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话题的诞生

于一爽

事实上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已经坐了快两个小时，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在座位底下轻轻按了一下，手机就灭了。

“晚点给你打电话吧”，这是今天谭勇发给我的第一条短信。我是一早就把短信发出去了。他这个人的最大特色就是不喜欢回短信，也不喜欢接电话，他的电话就像上个世纪的bp机，总是打过去很久，再打过来，如果他心情好的话。联系上这个人的前提是要他心情好。可是影响他心情好的条件实在太多了。

谭勇在南市生活，他本来就属于南市，在这里，猜都能猜到，他准能如鱼得水，南市甚至连雾霾都没有，在这里，一个人一整天不接电话，地球还是照样运转。我来南市做一场签售，我想见见他，我想跟他说一件重要的事。

手机灭了之后，我还久久地盯着，真不知道谭勇的电话什么时候打过来。他应该就是随便一说。

马大军马小军都和谭勇关系很好，他们是先认识谭勇，后来才认识的我，如果不是因为谭勇，我们有认识的可能性吗？然后像此刻一样坐在这里，我猜可能性微乎其微。我是想说，谭勇对我的生活真的有过改变。

再来六瓶。马小军喊。

我们六瓶六瓶地要其实是错误的。应该十二瓶才对。十二瓶正好是一箱，反正我们也是要喝一箱的，搞不好还要再喝一箱，如果钱进继续这么坐下去的话。我是多么不希望他们一直这样坐下去啊。这样坐下去有什么好处呢。这样坐下去只能拉长我等待的时间。

之前打扑克牌的陆陆续续走了两三个，人已经凑不齐了。走掉的人害怕雪越下越大。于是钱进就把椅子往这边挪了挪，他打赌雪一会儿就会停，钱进挨着于丽丽，于丽丽挨着他，于丽丽的另外一边是马大军，马大军的另外一边是马小军，我挨着马小军。三男两女，我和于丽丽是女的，这，明摆着。但，如果说，于丽丽才是女人的话，我还能算什么女人啊，我撑死了算个人，每次从镜子里瞥见自己我都会想——难怪谭勇会离开我。就算是我自己都会离开我自己。我和自己生活了三十一年，马上就三十二年，我也真是受够了。

桌上七零八落地放了六瓶酒，一共五个人，所以有一个人要多喝一瓶，或者五个人分一瓶，但是这种可能性很低，因为有两瓶都在钱进的眼前，而他是公认酒量最好的，既然不用打牌了，接下来就可以痛饮了，钱进总是把喝酒叫“痛饮”，给人一种好像真的很痛很痛的感觉，何必呢。钱进的名言是“惟有饮者留其名”，不过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准是伤心之论。所以按照目前来看，他应该一个人喝两瓶才对。

于丽丽酒量很差，一瓶啤酒里面的泡沫都被她玩没了，也还剩下一半多。马大军和马小军酒量相当，马大军比马小军早出生一分钟，所以是哥哥，兄弟总是酒量相当不是吗，就连想睡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于丽丽可算是给足了面子，既跟马大军睡过，也跟马小军睡过，而且是按先后顺序，从大到小，至于马大军马小军两兄弟是否交流过和于丽丽睡觉的感受，以及于丽丽更喜欢跟谁睡，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为什么连我也知道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于丽丽是朋友圈里最美的，如果谁能和她睡，又怎么会不说呢？那就是锦衣夜行。

当然在于丽丽的嘴里，她是先和马大军谈恋爱，后来又不能自拔地爱上了马小军，再后来，两个都不爱了，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三个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一起，他们还当互相是非常好的朋友呢，虽然都是被于丽丽抛弃的。换句话说，如果有机会，他们还愿意和于丽丽上床。大军小军心照不宣。直到冒出一个钱进，钱进原本不姓钱，他爸爸姓交，他爷爷姓交，他们全家都姓交。可是真的，不好听，太不好听了，所以他自己就姓钱了，给他改名的人叫老万，在一家国企上班。周围的人都不相信老万，只有钱进相信。因为他改名之后真的有钱了。是啊，要不是写了电视剧，钱进怎么会那么有钱呢。所以这和老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老万就是一个在国企上班的人，每年年底单位会发日本进口大米的那种国企。我见过几次老万，但是我怕他给我算命，至于不算命的时候，老万最喜欢说——日本进口大米，奢侈品，腐败，呵呵。

钱进在写电视剧之前是写小说的，写小说之前是写诗歌的，写诗歌之前还是写诗歌的，用他的话说——我的诗歌生命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比喻阶段，第二个阶段是拒绝比喻阶段。如果有人问他——比喻是什么？

他准说比喻就是把爱情当成花。

所以为什么送花呢。因为花是生殖器，所以男人送女人花的意思就是送你我的阳具！

因为并不满意过于粗俗的表达，所以钱进诗歌生命的第二个阶段，也是最后的阶段就是拒绝比喻。

就是说，他会真的把自己的阳具送给女人。

再后来呢，钱进就写起了电视剧，除了偶尔的神经衰弱，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有钱人。有钱人自然要买单，钱进今天就是来买单的。

因为于丽丽不想单独和钱进在一起，所以叫来了马大军马小军坐镇，也是坐诊，判断一下未来自己是不是能和钱进一起生活。也许，于丽丽的未来，可能只是未来一年的意思。

就是这样。

我又看了看手机，没有谭勇的短信。也没有电话。

大家轻轻地干杯，没有人把酒从瓶子里倒出来，离得太远的两个人因为瓶子碰不上，就在空中掉头又回来了，这是一种很贵的啤酒，大概五十几块钱一瓶。反正是钱进请客，钱进喜欢说——每次和老板吃饭，都是要开一万块钱的红酒。至于钱进的老板是谁，我们当然不知道，钱进喜欢说的另外一句是——我的好几个老板都被双规了。

