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博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论史料解读的差异性
——由楚竹书灾异文献中的旱灾母题入手
杨 博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目前所见战国楚竹书中有《鲁邦大旱》、《柬大王泊旱》、《鲍叔牙与隰朋之谏》及《竞公疟》等篇与先秦时期灾异、祭祀与为政方略等方面有关。诸篇较清晰地反映了战国时人借助灾异现象来表达政治观念的现象,引起了思想史学界的广泛关注。从楚竹书灾异文献有关旱灾背景的母题入手,考察先秦时期旱灾发生的频率与强度及针对旱灾因应措施的“人事”两方面,再以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出土文献相印证,可以更好地从史学层面来理解这些文献所蕴含的史学价值。
楚竹书;旱灾;史料;解读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1.011
据目前所见,战国楚竹书中有不少篇章论及先秦时期灾异、祭祀与为政方略等方面的问题,如上博楚简《鲁邦大旱》、《柬大王泊旱》、《鲍叔牙与隰朋之谏》①陈剑先生提出《竞建内之》与《鲍叔牙与隰朋之谏》应编为一篇《鲍叔牙与隰朋之谏》,笔者从此说。参见陈剑:《谈谈〈上博(五)〉的竹简分篇、拼合和编联问题》,简帛网,2006年2月19日,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id=204,2013年8月1日;后收入《战国竹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8-182页。以及《竞公疟》等篇。以上诸篇比较明晰地反映了春秋战国时人借助灾异现象来表达政治观念的现象,对这些文献所传达的思想观念的不同解读,笔者不敢置喙,惟其在史实方面的讨论,亦颇众说纷纭。②以《鲁邦大旱》为例,廖名春先生以长沙马王堆帛书《易传·要》为佐证,论证《鲁邦大旱》与《要》中,子贡与孔子对答情景及思想内容相似,认为“楚简与帛书记载的这种相似,足以证明这些新史料的真实性”。参见廖名春:《试论〈鲁邦大旱〉的内容与思想》,见朱渊清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102-114页。陈侃理先生则认为,《鲁邦大旱》的故事出于战国儒家某一学派的构拟,意在反驳不重祭祀的儒家学派,反映了它的作者相信天人相关,不仅要求改善政治,还重视祭祀鬼神以应对天灾的思想。参见陈侃理:《上博楚简〈鲁邦大旱〉的思想史坐标》,《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6期。笔者此前曾简单讨论过楚简帛典籍的不同体类,及其所蕴含的不同史学价值,③杨博:《简述楚系简帛典籍的史料分类》,简帛网,2013年1月17日,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id=1819,2013年8月1日。因此打算将近期读书所得,由楚竹书灾异文献入手,以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出土文献相印证,探讨其所蕴含史学价值的认识问题,其中浅陋愚妄之处,尚祈学界师友不吝指正。
楚竹书灾异文献中,《鲁邦大旱》记述鲁哀公就“鲁邦大旱”事求教于孔子,孔子明确提出需要加强“刑德之治”。*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1-210页。《柬大王泊旱》否定龟卜以及追加高山深溪为祭祀、船上鸣鼓涉河祈雨仪式的有效性,并提出大旱为上帝对简王失政所施刑罚的观点。*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1-215页。《鲍叔牙与隰朋之谏》否定桓公因恐惧日全食试图以驱邪免除灾厄的方法,指出“公身为亡道,不践于善而说之,可乎”,日食乃谴责桓公失政之预兆,唯有转以善政方可免于灾厄。*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63-192页。《竞公疟》否定了虽然供奉大量供品仍无法使得齐景公疥疟痊愈,而责任却非担任祭祀巫术之祝史之过,“公疥且疟,逾岁不已,是吾无良祝史”。认为苦于苛政的民众仍然诅咒景公,疾病难除,唯有王改行善政,其疾病才可痊愈。
上举诸篇,分属“语”类与“子”类文献,二者本身联系紧密。语类文献相当于一个资料库,为诸子所取材。因此,语类古书有很多互见于诸子文章。例如《鲁邦大旱》的“哀公问孔子”的母题,由《绎史》可知其材料分布于《论语》、《墨子》、《庄子》、《荀子》等多种典籍之中。*《绎史》卷八六《孔子类记一·哀公问》,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标点本,第5册,第1925-1957页。《竞公疟》的内容,则很近似《晏子春秋》中的《景公病久不愈欲诛祝史以谢晏子谏》及《景公有疾梁丘据裔款请诛祝史晏子谏》。*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卷一《内篇谏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上册,第42-47页;卷七《外篇》,下册,第446-449页。