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懿
(清华大学 国学研究院,北京 100084)
宋代节令组诗的志录功能与民俗意蕴
李 懿
(清华大学 国学研究院,北京 100084)
节令组诗的大量出现是宋诗嬗变过程中一个独特的现象。和宋前相比,这些组诗呈现出更加深厚的民俗文化意蕴,尤其生动地志录了宋人极具世俗娱乐性、地域性和村野精神的节令图景。为突显纪实性,组诗用语明快浅易,谐趣直白,富于节令生活的意味。组诗之诗题、注释、诗序等副文本所具有的亚叙事性功能亦对节令风俗加以充分描摹。组诗还和相关地理类民俗志书互证互释,进一步深化了纪录节俗的深度和广度。宋代节令组诗的新变标志着民俗对文学发展的渗透与影响,同时亦表现了文学刻画和反映民俗的互动趋势。
宋代;节令;组诗;民俗;志录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1.007
以纪实性为主的节令组诗的大量出现是宋前至宋诗歌嬗变过程中的新现象。这类组诗以表现宋人现实生活中的节令习俗为主,在记录节物节俗时常常具有单首节令诗所不具备的容量优势,它们比单首诗歌包蕴着更多民俗内涵和诗学价值。本文重点围绕其志录功能和文化意蕴进行剖析,旨在阐明节令和宋诗创作、宋代民俗与文学之间的双向渗透、影响与互动趋势。
“中国传统的岁时节日体系萌芽于先秦时期,成长于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定型于隋唐两宋时期。”①高丙中:《中华文化通志·宗教与民俗典·民间风俗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7页。中国节令体系在宋代基本确立和定型,较之唐代,宋代节假时间显著增多,一年多达七十七天。绍兴三十年何溥进《论朝廷休务假奏》曰:“著令:诸休务假,一岁之间百司七十有七日。”②何溥:《论朝廷休务假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0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7页。另据丸山裕美子《唐宋节假制度的变迁》一文可知③参见张国刚主编:《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71-372页。,唐宋两朝节假时间安排变化最大的是宋代田假、授衣假的减少与取消,而节令所占日常时间的比例则有较大的提升。随着宋代商品经济的日趋繁盛和市民阶层的迅速崛起,物质生活的充裕使宋代社会普遍弥漫着强烈的世俗享乐思想。在《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盛录》等民俗志书中皆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民众欢庆节令的场景,足见宋代娱乐性氛围比前代更加浓厚。
日趋孳益丰富的节令民俗有力地影响着宋诗创作,并推动了组诗这一诗体形式的发展。作为一种“有意味的文体形式”,组诗写作有利于多角度陈述事件经过、连贯性地呈现物象,以及勾勒跳跃性变化的情感轨迹,其优势就在于“组诗形式所具有的包容性,突破了单体诗歌凝固于特定时空的局限,表达容量大为增加,更适于展示诗人曲折的人生历程和微妙的情感体验,适合表现多重场景和较为宏大的事件,也有助于挥洒文人的才学”*李正春:《唐代组诗研究·前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页。。职是之故,宋代诗人大都采用组诗形式,通过具体而微地捕捉节令场景,力图最大限度地再现和还原节令民俗风情,并抒发其对于节令的真实感观与体悟。
和宋前相比较,宋代节令组诗纪实成分增多,且志录节俗风貌的广度与深度也随之增强,往往以数首前后关联或彼此并列之模式,围绕最具时代民俗特征与文化意义的节物、节俗展开描写,如立春、上元、社日、清明、上巳、端午、中秋等皆是诗人笔下频频出现的节庆。组诗活泼泼地勾画了宋人节令生活的长卷,其在志录民俗内涵和艺术表现方面突出地表现为以下四个特征。
首先,组诗以细微的笔触生动地描绘了宋代民众崇尚和追求世俗娱乐的节令景象,深刻地体现了在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背景下,节令民俗的日渐繁复和宋人注重享乐的社会思潮,此以上元组诗为例加以分析。“唐代以后,特别是宋代市民生活的繁荣,使一向带有神秘色彩的岁时节日逐渐世俗化,民间节日向着民众休息和娱乐的方向发展。”*仲富兰:《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上元佳节是宋人最为纵情玩乐、集体出游的重大节令之一,故诸多组诗围绕观灯游赏等节俗展开叙述。这些组诗数量多达十首,清晰地重现了当时大规模的灯会景象和宋人崇尚节令娱乐的民情风俗。方孝能《福唐元夕》三首、赵抃《杭州上元观灯》二首、陈世崇《元夕》八首、姜夔《观灯口号》十首、《灯词》四首等等均为上元纪俗组诗的代表作。如陈世崇《元夕》八首曰:
