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福生
那还是1965年的夏天,我作为熙宁镇化工厂的推销员,肩负着厂里的重托,装了满满一卡车具有驱蚊杀虫功效的卫生香和蜡烛等当地特产,前往多年来都是我厂销售最好最受欢迎的地方——平凉。卡车是镇运输公司派来的,司机姓魏,理个平头,是个勤快又喜欢说笑的小伙子,我比他大几岁,他称我石哥。那时的国道基本上是砂路,卡车走得很慢,车走过的地方,后面总是尘土飞扬,路人常常掩着鼻子躲在马路两旁,等着尘土飘散了好继续赶路。
路上时常有道班的工人在整修公路和边沟,卡车虽然走得慢点,但基本上畅行无阻。现在去平凉如果是专车当天就到了,可在过去由于路况的原因,得整整走两天。路途遥远,且一路颠簸,幸好小魏师傅喜欢说笑,典故又多,还有许多新鲜事被他说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境。
到傍晚的时候,车终于来到了平凉县城。眼前很长的一截还未拆除的城墙,显示着这座县城的古老。城门楼子早已被拆掉了,它的位置已经修成了进入县城的马路。县城里的街道并不宽,两辆卡车同时通过都很难。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是解放前建的,全是木门板的那种,显得很陈旧。天快黑了,许多人家已经关门歇业了。在一个叫“国营平凉饭店”的院子里我们停了车,出示了单位介绍信,办理了住宿停车手续。这家饭店的住宿楼是刚建成不久的青砖三层混合楼房,我们住在三楼。今天住的客人可能不多,四人间的客房里只有我和小魏两个人,我们在公共洗脸间简单洗了一下脸。看看天色已晚,唯恐餐厅下班,赶忙来到了饭店内设的餐厅。里面有六七张圆桌,冷冷清清的已经没有一个吃饭的人了,扫地的服务员把小方凳全部放在圆桌上面,开始清扫泼了一地水的青砖地面,两盏微明的电灯孤零零的吊在顶棚上,被门外的风吹得晃来晃去的。
下班了,明儿再来!扫地的服务员见我和小魏走进来,很客气地说。
我们外地来的,刚到平凉,刚刚办了住宿手续,一天没有吃饭了,麻烦这位同志行行方便。没等我开口,小魏急切地说。因为那个年代,除了国营和集体饭店,没有任何能吃饭的地方。
见我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扫地的服务员说,大师傅刚下班,热饭没人做,还剩有三盘凉面,要不你们凑合着吃吧!
能行!能行!我俩一听有吃的,哪还能嫌热的凉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三盘面我们共付了九两粮票九角钱,吃完之后,连连向这位服务员道谢。
赶了整整两天的路,浑身像散了架,回到房间,倒在床上,便鼾声如雷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阵“啪啪啪”的敲门声,把我和小魏从沉睡中惊醒。我喊了声: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服务员!哦!我赶忙穿了衣服,趿上鞋,打开了房门,见是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她态度温和地说,院里的卡车是你们的吧?财税局的人找你们呢!未及我回答,她早已转身走了。因为院子里只停了一辆卡车,不是我们的又是谁的呢?这时,小魏也闻讯穿好了衣服。我们没有来得及洗脸,便匆匆走出住宿楼。
院子里除了两辆吉普车,便是我们这辆装满货物的卡车,在偌大的院子里显得十分醒目。卡车旁边站着三个自称是财税局稽查队的人,其中一个小个子问我,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说,熙宁镇。
小个子又问,车上拉的啥东西?
卫生香和蜡烛。我很认真地回答。
有当地财税局的证明吗?小个子的声音明显严厉起来。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好像从来没开过什么证明,便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小个子一听我说没有,把眼一瞪道:没有证明,要按偷税漏税处理!这车东西按规定要被没收!
天啦!这可是全厂二百多号人的工资啊!要是没收了,厂子就要倒闭,我就得上吊跳洮河呀!我和他们据理力争,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平时能说会道的小魏这时也没了主意。当然,没收的是货物,又不是卡车,和他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我着急。
眼看着货物要被粘上封条。这时,一个年龄看上去很老、头发花白的财税干部走了过来,他拦住小个子,对我说,你刚才说你们是熙宁镇来的?