下文将要讨论的“汤祷”故事,则复现于《墨子·兼爱》、*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参见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閒诂》卷四《兼爱下》,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标点本,上册,第121-122页。《荀子·大略》、*汤旱而祷曰:“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宫室荣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之极也!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参见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十九《大略》,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标点本,第504页。《吕氏春秋·顺民》等篇。*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参见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卷九《顺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标点本,上册,第200-201页。对于“语”类文献有很多互见于诸子这个现象,可以这样理解:它们或者是同源材料,或者是由更古之语类材料被诸子锻炼改造,后又被从诸子著作中抽离出来的。语类文献的这个流传模式为:语类材料→熔铸入诸子文章→从诸子文章中抽离→新的语类材料→再次熔铸入诸子文章。*叶博:《〈新序〉、〈说苑〉研究——在事语类古书的视野下》,硕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09年,第9页。从这个层面上讲,“子”书中所存留的故事也可为我们所取,以作为史料探讨其研究史实的价值。但需要留意,“子”书记录的人与事,可能与事实拉开了一段距离,其故事性要远胜于纪实性,是一种再回忆与再创造。在这种书中,回溯的事实取代了真正的事实。所以,也可以说,在“语”类为诸子提供交流背景的同时,诸子也以自身的创造性不断丰富着“语”的内容。
史官所记录的资料,被作为档案进行典藏。这些档案资料,是“书”类、“诗”类、“语”类以及“子”类等文献的共同源头,虽然笔者并不认为它们的来源仅限于此。《左传》定公元年“吾视诸故府”,杨伯峻先生注曰:“故府盖藏档案之所,归而查档案而决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524页。当外交争端无法解决时,“故府”所藏的档案会成为决断的依据。以此而言,“语”类与“子”类蕴含史事的史料价值是需要重视的。克罗齐在谈到历史的种类时,提到一种“演说术或修辞学的历史”,*贝尼季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7页。它以历史为前提,却是要利用历史的讲述为手段进行实际活动。诸子中多引史实,作用却是进行辩难时以助谈资,正类似于此。在有意之外,“子”类于客观上却起到了记录历史、保存历史与整饬历史的作用。
春秋战国之际,社会的剧变导致了社会的无序状态加剧,人们的生存危机日益增强。为了找到社会去向的答案,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建立自己的哲学,诸子都开始关注历史,对历史进行再思考,试图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建立自己关于社会人生的哲学。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开始以自觉的理性精神来反思现实社会和人生。当时有很多学派对历史问题感兴趣,诸子都曾有所论述。为了阐明自己的学说,诸子不仅千方百计地去寻求理想的历史榜样,同时还用这些榜样来论证自己学说的可信性。因此,他们所树立的历史榜样,他们对天人关系和古今变化的讨论,对人类社会和国家起源的认知,对社会政治制度的变化和优劣的评价,对重大历史事件和著名历史人物的认识等,都在思想层面得以展现,楚竹书灾异文献即可视为这部分流传的孑余,思想史家得以据此分析有关先秦思想诸问题。*应该注意到,这部分孑余确实是局部的而非整体的,李零先生曾论及:“郭店是局部,而不是全体,在上博楚简中,早期儒家的面貌比这复杂得多。更何况,我们就是把上博楚简加上去,它反映的也还是局部。”参见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前言》,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页。新材料暗示了问题的复杂性,但它们却是破碎的,它们解决了一些问题,同时也提出了更多的问题。
