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

2016-01-08 01:19旧海棠
江南 2016年1期
关键词:记忆孩子

旧海棠

推门进来的人借着窗口的光打量厢内。因为迎着光又要看光里的东西,这人免不了要递出头觑着眼去看。这神情把他的人扯得像只呆头鸭,脖子向前递了又递,样子很警惕。他看过几眼也不知道看清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地抬脚跨前一步,然后才用手托着背包轻轻地放下。窗外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自己并不知道照了多少。光有些强,照亮的躯体既无头也无腿,像个悬在空中的后现代装置。但这样的躯体又是会动的,什么在指使着这样的躯体活动,在不明情理的人看来或者是个谜。他开始脱衣服,好像已经确定周围没人,肆无忌惮地脱。脱完衣服后也不折叠,直接扔在了扶手栏杆上。他上床,动作有些大,紧着他身体躺下,床铺发出一声响。咯吱。很干脆。但他躺下后就没有再动了。

可能因为他身在黑暗里——这玄妙感觉让他开始真正弄清包厢里的状况,与他之前刚进门时从光里看到的情况大为不同。或者说,他之前只是看到了光,除了光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而现在他看到了光下的部分,好像是光隐藏了世界,在他躺下身后符合了一定的条件才肯向他打开。也因为他自身安静了下来,厢内原有的宁静气息与他接壤,他顿时从中感受到这个空间还有另外的人。这时火车开始启动,先是一顿,然后缓缓向前。他机智地随着火车的节奏转动着身体,当他把平躺着的身体右侧过来,他确实看到了对面的上铺上躺着一个人。

天亮,初升的太阳光芒照进软卧包厢,对面上铺的女人醒了,这边的男人还在睡。他有些呼噜声,轻而均匀,并不鲁莽。这让女人并未因为自己先入驻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来生出反感。

起床洗漱,然后在走廊里走走。或者叫散步。

走廊里有个老人带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学习走路。孩子走不稳,逆着车前进的方向走,像迎着台风,举步艰难。但他的脸上是笑嘻嘻的,带着冒险家的大无畏精神与乐观。

女人很高兴地看着向她走来的孩子,眼里有些恍惚。孩子好像认得她,仰脸朝她咿咿呀呀。她回应着笑,很亲切却又不知道如何招架这个孩子。那感觉好像记忆萌发了新芽,却又不是之前种下的那粒种子。

老人先说话了,说,布墩,叫阿姨。

女人听到这名字就笑了,说,这名字有意思。然后蹲下身去跟布墩打招呼。

看得出来,孩子喜欢女人手上的珠子,当女人伸手想握一握他的小手,孩子手还未到,嘴先咬上来了。这个时候的孩子嘴是比手灵活的。女人一愣,莞尔笑。她想起什么,脸上又笑深远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

孩子遭到拒绝并没有气馁,反而停下来咯咯咯笑了。女人见孩子这样,心想到底是个孩子,对这个世界发出的信息还只有接收,还未生出一个人执著的定论和抗拒。这么想,就为刚才收回手有了愧疚,她干脆把珠子取下来递给孩子玩。老人本想拒绝,可孩子是想要的,一把抓了过去。

珠子是黄水晶,迎着光荧荧透亮,孩子含在嘴里,可能像含了冰糖,高兴得两腿直蹦跶。

女人尝试着理解孩子的身体语言,问,你很高兴是吗?

孩子咿咿呀呀,眼睛杏圆,脚下更是有力地踢腾。

女人便又笑了。就这样,一大早的,女人算是结交了一个朋友。

早餐的叫卖声响起后,早餐车已到了眼前,老人买了一份粥和炒面喂孩子吃早餐。炒面要弄碎才能喂,老人忙时女人跟孩子玩。待孩子吃起来,女人怕那孩子分心,回到自己的软卧包厢里。

男人还在睡,呼噜声已经没有了。女人起床时偷偷看过他的脸,还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毛寸头,像是刚刚理过,很有个性地一根一根竖着。女人在下铺坐一会,想起那张脸,又去了上铺躺下。她只需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火车摇摇晃晃得像个摇篮,女人很快又有了困意。她再次醒来后,男人已经醒了,耳朵里塞着耳机。他见女人醒来,本来右侧的身子转过去放平了,仰面对着火车顶篷。

女人起床,下床喝茶,吃之前买的一份白粥。

男人也起来下床了,他推开门,包厢外的喧哗一下子扑了进来。他打了哈欠,站在门口肆无忌惮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伸了懒腰,好像人又长高了。