我点点头说,是!
他又说,我没去过熙宁镇,你们那儿离平凉很远,但我听说熙宁镇有条巷子叫罗家巷,你知道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知道,罗家巷只有二十几户人,我就在罗家巷里住。
他见我这样说,眼睛一亮,惊喜地道:真的?
那还有假!我是罗家巷的老户,我父亲解放前在镇上做生意,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座院子,都三十多年了。
他显然相信了我说的话。当然,我说的也全是实话。他把小个子叫到我们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耳语了一阵。然后,他走过来对我说,出门人为厂里办事不容易,今天就不没收了,以后再来必须开具证明,今天暂且按每箱一元把税缴上。
我和小魏听了老干部的话,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总共是一百箱货物,共缴了十张大团结。见小个子开完了税票,老干部又对我说,大清早,你们还没吃早点吧?
我说,是!
跟我来!他和颜悦色地说。然后,他倒背着手向饭店大门外走去。他说要吃饭,不好推辞,我们只好跟着。出了大门,小个子和另一个财税干部对老干部说,马队(长),我们回单位,你领他们去。老干部点点头。
马队!这个老干部姓马,可能是财税局稽查队队长吧!马队领着我们来到了不远处的十字街口,旁边有一个清真饭店,出出进进的大多数是回民。我想,马队帮我们解了围,是想让我们请他吃饭吧!帮了这么大的忙,吃顿饭也是应该的。马队显然是这个清真饭店的常客,不用他多交待,有个坐堂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招呼我们坐到墙角的空圆桌上,桌上放着一碗大蒜和一把洗干净的筷子,看看环境,卫生挺不错的。时间不大,跑堂的年轻人用方盘端着三大碗羊清汤和三块白面馍放在我们的圆桌上。马队说,是双份肉吗?年轻人说,是!
碗里的羊肉可真多,热气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把白面馍泡在羊汤里,也不怕烫着嘴,一会儿工夫便吃了个精光。当我抬头看马队时,发现他面前放着空碗,正瞅着我和小魏师傅呢!原来马队吃得更快。小魏吃得最慢,手里还拿着一瓣吃剩的蒜。我笑笑说,马队!要不要再来一碗?
饱了,你们再要吗?马队微笑着反问我。
我和小魏急忙说,不要了!不要了! 我想现在可以结账了,便朝服务员挥挥手喊道:服务员,结账!坐堂的大胡子走了过来对我说,马队已经付过了!
付过了?马队明明和我们一块坐着喝清汤,没见他离开过座位呀!事后我问小魏,也说没发现马队离开过。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太饿了,羊肉又太香,一时没有注意到马队离开座位去付账吧!
离开清真饭店,又来到十字街口。我以为要回饭店了,谁知马队却说,时间还早,也不耽误你们发货,我领你们去见一个老人。
这个马队真怪,平白无故帮我们的忙,吃了一顿便饭,谁知他又付了账。现在他又想领我们去见一个什么老人。看样子他没有什么恶意,那他究竟想干什么呢?真是一头雾水,让人琢磨不透。
十字街口朝南是这座古城的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多,马队在前背着手走着,我们和他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一路上也没说话,他好像嘴里哼着类似秦腔的调子。走了不远,靠右手一条巷道,巷道口一棵大柳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底下一只瘦得要死的小狗跑到墙角,伸着鼻子闻来闻去,好像寻觅着什么。七拐八拐,沿着小巷,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才在巷底的一座老式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上雕着花,还有铁门环,旧是旧了点,但依旧能看得出这家的主人过去还是很富有的。门是虚掩着的,马队一推,门开了,然后他很熟悉地走了进去。我还在担心这院里会不会有狗。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马队进门抚着门扇,做了个让我们进来的手势,然后说,这是我家!
是你家?我惊讶地说,马队你不早说,要知道来你家,我们应该在商店买点东西才对!小魏也连声说是。
马队笑笑说,没那么多讲究,快进来吧!