“看灯螃蟹月前供,迓鼓金销画领中。帘卷重楼灯乍试,柳稍风暖雪初融。”
“苍头喝道烛光微,梅压乌云柳压眉。打块成团娇又颤,闹蛾簇簇翠冠儿。”
“风飘蹀躞步摇轻,相唤相呼去看灯。笑整玉梅藏素手,香肩三角卸吴绫。”
“麝圆飠追拍澄沙团,馉饳糖霜乳橘盘。蕉叶柿花宜利少,叫声浑杂市声欢。”
“买市今宵看帅臣,九衢车马隘香尘。欢呼百姓同沾惠,无限搀行卖卜人。”
“女童清乐玉琮琤,一道羣丝缓合笙。更看苏家坊傀儡,软风娇送杵歌声。”
“天街箫鼓厌繁华,静访湖山释子家。珍玩图书尤绚眼,选僧堂里万莲华。”
“寒星万点御香飘,和气潜回积雪消。盈耳嵩呼声不绝,熙熙春意入箫韶。”*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70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3950-43951页。
此八诗第一首专述观赏螃蟹灯、听奏民间乐曲之情形,第二、三首则着意描绘观灯女子赏灯之乐态,着意摹写其衣着、发饰、形貌及神情,第四首细数街市叫卖澄沙、馉饳、糖霜、乳橘等特色节食,第五首重点勾绘贵家大臣、百姓、卖卦者等节庆参与者,第六首围绕节令所奏清乐与有名的苏家坊傀儡而展开,第七首别开生面直述方外释子燃点万灯、赏玩珍奇图书之过节情景,第八首总论万众欢然和乐声呼万岁之融融气象。八诗各述其事且又浑然一体,娓娓地道出最具上元风貌的民情物事,全面展示了宋代繁华盛世佳节来临时熙熙同乐的风俗长卷。
其次,组诗以少则两首、多则数首乃至唱和的形式,对富有地域风情的节俗场面进行了特写,其中着笔较多的是吴、蜀二地的节令民俗。如范成大《夏至二首》、《元夕四首》、《春困二绝》、《咏吴中二灯》、《立秋二绝》*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32、350、364、366-367、388页。等,均为反映吴中节俗的优秀之作。蜀中节俗的志录如苏辙《记岁首乡俗寄子瞻二首》其一《踏青》、其二《蚕市》等等,其二曰:“枯桑舒牙叶渐青,新蚕可浴日晴明。前年器用随手败,今冬衣着及春营。倾囷计口卖余粟,买箔还家待种生。不惟箱篚供妇女,亦有鉏镈资男耕。空巷无人斗容冶,六亲相见争邀迎。酒肴劝属坊市满,鼓笛繁乱倡优狞。蚕丛在时已如此,古人虽没谁敢更。异方不见古风俗,但向陌上闻吹笙。”*苏辙:《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页。宋代眉山地区例有二月十五蚕市之习,其市以出售蚕器为主,兼卖鉏、镈等耕作之具和其他杂物,实亦有作乐纵观之目的。此诗交代蚕市交易之景象,重点刻画蜀人游冶、酒肴满坊、鼓乐繁乱的欢乐场面,旨在强调蚕市之风自古有之,且为蜀地民风、异方难见,其描述清晰地反映了古代蜀中独特的节庆风俗。
宋代诗人为突显地域节令风情,还以多至数十首的大型组诗形式加以描摹。田况《成都遨乐诗二十一首》以大规模的篇幅,将宋代成都地区一年四季重要的节庆出游活动一一细述:“元日登安福寺塔、二日出城、五日州南门蚕市、上元灯夕、二十三日圣寿寺前蚕市、二十八日谒生禄祠游净众寺、二月二日游江会宝历寺、八日太慈寺前蚕市、寒食出城、开西园、三月三日登学射山、九日太慈寺前蚕市、二十一日游海云山、三月十四日太慈寺建干元节道场、干元节、四月十九日泛浣花溪、伏日会江渎池、七月六日晚登太慈寺阁观夜市、七月十八日太慈寺观施盂兰盆、重阳日州南门药市、冬至朝拜天庆观会太慈寺。”*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册,第3444-3448页。田况字符均,冀州信都人,曾以右谏议大夫知成都府。组诗所举大部分和帝京节俗相同或相似,而二日出城、五日州南门蚕市、二十三日圣寿寺前蚕市、二十八日谒生禄祠游净众寺、二月二日游江会宝历寺、八日太慈寺前蚕市、九日太慈寺前蚕市、三月二十一日游海云山、四月十九日泛浣花溪、重阳日州南门药市等等民俗则呈现出浓厚的地方色彩,均为蜀地所独有。诗人按时间顺序一一记录,这就把蜀中节令风俗的概况,特别是最能反映地域文化的节俗志录在案。