女人看埃德尔曼的书《比天空更宽广》。书名是埃米莉·狄更生墓碑上的一句诗,内容则是杰拉德·埃德尔曼对意识的科学分析。他把意识提升到与生命同等的重要位置,他说:“意识是我们能够得以成为人的保证。如果永久性地失去了意识,即使仍然存在生命体征,也会被认为等同于死亡。”在这本书里,他将把产生意识的神经元的活动进行必要、合理的科学阐释,详尽细致地说明人如何产生主观感知及思想和情感的问题。就是,让一个方面的特征能从另一个方面得到理解。

这本书显然复杂,女人看看停停,不时翻到书的术语解释表来帮助了解一些句子的基本语意。

男人在走廊里跟孩子玩。孩子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女人的那串黄水晶珠子,生怕有人从他手中抢去。也或者他还不会放手吧。

男人把一只耳塞塞到孩子的耳窝里,孩子吓了一跳,以不可预料的速度转身扑到老人的怀里。老人便抱着他,拍着他的背,说不怕不怕。

男人知道吓着孩子了,想着把耳机线拔掉,让孩子知道声音的来源。可能空间大了,声音没有那么尖锐,孩子听着欢快的节奏转过身来又朝他笑。孩子的眼神这时已不是一个无知的孩子眼神,他向男人投来的是释然的一味,好像我们常说的“原来如此”。

可能老人要哄孩子睡觉了,带着孩子过来还女人水晶珠子。男人也跟随着进来,直接躺进了下铺。

果然,孩子还不会放手,老人要强行一瓣一瓣掰开他的手指取出才行。

老人不知道这是一串什么质地的水晶珠子。女人在下铺盘着腿看书,叫老人把珠子放在桌子上就好。老人时刻的意识是护着孩子,不让他倒下,怕磕着碰着哪里,就把珠子随便地往不锈钢盘子里一丢。水晶珠子落在不锈钢盘子里发出惊人的响声,吓得孩子一个激灵。老人说,哟,这么响。女人眼睛离开书望着孩子,嘴里说没事没事。

女人在老人带孩子走后,起身关了门,找出一个杯子用冷开水泡着那串黄水晶。

男人像是有些年青人的轻狂,跃跃欲试的,想与女人打招呼。但他也是懂得对眼前的这个人应有的尊重的,他先是拔掉两个耳塞,放下二郎腿,起身端正了坐姿。他说,我也看过你那本书,讲大脑意识的。

女人眉头一挑,说,喔,对的,是讲意识的。

男人说,他当时是为了了解自己受伤后的大脑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大量地看了这类书。

女人听这话便有兴趣了,眼睛离开书,冲男人赞赏地微笑。

女人突然觉得对面的男人年龄不会太大,便问他,你还在读书?

男人像刚成年的弟弟对姐姐那样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觉得我还算是在读书,但事实上又不算。

怎么说?女人觉察到什么,淡淡地问,似乎很有兴趣,似乎也能理解对方不说。

我脑子出事时在大四,第一学期刚开始。但后来就没法接着读了。出事那天晚上跟同学出去喝酒,喝多了,回校路上跟人打架被人用垃圾桶砸了。我至今不记得这事,但我记得跟同学出去吃饭唱K。男人收着耳机线说,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流露出来。女人觉得他那样子,好像内心里在参照着什么要给事情下一个定论。

男人的这段话里什么东西刺痛女人了,她一下子皱起眉,样子是不想听这故事了,于是懒懒地说,喔。她又盘起腿拿起书做出要准备看书的架势。

男人看了一眼女人脸上的情绪,有了警惕,把收好的耳机线装进一个细棉布袋里,借势站起身,然后在上铺的背包里找东西。他的站姿与头天夜间放包时重合,动作也是那样,不同的是没有被光截取,是个完整的人。

到了下午,午睡的人醒来,包厢外人声嘈杂。车窗外已进入陕南地段,不时仿佛江南的田野风情,不时又会展现出山川峻险的一面。而这时,走廊上多起了看风景的人。隔厢的孩子要下车了,男人在外面跟他玩一会儿,主动要求帮老人拿行李下车。老人的东西确实多,一个拉箱,一个挎包,还有一个婴儿推车。

孩子有些不知名的兴奋,嘴里啊啊不停。

女人并未出来相送,仍在包厢里看她的书。那样子是冷淡的。

火车启动男人才回到包厢里来。他显得无事可做,开始收拾行囊。但他只是一个背包,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收拾完,坐在下铺,他又主动问女人,你在哪里下车?

