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春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诗经·国风·王风》
寻找麻林
村里来了一个人,不看别的,要找麻林。
麻林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片麻地。
那时辰,太阳从东山缓缓升起,将一片亮色均匀地涂在西山沟里,坐落在西山沟里的麻地村就被笼罩在春天的暖光中。晨起,村里的劳力去南岭上、北坡洼种地,寥寥村落寂然不闻人声。这个时候,从沟口里开进来一辆非常威武的大车。它那样子,直棱直角,比普通小轿车高了一倍,金属质感有如坦克,其气势不怒自威。柱子家那只傲视群雄不可一世的大公鸡在这个铁壳子大家伙面前黯然失色。它抖抖阳光下金色晃耀的翎子,原计划屹立墙头引吭高歌一曲来着,结果陡然见到这么个庞然大物,马上放弃了自己的“金色早课”,闭上鸟嘴,越过墙头,落荒而去。
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年轻点的是司机,另一个完全是一副外国范儿。庄户人眼拙,对这天外来客首先模糊了年龄概念。说他四十岁有点像,说他五十岁也不离谱,说他接近六十岁亦不十分离奇。造成这种印象的根源在于他的衣着打扮和那与众不同的气质。皮肤白,个子高,有点谢顶的大白头,外加一身村里人一生无法问津的白绸衣。白绸衣下一双棕白相间网眼状的皮鞋。总之,这个打扮别说在麻地村,怕是整个青山县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大白头”下得车来,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目之所及,除了坪地里新建的一溜一溜房屋,远处高山上废弃如遗址的窑洞,以及南北山上光秃秃的黄土塬,再无什么新鲜物事。时光无情地带走了一切,也颠覆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一切不再,他从心底发一声长叹。
柱子的女人翠花端着一海碗面条圪蹴在自家圪塄上吃饭。她看见“大白头”四处张望,心里犯疑,村里有啥西洋景,值得这样瞅瞅眼眼的?她认定,这是个偷买文物的。前几年,南梁上出土过西汉时期的青铜器,那些通身结满绿锈的铜疙瘩弄得沟里车进车出,很是兴红过一阵。
后来文物局的工作人员给村民们科普过文物常识。
这时,历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的翠花,大胆地走向这个仿佛从外星球空降而来的男人。
翠花将筷子拢几拢,缠起一筷子小拉面条,“吸溜”一声,直接下肚。右手端碗,左手将嘴一抹,嘴边兀自沾着一片尚未抹干净的的辣酱,让人不忍卒睹。
“大白头”自己不好意思,将目光伸向远处。
翠花放高声音:“喂,我说那谁,你这是看啥嘞还是寻啥嘞?”
“大白头”应声回头,见翠花喊叫的确是自己,冲她很友好地笑了一下。
“大白头”趁势问:“你们村里的那片麻林呢?”
“麻林?”难道麻地村非得有麻林才叫麻地村?这个逻辑让翠花觉得“大白头”指东打西,转移视线。
“这村里没什么麻林,我就没见过一杆麻。”翠花以轻蔑的口气回答了“大白头”。这个打扮奇特不明身份的男人来麻地村寻什么麻林?肯定是别有用心,不然就是犯了哪根神经。经观察,初步排除此人系文物贩子的嫌疑后,翠花原来的兴致立马烟消云散,风卷残云拾掇完碗底的面条,一扭屁股,回自家屋里去了。
“大白头”从公路上下去,穿过一排一排新建的窑洞,去南边的地头边。他记得,村前是一片一片的麻林。在三队知青们种麻的带动下,十个生产小队,队队都种上了麻。那纤直如林的麻林,那嫩的让人心疼的麻叶,给这缺水干旱的地方,硬是营造出了一派绿意氤氲的南国风情。村前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树上蝉叫,河边蛙鸣,那是贫苦岁月留给他用眼泪来珍藏的记忆。那时他和沈俊俊就在麻林靠近河滩边的田埂上,完成了青春最神圣的交接。
消失了的不仅是麻林,铺满卵石的河滩、滩中细如筷子的小黑鱼、眼睛和肚子都鼓鼓的青蛙,仿佛前世曾经的梦想,而今山河破碎,一地凋谢。
“大白头”无语,眼里蓄起一层水雾。
他就这样站在细窄的田埂上,面对干硬的河滩、身后永远不再的青麻林,像一尊石雕,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最先从南梁上种地归来的秋生,翻过梁来,看见一身缟素的“大白头“,像一杆矗立的旗,在风中飞扬。
见了鬼了!村里死了人才穿白呢,谁这么不吉利?
四十出头的秋生是村里少有的没去外面打工的青壮劳力,他是独子,他爹春旺瘫在炕上,秋生等于没腿了。秋生二话没说,举着刃尖发亮的锄头,直奔“大白头”而来。
隔着一条滴水未存的干河,两人在对岸应答。
“你啥人,在这山旮旯淘宝来呢?”
“你们村那一片一片的麻林怎不见了呢?”
“麻林?我就没见过个种麻的!”
“知道有个叫沈俊俊的人不?”
“男的女的?”
“女的。”
“更是没有。”
“大背头”折身往回走。
梦散了。
接近四十年的时光,可以天翻地覆,可以沧海桑田。有的人和事,不一定就在原地等你,人是一滴一滴水珠,融入人海,茫然无寻。
“铁壳子”,绝尘而去。从南梁上、北洼里下地回来迟了一步的人们没能赶上看那个从没见过的大家伙。于是轮上翠花和秋生相互充当新闻发言人。老成一些的人印证了“大白头”的话,当年村里知青插队下乡那会,队队都种麻。
“他还问到一个叫沈俊俊的女人。”秋生说。
沈俊俊?年轻人脸上露着茫然。
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听到这个隔着世纪忽然复活的名字,像被电流击中,激灵一下才回过神来。他们不约而同对望一眼,接着就各自散掉了。
难道是那小子回来了?
沈俊俊是谁呀,这么神秘?
