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斩马刀的产生与流变

2015-12-09 20:22范建文

范建文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试论宋代斩马刀的产生与流变

范建文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斩马刀的历史源远流长,它是集前代斩马剑、环首刀及陌刀等中国古代优良武器铸造技术及武器特色于一身的中国古代兵器,也是宋代颇具特色的一种武器。它的出现时间早于宋嘉祐元年,在宋神宗时期受到重视,获得重大发展,开始运用于战场,并一直沿用到元明清时期。伴随着时代的变迁、战争环境的变化,斩马刀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斩马刀的流变说明,战争环境的变化会促进武器的变革,武器的发展也会促进军事层面的变革,但武器的发展及其应用始终要受制于自身所处的时代及当时的历史环境。对任何国家而言,国家利益和战争思维都是影响武器发展及其应用的重要因素。

宋代;斩马刀;战争思维;战争环境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1.013

宋政权曾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战争频仍,以步兵为主的宋朝军队在与以骑兵为主的辽、西夏、金、蒙古军队的对抗中,始终处于不利的地位。为弥补兵种上的先天不足,以扭转对外战争的态势,宋代大力发展武器装备,出现于北宋中叶的斩马刀就是当时大力发展的较为重要的一种武器。

自宋神宗熙宁五年(1073)间起,斩马刀就一直活跃在战场上,不仅见证了有宋一代与辽、西夏、金、蒙古等政权的战争,而且在元明清兵器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可以说,斩马刀在宋代兵器史、战争史、军事史,乃至政治、经济及其科技文化等方面有其自身价值与影响,但学界目前对此并没有足够的关注和发掘。①国内公开发表的有关宋代兵器的主要研究成果有王曾瑜:《宋朝军制初探》(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史继刚:《宋代军用物资保障研究》,成都: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0年;史继刚:《论宋代的兵器生产及其质量》,《天府新论》2004年第4期;林智隆、陈钰祥编著:《宋辽夏金元兵器研究初稿》,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印行,2008年;陆敬严:《中国古代兵器》,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1993年;王兆春:《中国古代军事工程技术》(宋元明清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杨泓:《古代兵器论丛》(增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杨泓、李力:《古兵二十讲》,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等等,但均没有详细论及宋代的斩马刀。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拟从斩马刀出现的时间及其渊源,斩马刀的生产、配置、运用等层面粗为勾勒,以讨论宋代斩马刀的历史演变及其意蕴。

一、斩马刀的形制及其出现时间

斩马刀,顾名思义,似乎应是战场上对付马军(即骑兵)的一种专门的利刃。其实不仅如此,它还拥有更深层次的内涵。斩马刀的诞生、形制与性能,既是宋代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反映,也是当时应对严峻战争形势的迫切需要。

据已知的传世文献,《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保留了斩马刀形制最早、最明确的记载,其中神宗熙宁五年(1073)五月庚辰条曰:

命供备库副使陈珪管勾作坊,造斩马刀。初,上匣刀样以示蔡挺,刀刃长三尺余,镡长尺余,首为大环,挺言:“制作精巧,便于操击,实战阵之利器也。”遂命内臣领工置局,造数万,分赐边臣。(斩马刀局盖始此。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并五月十七日可考。)*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三,熙宁五年五月庚辰,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点校本,第9册,第5645页。

“镡”,即剑鼻,亦称剑口、剑首、剑环,即剑柄上端与剑身连接处的两旁突出部分。*《辞海》(1979年版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1725页。前述记载虽较简略,我们依然可以据之认定,斩马刀是一款拥有大环、长镡、长刃,总长超过122.88厘米*吴承洛认为,一宋尺约合今30.72厘米,参见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66页。斩马刀,“刀刃长三尺余,镡长尺余”,总长四宋尺多,在今122.88厘米之上。的兵器。迄至今天,虽没有相关出土文物,以帮助我们更加直接地验证斩马刀的形制与性能,但它也许正如蔡挺所言,“制作精巧,便于操击”,为实战阵之利器。因为大环、长镡及长刃,已足可以使斩马刀手能更加稳妥地持刀,在与骑兵对抗中,充分发挥刀的性能。