马队这是要干啥?他萍水相逢帮了我们的忙,又请我们吃了饭,他不图名不图利的究竟想干什么?他说要见一个老人,便领我们到他家里来,肯定这个老人是他的亲人!假如老人有病,我们又不是医生,找我们来干啥?不管怎么着,已经来了,进去看看,马队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个院子并不大,四面都有房子,看样子修建的时间很久了。三间大北房比其它的房子基础高,也比较大气,显然是这个院子的主房。马队领我们上了大北房的台阶,到了房子里,也不招呼我们坐下,而是直接一掀门帘进了西面的套间。我们只好在外面等着,很快,就听到了马队的声音:阿大!你不是常打听熙宁镇的人吗?今天我刚好碰上了两个来平凉发货的熙宁人,我给你带来了。屋子里很安静,我们听见有人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马队。很快,马队又掀起门帘把头探出来,对我和小魏说,你们进来吧!我阿大有话问你们。
顺着马队挑起的门帘,但见套间的炕上睡着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瘦得像干柴一样的老人,看样子老人快一百岁了,他身上盖着一床很旧但很干净的大红缎被子,乍一看,跟一具干尸差不多。我和小魏小心翼翼地进了套间,来到老人的炕前,对老人说,爷爷,你好!我是熙宁镇来的小石,你老有啥事要问我们吗?
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很显然他听清了我的话,身子动了动,面部表情显得很激动。马队赶忙上前把老人扶起,把一床旧被子垫在老人的身后,让他靠在上面。老人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马队急忙把一只带嘴的小茶壶递到老人的嘴跟前,老人喝了两口,这才清清嗓门喃喃地道:熙宁镇来的!太……太好了。老人的嘴里只剩下两粒把门的上牙,摇摇欲坠的,似乎有随时掉下来的危险。老人示意我和小魏坐在床头上。我瞅瞅马队,马队说,我阿大让你们坐下。
我想,老人父子都是平凉人,我和小魏是熙宁镇人,两地相隔好几百里路,饱经风霜的老人究竟有什么事要问我呢?看样子,马队也不清楚老人要问什么事。老人还未说话,干疮的眼睛里已经闪着一丝泪花,他问:熙宁镇有条巷子叫罗家巷吗?
老人的这句话跟马队早晨问我和小魏的话一模一样,难道老人和熙宁镇罗家巷有什么渊源关系吗?我说,有!我就在罗家巷居住。老人听我说在罗家巷居住,顿时老泪纵横:娃娃!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爷爷!解放前我父亲在罗家巷买了一座院子,我家都住了三十多年了。
老人显然相信了我的话,他的嘴唇抖得厉害,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同治二年啊!罗家巷……
果然,老人和熙宁镇罗家巷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而且这段往事要从清末同治二年讲起。老人说,同治二年,熙宁大旱,周围数县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数万灾民渡过洮河,来到熙宁镇地界,四处乞讨。不怀好意的土匪扬言熙宁镇有大批粮草,鼓动灾民,试图夺取。然而,熙宁镇虽然是产粮大县,但粮草年年都被朝廷调走了,根本没有存粮,也没有粮食赈济灾民。灾民没有饭吃,许多人跟着土匪趁火打劫,他们根本不相信熙宁镇会没有粮食,于是前来攻城。官府兵力不足,立马把城里的青壮年男丁召集起来,至少有三千多人,他们和几百名官兵一道守卫熙宁城。熙宁被围了两个多月,里无粮草,外无援兵,后来守城的官兵和老百姓每天只有几十颗大豆充饥啊!听说那个年代,各地都在闹土匪,各地都在打仗,朝廷还跟洋人打仗,没有援兵就只有死路一条啊!由于熙宁军民的誓死抵抗,土匪和乱民死伤很多,杀红了眼的土匪人数越来越多,而守卫熙宁的官兵和老百姓早已断粮,伤亡惨重。
说到这里,老人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不出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说话。他停顿了一下,流着泪,摇了摇头,加重语气继续讲道:同治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凌晨,土匪攻克了熙宁,熙宁城血流成河啊!土匪见人就杀,逢人便砍,数万人惨遭杀害。罗家巷,当时罗家巷里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新媳妇,领着一个小男孩准备逃命。她的丈夫被官府征去守城,生死不明,她领着丈夫的弟弟刚到罗家巷口,便被一群手持刀矛的土匪围住了。杀红了眼的土匪正准备对这个新媳妇和小男孩下手,突然,有个头目模样的人拦住众人说,这个闺女心疼,不如留着,给我当老婆。