麻地村的人,根据年龄的不同,在这个和往常一样而又有点不一样的早晨,人人心里揣了一个疑问。
远处,拴柱家的大红公鸡跃上村头起爱爱家的高墙,抖出往常一样的威武,十分卖力地歌唱其实早已过时的黎明。
知青来到麻地村
高中刚毕业的张朝阳和他的七个男女同学被下放到麻地村插队,外搭一个北京来的知青陈佳。
离麻地村十来里路的椿树湾去了另一支插队知青,那边人多,有二十来个,而且,他们的村子靠着大公路。有时下地劳动,能看见公路上过往的汽车。如果站在路边招手,也许有的车会停下来,捎他们回城。
大家认定张朝阳不去椿树湾而来到沟里的麻地村是冲着沈俊俊来的。因为,张朝阳他爸是县里的经贸部部长,掌管着全县所有物资的统筹统配,权力似乎比县长还大。
张朝阳把插队地点选在麻地村,确实是他爸指点的结果。不过不是为了沈俊俊,为了什么,张朝阳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麻地村前所未有的辉煌时刻。一潭死水忽遇春风,山含情水含笑,人们苦涩的脸相也仿佛柔和了几分,对即将到来的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大队支书张奴旺亲自指挥会计张六旦、民兵连长李候楞并调集了两男两女四个劳力拾掇大队的那四孔窑洞。窑洞里光线黯淡,多年没有人间烟火了,弥漫着潮霉味。知青们的铺盖放在石凳上,另外的用具四散在院子里比较干净的地方。
张朝阳在学校时就是班长,觉悟一向比普通群众高,看见大伙立在院里聊天,而贫下中农在充满潮气的窑洞里打扫,两相一比较,觉得大伙身上资产阶级的味道很浓,确实需要经过劳动改造,去掉这些腐朽没落的东西。
张朝阳挽起袖子,第一个走进窑洞和贫下中农滚战在同一个战壕里。
这是一种昭示,榜样的昭示。张朝阳不光是读书时期的班长,也将是未来不久的知青队长。尽管现在还没有选举任命,但张朝阳就是张朝阳,走到哪里,他都有无比强大的气场,能成为旗手,从而指引大家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这一点,凡是跟张朝阳同学过的,都明白这已经是被原来的实践证明过的真理了。
沈俊俊跟着进了窑洞。
所有的人都学着张朝阳的气概,挽起袖子,然后以无畏的姿态走向他们该走向的地方。
有一个人没动。
北京来的陈佳。
除了和大伙一样的铺盖、洗漱用品之外,陈佳一个硕大的帆布包里带了一把吉他、一把口琴。吉他很漂亮,黄色的琴面,木质纹理清晰可见。那些纹理是那么的自然柔和,让人不由得想起春天,想起世间所有和美有关的东西。
此时,大队院里正对着南梁,南梁上一坡一坡的庄稼如蔚然的森林,绿不见边。更远处的山头,是更浓的绿,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地方。
心底的忧伤和眼前的美景在陈佳心里搅合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想哭,不想笑,不想说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佳拉开拉链,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把视为生命的吉他。那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珍藏着的灵魂。
叮咚如泉的琴声响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这琴声和眼前的情景是多么吻合,血色如火的太阳正把最后的余晖洒落给恋恋不舍的大地。
黑暗的窑洞里,人们忽然被这声音施了魔咒,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琴声美不胜收,配合了一部分人的情绪和意象。沈俊俊忽然有了灵魂脱离躯壳的感觉。她是文艺班毕业的,民歌第一高手,青城一中,包括文艺班的老师,没有一个会弹吉他的。全青城县,没几个见过这种乐器的。青城中学管库房的孙世奇,北京下放的走资派,据说精通所有乐器,可他没资格教书,谁也没见他弹过。
琴声铮然,如珠似玉,如泉似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个人觉得自己注定要死在这琴声里了。
有三四个知青竟然被琴声吸引到窑洞外面去了,他们蹲在陈佳脚跟前,像被驯服的小兽,温存而听话。
大家短暂的罢工提醒了张朝阳。说实在的,他也觉得这琴声不赖,可有那么一点点地方让人感到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呢?张朝阳经过大脑思考,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那就是,贫下中农在用劳动的双手不辞辛苦为大家打扫,而我们的一个人却无动于衷,在那里弹琴作乐!这鲜明的对比说明了思想上的巨大差距,看来,越是大城市的人资产阶级思想越是严重!
张朝阳以未来知青队长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朝阳的不怒自威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大家都觉得在这般时刻不该让资产阶级情调麻痹了革命意志,一个个乌眉灶眼自觉回到窑洞里重新投入劳动之中去了。
包括陈佳。
村里最好的泥瓦匠老姜头用泥土和青砖在大队院里垒了个柴火灶,上面支一口大锅,成为知青的集体灶。老姜头从大队部找来四根木柱,在柴火灶上面再简单搭了个凉棚,既遮太阳,又能挡风避雨。到了冬天,再回窑里做饭。大队的四孔窑洞,最靠西的一孔是沈俊俊、马秀红、孙淑英三个女知青在一起居住,紧挨着是张朝阳、陈佳、李小虎、刘春雷、高铁锹五个的男宿舍。另外的两孔,一孔做了库房,一孔是大队和知青们共同的会议室。
在拾掇齐整的窑洞会议室里,知青进驻的当晚,便召开了由大队部召集的会议。所有的知青全部参加,成为麻地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扩大会。
麻地村是青城县多年来的老先进,每年正月里召开的“三干会议”上,张奴旺都作为农业生产的先进代表胸佩红花上台发言。张奴旺的讲话较有水平,而且一贯爱用毛主席语录作引言。
吃罢晚饭,人员陆续到齐。知青们辈分小,初来乍到,圪蹴在地上,昂起青春的头颅,等待支书作重要指示。
张奴旺很满意眼前的局势。从知青们自觉地圪蹴在地上的姿势来看,这些城里的娃娃至少是很懂规矩的。这使得他原来的种种担心显得稍微多余了些,而从另一个侧面,也使他觉着自己能够坚定不移地领导他们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特别是张朝阳,那可是张部长的公子,他的一言一行,无疑会成为知青们的风向标。此刻,张朝阳的眼睛里流露着对党和集体的忠诚。这些无声的信息,给了张奴旺厚实的底气。
长长地吸完铜烟锅里的最后一口烟,张奴旺将烟锅在鞋底磕干净,以两声老来持重的咳嗽声作开篇讲话:
“知青同志们,我这样称呼你们,是有两重意思。一重呢,是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毛主席还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另一重呢,是同志的意思。虽然从岁数上说,你们还小着哩,男人十八九,上树下河偷桃摘杏打木瓜,滑不溜滋的像癞皮狗!”知青们有点忍俊不禁,但看看老支书一脸的语重心长,赶紧收敛起堆集的笑容,露出虔诚的表情,继续听老支书教诲,“哦,刚才我说到同志的意思了吧?同志嘛,我觉得,咱们就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的工农大众,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同志不分老小,都担负着建设国家、保卫国家的责任。过去,美帝国主义欺压我们,封资修要搞坏我们的红色江山,这个是全国人民都不能答应的。咱们麻地村更不能答应!麻地村是什么?是社会主义的红旗,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把下一代送到咱麻地村来,咱就要争口气,坚决捍卫祖国的红色江山不变色!所以嘛,咱们以后就是同志,就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你们把根扎得越牢,革命就越发能够成功!”