再次,组诗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极具时代特色且富有村野精神的节令场面。农业在宋代快速发展从而带动和乡野农事相关的节俗的繁复,描摹农家节庆生活的组诗日渐增多,和宋前相比较,诗歌对于农家节令生活的关注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此以社日组诗为例。春秋二社是古代农村的“狂欢节”,乡村社日风俗的不断涌现促使诗人自觉采用组诗之形式,陆游曾创作过数组社日组诗,如《秋社》二首、《春社》四首、《春社日效宛陵先生体》四首等等。嘉泰三年(1203)春于临安作《春社日效宛陵先生体》四首*陆游:《剑南诗稿校注》第六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135页。,分别从社雨、社鼓、社酒、社肉四个并列的典型物事加以叙述,社雨主要围绕社日气候和“社公雨”的节令传说而展开,社鼓、社酒、社肉则重点着眼于现实节庆中的祭神、娱己之物而发论,后有方岳和作《和放翁社日》四首。再看陆游《秋社》一诗,其曰:“雨余残日照庭槐,社鼓冬冬赛庙回。又见神盘分肉至,不堪沙雁带寒来。书因忌作闲终日,酒为治聋醉一杯。记取镜湖无限景,苹花零落蓼花开。”*陆游:《剑南诗稿校注》第六册,第2861页。同样是描绘社日风俗,《秋社》以一诗而涵盖数种社日事象,前六句亦分别谈到社雨、社鼓、社肉、社酒,然较之陆游《春社日效宛陵先生体四首》及方岳的和作,组诗一诗专言一物事的记述则要完备得多,四首诗彼此独立且又相互关联,形成一幅乡村社日民俗风情的整体画卷,这就比一诗之概述更能突显社日节俗的文化特点。
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是专记吴中乡村腊月习俗的篇章,这十首诗歌依次将冬舂、灯市、祭灶、口数粥、爆竹、烧火盆、照田蚕、分岁、卖痴獃、打灰堆等农家节令习俗一一描写,其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真实地呈现出农家的节令生活和欢度佳节时的情怀:“这组歌咏江南村俗的乐府诗,反映了人民世世代代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这些风俗是我们民族在童年时代所产生,并流传到后世的,它们是幼稚的,可也是极其淳朴可爱的。在这组风俗诗里,范成大为我们记录了祖先们优美的感情。”*程千帆:《两宋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47-348页。以往描述农家特定节庆生活状态的诗作较少,且多为单首诗歌,叙述偏于支离,而组诗所述则将宋代乡村欢天喜地过节的一幕幕场景勾勒出来,对佳节村野风情给予充分的展示。
最后,组诗在客观勾绘日常节令风貌时,为突出纪实性,其用语往往明快浅易,直白谐趣,极具节令生活的欢愉气息。《腊月村田乐府十首·打灰堆词》记老妇击打灰堆时的祝语云:“……老媪当前再三祝,只要我家长富足。轻舟作商重船归,大牸引犊鸡哺儿。野茧可缫麦两岐,短衲换着长衫衣。当年婢子挽不住,有耳犹能闻我语。但如我愿不汝呼,一任汝归彭蠡湖。”*范成大:《范石湖集》,第413页。其心愿多为祈祝家室富足、六畜兴旺、农业丰收,组诗用语以诙谐浅白之辞刻画出老妇希望如愿的心理。又如《爆竹行》、《卖痴呆词》等调侃地写出儿童喜放鞭炮、奔走长街高调叫卖“懵懂”的节俗,尤其是《卖痴呆词》中“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捓揄。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范成大:《范石湖集》,第413页。数语谐俗地描摹出儿童出售不得相逢大笑揶揄之貌,最有意思的是老人问售价几何,儿童之回答意趣横生,将全诗的幽默意味推向极致。
组诗适用于表现连贯性的节令民俗画卷,而诗歌正文以外的诗题、题注、自注、并序等副文本同样具有构建文本、补充诠释正文本的亚叙事功能,亦有利于辅助表现规模宏大的节令生活图景。“副文本性”一词首见于热奈特1979年出版的《广义文本之导论》,他在1982年出版的《隐迹稿本》一书中又明确地提出“副文本”*参见热拉尔·热奈特:《隐迹稿本》,《热奈特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1页。一说,按热奈特所言,文学作品之各类标题、序跋、前言后记、插图插页、封面扉页等各种利于阐释说明文本内涵及意义的构成部分皆归属副文本的范畴。
节令组诗副文本的亚叙事性具体体现在诗题、注释与并序三部分,它们具有丰富正文本内涵、解释和补充正文本文意、交代创作背景与写作目的的功用。