女人说,下一站。

男人有些高兴了,说,我也是下一站下。

女人不接话,男人再次警惕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敏感过度的人,能感觉到这世间很细微的东西。他明显觉得女人冷漠,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外界事物提不起兴致。

女人显然也是很敏感的,但她并不介意别人如何界定她,所以,她只是在男人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时落寞的那一刻眼睛在书上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又接着看书。

一个很小的火车站,像时代停留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没有往前,火车站的建筑也停在了那个时代。月台很干净,青砖铺就的地面不时有一簇一簇的野草,青翠茂盛。这样的路大约有20米,然后就到了出站口。并不多的旅人排着队出站。

男人显然有意识地跟在女人的后面,看着女人坐上了出租车,自己才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要去哪时,他还是恍惚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无奈时间紧迫,不等他想出伎俩,女人乘坐的出租车已开远了。

还好他们的路径一致,两辆出租车前后拐了几个弯后都进入了往山里的路上。或者他们并非熟路,但是他们的出租车司机是熟悉地形的,这个现象直接的指向是他们可能去往同一个地方。

男人开始叫司机跟着前面的车,而前面的车并没有等他们的意思,飞驰向前。

一不留神,女人乘坐的出租车下山路后进入一条小路便不见了。男人来不及跟司机说跟上他们,已错过了路口,他只好由着车又向前开了一会,落到一个镇上。

男人并不熟悉这个地区,好在这个镇是个旅游区,有两家全国连锁的快捷酒店可以入住。他是来之前就订了酒店的。入住,把背包放好,拿出便捷布包装上水和旅游区的地图向酒店租了一辆自行车就出去了。

镇子不大,出两条街便是旅游区的旧城墙。沿着城墙骑车两三里,就到了旅游区。旅游区里没有高大的建筑,只是清一色的合阳民居。每户民居都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分门房、上房和东西下房。民居几乎全是残垣断壁,看不到一户完整的。街上除了几队扎着三角架摄影的,并没有其他的旅客。

若笼统说,旅游区主干就是一条乡间小路,小路两旁是那些民居。主干路两旁两户傍着分支出一条小巷。但并不深,站在大路上,能一眼看到尽头。树木也不多,不远有一棵或者两棵的都是老得不成样子。男人骑着车停停看看,并没有下来。有一棵上千年的老黄槐在半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大洞,样子可以容下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么大的洞,等于树干是空的,只剩了一张皮支撑着上面的枝叶。男人觉得好奇,停了车把脸从这边贴着洞口看进去,不想,吓跑了两只松鼠。正是黄昏的时候,可能是在外玩耍刚回家的松鼠孩子,这下又给吓跑了。其中一只很快跑到了一户院中,它走的并不是院子的破洞大门,而是借着另一棵黄槐树上了院墙。又从院墙到了青瓦屋檐,然后就不见了。

这条乡村路似乎很长,怎么也骑不到头。天眼看着要黑了,男人有些担忧地停下来想想要不要继续向前。并未想太久,他把车头掉向来的方向,直身踩一下车蹬就飞驰返回了。他身上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而回去的路上,也没再见到什么游客,连摄影队也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租了自行车来到昨天到过的乡间小路,他想,今天怎么着也要骑到头,看一看这条路到底有多长。

真下决心看了,路也并没有多远,骑下来觉得总的路长也就十几里的样子,在路的另一头也是一面老的城墙。而出了城墙外也像来的那一头一样,依旧是田野和大山。与他来的那一头不同的是,这一头的田野是个大斜坡,只站城墙下不下去往远处看,似乎斜坡无限长,看那么斜下去并不知道能有多深。但对面的山是清晰的,山与这边斜坡的之间是个黑洞,仿佛城墙门口一阵阵凉风是从那里来的。

男人并不害怕,有少许的警惕,毕竟他关于这个地方的印象并不是他的。他会到这里来,完全是因为他的同学小昭交付给他的记忆。这个“记忆”,或叫梦也行,反正就是他昏迷未醒时小昭交给他的那种东西。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决定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看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他吹了一会儿风,重又把耳塞放进耳朵里。头盔戴好,U巾拉上,推着车子进了城墙门里。待迈腿骑上车,他又飞一样地原路返回。他还不想进入那些小的巷子,他想他不急着去了解那些小的地方,他有的是时间,他首先要做的是弄明白这个地方大的范围。