然而,如果站在史学层面进行分析,上引诸篇文献,叙述主体分别是鲁、楚、齐等地域不同的政权,叙述时代也跨越了春秋而到了战国,其主张却基本类似:由依靠占卜祭祀的政治,转向重视国君之德的政治。*思想史领域,也有学者注意到在其基本类似的主张中,也存在叙述架构上的差异。参见浅野裕一:《〈景公疟〉における为政と祭祀呪术》,见大阪大学中国学会编:《中国研究集刊》第45号,2007年12月;后收入浅野裕一:《上博楚简与先秦思想》,佐藤将之监译,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第157-190页。这种观点上的相似,从史学层面理解,笔者以为,对具体史事的运用,诸子旁征博引历史材料,多重表意不重事实。他们固然尽量不托诸空言,但对于所依附的行事并不如所理解的那样严格,史实、传曰、野语、寓言、轶闻都可以为我所用,甚至自造新说,只要能使为政者明治道就可以。因此,在阅读这类文献时很容易发现故事人物有“箭垛式”倾向。*美国学者韩禄伯在比较分析冯·阿恩、拉格伦与德·弗赫斯的英雄模式与各类文献中所流传的孔子传记时指出,“从很早时候起,英雄模式就成为整塑中国传奇故事的一种力量”。参见韩禄伯(Robert G. Henricks):《英雄模式与孔子传记》,见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3辑《经学今诠续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9页。那么,“语”与“子”类的这种文献,作为以人物为中心的汇编,其整合各种片断性的资料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样一种共同的心理状态而造成的“英雄模式”的影响。被劝谏的君上,在齐总是桓公、景公,在晋不外乎晋文、晋平,鲁则哀公,赵则简子、襄子,魏即文侯、惠王。劝谏者不出管仲、晏婴、子犯、孔子、师旷、段干木等人。这一方面拓宽了对史事理解的多样化,更主要的是,各家的哲学内容通过对史事反复的引用解说,逐渐与“史”的内涵相融合。西方学者将这种论述所征引的种种“历史成败”、“典章制度”合称为“历史典故”(historical allusion),认为其目的在于炫耀说话者的博学,并通过提供历史的判断,来证明自己意见的正当。*Paul R. Goldin, After Confucius——Studies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Hawaii’s Press, 2004, p.82.
若以伊尹为例,其在历史上确实存在,且地位甚高。但在儒家、道家、法家、阴阳家那里,伊尹是他们的共同记忆资源,他们却结合自身经验和价值取向,对伊尹有不同的解释。相应地,伊尹也就成为他们各家确立自己学派认同感的一个符号,并且这种认同感在各自的群体中成为一种传统,体现出一定的传承性。因此,伊尹的身份有多种:一个是作为事件的原始身份,一个是作为传说的变形改装身份。如果作为事件的原始身份的伊尹代表一种共同的社会记忆,那么作为传说的身份就是对这种记忆的各执于一己之见的解读,作为传说的身份是作为事件的身份的变形,因此传说身份本身也会千差万别。*苏晓威:《出土道家文献典籍考》,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09年,第42-48页。就黄帝而言,Charles Le Blanc曾指出,先秦秦汉文献中的黄帝有三种含义:一是系谱始祖性质(genealogical ancestrality),二是典范的帝王性质(paradigmatic emperorship),三是神性的黄帝。*Charles Le Blanc, “A re-examination of the Myth of Huang-ti”,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13-14 (1985-86), pp. 45-46.这三种含义,说的是存在于古代世系书中的黄帝与作为历史存在的黄帝形象,这两者根本上来讲都是一种实际存在的黄帝形象,但存在的角度不一样,第三种形象是作为神灵形象的黄帝。就这三个系统中的黄帝,世系系统中的黄帝较为可信,祭祀系统中的黄帝次之,古帝系统中的黄帝最不可靠。
这样,《鲁邦大旱》是“一则关于孔子或者说假托孔子的短篇故事”,因为“这类关于大旱对策的套话曾经一度十分流行。它是一个时代或一个学派在阐述天灾与人事的关系时,一种典范式的对应态度”的认识就显得较为客观。*曹峰:《〈鲁邦大旱〉初探》,《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第121-138页。同时,这一系列“灾异”文献也提出了新的问题。第一是如何认识这些文献中所反映的史实“素地”?也就是对先秦时期灾异情况的认识。第二是进一步的问题,按照几篇文献的共同主题,由于疾病、旱魃等神罚,或日食等异象的降临,然后藉由国君的反省与推量,“为善政”即可解除或规避灾殃,*具体而言,《鲁邦大旱》的哀公被看作对“推量”与“反省”两件事情均失败的国君,而《竞公疟》的齐景公与《柬大王泊旱》的楚简王则被描述为最后成功的君主。实际的情况会是怎样?这些处在不同时空的孤立节点,能否搭建起开启未知的锁钥?笔者拟在上述疾病、旱魃等神罚、日食等异象中,选取“旱灾”这一主题,以文献资料印证古文字和考古资料,来对上述两个史学问题加以梳理说明。
上文通过对楚竹书灾异文献的讨论,提出如何科学认识这些文献的史学价值的问题。一方面,笔者倾向于认为这些归属于楚竹书“语”、“子”类的文献,作为某一学派针对灾异的“典范式对应”方式的成分多些。另一方面,这些文献所提出的史学问题,抑或这些文献所产生的史学背景,亦需要通过史学层面的讨论来推求。此外他们所反映的主题,即人事方面的“为善政”,在当时的灾异因应措施中又占有多大的比重,也是饶有趣味的问题。对于上述问题,笔者试以《鲁邦大旱》《柬大王泊旱》等涉及的“旱灾”为例来分别说明。
(一)旱灾发生的频率与强度