从“初,上匣刀样以示蔡挺……遂命内臣领工置局,造数万,分赐边臣”等来分析,斩马刀应早在此之前已试生产、试应用,而熙宁五年(1073)五月庚辰,“命供备库副使陈珪管勾作坊,造斩马刀”,只不过是神宗朝对其试验效果的认可并大力推广。斩马刀的“匣刀”保存及初次的批量生产,均表明斩马刀应在熙宁五年(1073)五月庚辰之前已出现。但具体是什么时候?笔者仔细搜检了宋代传世文献,认为尽管熙宁五年之前关于斩马刀的资料少之又少,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些零星的记载中寻绎到斩马刀的端倪。

宋人《五总志》中保存了这样一则珍贵的资料:

垧先大父事仁庙朝为御史,尝言大臣,未报,复上章云:“陛下若以臣为然,乞上方斩马刀断奸臣之头,悬之两观,以谢天下。或以为不然,则断臣之头,悬之乌府,以谢奸臣。”上既用其言,黜二大臣,复大书“铁御史”三字以赐之……惜乎家藏谏草及朝廷案牍悉罹于兵火矣!*吴坰撰,黄宝华整理:《五总志》,见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五编第1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页。

“垧先大父”,即在北宋仁宗朝任御史多年的吴中复。*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五《北湖集五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册,第4010页。从前揭文字及其他资料佐析,吴中复“尝言大臣”中的大臣,当为时任宰相刘沆,时间为嘉祐元年十二月。*此据文献地分析,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四,嘉祐元年十二月壬子,第8册,第4459-4460页;孙抃:《转运司聿修堂记》,载扈仲荣等编:《成都文类》卷二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99页。由之,我们认为吴中复乞请“上方斩马刀”的时间也应为嘉祐元年。这是笔者目前在传世文献中能找到的关于斩马刀的最早记录。囿于资料所限,虽然笔者目前尚无法确证“上方斩马刀”,与神宗“匣刀样”中的“斩马刀”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据文献认定在“嘉祐元年”已出现了斩马刀,而且是“上方”(其释义见后文)。文献中“关于斩马刀的最早记录”,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斩马刀诞生的最初记录,只能说明它至少在这之前已出现了。至于具体到什么时间,笔者虽然也未检到直接证据,不过,似乎可以从《武经总要》的某些记述中得到些许启示。

《武经总要》前集卷一三《器图》载:

右:手刀一,旁刃,柄短,如剑;掉刀,刃首上阔,长柄施□;刀□,前锐后斜阔,长柄施□,其小别有笔刀,此皆军中长用。其间健阃者,竞为异制以自表,故刀则有太平、定我、朝天、开山、开阵、划阵、偏刀、车刀、匕首之名。掉则有两刃,山字之制,要皆小异,故不悉出。*曾公亮等编:《武经总要》前集卷一三《器图》,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影印明正德重刻南宋绍定本,第6册,第19页a。