路上依旧没什么人,晌午了,本来有几支摄影的小队伍这会已经收了器材去山上准备拍落日了。路上冷冷清清,连一只流浪狗也没有。

这个地方确实也不应该有狗,因为没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家,没有烟火生饭,狗到了这里来连口吃的也讨不到,来了又能做什么?说到底这里不过是哪个朝代的城郭旧址被后人发现了。也或者他们要准备开发旅游的,而又因着什么搁着了。周边的人家想来投资或做小生意的本来是冲着这些来的,又因为到底没有开发起来,生意并不好做,只零零落落的一些小商家过着维持生存的日子。话又说回来,因为没有大开发,这个地方还是被发现时的朴素的状况,又反而吸引了一些爱探险和爱尝鲜的驴友到来。不辞辛苦,千里迢迢。

在一个通向田野的路口,男人看见一个身影,那身影并不明确,像火焰一样晃动。他为了看清身影急忙刹车停下,但等他停下后那身影又不见了。他不知道那身影去了哪个院子,只好原地等待。还好,虽是晌午,天并不热,他拉下U巾想吹一会田野那边刮过来的清风。随着阵阵清风,田野的香气迎面扑来。

好吧,歇一下吧。他停下了自行车,准备就近走走。如之前观察,这条从大路那边延伸过来的巷子并不深,约摸三四户的人家之后就到了巷底。再之后是大片大片的荒野。较为平坦的一片视野过去就是山脚下了,因为山高,能看见的一座寺院显得特别渺小。隐约能见几座塔的顶端,而塔下面的一片瓦青色若隐若见,不是天气好,很难看见。

男人喝着水,转头看见从一座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往他相反的方向走,他着急了,失声喊起来:“姐……”。

喊出声后,他也意外这么喊,他之前可是准备好了要找回自己的身份的。但这么喊显然打动了那个身影,她停了下来。

女人看着他,想走过来的意思。男人见状忙取下头盔推着车过去。

“刚才是你叫?”可能因为天气燥热,女人围着面纱,待准确仔细地取下面纱后才盯着他开口说话。

“是我叫。其实我在火车上就看你熟悉,想跟你说话。”男人很诚实的态度,因为光线强,半觑着眼看着她。

女人对他疑惑,不知道怎样待他。火车上对他那样的冷漠再次显现在她的脸上。

男人自然是明白女人的处境的,说:“或者我们可以谈谈。”

“在这样的荒地,我们能谈什么?”

“我之前不太确定你就是蔓菁,但刚才我喊你,你停了下来。我现在知道你叫蔓菁,我们可以就从这里谈起。”

男人这时使用的身份是小昭的同学身份,不是小昭交付给他的记忆身份。

“你又知道我叫蔓菁?”女人的沉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她停下来不走了,用更加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先跟你这么说吧,我是小昭的同学。一起出事故的同学,我叫松泽,曾松泽。”男人感觉到女人停下自然是为了等着他。

“很意外是你。松泽。”女人语气上松懈下来。

这下沟通起来方便多了,松泽叫蔓菁蔓菁姐,蔓菁也直呼松泽的名字。

“那天一个同学生日,我们出去吃火锅,都喝了不少酒,回学校的路上我说请大家唱K,然后我们又去唱K。”

松泽脸上的神情让蔓菁觉得熟悉,甚至与小昭说话时喜欢迷眼的动作都一模一样。松泽继续说:“唱K唱到很晚。我越是想喝醉越喝不醉,胸口难过坏了。我去卫生间抠嗓子眼想吐出来,可是就是吐不出来。松泽都吐了,霍亮也吐了,我就是吐不出来。在那一刻,我希望世界爆炸了才好,把我们都炸个粉碎,都变成宇宙中的灰尘,这样,人就没有痛苦了。”

蔓菁觉得身上有些凉意,用手转过去松泽的脸看了看他的左耳后根,看那里有没有一粒黑痣。没有。这不是小昭,她心里说。

“孝伟在路边小解,没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就是站在一个路灯柱子下撒尿。这时来了一辆车,下来两个人,也是站在路灯柱子下撒尿。孝伟是重庆人,喜欢说老子。孝伟说撒老子脚上啦!那两个人朝他吹起口哨,也没说什么。孝伟撒完尿转身走,不想有个人转过来冲着孝伟把尿撒到孝伟背上。孝伟就怒了,那人上来给孝伟就是一脚。这边打起来,另一个人还没尿完也过来了。