那这个小男孩呢?有人问。小男孩也留着,杀了他,新媳妇必不会真心归顺。于是,新媳妇和小男孩有幸活了下来。而熙宁镇从此落入了土匪的手里。
老人接着说,过了几年,朝廷派了一个姓傅的南方人任甘肃提督,率兵从天水方向打了过来,熙宁镇的土匪不是对手,逃的逃,降的降。后来,新媳妇跟随她后来的丈夫,领着那个小男孩,流落到了平凉,并且在那里定居了下来。四十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大清王朝完了,中华民国登上了中国的历史舞台,新媳妇也成了老太婆。在她快要闭眼的那一天,她看看屋中无人,便对一无所知的那个昔日的小男孩说出了前面的这个耐人寻味的故事。然后,她如释重负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的老人道:那个男孩就是我呀!新媳妇是我的嫂子,她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保住我的命啊!是她呵护我长大。我不姓马,我姓罗啊!我是熙宁镇罗家巷人啊!我活了快一百岁了,今天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阿大!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家人老五辈姓马,啥时候姓罗了?可不能乱说,这要让外人听了,可不得了!马队显然对老人刚才讲的往事一无所知。
尕娃!阿大虽然老了,可并不糊涂,刚才我讲的,可是在我心里装了一辈子呀!我今天终于一吐为快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啊,我说完了,心里亮堂了,死也瞑目了。老人如释重负,脸上也越来越平静了。
阿大,怪不得你让我打听到有熙宁镇的人领回家来,原来你是要倾诉你的往事啊!你怎么事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呀?马队用埋怨的口吻道。
我本来想把这些往事永远埋藏在心里,也不想让你们知道,可我有个心愿啊!老人说到这里,把目光盯在我的脸上,接着道:那就是我死以后,麻烦老家的这个年轻人在我的坟头撒上三把熙宁的土啊!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原来,这就是老人的心愿,老人等了几十年熙宁镇的人,就是为了这个小小的心愿啊!老人这是怀念家乡,不忘故土啊!阿爷,你放心,以后我会常来平凉的,这点小事我一定能办到,请你老放心好了。老人高兴地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目送我和小魏走出了他的卧室。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事与愿违,我再也没有去过平凉,三十年前对老人的承诺也始终无法实现。那次,我回到厂里,满以为很快会第二次出差去平凉,孰料厂里却派我去银川推销产品,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平凉了,平凉那边也由于其他地方的产品进入而挤占了我厂的销路。
转眼到了1995年,由于市场经济逐渐代替了计划经济,熙宁镇化工厂这个县办企业,由于生产的商品都是传统的手工业产品,成本高,利润低,加之销路越来越窄,银行贷款累累,职工工资无法发放,终于宣布破产。厂子拍卖给了包工头,几年后建成了一个住宅小区,听说包工头赚了好几千万,成了熙宁镇较大的房地产开发商,而化工厂的近二百名职工在厂子拍卖后,每人仅得到了几千元的安置费,然后自谋出路。还不到退休年龄的我,因为五十多岁了,人家嫌年龄大,一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赋闲在家的我,因为祖上留下来的院子临近大街,很有商业价值,于是打通了侧墙,安上了门窗,三间住宅被改装成了商铺,很快有人租了去,开了服装店,每年租金六千多元,抵得上当时一个人将近一年的工资了,许多过去的同事都羡慕得很。我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正好衣食无忧!