始于庆历三年十月,讫于庆历七年四月至六月而成的《武经总要》,*参见张其凡:《〈武经总要〉纂修时间考》,《军事历史》1990年第6期,见张其凡:《宋代典籍研究》,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388-391页;姜勇:《〈武经总要〉纂修考》,《图书情报工作》2006年第11期。是“我国官修的第一部兼有军事理论和军事技术的综合性兵书”*王兆春:《试论〈武经总要〉中的军事技术问题》,《军事历史研究》1987年第4期,第195页。。既然是官修的综合性兵书,《武经总要》理应囊括之前尤其是北宋朝中前期生产制造的各式兵器,但它却没有斩马刀的记载。这是因为其基本的编纂原则所致:“皆军中长用。其间健斗者竞为异制以自表……要皆小异,故不复出”。连专门的官修兵书,都因自己的编纂原则而舍弃很多宝贵的兵器资料,遑论一般的史书、笔记等时人撰述了。其实,“上方”*此“上方”,同“尚方”:“少府属官。作供御器物”(详见后文)。而“尚方”:“官署名。秦置。汉末分为中、左、右三尚方,属少府。主造皇室所用刀剑等兵器及玩好器物……明以后不设。”见《辞海》(1979年缩印本),第1116页。二字,已充分显示了当时斩马刀的珍稀功能与地位——隶属于皇帝,存于皇宫大内,外廷并不多见。前引“上匣刀样以示蔡挺”,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一点。再加上“惜乎家藏谏草及朝廷案牍悉罹于兵火矣”等原因,《武经总要》及其他诸多文献资料缺载、漏载斩马刀等资料,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我们今天能接触到的原始资料自然少之又少。不过,文献中虽没有斩马刀的词条,但并不能说明当时就一定没有斩马刀。

其实,不管传世文献记载多少,对于像“上方斩马刀”之类的记录,如果没有出土文物支持,我们很难做到更细致入微的考察。尽管如此,通过以上论述,我们认为已知传世文献中记载斩马刀的时间为嘉祐元年,但其在此之前既已出现的结论,是可以成立的。

二、斩马刀的渊源:斩马剑、环首刀及陌刀

依据前文的论述,作为一种形制较为成熟的武器,斩马刀似乎不会是凭空产生,应有其演化发展的漫长过程。就现有资料来看,宋代的斩马刀,其实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

(一)“斩马剑”说。宋朝高承曾云:

汉成帝时,朱云请上方斩马剑断张禹头,以厉其余,则斩马刀之名,已见于汉代矣。宋朝神宗熙宁中,又制斩马刀,其犀利则莫比,盖亦取汉氏旧名为称也。*高承撰,李果订:《事物纪原》卷九《斩马刀》,《丛书集成初编》第121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8-359页

就上揭第一句引文而言,《汉书》有更准确的记载:“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指张禹,笔者注)一人以厉其余。”*《汉书》卷六七《朱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9册,第2915页可见,斩马剑早在西汉时期就已出现了。据载,“上方斩马剑”与“尚方斩马剑”应为同一物,因为此“上方”等同于“尚方”:“尚方,少府属官。作供御器物,故有斩马剑。言剑利可以斩马。”*光武帝建武二十八年,“又赐献马左骨都侯、右谷蠡王杂缯各四百匹,斩马剑各一”,而所引即是文中对“斩马剑”的注解。见《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10册,第2947页。“尚方”是汉代隶属于少府的官方作坊,只因为其承担制作器物的“御器物”的特殊性,而赋予制作物品的特殊价值、特殊用途及其特殊地位。至于名曰“斩马剑”,正如引文“剑利可以斩马”所言,是突显其犀利莫比的特性。所以,“斩马剑”的特殊性,在于“尚方”二字。关于这一点,还可以从宋初田锡所作《斩马剑赞》中得到印证:

三尺秋色,百炼刚德。玉匣深藏,金玦为饰。直臣勃然,就帝请焉。诛奸气作,抗节词专。庭辱贵重,天威震动。言虽上闻,剑不克用。锋锷应飞,英灵何归?载怀美事,含毫发挥。*《新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萃》卷一八七,《宋集珍本丛刊》第9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651页上、下栏。

此处虽也点出了斩马剑的形制、质地:“三尺秋色,百炼刚德”,但更重要的是在论赞其尊贵地位及代天子以令诸侯的特殊功能:“玉匣深藏,金玦为饰。直臣勃然,就帝请焉。诛奸气作,抗节词专。庭辱贵重,天威震动”。