是啊，成功的人身边怎么能没有几个被双规的呢。

于是大家又为双规干了一杯。

其实今天钱进是最晚来的。他没过来之前，马大军和马小军正给于丽丽讲什么样的啤酒好喝。最后的结论是：这种五十几块钱一瓶的最好喝。

从双规说到了铁轨说到出轨，突然，马小军说，那你们知道sodomy（鸡奸）——是什么意思吗。

他问得十分突然，也并没有指向具体的人。他是怎么从出轨想到鸡奸的呢，是突然想到还是被诱发的呢？我十分好奇。

马大军哼了一声，意义不明。就好像有个人问“美国”是什么意思一样。

于丽丽低着头，不说，很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但是她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那真是让她的美丽大打折扣。

马小军好像已经忘记了两个人相爱过的事实，竟然抓住于丽丽不放。

那你先说，马小军用酒瓶指着于丽丽。然后自己喝了半瓶。

于丽丽看着钱进，钱进看着我，就是这样看着，什么都没有，但已经让人很不自在了。

就——是——跟——鸡——做——爱——吧。于丽丽说。她在每一个字之间都谨慎地停顿，而吧字代表了一个疑问，是啊，她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呢。

她说的就是跟鸡做爱。那为什么还是做爱呢。为什么不说做呢。人又不会和鸡产生爱。这个鸡指的也是人类饲养的最普遍家禽，而不是社会上对性工作者的诙谐称呼。

于丽丽的声音很小，因为她长相美丽，所以并没有人因为这句话造成的愚蠢效果哈哈大笑，反而十分沉闷，恐怕不得不说是于丽丽的纯情起了作用。虽然她和现场三个男人都在不同时期睡过觉，可还是非常纯情的。那为什么要是奸呢。是奸鸡还是奸人呢。我不由得想，我突然饿了。我招呼服务生，问有没有花生米。服务生离开一小会儿又回来告诉我，没有花生米了。

于丽丽这会儿正用长头发盖住半边脸，她的脸一定很红很红，就像一个红苹果想让人咬一口，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身边的男人都要和于丽丽睡觉了。她跟男人睡觉一定是因为爱情，因为她连sodomy都不知道。

接下来，轮到马大军了。

马大军什么都不说，除了刚才的那个“哼”。大概十分清楚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也就不用作答了，何况他们是亲兄弟啊。

两年前，我认识大军小军兄弟，因为谭勇，因为大家都搞创作，可我发誓，我可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睡过。是啊。我为什么要睡他们呢，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要睡我呢。认识的两年时间里，见了无数次，有时候我来南市，有时候他们来京市，或者其中的一个来，然后就这么结束，等着下一次。可以说，就算再见100次，就算认识20年，也还是一瞬间，也还是这样。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兄弟啊。总是说些有趣的话题。

而我认识于丽丽的时间就更短了，今晚，就今晚。我们就这么认识了。虽然你我一直听说过她。因为她的美貌。我约马大军马小军。他们说约好了于丽丽，于丽丽又说约好了钱进，钱进又碰见了几个牌友。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三个，然后就这么变出了一堆人。我想起了俄罗斯套娃。又想到俄罗斯最近经济不景气。最后突然想到了谭勇，是啊，这也不奇怪，我想什么都会突然想到谭勇。他就像一团雾气一样的东西笼罩在前方，虽然他自己肯定不会这样认为。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或者说是震动了。我看都没看，就走了出去，我坐在外面，所以并不需要绕过什么人。

“说了再走。”马小军抓住我不放。我把他的手粗暴地拿下来，然后突然觉得很沮丧，我所认识的马小军，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想得到结果就必须得到结果，他的眼里没有障碍，他是那种靠单一标准生活到现在的人。

我说男男。又拿了一根儿烟。钱进把火机伸过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离我最远。然后他拍了两下我的手背，就像知道我马上会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一样，让我冷静。我冲他冷静地点了点头。

电话并不是谭勇打来的。

电话里的人问我，活动顺利吗。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也许是出版社的发行，或者营销，或者什么人，管他什么人。我说哦。

哦的意思就是顺利。

只是我十分奇怪，这种事有什么必要打电话呢。我的回答只需要打一个字就够了。或者再加一个表情。我是这么重要的人吗？一定要对方亲自打来电话。我写了一个新的长篇，出版社安排了几场签售。自然少不了南市。南市是“文学重镇”，听听，重镇。但是配上文学两个字，竟然让人感觉生活的荒唐无处不在。好像这口锅里真的有肉一样。

没有麻烦吧？电话里说。

怎么会？我说。

因为我的新小说讲的是1983年。严打。嫂子因为不小心看见小叔子手淫而自杀，小叔子被拉出去枪毙的故事。是一个十几万字的长篇。故事是我编的。出版社以为会大卖。最好被查禁，查禁就能大卖。目前卖得并不理想。可是这个点太弱了。既不能因为色情也不能因为政治。他们安排了几场签售希望柳暗花明，但是，真的，白费工夫。

短暂的空白之后，对方说，回酒店休息了吧。

我说嗯。

电话里说，好好休息！

我说嗯。

挂掉电话之后，我又等了两分钟，抽完烟，在酒吧外面的院子里。并没有新的电话打进来，外面正在下雪，空气很冷，我夹了夹胳臂重新进入那片暖和的亮光里。我想——如果雪停了，我就给谭勇打电话。

我刚进去，马小军就抬起半个屁股，其实他并没有挡住我的座位，他只是在用抬起来的半个屁股欢迎我回来，因为我回来事情就明确了，然后他继续说——为什么sodomy就是男男呢。然后又对于丽丽说——你知道什么是男男吧。