组诗之诗题。组诗诗题往往较长,具有开门见山、总结概括之用,与正文之叙述相辅相成,有利于表现节令风习。嘉祐三年(1058)壬寅,苏轼在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解读判官厅公事任,作《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苏轼:《苏轼诗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59-161页。,这三首诗的副标题分别是《馈岁》、《别岁》、《守岁》。组诗正标题包含着两层意义,“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这是对正文里面岁末蜀风的概括解说,使读者对其产生提纲挈领的认识。“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数句,诗人从节俗介绍转向自我抒怀,此乃交代作诗背景,此背景又与苏轼诗中“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的情感抒发相照应,正是由于异乡为官思归不得,所以倍感孤寂作诗以慰愁思。这组组诗的诗题将节令民俗概述和情感抒发融于一体,从而丰富了正文的意蕴。
组诗之注释。组诗注释主要包括题注与句后注,注释是对节令民俗、节令情感的进一步诠释。如“呼春困”是流行于宋代吴地的春季节俗,多以儿童为之,范成大《春困二绝》有云:其一:“彩花生菜又新年,节物人情已可怜。不待春来呼我困,四时何日不堪眠。”其二:“诺惺庵里呼春困,特地回头著耳听。若解昏昏安稳睡,主翁方始是惺惺。”其题下自注云:“吴俗立春日,儿童以春困相呼,以掉头不应者为黠。”*范成大:《范石湖集》,第364页。二诗正文虽对春困之俗有所记录,但春困节俗的时间、参与者及其具体过程皆未明言,而题注则在正文主旨之外明确点出春困的时间是在立春日,实行者是儿童,此俗的特点是“以掉头不应者为黠”,这即对“春困”加以充分诠解。又如范成大《立秋二绝》,其题注云:“戴楸叶,食瓜,水吞赤小豆七粒,皆吴中节物也。”*范成大:《范石湖集》,第388页。此题注同样起到阐释组诗诗意的文体功用。
有的组诗注释在句后对文意加以补充说明。范成大《元夕四首》其一:“粉痕红点万花攒,玉气珠光宝月团。帘箔通明香似雾,东君无处着春寒。”句后自注:“谓吴中剪罗、琉璃二灯。”其四:“落梅秾李趁时新,枯木崖边一任春。尚爱乡音醒病耳,隔墙时有卖饧人。”句后自注:“谓唱卖乌腻糖者。”*范成大:《范石湖集》,第350页。句后批注使句意更加明确,读者更能掌握文本内容。
组诗之诗序。诗序的篇幅一般长于诗题和注释,因而介绍民情节俗、说明写作宗旨则更加详尽完备。有的诗序倾向于解说诗歌正文主旨,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将吴地村俗一一概说,如其曰:“其一《冬舂行》:腊日舂米为一岁计,多聚杵臼,尽腊中毕事,藏之土瓦仓中,经年不坏,谓之冬舂米……”*范成大:《范石湖集》,第409页。序言即将诗歌《冬舂行》的节俗风貌总结概括。有的序言则重在指明写作环境与创作宗旨,田况《成都遨乐诗二十一首·并序》云:“四方咸传蜀人好游娱无时,予始亦信然之。逮忝命守益,柅辕逾月,即及春游,每与民共乐,则作一诗以纪其事。自岁元徂冬至,得古律长调短韵共二十一章,其间上元、灯夕、清明、七夕、重九、岁至之类,又皆天下之所共,岂曰无时哉,传之者过矣。蜀之士君子欲予诗闻于四方,使知其俗,故复序以见怀。”*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册,第3444页。此序共四句话,第一句诗人自述对传统“蜀人好游娱无时”说法的信然态度,第二句点明创作组诗的经过,第三句指出组诗的排序及诗体特点,然其重在说明“蜀人好游而并非无时”,第四句表明观诗察俗的创作目的和作序因由。诗序并未逐一论述四季节俗,而是和正文相互映照,构成完整的文本结构。
宋代节令组诗长于记俗,其在志录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与地理类民俗志书有着密切的内在关系。地理类民俗志录包括记俗随笔、散文和正式的方志民俗志。节令是民俗志录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故组诗所载常常和这些志录相互印证,诗史可以互证,且又能以诗证史、补史。节令组诗和方志等地理类民俗志书在书写形式上各有不同,前者为文学表述,后者为史学记载。南宋时地理志书之外亦常另编别集,“南渡后,志、集并行颇受修纂者青睐,一百余年间成书的至少有26种”*桂始馨:《南宋方志编纂学浅析》,《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3期。。真德秀在《清源文集序》里深刻揭示志与集的内在关系,认为二者互为经纬,不可截然分开:“郡有志何始乎,晌于古也;郡有集何始乎,昉近世也。有志矣而又有集焉,何也,志以纪其事,集以载其言,志存其大纲,集着其纤悉也,志犹经也,集犹纬也,可以相有而不可以相无也。”*真德秀:《清源文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14页。