知青们被张奴旺的讲话深深地感染了。不愧是多年的老先进,不愧是名扬全县的老支书,水平就是高呀!热血在知青们心头燃烧,大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齐心。
接下来进行的现场选举非常顺利。几乎没有争夺和异议,张朝阳理所当然被选举为麻地村的知青队长。
麻地村有十个生产小队,这八个知青分派到各个小队还是分派到一个小队,成为今晚必须解决的问题,因为明天就要上工哩。
一队和五队的小队长借口上茅厕去了,张奴旺知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嘀咕。老支书沉得稳,他不作分派,等谁也不要了再说。
外面,一队的队长圪旦说:“我是不想要,一个也不想要。城里人太嫩,受不了苦,拖集体后腿。”
五队队长二楞眨巴着狡黠的黑豆眼:“你是看快秋收了,接着要分红,他们是能吃不能干,你嫌受害哩。”
“你不嫌你要呀?”
“我不要。”
“可不是嘛。”
除了三队,其余各队都是这么个心思。三队队长柳玉泽早准备好要人了,就怕别人跟他争。不要?正好让他捡个大便宜。
老支书从心底叹息一声,都是小聪明人,三队队长的眼光可比你们看得远!
秋风渐起,一早一晚的起伏中,山里的风已带上了丝丝凉意。庄户人家一年一度的秋收大战在茂密的山头上、在开阔的田野中展开。“庄稼三叠棱,今年好收成”,那是一幅一幅壮美的劳动场面,热烈而喜人。秋收的气氛给了知青们澎湃的力量和勇气,在随后的劳动竞赛中,三队一点也没输给另外几个小队,反倒因为知青的加入声势浩大。他们不会知道,这伙年轻人来年将以更加优异的成绩为三队的集体争光添彩。
蓝色的忧伤
更强劲的秋风像海潮,一波未息,一波又来,一波比一波瘆的人骨头疼。接下来面临漫长的严冬,口粮明显不够吃,如何熬冬,成了大家共同的难题。
高铁锹很不满意张朝阳。三队分口粮那天,张朝阳摆了高姿态,把本该属于知青们的一部分口粮让给了群众,害得众人干着急,当着社员们的面又没法发作。特别是能顶饿的玉米、高粱、谷子分得最少,南瓜、山药蛋看来也严重不够吃。
还有,一冬的柴火基本无着落。
三队是麻地村的先进生产小队,历来农闲人不闲。冬天了,还要把茅粪送到地里,挖开窖储存起来,做来年的底肥。
柳玉泽对张朝阳说,家家粪坑里的粪加起来也没多少,有社员们送就行了,包括知青点的,也由三队社员来负责。关键是你们自己过冬的草料得备足。
怎么备?对农事掌握有限的张朝阳很发愁。
柳玉泽说,多么难过也得过,庄户人家还不是一辈一辈走过来了?
张朝阳的眼神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柳玉泽咽口吐沫说,拿几条尼龙袋去南梁上、北坡洼搜寻一下,或多或少总有些没拾掇干净的漏林的粮食,包括地里没挖尽的山药蛋和红薯。
这也算法子?
见张朝阳没吭声,柳玉泽接着说,记得走时拿上几根绳子,顺便把地里的柴禾也拾掇回来。冬长,费柴呢。
张朝阳说,那就这样了。
见柳玉泽欲言又止,张朝阳想他还有话说,站在当院等着。
这句话诞生得确实有点艰难,但柳玉泽还是说出来了。
他建议,熬过这漫长冬季的办法,就是让知青们隔三差五请假回城。因为除了陈佳是北京来的,剩余的七个都是本县人。至于准假的问题,柳玉泽说他已经和大队支书张奴旺商量好了,没农活,知青们可以随时回城,算是对知青们特有的体谅和照顾。工农本是一家嘛。
家里多暖和?城里有煤块子烧哩,少受点罪是不?
柳玉泽走了,剩下张朝阳愣怔在当地,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张朝阳有一种严重的失落感和挫败感。他知道柳玉泽说的是真话,而且也是为他们着想。但提议让他们在农闲时回城,就有了赶人走的味道在里面,这不明摆着我们是吃白饭的吗?秋收时你们怎么不说让我们回城?知道粮食、瓜菜不够吃,分粮分红那会我们让,你们果真就不客气了?张朝阳觉得贫下中农也狡猾,把知青当外人看,这让他感觉郁闷。
但张朝阳知道自己是个头头,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等回城时,再跟家里的老军师讨主意。
太阳很好,最后的温暖即将结束之时,它给予了大地尽量的慷慨。张朝阳决定带领大家上山。
轮到高铁锹做饭,高铁锹提出自己的主张。他觉得合理的搭配,就是一男一女共同做。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其一,农闲时节,劳力不紧张;其二,女人天生是做饭的,每个男生做饭都应该配个女的,她们上地劳动明显不具优势。
没等张朝阳作出决定,大伙已经嗷嗷叫好。
结果是高铁锹和马秀红留下来做饭,其余人上山搜林。当地人把捡拾地里遗漏的东西叫做搜林。
陈佳从来不跟风,别人哭叫、使坏、斗心眼、耍小聪明,一律与他无关。他深黑的眼眸里总藏着一丝忧郁,目光总眺望着远方,仿佛灵魂逃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种忧郁叫人动心,不由得也跟着泛起忧伤。
“呸!装什么清高呀,资产阶级的架子一点也放不下!”李小虎认为陈佳太自以为是了。你是谁呀!不就一个北京人嘛,犯得着这样脱离群众?
“他不是我们队伍里的,一看革命意志就不够,整个一苗独蒜!”刘春雷也看不惯陈佳。
陈佳高人一头的天然气质把自己孤立了。
张朝阳朝几个同伴们溜了一眼,目光在沈俊俊身上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这个长得再不能狐媚的女子,若不是天天能看到她,谁愿意待在这山旮旯里?
所有男知青投入劳动的激情,几乎全来自同一个秘密。和沈俊俊好,成为大家的渴望。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就这么残酷地摆在面前,张朝阳的家庭背景、陈佳那把要命的吉他无疑粉碎了一些人的梦想。
梦想不能当饭吃,劳动是当务之急。李小虎在一块地里找到一窝遗漏了的山药蛋,拳头大的六七颗,穿在一条蔓上,延向土地深处。第一次发现新大陆,无疑给了同志们极大的鼓舞。大家四散开来,都想独立自主,收获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朝阳发现两窝红薯,刘春雷在瓜蔓堆里捡出七颗比拳头略大的南瓜。
而陈佳、沈俊俊、孙淑英居然在一片只剩下光秆的糜谷地里收获了十来斤谷穗。收获糜谷的过程中,陈佳藏蓝色外衣的右边被扯开一道口子。秋风吹来,像破败的战旗。
沈俊俊对陈佳说,脱下,我给你补补。
陈佳脸红了。
执拗的沈俊俊挑战似地看着陈佳。目光逼视过来,陈佳不好意思地把衣服扔给沈俊俊。
穿着一件薄秋衣的陈佳在秋风里冷得发抖。他拼命挽地里的糜谷,干硬的土地板结了植物根部,手被勒出道道红印。
孙淑英冷眼旁观,她看见沈俊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针扎扎,从上面很小心地拔出一根针,然后挑出一根颜色相近的线,坐在地埂边给陈佳补衣服,一副贤妻良母样。
孙淑英心里连连冷笑。她认定,沈俊俊上地时还装着针扎扎,明显的别有用心,她用女人特有的道具,未雨绸缪讨好男生。
集合在一起休息的时候,大家提议让沈俊俊唱民歌。传说,沈俊俊的嗓音能高到割裂玻璃的程度。
沈俊俊红了脸。目光向张朝阳瞟去。
刘春雷说,唱呀,快唱呀!
