畅放纵。一个艺术家若是能达到如此境界,也不枉来到世间一趟了。我又想,他何以在苏州能够如此颠狂,在其他地方却不能够呢?一定是因为苏州给了他美妙的灵感。因此我在想,或许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东西,在苏州就可以找到了。
我就这样来到了苏州。北京的季老先生听说我要去苏州,就十分热情地让我去找一位画家。这位画家以画梅而称道江湖。我就去拜访他。不料找到地址才晓得,老画家已经作古了。他的画廊也换了另外的人,在卖珠宝玉器。我就不免叹息了几声。在苏州的街道上走动了几天,一时间没有一个去处,与人问讯,也是彼此听不懂说话。小吃店的饭食吃了几顿,犯了痢疾,肚子里翻江倒海,十分难过,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去厕所次数多了就忘了关房门,有人就趁机偷了我衣服里的五千多元。我总共就那些钱。我把它们缝在外套的一个口袋里。偷钱的人把口袋划开了。一时间我十分焦急,就去找店老板理论。店老板是个女人,整天穿着睡衣,手里拿把扇子,坐在天井里打瞌睡。刚入住的时候她对我十分热情,还送了我几块苏州的粘糕。我告诉她我是艺术家,打算在苏州画画。她听了之后,露出钦佩的样子。她说凡是到苏州画画的人都了不起,都是既有钞票,又带了女人的。先生你带女人冇?这个女人有几分姿色,说话的声音就跟粘糕那样香甜滑腻。我能听懂她说的话,她也能听懂我说的话。而且我觉得她跟我说话的样子比她跟别人说话更好听。我就在心里想,我要是画画赚了钱,一定送她一件漂亮的睡衣。呃,谁晓得拉肚子,身上的钱被人偷走了。看得出来,我跟她说起钱的事情的时候,她就变得不那么热情了。她说店子里人来人往的,保不准就有人偷东西,原先店子里也出过这事,警察来了也冇用的,只能怪你不小心。我就说,难道我的钱就白白叫人偷了吗?她说,反正她是没有办法的。接着她指给我看房门上贴的纸条,果然上面写着几个字:客人丢失物品,本店概不负责。一时间倒让我无话可说;肚子里又咕噜咕噜地疼起来,只能赶忙去找厕所。钱就这么白白地让人偷走了。没了钱,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我得赶紧想办法出来。等到肚子稍好一些,我就到苏州的书画街上去。书画街上有许多店铺,里面悬挂各种书法绘画。许多作品署名沈周、唐伯虎、吴镇、文徵明诸人,售价也是十分昂贵。但那些作品大部分都是伪作,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这书画的真伪大概也能辨识出来。还有当代许多名家的山水人物,一个个装裱精良,用的是上好的宣纸笔墨;不说作品如何,光是这材料就十分费钱。老实说,这些作品有些好,有些就不那么好了。那些不好的作品,笔法粗糙,构图立意十分寻常,只是艳俗。我就在心里冷笑。要论画画的功力和意境,我一定比他们好。但是,他们有十分多的头衔,那些头衔里的每一个都发出光亮。我看到这些头衔就觉得惭愧,和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一个穷人。我在心里说,我是艺术家许多多,我应当为自己骄傲。但是这些话并没有说出来,没有人会听得到;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人愿意听。老实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有名声,也希望有一天我的画摆在这里,卖十分高的价格。可是这一天在哪里呢?那么遥远,连想一想都觉得渺茫。呃,我就不免叹息了一声。
自从在西安被城管追赶之后,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不能随随便便在马路上摆摊。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就在苏州的每一个画廊里询问:可有需要画家的地方?我告诉他们说,我是西部的艺术家许多多,我来到南方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会画山水,会写毛笔字,还会占卜吉凶。说着这些话,我还拿出我的美术家协会的证书、大师作品收藏证书、我的那些画给他们看。那时候是夏天,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像是钻到一只热腾腾的蒸笼里一样。我没有凉快的衣服可以换,穿的还是北方的衣服,那些衣服就粘在我的身体上,像是抹了一层油腻的胶。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头上和脸上的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哗啦哗啦往下流。他们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根本不相信我是艺术家。有一个好心的汪老板让我坐下来,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他问我,能不能画猫和蝴蝶一类的动物?就像这样子的画。他让我看画廊里挂着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块顽石,上有几株花草,石下一只懒散的猫,空中是几只飞舞的蝴蝶。