宋代节令组诗常与地志中的节庆记俗相互印证,有时甚至出现同一个诗人既作诗又兼修志的现象。范成大既是有名的诗人,同时也是《吴郡志》的编撰者。吴地方志主要有唐陆广微《吴地记》、宋朱长文《吴郡图经读记》、宋范成大《吴郡志》和清顾震涛《吴门表隐》四种。《吴郡志》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部,共五十卷,卷首有绍定二年赵汝谈序,撰书下限止于绍熙二年(1191),汪泰亨补刊止于绍定二年(1229),此志今尚存,有多种版本。《吴郡志》虽为一邑之书,然“沟渎条浚水之方,仓庚记裕民之术,论风俗之习尚,夸户口之蕃息,遂及于教化礼乐之大务”*林虙:《吴郡图经续记·后序》,见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7页。,仍有补于世人。
范成大所作《腊月村田乐府十首》与《吴郡志》风俗门记录的节俗即互证互释。《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云:“余归石湖,往来田家,得岁暮十事,采其语各赋一诗,以识土风,号《村田乐府》。”*范成大:《范石湖集》,第409页。此处“识土风”是谓将风俗记录在案,使时人和后人对某一地区的节令状况或某一具体节俗充分了解。这十首诗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与撰志书的时间极其相近,因此更能体现志、集修撰的互相渗透与影响,诗歌先后分述冬舂、灯市、祭灶等乡村节俗十事,除腊月灯市、烧火盆和“卖痴呆”以外,其余七事皆在《吴郡志》中提到。如《吴郡志》“祭灶”条所述简洁,其云:“二十四日祭灶,女子不得预。”*范成大:《吴郡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页。组诗正文及并序所写则生动活泼得多,将文学想象、虚构的因素渗入其中,其序云:“其三《祭灶词》:腊月二十四夜祀灶,其说谓灶神翌日朝天,白一岁事,故前期祷之。”*范成大:《范石湖集》,第409页。
《腊月村田乐府十首》与《吴郡志》在相关内容上相互印证,使吴地民俗流传后世,令“数千百载之废兴,千数百里之风土,灿然如指诸掌”*林虙:《吴郡图经续记·后序》,见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第87页。。组诗与方志互证的同时也借鉴方志等“以文为诗”的语言风格,组诗用语偏向日常化、口语化,诗与诗之间的意脉更加连贯通畅,其叙事性也愈加突显。“‘以文为诗’,除了语言形式的散文化倾向外,重要的是一反传统的意象经营、情景渲染的铸境方法,代之以内容上的理事兼备,结构上的曲畅旁通,从而形成了事理的逻辑融通着情感意气的道迩境界”*程杰:《论范成大以笔记为诗——兼及宋诗的一个艺术倾向》,《南京师大学报》1989年第4期。,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一诗云:“谁修吴地志,聊以助讥评。”*范成大:《范石湖集》,第326页。单首节令诗歌创作尚有利于吴地志书的编撰,而节令组诗所记甚详,则益于为志书修撰提供足够的材料。
宋人田况作《成都遨乐诗二十一首》以纪实,这就给后世编修地志民俗之节令类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元代费着撰《岁华纪丽谱》以表现蜀人岁时节庆之俗,概其所录如下:
正月元日,郡人晓持小彩幡,游安福寺塔。二日,出东郊。五日,五门蚕市。上元节放灯。二十三日,圣寿寺前蚕市。二十八日,俗传为保寿侯诞日。二月二日,踏青节。八日观街药市。三月三日,出北门,宴学射山。九日,观街药市,早晚宴如三月八日。二十一日,出大东门,宴海云山鸿庆寺,登众春阁观摸石。二十七日,大西门睿圣夫人庙前蚕市。寒食,出大东门。四月十九日,浣花佑圣夫人诞日也。五月五日,宴大慈寺设厅。六月初伏日,会监司;中伏日,会职官以上;末伏日,会府县官,皆就江渎庙设厅。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十八日,大慈寺散盂兰盆。八月十五日,中秋玩月。九月九日,王局观药市。冬至节,宴于大慈寺。*杨慎编:《全蜀艺文志》,北京:线装书局,2005年,第1709-1712页。
经比较可知,诗、谱所列绝大部分条目皆相同,只有少数条目略有差异,田况《成都遨乐诗二十一首》言(二月)八日太慈寺前蚕市、(二月)开西园、(三月)九日太慈寺前蚕市、三月十四日太慈寺建干元节道场、干元节。费着《岁华纪丽谱》中的记载则是(二月)八日观街药市、(三月)九日观街药市,而开西园、干元节道场、干元节均未提到,谱中所言(三月)二十七日大西门睿圣夫人庙前蚕市、五月五日宴大慈寺设厅、八月十五日中秋玩月三条,组诗中亦未言及。综观诗、谱所录可知,节令谱录修撰与组诗创作关系密切,组诗所记为谱录所未载,因此可以为谱录编修提供新的材料。