于丽丽把长发盖住的半边脸露出来，看了一眼马大军，又看了一眼马小军，也可以说，看马大军和马小军只用了一眼，然后举起杯子就和钱进喝了起来，竟然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于是我跟服务生说，再来六瓶。

钱进对我说出再来六瓶这句话十分满意，反正他也是要说的，不就是几瓶酒吗？于是我看了他一眼，我看了他一眼的时候，他正在看我，这一眼给我吓了一跳，因为是我非常惧怕的那种目光。

我现在生活得不错，除了找不到谭勇，我的新书出版了，虽然卖得不怎么样，可我得说，我生活的不差，于是很害怕看见这样的目光。不难想象，这样的目光很容易打动于丽丽，这样的目光代表了一种意义“只要你需要，我就可以给”，真的，可怕，太可怕了。虽然和钱进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比谭勇还要早，从他还在执着于是否比喻开始，我们就认识了，但是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这样的距离。于是我将目光越过钱进，丢进他身后的墙壁上，墙壁上挂了一张画，世界名画，不过是假的，不用仔细看都能看出来是假的。并且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可能在另外一家酒吧，或者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酒吧。于是我又把目光这么灰溜溜地缩回来了，重新和钱进的目光叠合在一起。

钱进看上去十分疲倦，于是连目光也是疲倦的。可能是偶尔的神经衰弱导致的。但是他不想去哪儿，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这么一直坐下去，“只要你需要我就可以给”为了这句话，不管多疲倦，他都要这么一直坐下去。

“坐下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平原。”我竟然想起这样一句诗。

此时此刻，钱进正把手搭在于丽丽的肩膀上，这也是允许的。既然于丽丽允许，那别人有什么不允许的呢，就算马大军马小军并不乐意，可是他们管不着。真的，这种事，谁也管不着。何况马小军还在说sodomy。他抓住sodomy不放。

是啊，为什么是鸡呢，鸡是什么样的构造呢，是谁规定的呢，公鸡还是母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美国人民也这样吗，还有古代的中国人，以及为什么不是小鸭子小鱼其他的小动物，外星人会不会sodomy呢。

于丽丽自然很享受钱进的胳臂，所以这也说明了她让马大军马小军过来并不是什么坐镇坐诊，炫耀，纯粹的炫耀，我想，于丽丽还真像一只鸡呢。

但为什么是鸡呢。马小军接着说。

钱进虽然搞了电视剧之后十分粗俗，但是偶尔也会说出一两句颇有心得的话。于是他说：对一个问题的追问就是对所有问题的追问。你问为什么是鸡就是在问我为什么会搞电视剧。

酒吧里很冷，所有人就都穿了很多，桌子上放了很多烟和很多酒。我们后来上的六瓶也快被喝掉了，马小军建议要不要换酒？马大军哼了一声，钱进说龙舌兰吧，另外还是再来六瓶。钱进又问有没有糖和咖啡，一定要是糖粒和咖啡粒。对于钱进来讲，这就是他的小菜。上来之后，他先用舌头舔了几口。

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快十点了。我并不知道谭勇回到南市之后找了工作没有，不管找了什么工作，都快休息了，也应该给我打电话了。

酒吧在一座酒店的一层，酒店一共只有一层，这个城市不允许高层建筑，但是这个建筑也太矮了，不知道开发商有没有考虑过成本。地方是钱进定的。酒吧地面铺了人造草坪，仔细看不难发现，全部粉刷了绿漆，可是谁会看得这么仔细呢。大家只是过来，消磨一个日常的夜晚。

从窄小的门里不断的有人进来，同时有人出去，总是达到平衡。好像失去平衡这座酒吧就会倾斜坍塌。天越来越晚，对于城市的大多数人，生活已经结束。音乐从四周墙壁飘过来。

酒吧老板是一个已经解散的乐队主唱，这是钱进告诉大家的。这句话真是意义非凡。否则谁还能想到钱进在当年写诗的同时，还是一个摇滚青年呢。但是我敢保证，那个乐队一定不会有人听说过。或者听说过的人也都像钱进一样，回归主流社会了。对于钱进来说，不写诗的人群就是主流人群，这些人构成的社会就是主流社会。

当然，老板真像一个主唱，幸好他没问我主唱什么样，不然我准会说——就你这样吧，看上去傻乎乎的。

我感觉裤兜里有东西在震动。是小勇的电话，我重新走向屋外。我踹了两脚马小军，让他给我腾地儿，因为对于sodomy的探讨，他不由自主地把椅子挪得离我更近了，挡住了我出去的路，马小军挪回自己的位置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可以通过sodomy认识自己。

但是这句话到底有多意味深长呢？我也不知道。如果这句话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回答的话。但是这么意味深长应该钱进说出来才对。因为他太有钱了，至少和周围的朋友比起来，容易被普遍误解，于是更应该说些苦尽甘来的话折磨我们这些穷朋友。

“是啊，我都想变成一个男人去爱男人了。”我说，“男人更懂sodomy吧。”说完这句之后我接了小勇电话，走了出去。

妈妈。电话里说

小勇，我说。

妈妈，小勇说，我做梦了，

然后小勇给我讲了他的梦：梦里，有一个人在路上开车，然后轧死了很多人，可是，没有血，然后我的儿子小勇问梦里的人，为什么没有血呢，梦里的人哈哈大笑说——因为会流血的我都没有轧，然后又哈哈大笑。

小勇讲得很不连贯，他希望我回去抱他睡觉。我也想回去抱他睡觉，而不是在一个号称“文学重镇”的城市，做一场关于1983年的狗屁不通的签售，然后找一个过气歌手开的酒吧，大聊特聊sodomy。我跟小勇说，妈妈再过两天就回去了，然后让他上床睡觉。我跟他说，要是梦里的人再出现，你就跑到他身后，看见一个塞子，拔了，那个人就会撒气……