这里要讨论的是上述文献所反映的“素地”,即先秦时期灾异现象的发生情况,我们似可由旱灾发生的频率与强度来窥其一斑。
先秦时期的气候状况,可参考竺可桢先生的研究。对照黄河下游和长江下游各地温度,五千年前的仰韶到三千年前的殷墟时代是中国的温和气候时代,比现在年平均温度高2℃左右,正月份的平均温度高3-5℃。在安阳这样的地方,正月平均温度3-5℃的变化,一定使冬季的冰雪总量有很大的不同,并使人们很容易觉察。*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这似可作为先秦气候灾害为人们所清晰感知的科学证明。
不宁唯是,据邓云特先生在《中国救荒史》中蒐集传世文献所作的统计:在两周八百多年间,最显著的灾害有八十九次,其中次数最多的就是旱灾,达三十次。*邓云特:《中国救荒史》,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第9页。上文述及的“汤祷”故事,除复现于《墨子·兼爱》、《荀子·大略》、《吕氏春秋·顺民》等篇,《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尸子》:“汤之救旱,素车白马、布衣,身婴白茅,以身为牲。”*《太平御览》卷八三《皇王部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1册,第389页下栏。《论语·尧曰》亦有类似记载,只是简略些。*《论语注疏》卷二十《尧曰》,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5册,第5508页上栏。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载:“十九年,大旱……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25-226页。这种复现的叙述模式,恰好可以同楚竹书灾异文献形成一个类比,前者是故事情节基本相同,后者是政治主张趋向一致。“汤祷”故事流传如此广泛,绵延到东汉时,仍有文献在提及此事。如《后汉书·黄琼列传》亦载:“琼复上疏曰:‘昔鲁僖遇旱,……躬节俭,闭女谒,放谗佞……退舍南郊,天立大雨’。”*《后汉书》卷六一《左周黄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7册,第2034页。所谓“躬节俭”、“闭女谒”、“放谗佞”正可与前文引述《荀子·大略》之“政不节与”、“妇谒盛与”、“谗夫兴与”等一一相对应。这里就提出两种可能,观念层面要么是商人的理念得以留存,要么是东周时人以当时的观念去构拟商汤的“祷辞”。无论哪种,像旱灾这种对人们生活影响巨大的自然灾害,在先秦时期的频繁发生,是为文献所多次记述的,由楚竹书灾异文献所推导出的“灾害”频繁发生的结论也是基本可靠的。
与之相应,殷墟王卜辞中也有不少是有关祈雨的。据胡厚宣先生早年统计,卜辞中有数千件与求雨、祈雪有关,在能确定具体日期的151条中,有137次求雨雪,14次记载降雨。一年之中,求雨最多的是在农作物需水迫切的一至三月,相当于今夏历六、七、八月,说明当时雨季经常干旱。*胡厚宣:《气候变迁与殷代气候之检讨》,《甲骨学商史论丛二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11-906页。如祈雨卜辞:“己卯卜,燎岳,雨”(《美国》127);“甲子卜,燔河岳,有从雨”(《粹编》791);“山ㄓ从雨”(《库》261):“祈雨于岳”(《合集》12855)、“祈雨……十示”(《合集》32385)。贞雨卜辞:“贞生三月雨”(《合集》249正);“翌壬寅其雨;翌壬寅不雨”(《合集》685正);等等。总的来看,商代的华北地区似乎经常处于缺水的状态。*杨升男、马季凡:《商代经济与科技》,见宋镇豪主编:《商代史》卷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53页。
至周代厉、宣、幽、平之世,华北平原中部地区旱灾频繁出现,仅史书记载的严重大干旱即有二十五次之多。*王邨、王松梅:《近五千年来我国中原地区气候在年降水量方面的变化规律》,《中国科学》1987年第4期。厉王时期的大旱,《诗·小雅·雨无正》描述道:“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郑玄注曰:“刺厉王也”。*《毛诗正义》卷十二《小雅·雨无正》,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册,第959页下栏。《太平御览》卷八百七十九引《史记》佚文云:“十四年大旱,火焚其屋,伯和篡位立,秋又大旱”。*《太平御览》卷八七九《咎征部六》,第4册,第3905页下栏。或疑此处所引《史记》非司马迁书,可能是指《竹书纪年》。今本《竹书纪年》载周厉王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皆“大旱”。从宣王末年到幽王初年的大旱,《诗·大雅·云汉》说:“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毛诗正义》卷十八《大雅·云汉》,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册,第1211页。幽王末年,天又大旱,这场空前的大旱,是导致西周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东周时期,《春秋》、《史记》等文献中记载的就更为确切。