斩马剑自诞生后,一直代君行令,“诛奸气作,抗节词专。庭辱贵重,天威震动”,象征着皇恩浩荡与天威酷严。唐代狄仁杰面对宰相张光辅“纵将士暴掠,杀已降以为功,流血丹野”时,曾豪言:“恨不得尚方斩马剑,加于明公之颈,虽死如归耳!”*《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垂拱四年九月丙辰,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点校本,第14册,第6568页。而前引田锡《斩马剑赞》似乎也可以证明宋代也有斩马剑,不然,他不太可能把斩马剑的长度、锻造技术、匣藏及剑饰物件等,描绘得如此细致逼真。所以,我们相信,斩马剑自出现直至宋代一直在沿用,只是因为其自身的特殊性,不会流传太广,而是仅见于皇宫大内,经皇帝授权使用。

纵然如此,也不能因为西汉出现斩马剑,就轻率地认为“斩马刀之名,已见于汉代矣”。前引宋人高承所论斩马刀起源说,存在明显漏洞。其一,不能因为西汉出现斩马剑,就认为当时出现斩马刀,至少刀、剑不能混为一谈,斩马剑与斩马刀更不能等同。其二,忽略了神宗之前“上方斩马刀”的历史,认为宋代斩马刀始于神宗时期。不过就以上论述而言,无论是斩马剑之名,还是从其形制、用途等来言,尚方斩马剑与宋代上方斩马刀之间,应该不仅仅是“盖亦取汉氏旧名为称也”,二者似乎有更深的渊源,“斩马剑”当为斩马刀的重要渊源之一。不过,斩马刀还拥有很多斩马剑所不具有的特征。

(二)“环首刀”说。前已论及斩马刀“首为大环”,即其应为前代环首刀的一种。环首刀,又称“环柄刀”,初现于西汉时期,随着汉武帝时骑兵的发展,环首刀也获得快速发展,为西汉至隋唐时期军队配备的主要格斗武器之一。至于秦汉时期主要格斗武器由剑到刀的沿革历史及环首刀制作特点等,学界已讨论得非常清晰,这里不再赘述。*参见杨宽:《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39-240页;陆敬严:《中国古代兵器》,第59页;杨泓:《古代兵器论丛》(增订本),第123-128页,等等。根据前揭研究成果及相关出土文物来看,汉代的环首刀,环首呈椭圆形,刀身宽度,刀背厚度及环内径均有定制,通长不超过114厘米。*参见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队:《洛阳西郊汉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63年第2期;刘心健、陈自经:《山东苍山发现东汉永初纪年铁刀》,《文物》1974年第12期。另外,有人认为环首刀为“长柄刀”,笔者认为这种提法值得商榷。因为对于一款总长不超过114厘米的环首刀而言,是不应称之为“长柄刀”的。出土文物不仅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依据隋唐出现的陌刀,环首刀更不应成为“长柄刀”,而应归属于短柄刀。不过,就其长度、刀首为环的特征及其主要用途来看,环首刀亦为斩马刀的重要渊源之一。

(三)“陌刀说”。有人认为“陌刀”即“斩马刀”。“阚稜,善用大刀,长一丈,施两刃,名为拍刀。臣德潜按:《唐六典》有陌刀,长一丈,即斩马刀也,今改正。”*见《旧唐书》卷五六《阚稜传》之“考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8页。前揭是前人对隋末唐初名将阚稜所持兵刃的考证,认为其所使“拍刀”,就是《唐六典》中的“陌刀”,“陌刀”就是“斩马刀”。不过,他这一认识是不成立的。据史载:“阚稜,齐州临济人。善用大刀,长一丈,施两刃,名为拍刃,每一举,辄毙数人,前无当者。”*《旧唐书》卷五六《阚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7册,第2270页。而《新唐书》以“拍刃”为“拍刀”,见《新唐书》卷九二《阚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12册,第3801页。看来,前征“拍刀”似为“拍刃”之误。“拍刃”和前述《武经总要》中的“掉刀”倒很相似,与“陌刀”似乎并不是同一种刀具,更不必论其与斩马刀的关系了。对此,兹不再赘论。尽管如此,“臣德潜”至少已认识到唐代的陌刀与宋代斩马刀之间存在莫大的渊源,这是非常宝贵的认知。