我为什么要给小勇编这种故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塞子的呢？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并不一定能想到。

谭勇的电话一直没有打过来，也许他真的心情不好，是啊，影响他心情的条件实在太多了。就算做了一个梦都要难过一整天，如果他的梦里我和别人好了，起床之后谭勇就要把失望挂在脸上，好像我真的和别人好了一样，虽然我并没有和什么人好，但是他那种表情我真是受够了，那种全世界、所有人、整个宇宙都可以伤害他的表情，我们就这么完蛋了。

谭勇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叫人害怕，就是总是突然的失落，然后用这种失落绑架我，就连他的梦境都让我觉得自己欠了他，欠了他很多，这一生都不可能还上的感觉，但，这并非我们离开彼此的真正原因。小勇越来越大了，他慢慢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每次看到小勇的眉毛，眼睛，一切，尤其眉毛眼睛组合在一起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就连名字都是一样的，谭小勇，我总是管他叫小勇。他爸爸，我前夫，每月支付的两千五百元真的是太少了。在京市，两千五百元能做什么呢。小勇就要上一年级了，他继承了谭勇的音乐天分，难道我不应该给他买一架小钢琴吗？难道让我靠稿费给他买一架小钢琴吗？

可是我们分开快一年了，结婚就是一个错误，竟然坚持了这么久，现在是知错就改反而轻松了。可，一个轻松的人，凭什么提出要求呢。难道还要得寸进尺？除了在钱上，我需要一点点帮助。我又不是要跟他寻找爱情。他怕什么呢。如果不怕我为什么不能回我电话呢？

我回来的时候，局面就散了，不知道为什么钱进坐在了我的位置上，我猜可能是去卫生间，然后就懒得坐进去了，万一一会儿还要去卫生间呢。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总是老要去卫生间。坐在我位置上的钱进，甚至喝起了我的啤酒。还喝的这样潇洒自如。我看了一眼他，但是这一眼并不强烈。只能说，我们朝着彼此的大致方向。在那个大致的方向上，有很多人，所以也可以说，谁也没有再看谁。

我只能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于丽丽正在玩手机。屏幕很亮，把她的小脸照得亮亮的，我说，脸真小。她说，可是最近胖了。因为离她很近，就不难发现她灵巧的脚尖，正在桌子下方旋转。没有规律，有时候往左有时候往右。忽快忽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地灯让桌子下面的光线十分温柔，于丽丽的脚尖就在这个温柔的情节里运动着。这让我的内心十分烦躁，烦躁奔涌着向四周弥漫。

抬起头来的时候，这种烦躁又正好碰见了钱进的那张脸。

突然一绺柔软的发丝顺着我脸颊慢慢滑落下来。于丽丽竟然把脑袋凑过来小声跟我说——我谈恋爱了。

雪越下越大，这是我猜的，因为不断地有人从窄小的门里进进出出，冷气吹进来，空气十分清凉，像初春的树叶，我却感觉身上爬满了虫。

我谈恋爱了——这五个字就像五条虫。蠕动着。她是故意的吗？我想，于丽丽是故意的吗？但，就算她是故意的，她错了吗？她一看就是那种总会不断谈恋爱的女人。

于丽丽说，你知道，我就是那种人，爱情会吃掉智商。不过你也知道，我是坚决不要智商的。

接着，她又问我是怎么走上搞创作这条道路的。好像她并不想关于爱情和我进行深入的探讨。是啊。我们又不熟，大概以后也不会熟起来。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但是我应该怎么告诉她呢？我应该告诉她——我不是搞创作的，我是卖淫的捡破烂的，这样她会不会停止对我的好奇，甚至产生某种同情？

后来她又说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但是我们不熟，所以说完之后她又问我是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是不是那种喜欢对一个人马上做出评价的人？

我说，什么？

她说是不是对她说的不感兴趣，我说有点儿。她又说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低头看了看她藏在桌子下面的脚尖，已经不见了，她给收了回去。我说，你是美女呀。

接下来，于丽丽低头呵呵地笑，笑得这样准确，正如一个美女应有的笑声那样。虽然她肯定是从小听着这种话长大的，就像有人跟我说是从小看着我的书长大的一样。如果这个夜晚能用这样的笑声结束也不错。但是谭勇的电话还是没有来。

马小军和钱进正在互相碰杯。马大军一个人盯住空气，如果空气中这会儿飞过来一只蚊子，他一定能分出公母。然后分出之后发出哼的一声。只是这会儿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月，去哪儿找一只蚊子给他呢。

这想必是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如果没有人想走，准会坐到天亮。所有的服务生穿着白色的衣服，心不在焉地瞧着四周的客人，有些客人十分惹眼，比如于丽丽。而于丽丽也同样的心不在焉，她可不想聊什么sodomy。

太无聊了。于是我跟马小军说：这么尖锐的问题你有没有跟学生提过？

因为马小军是大学老师，那是一所用一家汽车企业命名的民办大学。马小军在里面教写作，有时候也教写诗。写诗和写作是两回事，在他看来，如果混为一谈就是太变态了。

马小军说，我都两年没去学校了。

我自然没问学校怎么不把你开除。因为就算问了，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于是我跟马小军干了一杯，重新倒满之后我跟钱进说，咱俩也喝一杯吧，另外，你对sodomy有没有研究？

我是故意这样问他的。

从屋外又进来的几个人，开始掸身上的雪，跺脚的声音很大。

钱进回头看了一眼说，下大了。

于丽丽突然把眼睛从手机屏幕里拿出来，也不禁感慨了一句，下大了啊，可是没有雨伞。

是不是这会儿没有雨伞感觉自己是个穷人？我对她说，我给你吧，我不用。

太男人了，于丽丽说，接下来她又说了一句更叫我羞愧的话——她说，你不是搞女权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我看着钱进，看着大军小军兄弟，又看了看于丽丽，然后十分严肃的跟她说——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一个女权主义者，五十几岁突然嫁人了。