如《春秋》桓公五年,“秋,大雩”。《公羊传》云:“大雩者何?旱祭也。然则何以不言旱?言雩则旱见,言旱则雩不见。何以书?记灾也。”*《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四“桓公五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册,第4810页上栏。此外还有《春秋》僖公三年,“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二“僖公三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3889页上栏。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僖公二十一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3930页上栏。等等。《史记·乐书》记晋平公时“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史记》卷二四《乐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第4册,第1236页。《赵世家》记晋献公十六年时“晋大旱”;*《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6册,第1781页。《秦始皇本纪》说秦王政十二年时,“天下大旱,六月至八月乃雨”。*《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1册,第231页。干旱气候的频繁发生,也影响了农作物的种植,《战国策·东周策》即记载:“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东周患之,……今其民皆种麦。”*《战国策》卷一《东周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标点本,第9页。
上举曹文认为“这类关于大旱对策的套话曾经一度十分流行”,笔者赞同这种观点。就理论而言,“尽管一篇文本的作者不知道持有不同观点的读者,但他仍可以假定那些和他有一样知识背景和经验的读者。”*Geoffrey Leech &.Mick Short, Style in Fiction: 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 London: Longman, 1981, p.259.基于“同样知识背景和经验”,笔者理解这种“大旱套话”的流行,其“史实素地”当是先秦时期自然灾害的频繁,特别是旱灾的频繁,应该是没有疑问的。由此,似可理解楚竹书灾异文献“典范式对应”策略的产生背景。
(二)旱灾因应措施的“人事”层面
上文通过先秦时期旱灾发生的强度与频率,简单讨论了楚竹书灾异文献的发生背景,其所反映的共同主题是:由于疾病、旱魃等神罚,或日食等异象的降临,然后藉由国君的反省与推量,“为善政”即可解除或规避灾殃。笔者或可将其简单地划分为“天命”与“人事”两个层面,过去的思想史研究,多关注在“天命”上,或侧重于对“天命”、“人事”的分别重视程度与次序先后。笔者拟通过讨论具体的“人事”因应措施,来推求其在当时的灾异因应措施中占据的地位。
关于灾害救助的措置,亦可简单地分作灾害发生前的“预防”与发生中、发生后的“救助”两个方面来检讨。《国语·周语下》有“且夫备,有未至而设之,有至而后救之”,*《国语》卷三《周语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标点本,上册,第118页。即已隐含上述两方面的思想。相对于“救助”而言,“预防”措施过去不太受重视。故笔者先对其进行讨论。
“预防”措施的着力点主要在于增加积贮,以备灾荒。上引《国语》“单穆公谏景王铸大钱”事,单穆公所言“古者,天灾降戾,于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赈救民”即此意。*《国语》卷三《周语下》,上册,第119页。其实,这种思想亦是渊源有自。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即已有了储存粮食的仓库,以承担起储粮备荒的任务,如河北磁山文化遗址,发现有88个窖穴,储粮达13万多斤。*佟伟华:《磁山遗址的原始农业相关问题》,《农业考古》,1984年第1期。殷墟王卜辞中多见“某受黍年”、“藉某”、“黍于某”等反映商王关心某地或某族氏收成,以及派人去某地从事耕作的内容,并为学界所熟知,兹不赘举。此外,亦可见粮食贮藏与巡查措施,如《合集》9612、9636、9638、9639等多处商王令“省黍”、“省廪”的记录。《史记·周本纪》记载武王克商后,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册,第126页。“钜桥”当是殷人贮粮的主要场所之一。在今河南郑州、辉县与河北邢台、藁城等地的早商遗址和殷墟的晚商遗址中,都发现了大量的贮藏粮食的窖穴。《周礼》中更是设计出完善的职官制度,来负责储粮备荒的工作,如“遗人”掌各层级“委积”,*《周礼注疏》卷十三《地官·遗人》,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册,第1567页下栏。“廪人掌九谷之数”,*《周礼注疏》卷十六《地官·廪人》,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册,第1614页下栏。“仓人掌粟入之藏”。*《周礼注疏》卷十六《地官·仓人》,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册,第1616页下栏。《礼记·王制》中甚至提出了明确而具体的储备标准:“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礼记正义》卷十三《王制》,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册,第2887页下栏。