虽然早在三国时,魏文帝曹丕曾论赞“露陌刀”,*杜公瞻:《编珠》卷二《鱼肠剑龙鳞刀》,《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93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71页;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六十《军器部·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84页。但“陌刀”现身战场却始于唐玄宗天宝年间:“天宝初,随募至安西,频经战斗。于时诸军初用陌刀,咸推嗣业为能。”*《旧唐书》卷一〇九《李嗣业传》,第10册,第3299页。之后,它逐渐成为唐代中后期步兵所持的主要战斗利器:

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释名》曰:“刀末曰‘锋’,其本曰‘环’。”今仪刀盖古班剑之类,晋、宋已来谓之御刀,后魏曰长刀,皆施龙凤环;至隋,谓之仪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鄣刀盖用鄣身以御敌。横刀,佩刀也,兵士所佩,名亦起于隋。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断马剑。*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一六《武库令》,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点校本,第461页。

作为兵刃,唐代刀制虽然主要有四类,但在战场上步兵所持主要用于格斗的,却只有陌刀。“陌刀”长一丈,约合今311厘米,*一唐尺约合今31.10厘米,见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第65页。故陌刀长一丈,即约为上文数字。属于长柄刀。与宋代总长一百多厘米的斩马刀相比,显然非常悬殊。所谓“《唐六典》有陌刀,长一丈,即斩马刀也”,而据前征《唐六典》所载,该“斩马刀”应为“断马剑”之误。而且,据有关记载来看,“断马剑”与前论“斩马剑”当为同一物。*狄仁杰曾对宰相张光辅曰:“将请尚方断马剑斩足下,当北面请命,死犹生也。”见刘肃:《唐新语》卷四《政能第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第326页。同一内容,《资治通鉴》载为:“恨不得尚方斩马剑,加于明公之颈,虽死如归耳!”见《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垂拱四年九月丙辰,第14册,第6568页。而唐人李华亦曾诗云:“尝闻断马剑,每壮朱云贤。”见《李遐叔文集》卷四《咏史十一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358册,第146页。不过,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德潜”所按“陌刀,长一丈,即斩马刀也”,也许并不是指“斩马刀”之名,而是指“斩马用的刀”,特指其锋利无比的特性与陌刀、斩马剑等如出一辙。所以,笔者认为,不论认为“陌刀”是“古之断马剑”,还是德潜认为的“斩马刀”,他们强调的很有可能不是它们之间的形似,而是“神似”——“陌刀”的犀利无比,与前代“断马剑”、后代“斩马刀”如出一辙。何况,唐、宋时代相承,陌刀在唐代的发展及其运用,也为宋代类似武器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此据以下得出:“佩刀八分,一万口;陌刀二分,二千五百口;棓二分,二千五百张;马军及陌刀,并以啄锤斧钺齐四分支;搭索二分,二千五百条,马军用。”见李筌:《太白阴经》卷四《战具类·器械篇第四十一》,《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41册,第107页。“仙芝归至厅,令诚索陌刀手百余人随而从之。”见《旧唐书》卷一〇四《封常清传》,第10册,第3211页。“天宝七载,安西都知兵马使髙仙芝奉诏总军,专征勃律,选嗣业与郎将田珍为左右陌刀将。”见《旧唐书》卷一〇九《李嗣业传》,第10册,第3298页。政和三年,秦凤璐经略使何常奏:“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见《宋史》卷一九〇《兵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点校本,第14册,第4721页。所以,唐代的“陌刀”,也应为宋代斩马刀的一个重要来源。