钱进也跟着哈哈哈，哈哈，哈起来，他说，是啊，尤其中国的女权，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强调中国是一个男权社会。这个社会就是被女权啊，sodomy啊，对，这个社会就是被这两件事搞坏的，对，还有电视剧，这个社会就是被这三件事搞坏的。搞得很坏很坏的。钱进因为财大气粗（至少在我们这帮朋友里）所以很容易得出这种鸡脑子里才有的结论。如果让我说，这个社会其实就是被女权电视剧还有我写的那几本书搞坏的。我甚至进一步想到，只有鸡才会写出那种书吧。1983年。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他妈了解1983年吗？

于是我说，钱进，别把sodomy和你的电视剧放一起了。

我的电视剧。我的电视剧那是肯定不如sodomy的啦。不是不如。是不能比喻。那完全就是两个领域。钱进说。

马大军哼了一声。

自然我也不便再说下去了。再说，钱进的电视剧我又没看过，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也不是那么差呢。既然是朋友，我当然不希望他写得那么差了。

手机又响了，因为用的都是苹果，所有人都伸手去摸自己的裤兜，不是我的，也不是于丽丽的，不是钱进的，也不是马小军的，马大军哼了一声，就起身去接电话了。

直到两分钟之后他重新坐回来，摸出烟，点上，抽了一口说，先走了。他这句话并不清楚到底是和谁说。应该是和我说的，但是我太吃惊了，他竟然不是“哼”，我听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哼，就像他的嗓子卡了一个庞然大物于是只能哼个没完没了。但是他现在竟然没有不告而别，因为就算这个人突然走了，对我们来说也不会损失什么，反正他也没有贡献出惊人的结论至少在sodomy这个词上，我说，要不要一起走。我指的当然不是我和马大军，我是说所有人。

他可以走，你不能走。钱进就指着马大军说，你走，你快走。

马大军果然快步走了出去。就像被我们赶走了一样，马大军长得干瘪瘦小眼睛向外突出，走路的时候腰板也挺得笔直。

他走了之后，所有人都觉得轻松了，他坐在旁边，如此沉默如此孤独，就像独裁者一样。

马大军因为明天要飞上海出差，其实他说一句哼就够了，他的哼里包含着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全部的理由。

马大军走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说最近总是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马小军说：死的人都是想死的人，我哥，可不想死。

你这话太没修养了。钱进说。

哼。马小军像马大军一样哼了一声。

只是修养两个字竟然是从钱进的嘴里说出来。钱进接着说，活到我这个年龄，社会关系太多，已经不会轻易死了。

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他年纪轻轻的时候真的想过死。大概是他写诗的那几年。写诗的人没有不想死的。或者说，不想死的早都不写诗了。

钱进说，我以前就总觉得人生无意义，所以在找到意义之前不应该活着然后一直想死，但是后来想通了就是没意义，然后也不想死了。

钱进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眼前很不真实，如果他非要继续这么说下去的话，我敢保证，我一定能想到伽利略为了日心说而死，就是为了真理而实践，但是不值得，因为这根本不重要，或者是那些因思考生活而不肯踏入生活之河半步的人，因为不能在彻底弄清人生意义之前就妄加行动，因为要为行动寻找更为圆满的理由和根据于是耗尽了一生。

马大军就这么走了，于丽丽实在有些不开心，虽然还有这么多人陪着她，但她的不开心就这么降临了。她不开心的表示就是不停地晃动自己的脚尖。我真想给踩住。但是我只能不停咽着口水，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去要点儿东西吃，我饿了。然后我起身，正好，钱进就可以换过来了。

已经很晚了，我又看了手机，什么都没有，然后我顺便打开网页，输入了“sodomy”，百度百科写的是……

钱进问我看什么。然后我找重点给他们念了一遍。看上去全部都是重点。所以我念了很久。不过这种重点很快也被酒吧的嘈杂稀释了。

虽然每一段生活都有意义，但是如果有人在三个月前告诉我，我会有一天，在一个飘雪的夜里，在一个小酒吧，和几个人谈论sodomy，我一定会觉得生活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上，真的发生了，如果在更早以前，比如三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有一天，在一个飘雪的夜里，在一个小酒吧，和几个人谈论鸡奸，而我并不想谈论鸡奸，我只是在等待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而等待的人是我朝夕相处的老公，我一定会觉得生活，不光是生活，连我自己都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上，真的发生了。我简直不敢去想，三个月后，三年后，或者三秒钟之后，还会有什么倒霉事让我碰上。是啊，我也可以这样去想，一个迫不得已靠写作为生甚至还有一个活泼健康不乏音乐细胞的儿子要养的女人，谈论sodomy又算得了什么呢。谈论sodomy就是谈论死亡就是谈论生活就是谈论神秘就是谈论永恒就是谈论他人……我们在一亿年前的远古时代就注定了此时此刻要去谈论sodomy。我当然可以这样去安慰自己，我们五个人被限制在sodomy和谈论sodomy之中，但是没有答案，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穿过山谷，两旁的风呼啸而过，几乎带来回声。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四周正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太冷了。还有一些真的可以称之为“鸡”的人进来了。这种酒吧总是不乏这种特色节目，但是我对此兴趣全无。我朝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天花板被烟熏得十分斑驳。