李小虎看一眼张朝阳,脸上浮起了笑:队长,让沈俊俊唱歌也是为了帮助咱们更好地劳动不是?
有一个人不愿意让沈俊俊唱。孙淑英知道,若论风姿,她和马秀红是属于扔进人海再也找不到的那种。而沈俊俊,光一个背影就把男人的魂能勾走,活脱脱像极了她妈。她这一开金腔,势必风头占尽。
但孙淑英没有能拿出摆上桌面的理由来阻挡这场野外文化盛宴。
沈俊俊掠一把额前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刘海,迎着梁上坚硬的秋风,清一声嗓子,一曲天籁在山谷间游走:
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梁上哟一个在那沟
说不上那话话哎呀
招一招手
果真是歌如裂帛,直剜到人心深处。这样的歌,让沈俊俊唱出来,天生绝配。刘春雷和李小虎打起口哨叫好,快乐得像旋风一样在野地里舞蹈,地下黄土飞扬,到处弥漫。而陈佳,感觉歌声那么遥远,遥远到绝望的天边,隔着生死不能相见的凄凉无奈。陈佳的心在这歌声里一次次死去活来。
背对着沈俊俊听歌的陈佳将一颗硕大的泪珠洒落在秋风勃起的沙蒿林里。
沈俊俊的嗓音经过刚才一曲试演,效果良好。她原想将这场独唱再发挥下去,但张朝阳果断地中止了她。
这些歌词属于资产阶级的淫词滥调,传播给人以颓废的情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插队不是谈情说爱。张朝阳说,以后不许唱情呀爱呀的歌,不能消磨革命意志。
瞬间的冷场令张朝阳也有点失落,他建议沈俊俊唱一曲流传在全国各地的革命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
沈俊俊说这首歌还没学会呢。
那就来一首《翻身道情》!
来就来!
风把裤管吹得像绸布一样抖动,屹立在风中的沈俊俊,悠长的气息像四周的青山一般绵延向远方:
太阳一出来哎嗨哎嗨哎嗨哎嗨——
那一个嗨字拖了老长,人都换三四口气了,沈俊俊的嗨还没收回来。
神神家!哪儿来的这么长的气息,直叫人叹为观止。
这一天的收获是巨大的。六个知青,傍晚下山时扛回了满满两尼龙袋东西,外加四捆柴禾。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们一脸泥土,一路欢笑,一个个像从战场上凯旋的勇士。
没有音乐的日子是难以想象的,至少,陈佳心里如此认为。大学音乐教授的父亲被关进牛棚,学古筝成名的海归母亲割腕自杀。一个妹妹跟着国外的舅舅生活。良好的家庭教养、来自父母的遗传基因使他对音乐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悟性,可惜,这先天的优越没能延续一种梦想,一夜之间,他成了上帝的弃儿。之所以来到青城插队,是他自主选择的一种逃离。青城远离首都,是全国最出名的贫困县。他要到没有熟人的地方去,带着忧郁,独自疗伤。
没有人关切他的身世,每个人都认为自己面临着需要救赎的苦难,陈佳只能选择沉默。幸好,在这风沙弥漫、缺水干旱的黄土塬上,还能听到来自天外的歌声。那歌声,增加了他的忧郁,这忧郁里掺杂了无以言说的美丽和哀伤。
陈佳从帆布提包里重新拿出那把金黄色的吉他。
其实,他会好多种乐器,只是,这么遥远的路途,能带得了多少?还有,家里的好多乐器都遭受浩劫,香消玉殒了。像母亲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陈佳想到这句名言,莫名的忧伤又增加了一层。
琴声响起。陈佳在西风凉意里弹琴。
那是雷史毕基的《悲伤礼拜堂》,除了陈佳,谁也不会懂它。
知青们全部走出窑洞,来到星光熹微的大柳树下。
不识曲名,只觉得好听。如果沈俊俊的歌声让人感觉到撕心裂肺地心疼的话,陈佳的琴声就好像山涧里的溪流,飞珠溅玉,铮然滚落。
沈俊俊的情绪不可遏制地在琴声里蔓延。她的眼泪,为音乐流淌。
这个漫长的冬季,没能像柳玉泽设想的那样,让本县的知青们轮流请假回城。沈俊俊陷进琴声不能自拔,而沈俊俊不请假,谁都不愿意离开。听说麻地村能唱能弹,文化生活非常活跃,驻扎在大公路上椿树湾的知青们也不嫌路远,借名来取经,隔三差五地往麻地村跑。
沈俊俊在男人眼里永远那么红,尽管她母亲在本县声名狼藉,但目前的情形是任她母亲遗臭万年也掩埋不了女儿的风华。这让孙淑英很不舒服。
孙淑英亲眼看见沈俊俊把自己的毡垫趁没人时铺在陈佳的炕铺下,还有,沈俊俊把她妈捎来的搅着砂糖的炒面也趁其他知青不注意,用牛皮纸袋包裹着送给了陈佳。这些秘密成为孙淑英攻击沈俊俊的有力证据,当然叙述的过程中不忘掺合沈俊俊母亲的一些轶闻往事。
马秀红无意和孙淑英结成同盟来对付沈俊俊。
马秀红是个明白人,能够很好地审时度势。她有后爹但没后门,早就思谋上自己的出路了。队里的男知青,陈佳和张朝阳是高攀不上,剩下的她又看不上。所以,她的心思、她最终的归宿,并不在这个知青队里。至于孤立沈俊俊,她觉得犯不着,沈俊俊就那么俊,老天生的,光靠打击、孤立是消灭不了的。弄不好,还让其他男知青看轻了自己。
马秀红的不合作态度没能让孙淑英知难而退。想起沈俊俊站在山圪梁梁上抖动在风里的画面,想起男生们一脸神往而痴迷的表情,孙淑英便不能释怀。当时就两个女生,一个把风头占尽了,一个却成了丑小鸭。
快进腊月的时候,孙淑英发现沈俊俊写开了日记。红色塑料皮封面的,一看就是高档笔记本。写好后,沈俊俊总把日记本锁在一个小木箱里。
知青们每人都有这么一个小木箱,用来放一些自认为值钱的东西,然后上一把小锁。孙淑英上了心,她认为,沈俊俊的日记里肯定有秘密,她急于知道这个秘密。
机会来了。晚上,沈俊俊写完日记去上茅房,走时拿了几张纸。
孙淑英一看就知道沈俊俊一时半会回不来,更好的是,沈俊俊锁完箱子之后,顺手把钥匙放在自己的枕头边。
“快帮我窗户上瞭沈俊俊,见她茅房里提裤子,赶紧咳嗽一声!”孙淑英一边命令马秀红,一边拿着钥匙直奔沈俊俊的小木箱。
“疯了吧你,快放下!”马秀红心咚咚跳得山响。
“马上就完!”孙淑英执拗地要开箱。
马秀红拒绝放暗哨,很响地掼门而去。
腊八那天,知青们熬粥吃。张朝阳回了一趟城,从家里带来了五斤红枣。糜谷是沈俊俊唱歌那次在山上捡的漏林的,在村里碾子上滚了好几遍。冬天的灶房就在女知青的宿舍,这天,本来轮到沈俊俊做饭,可偏偏沈俊俊感冒了,晚上,张朝阳召集大家开会,就让孙淑英和马秀红起得早一点熬腊八粥。太早了,男知青过去不方便。
孙淑英的郁闷终于发作了。
“我们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人家金枝玉叶的,得病也得好听,不就是患上了个蓝色的忧伤嘛,还有人爱有人疼!”