战争环境的变化会引起兵种的变革,而兵种的发展又势必要求与之相配套的先进武器,以适应不断变化的战争需求,进而推动了武器的发展,并引发军事不断变革。前论“斩马剑”、“环首刀”及“陌刀”,尤其是后两者颇具代表性。“环首刀”及“陌刀”的出现、发展,正适应了汉、唐拥有强大骑兵的现实,也推动了两代军事的发展。宋代立国格局颇小,且军队以步兵为主,不具有汉、唐强大的骑兵,而周边主要少数民族政权,如契丹、西夏乃至后起的金、蒙古都拥有强大悍猛的骑兵。为适应这种战争现实,斩马刀就运用到了实战中。总而言之,“斩马剑”、“环首刀”及“陌刀”可谓是斩马刀发展的三个主要渊源,而不是唯一来源。宋代的斩马刀,不过是充分借鉴、融合前代甚至周边少数民族众多武器发展的精华,从而铸造出的属于宋代的特色武器。它的出现,既是时代的一种呼唤,其应用及发展也势必会对时代产生刺激。

三、斩马刀的生产与配置

神宗熙丰年间是宋代武备发展、军事变革的关键时期,斩马刀也因之得到了足够重视与发展。从前述已知,斩马刀在仁宗时,尚以“上方”的身份,深藏于皇宫大内,御前承命,而至少从熙宁五年(1073)起,始被投放到兵器生产部门,置局设官,大量生产,广泛配置于一线作战部队,效力于战场。

神宗时设立了斩马刀的专门生产机构——斩马刀局*“又闻有鞍子所、斩马刀所、御前生活所之类……斩马刀之局杀监官者数矣。”见蔡承禧:《上神宗乞御前制造悉付所司》,载赵汝愚编,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校点整理:《宋朝诸臣奏议》卷五八《百官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点校本,上册,第646页。由之可知,当时尚有“斩马刀所”之称。“斩马刀所”与“斩马刀局”的关系,待考。。至于斩马刀局出现的时间,文献记载多有歧异,但笔者认为斩马刀局设立的时间不会晚于熙宁五年(1073)五月*熙宁五年五月庚辰,“遂命内臣领工置局,造数万,分赐边臣。斩马刀局盖始此。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并五月十七日可考。”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三,熙宁五年五月庚辰,第9册,第5645页。熙宁八年四月己丑,宋神宗批评了斩马刀局的生产情况,并因此与王安石等人发生了争执,李焘载此事后特加注曰:“六年五月一日,始置斩马刀局。蔡承禧二章,附此年五月十七日。”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二,熙宁八年四月己丑,第11册,第6411页。看来,“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当指前揭页内注“六年五月一日,始置斩马刀局”一事;而“五月十七日”,则是指同处“蔡承禧二章,附此年五月十七日”一事。看来,李焘对“六年五月一日,始置斩马刀局”一事,并不确信,是有存疑的,以“可考”暗示。其实,李焘记撰熙宁五年五月庚辰斩马刀局一事时,虽以“斩马刀局盖始此”之语推测,但当时“遂命内臣领工置局”的事实,也无疑明确告知读者斩马刀局应设于此时。何况,《宋史》中类似记载也可予以佐证:“(熙宁)五年,帝匣斩马刀以示蔡挺……乃命中人领工造数万口赐边臣。”见《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第14册,第4913页。综上,笔者认为宋代斩马刀局设置时间,至少不会晚于熙宁五年五月庚辰,而不应是熙宁六年五月一日。。斩马刀在神宗时期的发展是个渐进的过程,从“上匣刀样以示蔡挺”,到“内臣领工置局,造万口”,设立斩马刀生产管理的专门机构——斩马刀局,再到“命供备库副使陈珪管勾作坊,造斩马刀”、“诏权三司度支副使沈起详定军器制度”。*《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第14册,第4913页。这充分说明神宗高度重视斩马刀,一直以务实的态度努力探索斩马刀生产的适宜模式。斩马刀局的出现,无论是对斩马刀自身,还是对神宗时期的军备生产,甚至军事变革都有里程碑意义,它推动了斩马刀的大规模生产。