他说你要能画出这样的画就能卖得出去。我说,这画看着眼熟,明代院体画风的宗师戴文举先生就画过一幅《耄耋图》,画里的景物和这幅相似。听我如此说,汪老板立刻面露钦佩之色。他说,先生果然好眼力。这幅画正是取了戴文举先生画中的意境。但以市场来说,这幅画中的猫和蝴蝶多了喜庆烂漫之色彩,而戴先生的原作就显得疏淡萧条了些,所以还要变通才行。我说,蝴蝶倒是可以画得出来,这猫就没怎么画过了。他说,七十为猫,八十为蝶,只画蝴蝶也可以,请先生当场画一只蝴蝶出来如何?说话间他早已铺好了纸墨,有几个人也都围上来观看。我晓得他是要看我画画的水平。当下我就画了起来。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我拿着画笔的手抖得厉害,用墨不均匀,构图线条也显得十分凌乱。我身上大汗淋漓,就像是一个人在热腾腾的水里挣扎那样。我画不出他们希望的那种蝴蝶。我理解的蝴蝶没有烂漫之态,也不是斑斓有趣的,而是孤单肃杀的。它们只有在漫长黑暗的夜晚,才可以飞舞起来。因此我画出的蝴蝶看上去十分孤独。我画画的时候他们都在看。有人发出尖利的笑声,有人说这不是蝴蝶,这是蜘蛛,还有人说这是蝙蝠。汪老板看了,没有说话,叹息一声。他说世人都喜欢喜庆鲜艳的画,先生的笔墨就过于传统灰暗了,可惜可惜啊。我不免也发出叹息说,境由心生,意在象外,如之奈何?汪老板看我落拓,便以润笔名义,送我三百元费用。此时我十分潦倒,就顾不得许多,接受了他的这番好意。无以为报,从包中取出一幅画赠送给他。汪老板与我一面之缘,素不相识,却能在我困顿之时伸出援手,真是一个好人。
我心怀感谢,与汪老板告别。出得门来,继续在苏州街头走动。不知不觉间,走到桃花庵中。桃花庵曾是唐寅故居。此时人来人往,变成一处公园。唐寅旧时所住亭阁倒是保存得十分完好,门面富丽堂皇,飞檐走壁,厅堂里陈列唐寅的书法。正好遇到一个旅游团队,导游拿话筒介绍唐寅生活。说起唐寅风流情状种种,游客中有人就发出啧啧称羡之声。另一厅中摆放了一台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我就站在那里看电影。呃,这个电影十分好玩,上面讲唐伯虎有八个老婆,加上他最喜欢的秋香,他就有九个老婆了。看到唐寅这番风流生活,我不免十分羡慕。想想同样是艺术家,唐寅有九个女人,我却连一个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在苏州的街头走来走去,都不晓得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看完电影,发现院内有一块碑石,名为《桃花庵石》,上面刻了唐寅的一首《桃花庵歌》,一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就晓得是唐寅的字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后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使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慕,无花无酒锄作田。
我十分喜欢这首诗,找出纸和笔把它誊抄下来。我一边誊抄一边赞叹。如此风流绝代的画家,写出的诗句如此悲伤寂寞,真是难得之极。我就想,连锦衣玉食的唐寅都是寂寞的,何况浪迹天涯的许多多。等到誊写完毕,我竟然发现眼睛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呃,我越是在江湖中行走,就越是难耐多情。
7
当我说到流下泪水的情景,我看见刘小美的眼睛里也涌现出点点泪光。她看我的目光温柔美丽,简直让我心碎。本来我不想讲自己的这些穷困遭遇,因为我会觉得羞愧,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又忍不住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了。就像是我为了引出她美丽的眼泪才这样讲。老实说,她的泪水好看极了。就像是世上最美的珠玉做成的,晶莹温润,甜美芬芳,无论是谁,见了她的泪水,都会为之心碎。以前在洛镇有个历史老师,痴迷她的泪水,有一次吃了她的泪水。这件事让我十分生气。但有谁不想吃她的泪水呢?此时我就想捧住她的脸庞,把她眼睛里的那些泪水吃下去。呃,我差一点就忍不住了。
8
我这么感慨的时候,有个须髯飘飘的老先生看着我。我没有跟他说话。我出了桃花庵,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在一处人来人往的街角,我在地上摆放好河洛图、一张写有占卜预测字样的布、几只明代的铜板。然后我就戴好石头镜,坐在那里抽烟。老先生这时候也坐到我旁边。我就在心里惊奇,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人们从桃花庵里进去又出来,经过我面前的时候都不看我一眼。这让我有些无聊。我就对老先生说,你老人家是要我给你算一卦吗?老先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就说,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呢?