对储粮备灾的追求必然要求对农业生产的加以重视,此点毋庸赘言。《国语·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曰:“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国语》卷一《周语上》,第15页。此处就对农业在先秦社会中的重要作用,作出了很好的总结。商王盘庚曾不厌其烦地教诲:“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惰农自安,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尚书正义》卷九《盘庚上》,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册,第358页。殷墟王卜辞中贞“受年”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周人远祖后稷以擅长种植百谷而闻名,公刘时既已“迺埸迺疆,迺积迺仓”。*《毛诗正义》卷十七《大雅·公刘》,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册,第1167页上栏。《左传》僖公二十一年鲁国大夫臧文仲对僖公欲焚巫尪以御旱所提出的“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僖公二十一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3930-3931页。也表明同样的主张。降至战国,魏李悝的“尽地力之教”,秦商鞅“奖励耕织”的“农战”政策,更是将这一重视推向了极致。
农业生产的重视,也会带来生产技术上的进步,比如灌溉技术、水井技术等。河北邯郸涧沟龙山文化中有两口水井,已发现沟渠与井田相通,井内有吸水器,据推测可能不是用于饮用,而是用于灌溉。商代用于农业灌溉的水沟,在今河南省孟县涧溪遗址中亦已有发现。*杨升男、马季凡:《商代经济与科技》,第158-159页。从殷墟王卜辞来看,甲骨文中的田、囿、疆、畋等象形字,形象地反映了农田整治的状况,还体现出有了引水灌溉,并开掘了一定的灌溉系统。*张政烺:《卜辞裒田及其相关诸问题》,《考古学报》1973年第1期。此外当时还衍生出“不违农时”的观念,如《左传》隐公五年臧僖伯谏隐公“将如棠观鱼”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春秋左传正义》卷三“隐公五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3748页。又《国语·周语上》仲山父谏“宣王料民于太原”时有言:“王制农于籍,搜于农隙,耨获亦于籍,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国语》卷一《周语上》,第24页。
而“救助”方面,除了上文多次论及“祭祀弭灾”的“天命”层面外,上文所举《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臧文仲所谓“修城郭、贬省食用,务穑劝分”则涵盖了“以工代赈”、“贬省食用”、“散粟赈民”等多个层面。《晏子春秋·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振民》就描绘了一个“以工代赈”的故事。*“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参见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卷五《内篇杂上》,下册,第308页。“散粟赈民”的举措,除上引《国语·周语下》单穆公云:“古者……以赈救民”之外,有《左传》文公十六年,“秋,……楚大饥,……自庐以往,振廪同食”;*《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文公十六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4035-4036页。《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郑饥而未及麦,民病,子皮以子展之命,饩国人粟,户一钟,是以得郑国之民”,宋却以“放贷”的举措度过灾荒,“出公粟以贷,使大夫皆贷。司城氏贷而不书,为大夫之无者贷,宋无饥人。”*《春秋左传正义》卷三九“襄公二十九年”,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册,第4354页下栏。