“先是,斩马刀局有杀作头、监官者,以其役苦,又禁军节级强被指射就役,非其情愿,故不胜忿而作难。王安石常与同列白上,以为宜稍宽之。至是,佥为上言其事,上以不可,因此遽辍,亦且了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二,熙宁八年四月己丑,第11册,第6411页。因当时斩马刀局“役苦”,以至有工匠、禁军“杀作头、监官”、“不胜忿而作难”之类现象发生,但同时足以表明当时斩马刀局规模颇大,生产制作任务繁重,管理严格,为朝廷所重视。而这一点,也可以从另一则资料中得到证实:

臣访闻,自昔军器唯莅三司胄案一局,近岁遂立军器监以专之……而又闻有鞍子所、斩马刀所、御前生活所之类,凡百司之所取索,及众工之所经营,所莅不领于外廷,而所縻实难于会计。访闻其间不过制造军器而已……斩马刀之局杀监官者数矣,盖由小臣献议,因令莅之,日趣工程,不计劳弊。*蔡承禧:《上神宗乞御前制造悉付所司》,载赵汝愚编:《宋朝诸臣奏议》卷五八《百官门》,第646页。

尽管如此,熙宁八年(1075)四月己丑,神宗特批示相关机构要加强斩马刀局的安全:“斩马刀局役人匠不少,所造皆兵刃。旧东、西作坊未迁日,有上禁军数百人设铺守宿。可差百人为两铺,以潜火为名,分地守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二,熙宁八年四月己丑,第11册,第6411页。所以,当时斩马刀的生产深得宋神宗的高度认可,为推动斩马刀局的正常运作,神宗态度坚决,不仅不顾大臣“宜稍宽之”之议,且特别授意相关单位加强管理,确保其安全。

大量生产的斩马刀在熙丰时期已被广泛地配备于边防军队,以对付辽、西夏尤其是西夏的骑兵。熙宁五年(1073),“造数万,分赐边臣”。元丰七年(1084)二月癸巳,又诏(李)宪:“近据具析到熙河岷州、通远军及河州拟修三关堡,合用守御器具万数,非本路可办。今择其紧急要用者:黄桦神臂弓、黄桦乌梢金线弓各三千张,斩马刀、劈(臂)阵刀各一万柄,新样齐头刀一万五千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四三,元丰七年二月癸巳,第14册,第8248-8249页。另外,“臂阵刀”,当为“劈阵刀”之误,当时确实存在劈阵刀,而在之前的熙宁十年九月,宋廷亦曾以“劈阵刀二千付鄜延路经略司备军行使用”(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八四,熙宁十年九月己巳,第12册,第6964页),传世宋代文献中并未多见“臂阵刀”的记载。南宋权相秦桧秉政时,殿前司军人施全企图用斩马刀袭杀之。*熊克著,顾吉辰、郭群一点校:《中兴小纪》卷三四,绍兴二十年正月丁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点校本,第411-412页。这似乎又表明斩马刀的配备范围进一步扩大了。囿于资料,虽然我们未能清晰地看到军队如何配置斩马刀,但管中窥豹,亦足见一斑。

四、斩马刀的应用与流变

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斩马刀的功能也出现了明显的变迁。斩马刀刚出现时,属于“上方斩马刀”,御前承命,代天子行令,尚未用于军队配置。神宗熙宁五年之后,开始大量配备于军队,成为步兵对抗骑兵的利刃。政和三年(1113),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何常奏:

自古行师用兵,或骑或步,率因地形。兵法曰:“蕃兵惟劲马奔冲,汉兵惟强弩掎角。”……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遇铁鹞子冲突,或掠我阵脚,或践踏我步人,则用斩马刀以进,是取胜之一奇也。*《宋史》卷一九〇《兵志四》,第14册,第4721-4721页。