突然，于丽丽在我对面哈哈大笑，她一边笑一边看着手机说——给你们出一道题，如果有一天起床之后你发现老公的脸变成了鸡怎么办？

我没有老公。我说。因为我的大脑中对老公两个字输入了敏感词。所以我回答得十分迅速。

我也没有。于丽丽说，可是她说的比我的现实情况要俏皮得多。

那先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我又说，如果有一天起床之后你发现老公的脸变成了鸡，那我先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我说完我的答案之后钱进哈哈大笑，就像我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只鸡的脸一样，钱进哈哈大笑的时候十分自然地把手搭在于丽丽肩上，轻率的行动反而造成了一种美感。

马小军突然说，你们还真像天生一对，他说得这么自然，丝毫看不出醋意。对于这句话的直接反应，钱进微微皱眉，并不是不满，钱进有一张落落寡欢的脸，略带讥讽的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翘。

他只是不习惯一个人说出天生一对这种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台词。还是三流电视剧。

于丽丽很满意天生一对，双手不停地摆弄着头发，也许是羞怯或者是希望自己变得羞怯，她不看钱进，她只是不停摆弄着头发。好像头发上面可以搭建出一个精巧的小鸟巢。于丽丽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笑的时候可以看见粉色的牙龈，是啊，谁会拒绝一个粉色的姑娘呢，她的眼睛就像小灯泡一样，我突然想，就算是谭勇，搞不好也会爱上她的。

我拿出手机，给谭勇发了一个“？”。

所以你还没有说为什么是鸡。为——什——么——是——鸡？我发短信的时候，马小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就像在做爆米花。

而我也真的想知道在他体内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偏执。

你他妈到底是知道答案还是不知道？钱进问。像我一样，厌倦的不只我一个。

于丽丽把小拇指上的一个戒指摘下来，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但是并没有滚远。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谭勇回了个一模一样的“？”给我。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又突然把于丽丽的戒指也扣在了桌面上，桌面摸上去非常的凉。于丽丽被吓了一跳。

我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回来告诉你为什么。马小军冲空气中打了一个响指。

在这个夜晚，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

再次走到室外，喝过的酒在脑子里越压越沉，像一条湿毛巾，我反复看着谭勇的“？”，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一个问号，搞不好他是复制粘贴的呢，为什么发了和我一模一样的？

如果为了幽默，我是不是应该再发一个问号给他？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几年中，问号成了一种总结和纪念。我看了看这座酒吧的霓虹灯管，大部分已经残损了。

有一个穿了皮短裙的年轻女孩儿正好在我旁边夹着胳臂打手机，嘴里不时地蹦出我操我操的字眼儿，我看了她两眼，但是她并不看我，我只是好奇她是怎么把我操我操说得这么动听，我甚至想拨通谭勇的电话，然后把电话堵在女孩儿的嘴上，逼她对着电话说，说几个都行，说什么都行。只是女孩儿并不看我，所以我并没有机会。她不时地用余光瞟着酒吧老板，我觉得他们今天晚上就能操上，我是说真的。

我真的不知道谭勇为什么不能回我短信电话，或者见见我，我是坏人吗？他又不是李安，他这么忙吗？

但是我跟自己说，别闹了。反正我也不想打给他。因为我担心一件事：我担心如果电话接通了呢，如果谭勇说了一句，你为什么打给我？并且用他那种一贯的语气，被侮辱的人和被损害的人才会拥有的语气，我是不是还会把准备的话说出口呢？

我当然说不出口。

太冷了，我只好走进屋里。

只好走进屋里。钱进刚好看了我一眼，他是刚好看了我一眼，还是一直这样盯着我我并不知道。我也这样看了他一眼，我猜我的失望一定都写在脸上了，沉默像一面墙，坐下之后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希望马小军也可以看见这面墙，千万不要再和我说什么sodomy。我甚至想过，如果他还要继续说下去，这种屁大的事也要这么津津有味的话，我就会让他当众表演给我看。

马小军就像预料到了我会让他当众表演给我看，果然闭嘴了，憋着一脸的古怪表情跟我说，没赶上，没赶上，可惜了，可惜了。然后把双手在胸前的桌面上摊开，说，这回可好，钱进都知道了。

钱进此刻正给于丽丽点烟，我一点儿都不关心钱进到底知道了什么，真的，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知道的不会是sodomy吧。

那我出个题目吧。是不是所有sodomy都是悲剧？于丽丽用两指夹着刚刚点燃的烟突然说。说得那么的熟练，好像她自己就是一个悲剧的亲历者一样。

你怎么不说所有相爱的都是悲剧呢？马小军说。说得也是那么的熟练，好像他自己也是另外一个悲剧的亲历者一样。

于丽丽的悲剧瞬间就不如马小军的悲剧有品质了。

接下来，马小军的悲剧突然获得了和悲剧相等的悲剧理论。他说，相爱的都是时间短的，时间短的都是悲剧，那相爱的都是悲剧。

行了，别背台词了。钱进说，

不难想象，钱进一定在那些三流电视剧里写过这种三流台词。

另外，在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到一件更三流的事，或者说是下流。其实sodomy根本算不得什么悲剧，最多算一出肥皂剧。想到捡肥皂我自己竟然笑了起来。为了让自己不继续这么粗俗笑下去，我问马小军，那你说，那sodomy算恶吗？

sodomy不算恶，恶分七种：

好色

暴食

贪婪

懒惰

愤怒

妒忌

傲慢。

马小军说这些的时候，谁还会怀疑他真的是一个大学老师呢？虽然那只是一所汽车品牌赞助的民办大学。

那sodomy算重口味吗？我接着说。

中国人喜欢重口味，是因为重口味不够。但是很多人连重口味的条件都没有。我就是一个穷人，富人就不一样了。马小军一边说一边用酒瓶子指了指钱进，他的酒意上来了，所以才敢这么指着钱进。马小军说，富人做什么都行，连sodomy都行。钱能满足空虚，富人不需要被救赎，富人的世界自成逻辑，如果不满足，是因为你还不够有钱。