“我跟松泽走在前面,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去支援孝伟。另外霍亮他们也回来了。车上还有两个人,我们回来他们也下来了。大家毫无预料地打起群架。打着打着人越来越多,他们又来了一辆车。甚至开着两辆车直接朝我们撞上来。孝伟看到形势不好,跟霍亮他们跑了。他们的人一部分追孝伟他们去了,这时我也准备跑,但看到松泽被三个人围着用脚踢,我想去解围,不想松泽毫无反抗能力,刚站起被一个人抡起垃圾桶夯了一下就倒下了。我见松泽倒下了还是想逃,沿着人行道逃,他们的一辆车开到人行道上来把我撞飞后直接从我身上辗了过去。

“我尚有意识,想要呼喊,但是没用,我那时已开不了口,半个身子动不了了。我看见又一辆车从我腿上开过,开得很快。后来他们的车开走了,我想招手,我也不知道手动了没有,但我清晰看见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并没有痛苦,只是发不出声音,身体动弹不了,像梦魇。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发烧,我知道我在发烧,有护士翻我的眼皮,把我一身都敷着冰块。

“我看见过你,也看见过爸妈,你们最终同意把我的右腿截掉,我叫你们别听医生的,保住我的腿。可你们不听。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挣扎?”

松泽口述到这里时痛苦地看着蔓菁,蔓菁从松泽的叙述中看到了小昭,看到他出事第二天在重症病房挣扎的样子。他当时四肢是捆绑着的,医生解释说他深度昏迷,对外界并没有知觉,他那样挣扎是无意识的。蔓菁和父母都不懂医,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对如何医治小昭没有一点主张,完全听医院的安排。

蔓菁并不是小昭的亲姐姐。蔓菁生下来就生活在姥姥家,自她会走路就跟小姨一起睡,就是夜间小解也是由小姨把撒。那时小姨才刚高中毕业,也是刚二十出头的人。后来小姨嫁人了,蔓菁就由姥姥带着。但蔓菁不高兴,哭着要跟小姨睡,刚出嫁的小姨不知怎么得到了婆家的同意把蔓菁接了过去,从此随姨父的姓,叫小姨妈妈,叫姨父爸爸。小姨婚后的第二年有了小昭,蔓菁这时也有五岁了,完全成了小昭的小保姆。

小昭从小到大被蔓菁照顾得很好,他很爱这个姐姐,愿意听从姐姐的指示,直到蔓菁去读了大学,他们才分开。也因为两个人不是亲生姐弟,生怕此生不能比姐弟更亲密,两个人心里更加珍惜和爱护对方。蔓菁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看过,但她从镜子中见到自己的模样让她相信小姨应该是她的亲小姨,她们的眉眼是很像的。仔细看下巴也像,或者等蔓菁再长大些,脸上轮廓定了型,差不多就是小姨的样子。蔓菁想。

小昭出事后,小姨听说了什么,与蔓菁生分起来。她们后来的关系基本上只剩下了如何共同维护昏迷中的小昭的生命这件事上。因为立案是打架受伤,人身意外险不愿意报销小昭的医疗费用,这让蔓菁与小姨之间的关系又只剩下谈钱。小昭昏迷不醒一年零七个月后家里已没钱供他住院,一直使用的进口药物也停了,小姨这时才向蔓菁低下了头,接受蔓菁的钱继续为小昭治疗。小昭身上的伤基本都好了,灌食营养也吸收得很好,医生就在看接下来小昭受伤的大脑能否有所修复,什么时候能醒来,最终是否会醒来并不能断言。按常识,人身上的所有细胞组织唯有大脑部分的不能再生,那一部分受损了,将直接影响相对的身体功能。医生说的修复的可能是指小昭大脑里许多细碎的血块能否被附近的细胞组织吸收。大的几个血块已经手术取了部分,但创伤面修复得并不是很好。

又过了两年多,也就是春天的三月,就在他们当年出事的时间前后,小昭走了。蔓菁本来在出差,一个小昭从不曾去过的城市。但不想小昭还是找到了她,当时傍晚,她刚从酒店的会场里出来。一个湖畔,小昭站在水草上,跟她大概十多米的距离,小昭很耐心地等着蔓菁看到他。心有灵犀一样,蔓菁朝小昭看去,小昭正在看她。蔓菁很开心看到小昭,像平时去看望小昭一样俩人自然相见。但当蔓菁向小昭走近的时候,她发现她每向前一步小昭都在远去,她便急了,想奔跑起来,小昭这时转身走了。

蔓菁忘不了那一幕,小昭是那样的平静,绝决,没有一丝悲伤。她想,要永久地分离了,你怎能没有一丝留恋或悲伤呢!