老先生这时说话了。他说话的口音是北京的,我能听得清楚。他说,请恕老朽唐突,方才在桃花庵中闲逛,看到仁兄举止特别,与常人不同,因此有好奇之心。我一听他说我举止特别就心里高兴。我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老先生说,能看得出来,仁兄是一位艺术家。但依老朽观察,仁兄神情中多有抑郁不平之气,似在感慨世道艰难,人心不古呢。我说,老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感叹如今艺术多为名利二字,全然没有古人情趣了。老先生听了,摇头说,非也,非也。我就问他,此话怎讲?老先生说,艺术之道,自古以来多坎坷艰辛,举凡惊世之作,多为艺术家困顿呕心而创造,反言之,凡现世得名利者,其作品大多属应景应时之作,粗率浅陋而虚有其表,算不得是艺术了。适才见仁兄观唐寅展览有艳羡之意,老朽不免心中惊奇,便想与仁兄说上几句。其实唐寅风流,多为后人穿凿附会,实际状况则谬之千里。听了这番话,我立刻对老先生敬佩起来。心中说,难道老先生正是世间所说的江湖高人吗。再看老先生白须飘飘如雪眉宇间有闲云野鹤气度,想来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老先生说,才子唐寅,世人都以为他风流,其实一生颠簸困顿。他少年倒是春风得意,29岁考得解元,名动乡里。谁料这诗酒风流也不过片刻工夫。30岁参加礼闱考试,因其同乡有贿赂考官丑闻,引起朝廷震怒,他因此而受到牵连,被捕入狱,一世功名梦想,就此灰飞烟灭。出狱后心灰意冷,在苏州卖画为生,不久又连遭家室变故,其母亲、妹妹、妻子相继亡故,倏忽之际,人生苦恨繁霜鬓。几年后又因惧怕涉入宁王谋反事,于是装疯卖傻,作佯狂疯癫语混迹市井,形如乞丐。至于江南第一才子称号,并非世人赞誉,其实是他自封自嘲之语。晚景尤其凄凉无助,亡故之后,也只有祝允明等寥寥数位朋友吊唁,草草行了葬礼。世人所谓艺术家风流,大多都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若以仁兄占卜角度看,这正所谓命相也。人生苦短,世事苍茫,为名利而来往不休,不过是徒劳奔走罢了。
这一番话听得我心惊胆战。原来唐寅风流不过是世人的讹传。我此前居然不晓得,反而在那里艳羡不已。论起来唐寅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和他简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既然如此,我岂不是要一直这么游荡江湖?何时才能得到我要的日子呢?难道我就得一直这么穷困下去?再论起来我还是比不得唐寅,他虽然潦倒,也能卖得出自己的画;我就不一样了,我在江湖上浪迹这么久,至今也没有卖出几幅。呃,想到这里,我心里悲伤,不知不觉间又流下眼泪来。
老先生是世上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我心里所想的。他说,仁兄也不必过分感伤。要说解决之道还是有的。我就说,愿闻其详。老先生说,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生在世,要懂得舍得之道。艺术亦是如此,若要有画中风流,则现世须以清苦寂寞为伴;若要有红尘放荡,则不能得笔墨自由。此二者即鱼与熊掌之分别。古人又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仁兄若能真正悟得这话中的意味,也就没有诸多感叹了。实不相瞒,老朽盛年之时,也混迹书画江湖,也颇得几分虚名,但老朽有一日察觉,自己一生追逐名利,却始终不能求得心性自由。名利二字,反累人生,故此决然退出江湖。佛语云,空为色,色为空。以空观色,则色为用;以色观空,则空为至道也。名利不过色一种,因此名利为空。既视为空,就会得心性自如;心性既得自如,则反能得艺术之道。仁兄可曾看到:唐寅画技臻于化境之时,正在他心如止水,以万物为空,只听凭心性召唤呢?正所谓道法自然也。
听了这一番话,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一时间,我不晓得说些什么。心中想这难道是佛家所说的醍醐灌顶吗?老先生气定神闲,有如闲云野鹤,是见识过江湖纷纭的人间高手。他说的这些话,正是我多年游荡,苦苦找寻而不得的人间大道。谁晓得无意之间,在苏州的桃花庵里得到了。我心里想,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我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悲伤?
我就在心里反复思量,沉吟许久,百感交集。人们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人停下来和我说话。可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看上去模糊遥远,就像是在空中飘飞的羽毛。
后来我说,老先生,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又该取哪一瓢好呢?