通过上述文献资料的述论,可以发现对待灾害措置的“人事”层面的措施,亦是渊源有自。而且无论是灾害预防还是灾害救治,从时人的认识和制度、措施等诸方面,似均能找到相应的内容。照此看来,先秦时期灾害措置的“人事”努力,似可以自成体系并有效运转。
上文以楚竹书灾异文献为例,剖析其主旨和预设背景,将之系联于先秦文献,通过对旱灾这一传统问题的讨论,来说明如何科学地认识这些文献的史学价值,似可将本文主要论点归纳如下,以为小结。
第一,先秦时期灾害的频繁发生,成为楚竹书灾异文献中论说者借以阐发其政治思想的一个母题。
第二,楚竹书灾异文献的主旨,在于强调灾异因应措施的“人事”层面,即“为善政”可解除或规避灾殃。这种主题的重复,不由使人探究其各篇具体所载史事的真实性与可靠性。
第三,楚竹书灾异文献的预设背景,是“人事”层面的努力,但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被接受,至少是不为人君所普遍接受。这从面临灾害时孔子、太宰等人对君王仍要苦口婆心地谆谆进谏,就可窥见一斑。
第四,若以旱灾的因应措施为例,先秦文献中不乏对“灾害预防”和“灾后救助”等包含思想与措施在内的多层次救助体系的记述。由此出发,似亦可认为“人事”层面的救助措施已然存在,并有效运转。这又与上述第三点产生了矛盾。
第五,对于上述问题,谨慎的认识是,楚竹书灾异文献的主要价值在于反映了一个时代或一个学派在阐述天灾与人事的关系时,表现出的一种典范式的对应态度。其叙事主干,包括背景、人物等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先秦史实依据,但其具体内容则多有所阐发,意在宣扬其政治思想,是故不可遽尔将楚竹书灾异文献所载史事与先秦史实直接联系起来。
楚竹书的发现给古史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不同类别的文献其史学价值亦存在不同之处。辨别不同类别的文献,多角度地去理解这些文献,将史事的归于史事、思想的还给思想,二者并行而互摄,似更有利于我们逼近真实的历史。
(附识:感谢郑阿财教授、李发副教授、石安瑞博士审阅本文,感谢匿名审稿专家为本文提出宝贵修改意见。)
[责任编辑:曹鲁超]
On the Discrepancy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Resources——Starting from Motif Drought of Chu Bamboo Manuscripts
YANG Bo
(DepartmentOfHistory,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In the extant corpus of Chu bamboo manuscripts, a considerable number of texts deals with the problem of disasters, anomalies, and related sacrifices and governing strategies, i.e. Drought in Lu State, Expostulation of Response to Drought, Expostulation of Bao Shuya and Xi Peng, Expostulation of Jing Gong on Malaria-carrying Mosquito and others. These texts reflect clearly how people through the periods of Spring and Autumn and Warring States made use of the occurrence of disasters and anomalies to express their political ideas, and this phenomenon gained broad attention among the researchers in the fields of both history of ideas as well as general history. The article focuses on the theme of drought as rendered in newly discovered manuscripts, and contextualizes it with both the received and excavated texts and archaeological finds, and it offers an insigh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ography which can bring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ical value contained in these documents.
Chu bamboo manuscripts; drought; historical resources; interpretation
2014-03-08
杨博(1986- ),男,河北景县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与先秦史。
K 05
A
1002-3194(2015)01-008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