小昭的后事处理完之后,蔓菁一直希望小昭能再次出现在她的梦里。跟他聊聊,想知道他为什么愿意醒来,因为她确信只要不计伤残的程度他是可以醒来的。但她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再来,于是她祈祷,祈祷小昭到她的梦里来。

直到又将是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小昭从来没有来过。

蔓菁仍没有放弃了解小昭,若不能从医学或科学上了解,这世间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去了解一个人?一个物理意思上死去的人?她想到认识一个比丘尼,便到这个比丘尼在的寺院里来了。

她头天被安置好住宿,在半山上的寺院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因为在寺院里休息得早,第二天僧团上早课时她就起床了。待听僧团做完早课随她们吃了早餐她就下山去了,她好像事先知道山下有这么个地方,很顺路的就到了这里。

他们一人坐在城门外的石阶上,一人坐在石阶旁的石头上。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更大的石头,石头不规则,但有几块平整的面可以放包、水和松泽的头盔。他们那样坐着好像坐在自家院落的桌子前。不同的是,他们抬眼看出去的地方是田野和大山。

松泽说话停下来后一直看着蔓菁,表情几乎是定格了,像被人点了穴道。蔓菁握着松泽的手,叫“松泽,松泽”。见松泽没反应又试着叫“小昭,小昭”。

松泽哭了,慢慢地苏醒过来。

“蔓菁姐,我是松泽。”

“是,你是松泽。”

“但是我常常会陷入小昭交付给我的记忆中,进入记忆场景,这时我的感觉也都不是我的,不是松泽的。”

“别着急,慢慢梳理这些情绪,看哪一部分是你的,哪一部分是小昭的。”

松泽知道小昭已经走了,正是因为小昭交付给他记忆时一起输入给他的意识他才苏醒。他苏醒的时候在自己的家里,一直照顾他的妈妈暂时外出去了,走前把他扶在轮椅里坐着,屋子里放着轻音乐。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屋里的情景让他很迷惑为什么会在松泽的家里,他的眼睛和记忆那时都是小昭的。小昭到过他家,跟他住过一个暑假,所以小昭熟悉这里。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纠正他是松泽不是小昭,因为他的妈妈给他看镜子中的自己和照片是同一个人,他才试着相信他是松泽。

他后来多次回想,从他醒来后他的记忆是怎样的。无疑,他的脑子里没有一点他是松泽的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是小昭的。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学走路,他学习的第一件事是吃饭,因为之前昏迷给的鼻食停掉之后他是喂食的,就是把他的嘴打开用勺子把食物送到他的喉咙,然后合上他的嘴由他自己吞咽。往往一碗半流食能喂上一个小时。醒来后,他除了学习自己张嘴吃饭后还要从头学习说话,先说一个字,再说词语,再说短句。最开始,他想表达为什么是松泽的妈妈在服侍他,他自己的妈妈哪去了,但他表达不了,直到他能活动自如能写字能说话才明白他是松泽。

蔓菁问:“你没有一点关于受伤后的记忆?像你刚才叙述的小昭那样的记忆?”

“没有。”

“别急着回答我,你再回看一下躺在医院的人是谁?那个挣扎的人是谁?”

“是小昭,真的是小昭。后来你们还找人给他剃了头发。”

蔓菁记得给小昭剃头发的事,医院里不负责帮病人理发,起初半年每次给小昭剃头都是从外面叫来师傅。后来蔓菁买来了给婴儿剃头的推子,跟妈妈一起给小昭剃。所以,每到小昭剃头的时候,她不管多忙都要请假回家。

松泽带着许多的疑惑到了小昭昏迷期间一直漫游的地方,小昭明确告诉他地点在陕南的一个山里,一座废弃的城郭旧址。他曾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就是漫无目的地飘游,在空中飘来飘去。他的身体像一段绸子也像一团雾,风吹了会变形,但不会散。他不能说话,只能静静地看着什么地方,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那棵千年槐树,树里住着几只小松鼠。它们长大了又变老,变老了又有新的小松鼠出生,然后慢慢长大。