等我说出这句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中发出回响。我的声音就像是大街上炎热、潮湿又清冷的风。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老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他就像是没有出现过一样。
后来我时时想起这位老先生,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是否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位老先生。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怀疑他是否出现过。我虽然对你讲起这个老先生,但实际上我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遇到他。
9
听我说到此处,刘小美露出惊愕神色,接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说,你是把《问道图》卖了吗?我说,嗯呐,我把《问道图》卖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中突然抽搐了一下,一时间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就像是在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我把这幅画卖掉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时间,我怅然若失,心情灰暗。
刘小美说,那样好的一幅画,你就这么卖掉了,真是可惜。她接着说,以前她并不晓得这幅画的好处,只是觉得它好;后来在书画江湖上奔走,见到世间真真假假的字画,才明白这幅《问道图》的好处。她还设想有一日有了机缘,把这幅画好好修补一番,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谁料到我竟然把它卖掉了呢。
刘小美说话之时,轻蹙蛾眉,流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态,让我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虽然没有见面,但我晓得,她一直等着我回来。她珍惜《问道图》就跟在乎我这个人一样。她没有明白地说出这个意思,但我晓得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奔走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的苦,算不得什么。她轻启朱唇,宛转妩媚,说出这样的话,就足够抵消我所受的那些苦了。一时间,因为激动和喜悦,我的眼睛里差一点要涌出眼泪。
于是我笑了笑说,我晓得这画不能卖,也晓得你会觉得可惜,所以这幅画还在我手里。呃,应该说,我只是卖了一半,另一半没有卖。
刘小美说,你是说揭裱?
我说,嗯,揭裱了。
刘小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她顿时就显得愉快欢喜。她说,揭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你快说说,你是怎样揭裱的?
看看茶汤的颜色已淡,刘小美重新泡了一壶新茶。我就坐在藤椅里,喝着新沏的茶,清一清嗓子,舒舒服服地讲起以前的事情。
10
我就给北京的季老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时,一点都没有显出惊奇的样子,就像是早就晓得我有一天会给他电话。季老先生说,你早就该给我电话了,多好的一幅画,你再这么背着走江湖,画就全毁了。听了他老人家的话,我也觉得应该早一点给他说这件事。季老又说,老朽挂念这幅《问道图》,是出于一己之私心,不忍看如此一幅惊世之作就此毁坏,想倾我之力,修复并收藏。但人生一世,不能全凭个人私欲,因此有一个两全之法,于你我都有好处。
你晓得的,季老先生所说的两全之法,正是揭裱。《问道图》所用宣纸,是明代永丰年间江西西山制造的官纸,名为观音纸,工艺精致,托墨极佳适宜揭裱。之前季老先生已经做过鉴别。但是此画经历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破损严重,要说揭裱,非高手不能为也。因此季老先生说,他要尽平生所学,亲力亲为,若能恢复古画十分之七八的原貌,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劳了。呃,关于费用问题,季老是这样说的:揭裱人工全由他自己承担;画可揭为两层,完工之后,上层归我,下层归他。他另付50万元给我,就当是我把下层卖给他的费用了。
老实说,听到季老先生说出50万元的数目,我顿时心里激动,热血上涌,差一点就晕倒在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钱。更没有料到这幅画能卖出这么多钱。本来我计划过,等我有了钱,就把这幅画修复填补,免得到我这一辈,先祖的遗物就这样损坏破碎。谁料到竟有这等好事。季老先生许诺,揭裱之后,留给我上面一层,他只留下面一层;你晓得的,这上面一层是最好的,几乎可以完全留住原画的精气神,这就等于我既留得先祖的遗物,又可得到50万元钱,正好解决我行走江湖的困顿。季老先生真是一个好人。你看,世上还是好人多,每次我行走江湖,遇到艰难之事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好人来帮我。
刘小美这时打断了我的讲述。她说,季老先生说留给你上面一层,可是万一他给你的是下面一层呢?你不能光听他的许诺的,据我所知,像这种用了上好观音纸的古画,若是有高超的揭裱技艺,一幅画揭出三四层来也有可能。万一他留给你的是第三、第四层呢?
刘小美说话的神情十分严肃,我晓得她是为我担心。毕竟在书画江湖上,险恶事情很多。她担心的模样好看极了。我在想,世上也有许多好人,但是能这么关心我的女人,就只剩下刘小美一个。
呃,你的担心是对的,我自己也晓得。因此我就对季老先生说,揭裱是中国书画中的顶尖技艺,以前只闻其事而未见其踪,这一次正好有机会一睹大师丰采,不知方便否?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到了北京,就住在季老先生登记好的宾馆。这个宾馆十分高级,连吃饭都有人管。听了我说的话,季老先生呵呵一笑,一点都没有迟疑,他说不方便一词从何说起?你尽管来看就是。听他如此慷慨,我的疑虑顿时就消了一大半,此前我曾反复观察季老先生神态相貌,天庭饱满,宅心仁厚,断定他是一个重诺轻利的高人。一个人要有不测心机,从相貌上也能看得出来。我在江湖上行走十年,这项本事还是有的。你说对不对?