沈俊俊遭致命一击,脸色白如雪霜。
马秀红断定蓝色的忧伤是沈俊俊日记里的话,其余的人则一头雾水。
这是多么值得回味的一句话啊!蓝色的忧伤,谁听过这样优美的词语?谁能懂得,忧伤也有颜色?
孙淑英肯定是疯了。她开始一字一句地朗诵一首诗:
在这风轻云淡的地方
我遇见了你
你的琴声
给了我力量
在这天高地远的地方
我凝望着你
你的眼睛
给了我方向
我心上的秘密
经常插着一双翅膀
在无人的暗夜
飞到你身边
和你共享
那蓝色的忧伤
难得孙淑英用心,居然把它背下来了。如果不是队里有一个弹琴的陈佳,还以为是秘密流传的手抄诗呢。
遭受重大打击的沈俊俊慢慢回过脸上的颜色。她以流转的一双凤眼盯着孙淑英。
孙淑英在这双眼的逼视下逃跑了。
而大家,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蓝色的忧伤不是空泛的,而是萌生了爱意的女子对另一个特定对象的倾诉,这个对象不是人们预料中的张朝阳。还有,这个叫做爱情的玩意,比众人的想象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种 麻
三队的种麻历史始于知青进驻麻地村的第二年。
春天要开种的时候,张朝阳回了一趟城里。他用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色军用背包背回了一书包麻籽。
不用说,麻籽当然是他爹出面让农资公司调拨的。张朝阳找到柳玉泽,说我们三队今年种麻吧,种麻的收益肯定比种粮好。
柳玉泽抬头看一眼张朝阳,就知道这是张朝阳的爹给出的高招。种麻种出好收益来,张朝阳起码能当个县里的劳模,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招工、参军,遇上什么好事都能优先,还不会让别人说走了后门。人说张部长是个人精精,柳玉泽已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种麻,柳玉泽也愿意,他也是村里少有的能人,希望借助张朝阳,有朝一日能攀上张部长这根线。再说了,别的队都不种麻,三队种成了,对于不露声色地逞能要强的柳玉泽来说,意义非凡。
柳玉泽想试试张朝阳的深浅,随口一问,怎种哩,在哪种?
张朝阳说,咱村有阳坪上、前坪上、背坪上三坪水地呢。
柳玉泽说,就前坪上那十来亩水地是咱三队的。
张朝阳说,十来亩水地铺展开就很好看哩。
麻地村村内有三条河。根据水量的大小,人们依照自己的创意给它们命名,一条叫大河,一条叫小河,一条则叫蒜沟河。
这三条只能叫作溪的水流,传说通着海眼,常年不断,使得村里的三坪水地里,都是一锹拆开的自流水、海海水,浇灌十分便利,乃是种麻的绝好场地。
男知青去平地,沈俊俊、马秀红、孙淑英三个女知青负责拌麻籽。
张朝阳背回来的麻籽质量那是一流的好,籽粒饱满,油光闪亮。三个女知青都提防着,生怕谁偷一把麻籽藏起来,那东西吃起来香得怕人。
马秀红是个有心人,她自告奋勇去柳玉泽家借大铁盆,剩下沈俊俊和孙淑英照看麻籽。自从“蓝色的忧伤”成了公开的秘密,沈俊俊和孙淑英就互不说话了。她俩互相监督,麻籽少不了一粒。
老天仿佛有意开玩笑,马秀红刚走,孙淑英就内急上了,飞快地跑向茅房。沈俊俊趁机抓了一大把麻籽,用手帕包好,锁进自己的小木箱。本来,沈俊俊不想这样干,但想起孙淑英用走腔走调的声音在公众面前揭露她的“蓝色忧伤”,就一时萌生了这个念头。叫你照!叫你照!沈俊俊一口恶气找不到出口,只好偷一把麻籽聊以自慰。
马秀红借来大铁盆,沈俊俊生火熬小米捞饭,孙淑英用铁筛子筛黄土。
麻籽入种,香气诱人,会招来禽兽啄食刨食。三个女知青按照说明,用砒霜加上小米捞饭、细土粒和麻籽混合均匀,将种子制好。
前坪上,男知青们用耙子耙出一条一条畦子,以便入种后有利于管护时浇水。
三队种麻,眼红了其他几个小队。但来不及了,入种的时候就那么几天,节令不等人,再说,麻种难寻呢。这时的小队长们才缓过劲来,明白了柳玉泽为什么当初抢着要这些城里的嫩娃儿。一个张朝阳,就是个聚宝盆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出苗后的麻长成了寸许高。得间苗了,知青们才渐渐明白,种麻是农活中最费劳力的。密密麻麻的毛毡般的嫩苗中,手挽锄刨,选壮留优,要把那麻苗梳理得齐刷刷、匀称称,宛如一张铺在地上的绿毯。
麻林无疑给麻地村酝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景致,这种景致更加贴合年轻人的秘密心境,他们被一种情绪感染了。先是沈俊俊和陈佳,公然于傍晚后肩并肩地坐在大河边的麻林地埂边约会。后来,一向少言寡语的马秀红更是一鸣惊人,竟然和支书张奴旺的儿子狗蛋好上了,显示了把根彻底扎在农村的革命决心。而且,马秀红和狗蛋也学沈俊俊和陈佳,月上柳梢头,人约麻林边,爱上了浪漫。
比肩成长的麻苗见风就长,朽去繁枝,谢掉赘叶,目之所及,皆是青青的、挺挺的、匀匀的麻秆,像他们见过的画册上的南方竹林。这样的场景和气氛,不谈恋爱真是辜负了这人间美景。
沈俊俊、陈佳成为麻林优美画面的主人公。
夏日晚饭后的时光是漫长的,夕阳把余光洒落在大河之中,点缀出万点金波。沈俊俊端着洋瓷脸盆走向河滩,不一会儿,怀抱吉他的陈佳也会如约而至。劳作了一天,沈俊俊把她和陈佳的衣服都要洗一遍,然后晾晒在石头上。等满村亮起如豆的点点星火时,他们才回到各自的知青宿舍,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讽刺和指责。从收秋回来给他补衬衣那次开始,他们之间产生了比革命友谊更深的爱情。而彼此爱着,就是整个世界。他们的世界没有别人。