由于所记内容相同,有的记俗笔记还直接将组诗引入其中。姜夔作《观灯口号》十首详述元夕灯会情景,其六:“珠络玻璃到地垂,凤头衔带玉交枝。君王不赏无人进,天竺堂深夜雨时。”其八:“贵客钩帘看御街,市中珍品一时来。帘前花架无行路,不得金钱不肯回。”*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1册,第32054页。周密《武林旧事》是记录南宋行在杭州风俗的地理类笔记,其“元夕”条记述相关灯会场景时即引录二诗*周密:《武林旧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5页。,既增强志书的文学意味,使情感抒发更真切动人,此外诗史并行亦增强了文献史料的纪实性。
韦勒克谈论作家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时说:“作家不仅受社会的影响,他也要影响社会。艺术不仅重现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雷·韦勒克:《文学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101页。节令体系在宋代的成熟和节庆风俗的多样化推动了以志俗为主的节令组诗的新变和发展。以苏轼、陆游、范成大等人为代表创作的组诗宏观展示了宋人丰富多彩的节庆民俗,体现了宋代重视世俗享乐、充满地域风情和村野精神的节令生活图景,组诗语言清新直白,谐趣调侃,富于节令生活的意味,且组诗的诗题、注释、诗序等副文本具有解释、补充正文本的亚叙事功能,增强了表现节令风貌的力度,组诗的内容与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借鉴并深深影响着方志、随笔等地理类民俗记录,诗志互证、以诗入志,进一步拓展了纪录节俗的广度。宋代节令组诗在内涵、艺术手法上的变化标志着民俗文化对文学发展的渗透与影响,同时表现了文学刻画和反映民俗的互动趋势,组诗所具有的志录文学文化价值,对节令风俗的流播意义深远。
[责任编辑:刘春雷]
Recording Function and Folklore Implication of Festival Suite Poems in Song Dynasty
LI Yi
(TheAcademyofChineseLearning,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With the enrichment of festival customs in Song Dynasty, poets consciously chose the form of group of poems, which was a meaningful phenomenon in the evolution of Song poetry. The group of poems in Song Dynasty showed more cultural folklore and especially recorded vivid festival pictures of secular entertainment, regional characteristic and village spirit. In order to highlight the documentary, the group of poems was plain and full of joy and life. The topic, annotation and prefaces of poems which had sub-narrative function fully described the festival customs. The poems also explained with the relevant geographical folk books and further deepened the extent of description. The change of group of poems marked the intimate interaction between folklore and literature.
Song Dynasty; festival; suite poems; folklore; record
2014-10-29
李懿(1984- ),女,四川泸州人,文学博士,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古代节令文化。
I 207.22
A
1002-3194(2015)01-0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