我就舒舒服服地住在宾馆里,连吃饭都有人管。我随时可以到季老先生那里去,可以随时看他揭裱《问道图》的过程。季老先生已经付给我钱了。那些钱就在我的银行卡上。这张卡上原本只有一点钱,突然增加了这么多,顿时就显得十分重起来。我隔一会就要摸一摸这张卡,担心它太重了会弄破衣服上的口袋。有时候恍然觉得这不是真的,卡上面并没有增加这么多钱,我就赶忙去附近的银行里,把卡插到机子里面,看上面的数目。有时觉得卡会突然不见,因此就在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衣服,衣服里的那张卡就在胸口,这样我心里十分踏实。
你看。我其实也是爱钱的。我笑傲江湖,淡泊钱财,只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视金钱如粪土。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钱。有了钱才晓得我是喜欢钱的。因此我就十分佩服像许百川这样子的人,你看,人家是有钱的,可他就不炫耀他的钱,人家才是真正的淡泊钱财。想到这里,我心中就十分惭愧。
实际上我还想着另一个问题。我行走江湖十载有余,背着先祖留给我的一幅古画,风里来雨里去,从未有片刻间隙离开它,为的是寻找我艺术的梦想。它和我的梦想一样重要。但是当我有一天得到一大笔钱的时节,它却离开我的身边,到了季老先生的作坊那里去了。这就好比我流浪江湖就是为了这笔钱。就好比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卖掉这幅画。就好比我先祖的遗物就值这么多钱。就好比我的梦想就值这么多钱。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和我想的完全不同。虽然有季老先生的承诺,《问道图》会在揭裱之后再次回到我的手中。可是万一回不来了呢?万一回来的《问道图》不是最好的那一层呢?我拿了季老先生的这笔钱,就觉得我把画卖掉了,《问道图》再也回不到我的手里了。
我就心中恐慌,越来越严重。我要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着。我就抖擞精神,从宾馆里出来,往季老先生的作坊走。我住的宾馆距离季老先生的作坊不远,穿过两个街道的十字路口就到了。大街上全是人和车子。我走进去,感觉就像是潮水里的一只泥鳅。潮水汹涌,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北京是一个大城市,大城市都是这个样子。你一走进去就有被淹没的感觉。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一次尤其让我难过。起初我看见数不清的人和车子在路面上涌动,后来它们就开始旋转起来,再后来它们飞起来了,就像是这些人和车子突然长出了翅膀那样。它们五色斑斓,在天上混乱地飞。然后我觉得自己也飞了起来。
刘小美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眼睛里的一颗泪水。就像是世上最美的一颗珍珠那样闪闪发亮。我就要忍不住去吃那一颗泪水。那一颗泪水蓄积了天地精华,香甜无比,让我的心顿时就破碎了。我也不由得热泪盈眶。我就清一清嗓子,继续讲我的故事。
11
醒来之后,才晓得我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们走来走去。医生戴着口罩和眼镜。他眼镜后面的眼睛严肃又冰冷。医生说我得了什么样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我根本听不明白。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在空气里飞舞。那时候我说不出话,因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我晓得,他说的全是胡话。我没有得什么病,我是洛镇的艺术家,我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在想,不管是谁,在江湖上行走十年,都会有觉得累的时候,就算他是一个艺术家,同样也有觉得累的时候。难道他不会觉得累吗,越是伟大的艺术家,就越会觉得累。
我在医院里呆了三天。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在空气里不停地飞。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觉好多了。医生又来和我说话。他说我得了什么样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他说话的语气吓人,就好像我要是不听他的话,立刻就会死去。他又问我有没有钱,因为他说进一步的治疗需要很多钱。当时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他有时候也像是一只气球,在空气里飘过来又飘过去。他的话一会儿在屋顶,一会儿在窗户玻璃上。那时候我能够说出话来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故意不说出来。他在胡说,还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就是想让我多花钱。我有钱,钱就在我上衣的口袋里,但是我不想说。我晓得,就算我说有钱,他也未必会相信。因为他补充说,可以去跟送你到医院的人商量钱的事。送我到医院的人是季老先生那边的人,季老先生还派人送来了花和牛奶。因此我就没有说话。到了夜里,我穿好自己的衣服,假装去厕所,就从病房里出来,趁着护士打瞌睡,出了医院,来到街上。