沈俊俊把用手帕精心包好的麻籽带了出来,她让陈佳闭上眼,然后给他嘴里放了一粒。
陈佳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手掌心里,看见是一粒麻籽。
陈佳有点不高兴。他知道沈俊俊心疼他。沈俊俊家里捎来的炒面、玉米馍、干饼子,她舍不得吃,都偷着给了他。而麻籽的来历一望便知,一个“偷”字,让人觉出了猥琐。
沈俊俊脸红了。她知道陈佳心里想什么。当初偷这一把麻籽是为了报复孙淑英,其实她当下就后悔了,不该把麻籽藏起来吃。麻籽是人家张朝阳带回来的,是知青队的集体财产,跟孙淑英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是没有放回去的机会了。
沈俊俊生怕毁了自己在陈佳心目中的形象,就把为什么偷麻籽的事告诉了陈佳。
沈俊俊小巧圆润的嘴唇,受了委屈楚楚动人的表情,无疑是一种最好的催情剂,陈佳一下就把沈俊俊搂进了怀里。
第一次跟异性的身体接触在一起,每一个细胞都冒出了快乐的泡泡,血液中流淌着音乐的旋律。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感觉,带着人的灵魂直抵云霄。
一丝男人的热气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撬开了沈俊俊的红唇,使人窒息的深吻里带着蜜一样的甘甜。
陈佳把珍藏的一粒“大白兔”奶糖趁着热吻送进了沈俊俊嘴里。
然后他们在靠近河滩的麻地边上用唱歌来打发美好的时光。
想吃那砂糖化成水
想吃那冰糖嘴对嘴
墙头上那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令人刻骨销魂的时光在流水声中一天天逝去。马秀红和狗蛋受到浪漫情调的感染,也开始学着沈俊俊和陈佳,在麻林地边约会。这种搭配,大大削弱了知青点的热闹气氛,除张朝阳心里暗暗的失落之外,李小虎、刘春雷、高铁锹简直是义愤填膺。而孙淑英却比男知青们还悲惨。三个女的,两个或爱上别人或被人爱上,只有她,像秋收后野地里被人遗忘的稻草,在凄风冷地里独自摇曳。
要给麻林施肥了,一共六担茅粪,张朝阳恰好去县里开知青队长会议,男知青每人一担尚余一担,多出来的一担由谁来送,成了大家争论的焦点。按以往,肯定是张朝阳自告奋勇勇挑重担,这次男知青们却因为一担送粪任务吵了起来。吵来吵去,大家提出用抓阄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是,身板最弱的陈佳抓到了。这意味着,陈佳需要比别人多挑一担粪。
沈俊俊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男知青们集体捉弄陈佳呢。而这种捉弄,算是对他们两个的一种报复。
当所有的男知青们挑着臭气熏天的担子走向田埂的时候,要强的沈俊俊跑到柳玉泽家,担起送粪桶走向知青大队院里。她用茅勺刮净最后一担粪水,然后将扁担压上肩头。扁担软软的忽闪忽闪,她差点趔趄着跌倒,咬咬牙继续向前,在细窄的田埂上一路风摆杨柳。
一担担茅粪倒入畦口,刘春雷将上游闸住的水流用铁锹一下豁开,欢快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冲力,将畦口的茅粪自动搅合稀释,然后顺着一道一道的畦盘,去滋润每一块渴望着的田野。每当豁口放水,大家都会发出嗷嗷的欢呼声,但今天没有,谁也没说一句话。沈俊俊出人意料的举动给每个人心上压上了一盘磨,让人觉出了胜之不武的无趣。
茅粪的臭味阻挡不了爱情的香味,沈俊俊和陈佳在麻地边约会得更加频繁。只不过,在刚施过肥的那几天,他们会挽起裤腿趟过河去,在对岸的柳树林边合着清风明月去呢喃。陈佳每次都带着乐器,今天吉他明天口琴,继续渲染他的蓝色忧伤。沈俊俊在忧伤里如痴如醉,然后用压出来的嗓子唱本地情歌,营造属于他们的天堂。
有爱的日子是飞快的,不知不觉已到立秋前后。费了无数工夫的麻林,麻秆刚刚开花或尚未开花,收获季节应着时间的节点到来了。
收麻的主战场在距麻林最近的知青大院展开。三队的社员,无论男女老少,一齐上阵。
社员们从各自家里拿来长板凳,柳玉泽让小队会计赵恩有进城买了二十把麻刀,然后用木工工具再刨了一遍,刀刃锋利无比。
河滩边的麻地里,靠近外围的一圈麻林留着继续开花,成为结成果实的老麻秆。这些麻林,通风良好,阳光水分充足,长得又高又壮,符合自然选育的要求,将会成为来年的麻种。社员们在中间的地里拔麻。他们依前后次序站好,分别搂住麻身拽紧,然后一同用力拔起。拔出来的麻秆,根部拖泥带水,甩掉根部厚重的泥,码放在地上。年纪大一些的劳力,负责捆麻,草辫子或嫩麻秆一捆,捆成了一垛一垛的“麻块子”。
大队院里,男知青们学着老社员的样子,站在长板凳上,手执麻刀,顺着麻梢由下向上用力劈削,一刀一刀上来,一次一次下手,麻秆上部的麻叶和花絮应声而落,像天女散花。几次下来,麻秆就成了一条条“光杆司令”。
劈麻看上去很美,其实很累,所有的男知青们半个时辰不到,都是双臂困乏,支持不住,只好换人劈打。柳玉泽让他们去捆麻秆。
这是怎样的劳动强度啊!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而陈佳和李小虎的手,都被锋利的麻刀所伤,血流不止,赤脚医生郝四娃给上了消炎药,缠了好几层布,还隐隐往外渗血。这时,大家对张朝阳心血来潮带领人们种麻都恨上了。敢情人不是爹生娘养的,遭受这地狱般的劳动改造。那活计,比种地不知累出多少倍去了!