松泽搜索到这个地方后,早早在网上订了酒店。他这时身体上的功能都恢复自如了,没有人相信他能恢复得这么好,医生解释不了他的状况,曾诊断他这一生可能在无意识中度过。要知道从他醒来到完全康复只是短短的一年半时间,一天一天,比成长中的婴儿变化还快。医生还没有找出他可能苏醒的原因,他就如常人了。他的家人对他康复后的状况非常满意,喜悦难持,恨不得拿着喇叭告诉天下。所以当松泽提出想出去走走时,家人也很高兴,也希望松泽借此找回他丢失的四年时光。虽然叮嘱很多,还是很开心地看着他像常人一样收拾背包出门。

他还跟家人说想回去读书,也去申请了,但是学校暂未给出答复,他还在等。

他的记忆全是小昭的,但他又不是小昭,他是松泽。他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记忆,偶尔回想起一些,也是通过小昭的记忆看到的。这让生活中的他很为难,他若不用小昭的记忆经验参照,他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判断能力的。他要做松泽,他的一切都得从头学习。但他会不由自主地用着小昭的喜好和习惯,像骑自行车,听耳机。

蔓菁说:“别悲观。你正在重新开始,火车上我看到的你便是你自己,不是小昭。虽然有动作像小昭,但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其实都是很像的,这是青春共有的东西,不是哪一个人的。你要对生活有信心。”

“这感觉让我感到混乱,我嘴里称呼爸爸妈妈,但我的心里又觉得他们是阿姨、叔叔。我看我房间里的东西,也是觉得这是松泽的书,这是松泽的照片。我之前没有遇到你们,我不知道看到你们的我会是什么感觉,现在我知道,我看见你,我一下子什么都记得了。我觉得你亲,我的心里像虫蚀一样,充满着难耐的喜悦。”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段心灵的困境,这或者就是你此生的困境。”

“姐也有吗?”

蔓菁本来看着对面田野的视线转向松泽说:“你应该叫我蔓菁姐,以来纠正你的身份。这是再好不过的开始。”

松泽脸上苦着,他不敢看蔓菁,他闭目观想着自己是小昭还是松泽。他把自己放到对面的大山上反过来看他与蔓菁坐的地方,他告诉自己:你是松泽。

许久,蔓菁和松泽谁都没有动弹。

松泽不知道要不要把小昭在这里漂浮着的事告诉蔓菁,他问蔓菁:“蔓菁姐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我来找一个人。”

“找小昭吗?”

“不是。来找寺院的一位比丘尼。你呢,你怎么到这里来。”

“我的脑子里都是小昭的记忆,包括他昏迷期间的记忆,他常常在一个地方飘浮,是一个荒废的老城,这里没有人家,城墙外有一艘大船,可以开到沙漠里去。他在这里等一个人,他知道蔓菁姐有一天会来这里。他还知道蔓菁姐被妈妈误会了,怨恨了,他不能去劝解妈妈,因为他们的因缘已尽,他只好来这里等着蔓菁姐,他要告诉蔓菁姐……许多话,他想蔓菁姐即使得不到妈妈的原谅至少自己的心里能够得到解脱。”

蔓菁听着,不言语。她还不敢确定小昭给松泽的记忆是全部的还是部分。关于她的身份,她与妈妈,她与小昭的一些,是否也一起全部给了松泽。

蔓菁便想试探一下松泽,她从手腕上取下那串黄水晶珠子问他:“你知道小昭的这串珠子是怎么回事吗?”

松泽脸刹间僵了,他吞吞吐吐说:“是小昭要送给阿影的吧?”

“阿影是我们一起吃火锅的那个女同学吗?”之前蔓菁去看望小昭,小昭会叫上几个同学跟蔓菁一起吃饭。那一次松泽也在。

松泽说:“是的。是她。”松泽不看蔓菁,这让蔓菁觉得他在撒谎,但她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蔓菁便说应该丢了这串珠子,说着把它放在了石头上。

松泽忙说:“蔓菁姐还是别丢,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也说不定是送给蔓菁姐做生日礼物的呢!”