北京真是一座大城市,就算是到了深夜,也到处都是灯火闪烁。人们走来走去,汽车挤满了每一条道路。它们带来了一股浓密又古怪的气味,就像是一股浑浊的河流,顿时就把我淹没了。我又喘不过气来。我就扶着一棵树站了一会。我十分肯定要去的宾馆离这里不远,但我不晓得往哪个方向走,于是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一个胖子,他一边开着车,一边从脑袋前方的镜子里看我。我还是觉得晕,就没有和他说话。他在街道上开了很久,直到我看见了宾馆。车费是210元,他说就收个整数200元,因为他说一看我是外地人,他要学雷锋做好事。我给他钱,下了车。等到我一回头,就看见对面街道上医院的大门,看见我之前扶过的那棵树。医院离宾馆也就隔了一条街道。
我就留在宾馆里,一直有七天。好多次我都想着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他揭裱《问道图》。可是每一次我要起身的时候就觉得恍惚。我就跟一只气球那样升起来,房子里的床铺、被子、茶几和椅子也都开始不停地旋转。我就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它们停下来。
恍惚之际,开始做梦。其实从进了医院就有了梦。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无边无际,无穷无尽,都是大大小小的梦。我躺着的时候有梦,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也有梦,蹲在马桶上也有梦。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这么多的梦。人常说,梦里越是清晰的事情,醒来之后就越是忘记得快。人总是忘记自己的梦。可是这次不是,所有的梦我都记得,甚至比梦里还要清楚分明。那些梦就像是我从前经历过的,呃,它比我经过的还要真实。
你晓得我梦见了什么了吗?
我梦见了我的先祖,从前的洛镇,还有那幅《问道图》。从前它们只是在传说中活着,在我父亲的讲述中出现,那时候它们就全部来到我的梦境中了。我看见先祖骑着高头大马在洛镇的原野上飞驰。那马有着火红色的鬃毛,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又看见大洪水漫过洛镇,洪水里漂浮着数不清的马匹、羊、驴和鸡,有一个红衣的女人在波浪里起舞,带来一种浓烈的让人心动的气味。我的先祖跃入水中,像一条黄褐色的大鱼;他挥舞双臂,孔武有力,从水中捞起了马、羊、驴和鸡,接着他把水中的女人高高举起,踩着波浪,就跟在平地上走路那样稳稳当当,来到了地面上。红衣的女人跟一条蛇一样紧紧缠住我的先祖,摆出十分放浪的姿势,就像是她从上游漂荡而来,正为了寻找我的先祖。她鲜艳的光芒让洛镇的人眼神迷离,她身上的气味让人们心慌意乱。紧接着洛镇的人们惊奇地看见,洪水正在迅速地退去,那些树木、房子、庄稼和牲口重新回来了。人们这才晓得,这场大洪水其实就是送红衣的女人给我的先祖。洪水就是她的船、她的翅膀。
然后是另一场洪水。这一场洪水更大,更凶猛。洛镇被全部淹没了。只见一片汪洋,洛镇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人们爬上山顶,在那里哭喊、叹息。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出现在大水中,他跟一只巨大的青蛙一样跳来跳去,人们问他在找什么。他大声说,他在找一幅画。洛镇的人们看见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顶上,四处张望,寻找被大水冲走的那幅画。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洛镇的人大吃一惊的姿势。他站在树顶纵身而起,竟然像一只鸟那样飞到了空中。他在空中飞行了有一百步那么远,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过了一会,他从这一棵上飞起来,又落到更远的一棵树上。他就这样不断地飞,一连飞过十棵树,最后在第十一棵大树的冠盖上,他终于找到了那幅画。说来真是十分神奇:那幅《问道图》好好地躺在树叶上面,竟然连一点水都没有沾上去。它也像是在大水到来的时候,腾空起来,飞到这一棵大树上的。
然后我看见我也在飞。我站在洛镇的城镇上,准备飞到城墙外面的一棵槐树上面,洛镇的人们聚集在城墙下面,等待我飞向空中的时刻。我本来是叫张三元举着《问道图》,但在我快要起飞的时刻,我发现飞起来的尘土挡住了视线,我看不见张三元,也看不到《问道图》。这时候我父亲出现了,他刚从另一个村庄赶回来。他反对我要成为艺术家的理想,但是为了向我证明他给我讲述的祖先传奇是真实的,临时决定支持我的行动。因为他说过,我的先祖曾经在大树之间飞翔。因此他就从张三元手中接过《问道图》,高高举起来,站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土台上面。这样我就完全可以看得到《问道图》了。画里的书生正在挥舞衣袖,那些山川草木就像蝴蝶一样,正在画里飞翔。于是我就纵身而起,飞到了空中,我觉得自己十分轻盈,正像画中的书生道士。顷刻之间,我就稳稳地落到了槐树上面。洛镇的人们惊呆了,他们张开的嘴巴很久都没有合拢。他们原以为我在吹牛,没料到我真的会飞,我十分轻盈地从城墙上飞到了一棵槐树上面。从那时候起,洛镇的人再也没有怀疑过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有人看到我都露出了羡慕和尊敬的表情。
然后我又看见父亲坐在昏暗的上房,烟卷燃烧的火焰一明一灭,照在他树皮一样的脸上。他在不断地讲述我的先祖的故事。他的记性不好,每一次的讲述都不一样。就像是他在故意虚构那些先祖的故事。但是那时候我才真正晓得,他讲述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没有虚构,每一次故事里的不同,只是因为他已经年老衰弱,而先祖的故事十分多,他很难记得那么准确。然后我才晓得,我父亲其实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从前他讲述我的先祖故事的时候,洛镇的人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连我也没有相信。但是他一直在讲,他倔犟得像一头牛。他讲述先祖的故事的时候一定感觉到了深刻的孤独。这就跟我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家的时候,体会到的孤独一模一样。呃,想到这里,我内心十分后悔,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听过他的讲述,他一定还有很多故事没有来得及说出来,那些故事和他老人家一起,最后归于沉默的黄土。呃,我十分后悔。