怨归怨,接下来还要沤麻呢。
三队社员干了好几天,挖出了十来米长、七八米宽、四五米深的四个大坑,用作沤麻的麻窟。捆成一捆一捆的“麻块子”,被社员们背向麻窟边。
从四队请来的把式狗剩在丈母娘村里参加过沤麻劳动,他摆放的麻块最细致,从来翻不了窟。柳玉泽亲自上手,和狗剩面对面摆麻块。麻块一头一尾,交互排列,挨个摆放,层层压实,否则加水后有翻窟的危险。一年的付出,成不成全在这关键的几天,每一道工序,最操心的是柳玉泽和张朝阳。
秋风在人们的不经意间以不易觉察的声息悄然到来,漫山遍野的庄稼在山头依旧绿成一片,三队的麻沤熟了。第七天头上,张朝阳到麻窟边察看,一窟的清水变得稠绿并发出臭味。他拣出一根变成淡绿色的麻秆,用手一捻,麻皮自动开脱。
张朝阳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有一种情绪被压抑了很久,却在另一种成功里迸发出想哭的感觉。他刚擦去腮边的泪珠,就看见柳玉泽从北边的地埂边踱过来。
熟了?柳玉泽问。
熟了。张朝阳答。
那明天捞麻吧。
就明天捞。
明天捞麻,让你的人穿上最耐脏的衣裳,捞麻是个硬活计。
哦,今晚我们开会呀。
从臭水窟里捞麻,柳玉泽让狗剩、三蛋、秋生、骡子下水入窟,两人一组,站在长方形麻窟短边一头的坡腰地带,没身于齐腰深的臭水中,徒手探身将麻块子捞出,然后递给身后的人,身后的人再一站一站递出去。而知青们被安排在最外围,负责把送上来的麻块子就近散到收过麻的地里,有间距地摆开。直到淋出大水,晾晒至干,才能折麻。
一窟绿水被搅动得臭味弥漫,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的知青们被呛得泪水涟涟。陈佳的衣服穿得最差劲,他没有实在不像样的破衣烂衫,又拉不下面子跟社员借,在这个场合就显得光鲜了些,而且极度地不协调。
狗剩站在麻窟最里边,麻窟里的臭水溅入口中好几回。趁喘气的当口,狗剩不忘奚落一下知青们,特别是陈佳,穿得简直不像话嘛。越看越没有贫下中农的样。
嗨,咱是捞麻的,不是喝茶的。
狗剩的嗓音实在不能让人恭维,他又不会唱,冷不丁喊这么一句,显得突兀。
你这是黑老鸹叫魂哩。
还不如让人家俊俊唱一段呢。
柳玉泽说,这个当口可不能唱,不然一窟的人翻下去,都得沤成麻。
俗话说,秋晒如刀剐。沤出来的麻块,经日晒,经风吹,很快干了。晒干了的麻,水分顿失,分量很轻,颜色如野地白雪。接下来的折麻,成了女人们的专属。
三队的女人们不乏手巧的。他从家里拿来长板凳,一头坐人,一头置麻秆,逐一逐段将长长的麻秆折碎,顺麻秆剥到底,将麻皮全部取掉。
女知青们学村里其他女人的样子折麻,这个全新的活计暗合了女人们天生的心灵手巧,她们根据麻秆的长短,最大限度地去除麻皮。一缕一缕的麻在女人们灵巧的手指间翻飞,五个指头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食指和中指间、中指和无名指间、无名指和小指间,一绺一绺分别夹存的麻,其实已经在折麻时将它们分成一二三等了。
收工的那天晚上,开了全队社员会议,对种麻进行了一次总结回顾。柳玉泽给大家算账,一亩白麻收了一百八十斤,每斤按统销价八毛五计,一亩的收入顶了将近两千斤的玉米和高粱。
种麻太费功,柳玉泽和张朝阳听了知青们的很多怨言。算完账,柳玉泽问,那明年咱队在前坪里种粮还是种麻?
社员们都说种麻。
知青们也说,继续种麻吧。
逃 离
第三个收麻季节,孙淑英回了一趟城。从供销社替队里买了五把麻刀出来,孙淑英就看见红卫广场上的宣传栏前围了很多人。挤进去一看,是刚刚贴出的一张海报。红底黑字,墨迹鲜艳,头一个名字就是张朝阳,张朝阳的名字后面赫然是复旦大学!一共四个名字,全是被推荐上了大学的。
孙淑英的天塌了。
原来以为永远会在一起,哪怕吃苦,哪怕受累,甚至,哪怕吵嘴打架也好。孙淑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或一些人会提前离集体而去。她相信,所有的知青应该和她一样具有共同的感受。这张海报像猫爪子,立刻把她的心挠乱了。
孙淑英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到知青队的。她的疯狂模样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在院子里磨刀霍霍的知青们全部关切地围了上来。
怎么了?
平时人缘不咋地的孙淑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关怀。
望着围上来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孙淑 英突然放声大哭:“张朝阳,张朝阳他——”
张朝阳莫名其妙,其他人望着张朝阳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我怎么了?”张朝阳不知是该问孙淑英还是该问自己。
孙淑英声泪俱下吁出一口长气:“张朝阳上大学了!”
包括张朝阳自己,都是从孙淑英嘴里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头一天夜里,县革委会召开扩大会,对上面分配下来的四个工农兵大学指标进行推荐,要求保密,并且不过夜决定结果,坚决制止走后门等不正之风。
未雨绸缪的张部长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张部长不是县委常委,无法参加会议,但县委李书记和高常委平时就和他说得来。李书记是外地人,没有子女需要照顾,高常委的孩子们都比较大,已经全部参加了工作。张部长就在这两个人身上下工夫。
在年初的三干会议上,张部长和高常委肩并肩进大礼堂。
张部长很热情地问高常委,二女儿有了婆家没?
高常委说,赵局长托人来说他家的三小子呢。
张部长好像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很为高常委高兴:赵局长家的三小子,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精干着呢,般配般配!
高常委露出一丝笑容,昨天我老婆跟我说,赵局长家想早点订婚呢。
张部长说,那还犹豫啥呀?回头我去你两亲家门上走一趟,看看孩子们结婚缺什么东西,我好提前准备。
作为口头人情,高常委问张部长:哎,你家朝阳还在村里插队呀?
张部长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不是,今年被村里和公社推荐成县里的劳模了。
高常委夸奖道,将门出虎子,真是不简单!