松泽通过小昭的经验,知道的事不会少,一些微妙的人情世故他也能知道怎么处理。除此之外,他甚至还知道当一个人要离开尘世让他做最后的选择去哪里时,有一个神会答应他的条件。

小昭要去一个能再次遇见蔓菁的地方。他要自己四肢健全,活脱脱地像个成年的男子一样站在蔓菁面前。

松泽知道小昭其实早早就走了,他走后的身体还在医院靠机械维持的时候,他去看了蔓菁,也去看了松泽。他见松泽身体功能一切都好好的,只是没有意识,便决定把记忆和意识交付给他。小昭当时的想法是,一个能开口讲话的人总是要比一个魂魄更容易把事情说清的。

他们回到松泽住的酒店,吃过东西,又租了一辆自行车去蔓菁住的寺院。

寺院在半山上,可以选择步行上山,也可以选择坐一段缆车。蔓菁先问松泽,松泽回想了一下说:“坐缆车吧,小昭有一次飘浮时,好像是在山间的树木上。我想知道是不是这里。”

他们把单车寄存于山下,坐缆车上山。管理缆车的不是比丘尼,是一位有胡须和留发的老年男人,他头上戴着灰色布帽,八片布拼的那种,眉毛也很长,但眼睛看人却是炯炯有神。来人坐缆车,无须说到哪里,这缆车专为山下的人去寺院搭建的。后来其实更多时间是在运输物品。

蔓菁向老人合掌,便带着松泽坐上缆车。

正是傍晚的时候,树梢下的空间在变暗,松泽向下看,多是看到明晃晃的树梢,树梢的下面并看不清。

蔓菁一路上没有说话。

下了缆车,蔓菁过去按了一个红色的按钮,直接向寺院里去。寺院大门已关,要走一个角门,蔓菁也是熟门熟路带着松泽过去。

进入寺院,客堂主事把松泽安排在法工住的一片住宿区,因为这个寺院是女僧寺院,来客堂挂单的都是女众,不能把松泽安排在客堂里。

女僧寺院上下没有常住的男众,短暂住在这里的男众多是有亲人在这座寺院里,来看望她们时小住几日。

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寺院,松泽住的地方离大殿极远,传来上晚课的念诵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安顿住下,已是黄昏,夜幕逐渐从山下上来,层层叠叠的黑色由浅至深,像一群赶路的人知道最终的方向,笃定地往山上来。松泽盯着它们看,待一层近了以为能把它们看得更清了,想定睛一看它们去哪里,就是这分神的一瞬间它们却不见了。松泽想,或者它们有的已在自己的身上。这个时间,眨眨眼天色就变,越来越黑。这时小昭的记忆跳了出来:待一会儿,等黑到齐了,天又会越来越亮,与亮中的黑不同,黑中的亮是闪动的,你盯着它看,它能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去。

松泽自然很好奇这些,他静心地等待着黑暗中的明亮,他想知道那样的明亮是怎样的。

夜色中,寺院的宽敞处有僧人在行禅,松泽避开她们,尽量让自己不打扰到她们。他避路绕进一片竹林,竹林有沙沙声,松泽不知道那里将会有什么,不敢向前。他便又绕了一个弯进入一条树林中的小径。

小径里正走来一个人,即使是在没有路灯的黑色里,松泽也能凭影影绰绰的动作看出来那个人是蔓菁。他身体里有小昭对蔓菁无穷的记忆。

蔓菁是来给松泽送东西的,这里遇见了,蔓菁说就不用她再过去了。

松泽想查看一下小昭的那些记忆里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跟蔓菁交谈。松泽接过东西,是棉布的东西,手感有些粗,但并不糙,细细感觉一下,还有些润滑。

松泽问蔓菁:“蔓菁姐要在这里住下去吗?”

蔓菁说:“我也不确定会住多久。”

“那么让我来猜:一个星期?”

“这次不是度假,可能比一个星期时间要长。”

松泽不想猜了,他感受到小昭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些不高兴。

在这样静谧只有虫鸣的地方,也似乎并不合适聊天,蔓菁收敛着声音,松泽也感受到了。于是他们不说话,只是盯着树林里的黑暗看。

树林的东方有脸盆大的红月亮升上来,它上来的时候在树枝间一跳一跳的。松泽没见过这样的月亮,有些难耐的兴奋。但他坐着没动,压着激动说:“蔓菁姐,看月亮!”

蔓菁悠悠地说:“嗯,看着呢。”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月亮。

虫鸣从草丛中落在松泽的嘴上,好像是咸的,也好像是甜的。这真是奇妙的,他第一次能尝到声音的滋味。他想把这种难辨的味道让蔓菁尝尝,他站起来,走到树林里去,想捉来那样的虫鸣。

他悄悄的,弓着腰,在一棵树前一动不动,突然,他双手一合,应该是真的捉住了什么。他叫蔓菁:“姐,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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