我不sodomy就是因为我还不够有钱？哈！钱进说，我是还不够有钱，我要有钱我还写什么破电视剧啊。每一个台词每一个情节每一个转场，每一个！都是没钱闹的。

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马小军说，为了做一件事而去做一件事是世界上最纯真的。这跟恶和重口味都没关。有人就是为了sodomy而sodomy……有一种sodomy是为了爽，有一种sodomy是为了报仇，甚至有一种sodomy是为了正义，但，还有一种sodomy，也可以叫sodomy王，就是为了履行sodomy哲学。

马小军一个人滔滔不绝。但是我们都不想再说下去了，到底什么是sodomy哲学？

反正我分不清sodomy和爱情和性。于丽丽说。

分不清挺好的，不然就没底线了，不过没底线也挺好。马小军说。

没底线就不刺激了。我说。

最可惜的就是不能活两次然后去比较。马小军说。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已经活了两次？我说，但是说出这句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阵伤感。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很想和马小军探讨，到底什么是恶呢？

如果恶不会得到惩罚，人会一直作恶吗？这种惩罚包括良心的。还是说恶本身是中性的，仅仅是教养的结果，仅仅是良心的一种投射？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已经没有精力了。

于是我说，来，为活了两次，干一个。我们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邻桌三三两两的人也把酒杯举起来，就好像我们为上辈子干了一杯，干了一大杯。如此完整，一滴不剩。

各自喝掉杯中的酒后，钱进说，借着酒劲儿，我也说句实话吧！我是绝对不会让别人sodomy我的。说完之后他自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于丽丽问他，是吗？

于丽丽只是想听到一个更加满意的答案。

别证明了，你肯定是真的。我指着钱进说，虽然我不知道啦。但是别再说什么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让别人××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吗，钱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简单——自恋是最大的傲慢。

说完之后，我看了一眼手机，我还是给谭勇发了短信，短信里我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羞辱我的。

我竟然发了出去，但是刚发出去，我就后悔了。

于是我掉进了继续等待的姿势里面。

羞辱，我竟然跟我的前夫说起了羞辱两个字，这两个字属于我吗？属于我们吗？属于过去的我们现在的我们未来的我们吗？

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属于我，

他的失踪就是一种羞辱。

再后来，钱进出去上卫生间，又换到了我旁边的位置。

于丽丽喝多了，趴在桌子上。

钱进坐在我的旁边说，你得相信我。

什么？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相信你什么？相信你是绝对不会让别人sodomy的？我相信，我太相信了。不相信你有什么价值呢？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于是我使劲拍了拍钱进的胸脯，我和他认识的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拍他，他的胸脯摸上去手感不错，我们到底认识多少年了，我也忘了，这么多年了吧。他了解我的一切，他们都了解我的一切，包括马小军，但是为什么，他们只字不提。

如果他们提了我会更好受吗？我不知道。

也许并不。

你也要相信你自己。钱进又说。

我相信啊，我说，马小军说的不对，其实罪不是只有其中，不相信才是一种罪，所以我怎么会任由自己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相信就好，钱进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我只有20岁一样，就像摸摸脑袋我就会真的相信一样。

是啊，我想，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相信，我现在什么都相信，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的事实，相信自己有一个孩子，相信他长大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相信自己有过一个失败的婚姻，相信自己最终会在搞创作上一事无成，相信自己还会拥有很多像今天一样愉快的夜晚，相信这种愉快并不是真的。我也相信自己骗自己的那种心理就是人性。

我突然想起一句诗——相信未来。

可是那首诗太一般了，如果不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甚至还不如钱进的早年。1880年的时候，有人预测，人类会有200年没有信仰，那么还有不到100年，如果从我们在这个酒吧谈话的这一天算起，也还只有不到100年。

我最近在系列地看中国内地的大案要案。关于sodomy的还真是有几个。不光关于中国内地的，还有外国的前马来西亚副总理安瓦尔又因sodomy罪被判九年监禁。马小军大脑里就像被安装了无法停止的软件一样继续说，一切都是政治问题，那么sodomy也是政治问题。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听下去，我担心他聊政治。我终于拨了谭勇的电话——也许是厌恶政治给了我勇气呢！

谭勇的铃声没有变过，是全世界苹果手机的那种铃声。以至于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拨了谭勇的电话，可是他不接电话。

马小军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的烦躁已经到达了一个顶点，此时此刻，sodomy这个词，不断的，冲进我的耳朵，然后冲出来。

另外佛教怎么看sodomy，加缪怎么看sodomy，那sodomy是不是一种宗教。我又不需要sodomy，也许做爱的时候需要。我觉得做爱的时候也不需要，我不需要别人，除了出生。也许有一天人连出生都不需要别人，但是那时候可能根本不需要人了，根本不需要人类了？

马小军洋洋洒洒地说了很多。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完全可以在sodomy上面作一篇颇有成就的学术报告，甚至可以在国际上取得相应的地位。但是此时此刻，这一切都成了一种噪音。马小军早就喝多了。钱进酒量最好，就像没事儿一样。如果钱进也喝多了就好了，那样他一定会抡起一个酒瓶子，狠狠地砸过去，让马小军闭嘴。

几分钟之后，谭勇给我回了一个短信。

看过谭勇的短信之后，我整个人都轻松了，我关掉手机，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喝了好多口酒之后说，马小军同志。你就别为人类担心了，而且你为什么还在聊sodomy！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在他妈的聊sodomy！为什么啊！！

出门的时候，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原本因为等雪停，才又在酒吧多坐了这么久，可是雪竟然越来越大了。黄昏路灯下，细碎的雪花从高架顶端撒下来，就像舞台上方撒的纸片。我想我们白等了，而且我们的话题这么没意思，sodomy，有那么几次，也不是不可以聊其他的话题，但是都被我们错过了。我甚至愿意命名——这真是一个sodomy之夜啊。就像我们已经sodomy了或者被sodomy了一样，神清气爽。路灯下是我们几个人的阴影，像狗也像鸟。