结合熙丰时斩马刀的配置情况及何常所论斩马刀的运用方法,可知,斩马刀在北宋中后期无疑是宋朝步兵对付西夏铁骑的“取胜之一奇”,在西北战场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不过,北宋灭亡,宋都南迁之后,战争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南宋消极防御思想及其战争实践甚嚣尘上,而斩马刀也逐渐被配置到城池防守上,成为防御的众多武器之一,渐失去了昔日步军挥刀猎杀骑兵的特色。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六日,金人于南关冲散董恩人马,迤逦前去,过隆徳府,关报怀州为备。“时番人在城下,日夜攻打。初用云梯,敌楼上用神臂弓、偏架,女墙上用斩马刀、大斧,每有番人上来,辄斩之。”*范仲熊撰:《北记》,见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六一,靖康元年十一月六日引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8页。绍兴二年(1132),在与金人德安城之战中,陈规细心经营,百般措置防御,“又于战棚南北,各东西横埋排叉柱两重,柱外各分布长枪手并斩马刀。”*汤璹:《李横寇德安六十五日引去》,载陈规等:《守城录》卷四《德安守御录下》,《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57册,第31-33页。建炎元年(1127),李纲曾乞请借助战车,利用武器梯队设置与配合,合理使用斩马刀、长枪、弓弩等,以求主动出击,实现类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何常所论的战争效果。*李纲著,王瑞明点校:《李纲全集》卷六二《乞教车战札子》,长沙:岳麓书院,2004年点校本,上册,第665-666页。但其提法只不过仅存在于设想之中,并没运用于战场。随着时代变迁和战争环境的变化,斩马刀在宋代先后经历了御前承命、进攻性武器及防御性武器的过程,而后两者不过是其在不同历史环境下的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突出色彩而已,并不是唯一色彩。

要之,神宗时期,无疑是宋代斩马刀发展的关键历史阶段。神宗基于国家现状,奋发有为,支持王安石等开展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改革运动。斩马刀的生产,斩马刀局及军器监等机构的设置,都不过是当时众多强兵政策的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安石变法在宋代兵器史、军事史,乃至中国传统社会兵器史、军事史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政治、经济、文化,尤其是军事环境的变迁,不仅会影响武器的生产制作,也会左右武器的应用效果。当然,前述斩马刀功能的流变,固然有其自身所处时代中国家战略、政治制度、统治思想及武备建设等领域更为深刻的影响,但限于本文的主旨,此处不再展开。

总之,斩马刀是宋代一款拥有大环、镡、长刃,长度超过122.88厘米的“犀利则莫比”的利刃,曾一度成为步兵对抗少数民族政权骑兵的有效武器。斩马刀的历史渊源悠长而丰富,它是集斩马剑、环首刀及陌刀等中国古代武器优良铸造技术及优良武器特色于一身的宋代颇具特色的兵器。它出现时间要早于宋仁宗嘉祐元年之前。斩马刀有自身的发展历程,而神宗熙丰年间,无疑是其发展史上的重要时期。伴随着时代的变迁、战争环境的变化,斩马刀的功能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尽管战争环境的变化会影响武器的变革及其运用,武器的发展也会促进军事层面的变革,但武器的发展及其应用效果,始终要受制于自身所处的时代及当时的历史环境。而对任何国家而言,国家利益(或者统治阶级的利益)和战争思维(或者统治阶级的国防思想)都是影响武器发展及其应用的关键性因素。

[责任编辑:曹鲁超]

On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Sabers in the Song Dynasty

FAN Jian-wen

(HistoryColleg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As a kind of special weapons, the Sabers in the Song Dynasty represented ancient excellent technology and feature of Sabers, Falchion,Maek knife and other weapons occurring in the previous dynasties. It appears before the period of Emperor Renzong of the Song Dynasty and has achieved significant development and served on the battlefield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Shenzong, which has even been used to the dynasties of Yuan, Ming, and Qing. The functions of the sabers have been changing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nvironment. The war environment changers would promote weapon chang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weapons would also promote the military aspects of change, but the times and the war environment always constrain the development of weapons and its application.

the Song Dynasty; sabers; war environment; reformation

2014-05-23

范建文(1977- ),河南虞城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洛阳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宋史研究。

K 244

A

1002-3194(2015)01-009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