我是一个比较讲信誉的人,三十多年再也没有机会去平凉,承诺那位百岁老人的心愿至今不能实现,我感到忐忑不安。正好,这天有个比我大几岁的老街坊来到我家里,我不觉眼前一亮,这不是罗家巷的百年老住户老罗家的后代罗尚卿吗?我有必要把这个人的身世给读者介绍一下,况且这个罗尚卿和平凉的那个百岁老人也是大有关联。
罗尚卿的祖太爷就是同治二年领着一个男孩从罗家巷逃出来、被土匪头目掳走的新媳妇的丈夫,叫罗汉林。当土匪打进熙宁镇时,守城的官兵和百姓大多遭到屠杀,罗汉林有幸活了下来,流落乡间。熙宁镇被土匪占领,直到五年后,清政府肃清了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这才派了一个叫傅先宗的南方人担任提督,率兵进入甘肃。盘踞在熙宁镇的土匪不是对手,很快献城投降。熙宁镇被清政府收复后,派来了新的县令,流散外地及四乡的熙宁镇人重新回到了城里。当罗汉林来到罗家巷时,但见到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连巷道里也长满了蒿草。父母亲死了,新媳妇和弟弟下落不明,现在罗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呀!罗汉林嚎啕大哭,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无依无靠的罗汉林在县衙门做了一个小吏。当时,县衙门找了十几个老秀才编写《熙宁镇续志》,在同治二年的那场灾难中死去的好几千个有名有姓的熙宁人被记录在这本志书里。有个老秀才告诉罗汉林,说他在采访时,有人告诉他,你的媳妇和弟弟被土匪掳走了,有可能还活着。这倒是一个惊人的好消息,可是,事隔多年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呢?如果他们还活着,也应该到熙宁镇找我呀!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一盼就是几十年,盼到清朝皇帝退了位,盼到袁大总统归了天。完了!没希望了,或许他们早死了,或者新媳妇改嫁他人另有新欢,早忘了我了。尚不甘心的罗汉林在临死之前给他的儿子讲了新媳妇和弟弟的事,嘱咐儿子,假如他们还活着,有幸到熙宁镇找了来,那他们仍然是我罗家的人!儿子流着泪答应了父亲,罗汉林这才闭上了眼睛。从罗汉林算起,新媳妇的故事一直传到了第四代,也就是罗尚卿这一代。这个遥远而悲惨的故事,罗尚卿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过了,他仅仅认为这是个故事而已。哪知道,当我那次从平凉回来,把百岁老人的故事讲给他听时,罗尚卿惊呆了,还真有这事?我告诉他,下次我再去平凉出差,一定带他过去,让他圆了祖上的梦。同样,罗尚卿和我一样等了三十多年。
今天,罗尚卿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家。他说,他在教育界干了几十年,现在退休了,有了闲工夫,他想到了远在平凉的百岁老人。虽然说老人一定已经去世了,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看。也是凑巧,那天,罗尚卿正好在一个酒桌上碰上了已经是一家建材公司老板的小魏师傅。自从运输公司改制为私营企业以后,小魏师傅不甘忍受老板的白眼,愤然离职,贷款创办了一家建材公司。经过数年打拼,公司已拥有资产数百万元,魏老板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二人不知不觉谈起了平凉的百岁老人。罗尚卿说,老人肯定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子孙还在,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我还有去那里看一看的愿望。作为当事人的魏老板当即表示赞同,他说,现在去平凉有高速公路,当天就可以到达,并表示愿意无偿提供车辆。
听完罗尚卿兴致勃勃的一番话,我立即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当天晚上我兴奋得一夜未曾合眼,给老人的承诺终于可以实现了,虽然是迟还的愿,但毕竟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我们挑选了一个自认为是良辰吉日的日子,驾车前往平凉。车上了去平凉的高速公路,魏老板说,大约两个小时就到了,听说现在那里发展很快,到处是高楼大厦,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当年的那个马队。我说,要是马队还活着,应该已经八十多岁了,那次没有见到他儿子,不知道叫啥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们。罗尚卿说,咱们去税务局打听,或许能打听到他们。
魏老板笑着说,万一找不到就权当是旅游了一趟。
平凉终于到了,原先破破烂烂的一座县城,早已不见了踪影。现在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宽阔的街道四通八达,俨然是一座中等发达城市。进了城不远,我们在东方宾馆登记了一个三人间。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出了宾馆大门,想到外面吃点东西,发现旁边有条巷道,里面挺热闹,当地的小吃很多,拉面、面片、包子什么的都有。罗尚卿说胃疼不想吃,但我们还是劝他吃了半碗烩面。
吃过饭,我们向当地的一个老人打听了一下税务局的方向,然后步行去找。大约转了半个多小时,便来到了税务局。门房老大爷告诉我们:下班了,明天再来。我说,我们不是办公事的,我们想找个人,想找一个以前在税务局工作过的人。然后,我把马队的有关信息告诉了他。老大爷摇摇头说,我是这里的临时工,刚来一年多,这人我从没听说过,要不你转到家属院,那儿有几个退休老干部经常在下棋,你去打听打听,说不定他们知道。
我们道声谢,转身刚走了不远,老大爷突然又把我们喊住了,他说老局长来取报纸,说不定他知道,让我们过来一下。果然,有一个比看门的老大爷年龄还要大一些的头发虽然已经全白但很有气度的老人到税务局门房来取报纸。我连忙向老局长说了马队的有关情况。老局长思索了一会儿,对我说,这个人我知道,我刚到税务局来的时候,他就退休了,十年前已经去世了!