几个人里，只有钱进有车，这是自然的。钱进有了车之后，功能可真是太多了，比如可以接送于丽丽。

钱进开车之前又过来抱了抱我，然后突然在我的耳边说，我还不是每天都被电视剧sodomy，相信？我相信个屁啊。我也抱了抱他，抱得很紧。

而于丽丽呢，在钻进钱进的迷你小轿车之前，又和马小军挥了挥手。马小军因为被我的他妈的震惊了，所以反应很迟钝，并没有向任何人挥手，一个人往路口走。可是我不担心他。

接下来，于丽丽又过来摸了摸我的外套，说真好看，于是我也摸了摸于丽丽的外套，我说，你刚才说恋爱了，你不会是追求爱情吧？

我的声音很低，她并没有回答我，也许是没有听见。

最好没有听见。另外还有下半句我没有告诉她，我想跟她说，人不应该为了生存去寻找爱情。可是她这么年轻，一定不会听我的。

雪地里，她的高跟鞋十分闪烁。四周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从左往右从右往左，构成了十分动人的画面。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避开这场大雪躲进了酒吧。我想，酒吧的生意一定差不了，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喝五十几块钱一瓶的啤酒，另外，老板真应该想办法找点花生米，这样准能喝下更多的酒。夜晚很亮，很长，我们就此告别。

我是自己打了一辆车走的，我对一座城市的认识总是从这种时刻开始，总是一瞥而过，总是没有任何瞬间在记忆里静止，所以生活转瞬即逝。这些瞬间有自己的设定，每一片雪，很多片雪，路边走过的人，很多的人，不在乎并且也不知道，总之我正在一辆缓慢行驶的出租车里和他们擦肩而过。司机开得很慢，他说明早这个城市就会非常堵车了，雪将会变成冰。他又说不过政府有融雪的措施。我坐在后面听着这个国家的政府到底有什么融雪措施。

在一个红灯的位置，我的出租车和钱进的车同时停了下来，并排停着，但我们都没有摇下车窗再说两句，哪怕挥挥手。这正是我希望的，我可不想再跟他们挥挥手了，钱进的车贴了漆黑的玻璃膜，所以我并不知道于丽丽坐在前面还是后面，这可是非常不一样的啊。如果坐在副驾，钱进就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攥住她的手，这无疑会增进他们的感情。反正这样的天气，又开不快。他甚至可以攥住很长时间。

另外，路上，我突然收到马大军的短信，他一个晚上没说话，竟然还给我发了短信，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呢？短信里，马大军问我什么时候回京市，他说他已经到家了。我说明天，他又问明天什么时候，我说一早，马大军问我要不要送，我说别送，千万别送。我说得很坚决，就好像真的不希望他送我一样。然后他竟然给我回了一个“哼”。马大军在一家颇有影响力的都市报做总编辑，可是总觉得他内心看不起都市报，看不起都市，甚至看不起都市这两个字，不然他为什么总是用哼表达对这个都市的理解呢。哼。但是他这个哼到底他妈的什么意思呢？

一晚的啤酒在体内翻滚，我摇下车窗冲空气中一口一口吐着浊气，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几眼，说冷不冷？我看了看手机，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再打给谭勇了，短信里说的很明白：

“冯英，我要再婚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叫冯英，我总是把自己当成女作家冯冯。时间长了，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冯冯了。但是谭勇，说得这么轻松，这么自然，屏幕里的那些字就像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一样，轻松自然极了……就像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一样，我尽到对他好的责任，他也尽到了对我好的责任，是因为我们不想做一个坏人，而不是我们喜欢这样的生活。既然我们都不喜欢，所以总会走到头。虽然生活中还有这样那样种种的不如意，但是我竟然不敢跟他提出来。他竟然再婚了。他曾说自己不适合婚姻，这下可好，他竟然再婚了。我以为因为孩子我们还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出租车开了很久，因为这是一家偏远的酒店，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回了京市。我有过这样一秒钟的愿望，马上，连夜，回家，出现在小勇的面前，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路两边，蛋黄颜色的街灯顺着白蒙蒙的砖墙扑向已经打烊的店铺，洇开一团光晕。

到了酒店，因为司机没有零钱，他让我多付他几块钱不要找了，但是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我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不知道。

回到房间，我衣服没脱趴在了床上，我太累了。我支撑了一个夜晚终于停止了。床头柜上有一个瓶子，瓶子里插了几支假花，假花旁边是糖渍过的杨梅，免费的，我吃了一颗，既然是免费的，于是又吃了一颗。我吃了三四颗，越吃越欢快，这一个夜晚毫无价值，我竟然把一小盘杨梅都吃掉了。

我的床前是面镜子，于是我突然开始像于丽丽一样，搔首弄姿，像于丽丽一样，用头发遮住半边脸，像于丽丽一样，说一些傻头傻脑的话，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我对着镜子说，冯英，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说，冯英，女作家？

我说，冯英，你是一个离婚的女人。

我说，冯英，这下好了，别人再婚了，你还好意思要这要那？

我说……我说了一大堆，

这些话在我嘴里就像杨梅一样轱辘轱辘乱转，我知道，就这样，感觉好极了。

于是我又说，冯英，你这下知道什么叫sodomy了吧。你的收获真是大大的。我竟然开始说起了日本话。sodomy思密达。还有韩国话。还有英语。

时间被感觉拉长，我在语言里不断变换着姿势，还有镜子前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房间的边角从四周开始褶皱起来。眼前就像结了一层薄冰。我连哭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