呃,我在北京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我在宾馆住了七天,加上在医院里的三天,一共是十天,都是这样的。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都是这样连绵不绝、难以计数的梦。我一辈子也不曾做过如此多的梦。一直到了第十一天。季老先生到宾馆里来,他怀抱一个函匣,十分精美,布面包裹;打开之后,又是一层黄色丝绢,层层剥开,里面是一幅卷轴。你晓得的,卷轴里正是那幅《问道图》。
接着,季老先生就把卷轴徐徐展开来了。
只见一道强烈的光芒。那光芒暖和、迷人,有一股甜蜜又让我沉醉的气味,它还发出巨大的响声,轰然一声,就像电源的开关打开一般,整个房间顿时就闪亮起来。房间里的所有物品突然变得温润如玉,发出柔美的光亮。那道光亮让我眩晕起来,只听见身体里发出嚯然一响,从头到脚被一股强烈的暖流包裹。它所到之处,把所有的污浊、尘土,还有我的躁动、慌乱都带走了。后来我反复回想当时的情景,那种奇妙的感觉要用言语表达,真是十分困难,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接近当时感觉的比方:那时候的光亮和光亮带来的气味、色彩和声音,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墨团落到一张宣纸上,用的是最好的笔,蘸上去的是最好的墨汁。笔锋饱满,汁液如玉,落到纸上,哗然一声,四面洇开。那纸也是最好的宣纸。然后世界就被这一颗巨大的墨团所淹没了。
真是十分美妙惊奇的时刻:一瞬间的工夫,我突然就从梦里醒过来,我神清气爽,眉清目秀,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时候我才晓得,我持续不断的梦境正是因为这幅画。先祖是以梦的方式告诫我,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应该和《问道图》在一起。没有《问道图》,我就会得病。
好了,它回来了。它崭新如初,就跟我的先祖最初得到它的时候一样。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12
刘小美听到《问道图》回来之时,也不禁长长地舒一口气出来。她面如桃花,美目盼兮。你看,她一直在为我担忧,她的担忧比我的还要多。一时间,我心里觉得,就算我受的苦比现在多,也是值得的。
刘小美说,我想看一看你拿回来的画。
我说,呃,当然要看。你看,我忙着说话喝茶,看画的事情倒让我忘掉了,画一定要看,我回来就是让你看这幅画的。
说着话,我就把我的包打开,取出织锦的函盒,放到店里的柜台上,接着我把函盒打开,取出丝绢包裹的卷轴,我把卷轴外面的黄色丝绢一层一层剥开来,露出卷轴。然后我就把卷轴徐徐展开来了。
但是,正在这时,店里进来两个人。他们看上去不怀好意。他们中的一个对刘小美说,某某人让他们来,请她去喝茶。刘小美听了,哦了一声。她说,她在电话里已经答复过了,她晚上有事。刘小美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还请那两个人坐下来。那两个人不坐,他们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还观察我,眼神里有一股明显的敌意。他盯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问我是什么人?请你出去一下,他说,我们和刘老板有事要说。
他这种凶巴巴的眼光让我十分不愉快。他问我是什么人,那神情就跟我遇到过的城管一样。我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理会。我心里说,你管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出去?我就不出去。
刘小美这时对他们说,他是我老家的亲戚,你们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那两人就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我没有理他们,坐到那把藤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个人喝了起来。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我倒是想听听他们要说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那两个人就和刘小美说起话来。他们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低。我一边喝茶,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他们说话。过了一会,我就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原来是一幅画不见了。他们说,只要刘小美跟他们去见某个人,画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麻烦,她当面说清楚就可以。如果她不跟他们走,这件事情就麻烦了。刘小美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没有说话。