这下完了,老马死了,这趟白跑了。不过,老局长接着又说,马队的孙子马海峰前年税务学校毕业,被安排到乡下税务所工作,你们可以打电话联系一下。根据老局长提供的有关信息,我就用税务局门房的电话打过去。那边问,你找谁?我说,马海峰。你找他有事吗?我就是马海峰。我连忙说,我是熙宁镇来的,是你爷爷的亲戚,你有空吗?我们当面谈谈。电话那边好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爷爷去世快十年了,以前也没听说熙宁镇有亲戚呀!不过,今晚我值夜班,你告诉我你住哪儿,明天我过去找你好吗?年轻人说话挺谦和,挺有礼貌,我便告诉了他我们所住东方宾馆的房间号。临走,我们连连向门房老大爷表示感谢,魏老板还给老大爷发了一支“奔马”香烟。然后,顺原路回到了宾馆。
马海峰在乡下工作,据说那地方离城里有五六十里路,估计他回来也到中午以后了。第二天,我们懒觉一直睡到上午十一点了,正要到外面去吃饭,刚打开门,有个挺漂亮的服务员走过来对我们说,是310房间的客人吗?有人找。我们这才注意到服务员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几岁的样子,寸头发,白白净净,穿着花格子短袖和牛仔裤,蛮帅的一个小伙子。
你是?我明知道是谁,但还是脱口问道。小伙子彬彬有礼地说:我是税务局的马海峰,是你们在找我吗?
是是是!我连忙回答,我们从熙宁来,咱们去房间谈好吗?马海峰愉快地点点头。
在房间里,当我讲了三十多年前来平凉,马队替我们解了围,又带我们去见了躺在床上的百岁老人,以及老人所讲的熙宁镇的往事和他自己的身世的前因后果时,马海峰像听天书似的,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末了,他说:其实我祖太爷在你见过他的那一年冬天就去世了。我爷爷虽然知道这件事,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本人也在1982年去世了。我父亲现在不在平凉,他所在的企业去年破产了,他离开了平凉,和我母亲一道随一个朋友去天水搞建筑了,他是不是了解这些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你们都是厚道人,料想不会有假,就应你们的要求,我带你们去我祖太爷和我爷爷的墓地吧!
马队和百岁老人的坟墓坐落在一条小溪边,背靠着小山,凭我们的感觉,是一处极好的风水宝地。百岁老人的坟前立着一块碑,上书“故显考马公讳汉臣之墓”,马汉臣看来是百岁老人的名字,落款是马富有。马富有肯定是马队的名字,看落款的时间是他活着的时候立的。当我们给百岁老人上完香焚烧完纸钱之后,罗尚卿随即打开了随身带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从自家院里取来的三把土,他轻轻地、很庄重地撒在了老人的坟上。我也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三十多年了,老人的心愿今天终于还了。
这一切都被马海峰看在眼里,他确认这绝不是虚假的,人家千里迢迢而来,图的就是认祖归宗,不忘亲情,别无所求。眼瞅着朝自己微笑着走来的罗尚卿,马海峰喊一声哥哥,俩人便拥抱在了一起。泪水早已迷蒙了他们的双眼……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