她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静,她的脸庞就像皎洁的月亮。但是她坚决地说,她不去。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她说,我不会跟你们去,我累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他们中间的另一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一个知识分子,这时对刘小美说,既然你是这样的态度,那就对不住了:你得赔那幅画,你把钱给我们,我们马上走人。刘小美说,那幅画是假的,值不了多少钱。那人说,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假画,你也得按真画来赔。刘小美略一沉吟,说,可以,请你们转告他,明天我就把钱还给他。那人冷笑说,你今天就得给我们,我们得带回去,不然我们也没法交差。刘小美说,我做事从来不说假话,他也知道,我说明天就肯定是明天,请你们放心。那人说,刘老板,你做事怎么样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替人办事,老板这么说,我们就得这么做,要么是你,要么是钱,今天我们得带一样回去。
刘小美没有说话,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的眼神游离,显得无奈犹豫。那个目光凶恶的人说,跟我们走啊,还等什么?又不是黄花闺女,装什么纯情。说了这话,他就发出古怪难听的笑声,看上去十分得意。
刘小美顿时脸色通红。这句话刺痛了她。这羞耻让她难以忍受。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上泪水。她珠玉一样的泪水让我的心口疼痛起来。
13
我再也坐不安稳了。我不晓得他们说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但是一看他们的嘴脸就会晓得,他们一定是在讹诈刘小美。你看他们无耻的样子,说出的话比屎还臭。我要是还那么悠闲地坐着喝茶,那我就不是刘小美的亲人,也不是艺术家许多多。他们羞辱刘小美,就是在羞辱许多多。他们给我带来的羞辱甚至比刘小美还要多。于是我站起来。我指着那个目光凶恶的人说,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说的是人话吗?
那人停住了笑,看着我。他说,我说不说人话关你屁事。你这个傻B。
我说,你才是傻B。
这时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
他做出沉吟的样子,似乎在想他是不是听说过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过了三秒钟他说,没听说过,什么洛镇的狗屁艺术家,你什么也不是,你连一棵葱都算不上。哈哈。另一个人这时说,你他妈竟然骂我。你这个傻B。
我说,你才是傻B。
他突然伸出拳头,打在我的脑袋上。我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茶几上的茶具摔到了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我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好几分钟后才缓过神来。
我听见刘小美发出尖叫,她大声呵斥那两个人,接着她到我身边,想把我扶起来。那两个人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又无耻、又难听。只听见他们一边笑一边说,这个傻B,哈哈。
刘小美还没来得及扶,我自己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拾起一把椅子,就像是一只愤怒的老虎那样冲了上去。我把椅子砸到了他们中间一个人的头上,椅子发出破碎的声音。
另一个人就冲上来了。他的长相倒还文静,不料动起手来十分迅速凶狠,我都不晓得他抄起了一个什么家伙,只一下就击中了我的脑袋。顿时我眼前金星乱飞,一股热乎乎的血就从脑袋上流下来,盖住了我的眼睛。我倒在地上,在那里不停地喘气。然后我看见他在和刘小美扭打,他狠着脸抓住刘小美的领口,在使劲地甩来甩去。这时倒在地上的那个家伙说,妈的个B,把这婊子的店砸掉。那人就把刘小美推倒在地上。接着他就开始砸店里的东西。唉,这时候我只能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又砸又踩;我头晕眼花,一点力气也没有。
忽然他看见摊开在柜台上的《问道图》。他把函盒和丝绢扔到地上,低下头看起那幅画来。他还装作能看懂那幅画的样子。看了几秒钟之后,他说,这是个什么狗屁画?黑乎乎脏兮兮的?地上的那个就说,妈了个B的,看什么呢,把这破玩意撕掉。看着画的那个说,嘿嘿,我正是这个意思。说着话,他就把那幅画抓起来了。
他抓起《问道图》的时候,整幅古画在空中展开来,发出十分响亮的哗啦声。忽然间,我十分清楚地看见,画里的书生挥动了他的衣袖,衣袖带来了又暖和又舒服的风。
你晓得的,这是明明白白的召唤。于是我就从地上站起来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在扑向《问道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轻盈地飞起来了。我的身上长出了翅膀,正像一只漂亮的蝴蝶那样飞舞。
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能飞入画中。
14
呃,我要讲的故事就这么多。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是许多多,来自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