张部长说,领导社员们种麻,种成功了。
高常委说,那再有了什么招工招干的事,咱得优先考虑孩子呢。
张部长笑着点头,我觉得还是再读点书好。
高常委说,还是你眼光远。有机会了,上了常委会我先提。朝阳这么优秀,我提名也不算走后门。
所有的知青,包括张朝阳,当然对这背后的一切毫无所知。但冤枉的是,知青们都料定张朝阳肯定事先知道了。哪有自己被推荐而本人不知道的道理?还有那个柳玉泽,大队支书张奴旺,不经一层一层的推荐能上报到县里吗?肯定是他们偷着给按了公章送上去的。若要公开推荐,这麻地村也只能推荐张朝阳,但知青们气愤不过的是,他们被耍了。
于是,一部分人开始回忆。从张朝阳这次推荐上大学开始倒叙。张朝阳被推荐上了大学,上大学是因为种麻获得了轰动全县的成功,当初种麻的主意是张朝阳提出的,种子是张部长特批的,张朝阳不去大路上的椿树湾插队而来到沟里的麻地村,来麻地村至少张部长知道这里水好、能种麻、能出成绩。一番分析下来,所有的疑点指向张朝阳,原来,从一开头这就是个阴谋呀!所有的知青,都成了张朝阳的陪衬。那些在麻林里没日没夜的苦干,那被麻刀一次次割破的手指,大家的血汗,在为一个人而流。
当张朝阳迎着秋日里熹微的晨光将铺盖放在进城的驴车上的时候,跟他道别的知青们除了陈佳之外全哭了。后来他们得知,张朝阳作为县里的一级劳模,无需经过村里和公社的推荐,是在常委会上直接定了的。张朝阳的光辉,更加衬托了他们黯淡的人生。随着一个人的离开,这个曾经活力四射的集体,一下陷入了沉默。
再次选举知青队长的时候,大家都没了当初的激情。谁当谁不当,在众人心里已无多大意义。柳玉泽说,不选咋行?鸟儿南飞还需要个领头雁呢。
高春雷当上了队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队长当得没劲。
马上要收麻了,沈俊俊和陈佳坐在最后的麻地边。从明天开始,蔚然一片麻林将会在瞬间被放倒,而成为一片空旷。
这身后的风景如此优美,这心头的情愫如此感伤。
这一天,他们没有弹琴,没有唱歌。
心头的恐慌使他们互相依偎。张朝阳的离去提醒他们,在村野之外,还有着更加美好的舞台。除了种地,还有招工、招干、病退、上学、参军等等出路。但这些出路却与他们有着巨大的距离。只可想象,不可逾越。
陈佳对沈俊俊说,我也要走出去。
沈俊俊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陈佳。她知道按陈佳的身世不会有正当的机会,他所说的走出去,应该是一种可耻的逃离。
那我呢?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走?陈佳的眼眸里闪烁着的光芒叫人害怕。
这样的抉择对沈俊俊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的母亲,因为和县剧团的小生演员“红塌天”在青纱帐里走了一回,被人奚落了一辈子。难道自己又要跟着一个男人私奔?沈俊俊宁可和陈佳在麻地村当一辈子农民,也不敢迈出这回不了头的一步。
陈佳心里,一个念头搅得翻江倒海。他记得,和母亲一同海归回国的尹教授家住南京,父亲被关进牛棚前还来过自己家。尹教授是不是还活着?他是自由之身还是被关进牛棚?陈佳的希望寄托于远方。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
孤单使他们更加彼此靠近,以此来温暖对方。陈佳一下把沈俊俊搂进怀里,搂得她喘不过气来。
亲亲!我的小亲亲!
亲亲!我的心尖尖!
最无助的时刻,有一把干柴,终于点燃了他们。
清凉的山风带着呢喃不尽的絮语拂过燃烧着的青春,河里鼓出一片蛙鸣,身后的麻林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哗哗响动,仿佛一幅忧伤的油画。
种麻、间麻、施肥、收麻、沤麻、捞麻、折麻,当所有的工序如上一年一样全部完成后,紧接着又展开秋收大战。
收完秋,意味着一年的劳作基本结束。人闲想心事,漫长的冷秋和难熬的寒冬,像大地留出的空白,给了人无限想象的空间。
这时,知青们等来了一件提前而来的新鲜事:马秀红要订婚了。
马秀红和狗蛋的订婚宴席定在农历九月十八。按风俗,马秀红的娘家属于高等贵宾,狗蛋家该送丈母娘彩礼并得小心翼翼接受女方家的百般挑剔。张奴旺和狗蛋进了两次城,见了马秀红的爹妈。她爹没发表意见,她妈说,养的闺女不争气,自己把自己贱卖了!值金值银的非农户,嫁给你们农村人,她不要脸我还要哩,这个订婚仪式,我没脸出席!
张奴旺一看这阵势,才知道马秀红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狗蛋好。狗蛋除了是个农户,剩下哪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马秀红是她妈带肚嫁过来的,妈不亲,就没亲人了。张奴旺说,那好,亲家,我们庄户人家没别的,只有一个实心眼,尽量让秀红在我们家过上好日子。
知青们作为马秀红的娘家人出席了这个仪式。沈俊俊看见,马秀红穿上红衣服的时候,腮边挂着一颗泪珠。
很快,马秀红在没有亲人的祝福中正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的事迹上了本县的小报,成为继张朝阳之后麻地村的第二个知名人物,成为知青们学习的典范。当然这个典范树立得非常理想,因为在之后的各种回城理由中,她不可能占据任何一种,不会去跟别人抢夺那些珍贵的指标。
马秀红下嫁,知青点越发冷清。张朝阳、马秀红的先后逃离,令人心里生发出无限幻想。这幻想一旦缠绕于心,再也挥之不去。沈俊俊发现,陈佳的眼睛开始游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那晚,在麻林边,陈佳曾鼓动沈俊俊跟自己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沈俊俊害怕失去陈佳。他们都已经那样了,这辈子,她注定只能是他的人。
收完麻,沈俊俊和陈佳去南梁上收秋,而剩下的人去了北坡洼。这种安排,说不来是有意的孤立还是善意的回避,总之,人们都显得那么寡言,凡事不再问为什么。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四下无人,急不可耐的陈佳,把沈俊俊裹挟在自己身下。
陈佳像发情的野兽,血红了眼睛。那种强烈的撕裂和占有,带上了某种情绪,使沈俊俊觉得陌生害怕。而陈佳,肯定是疯了,他要把身下的女人融在他的骨头里、血液里,一起带走。
一片乌云从山后涌起,随即起风了。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你不跟我走。但请你等着我,一旦有了落脚的地方,我马上回来接你。
没有落款。这是陈佳留给沈俊俊最后的话语。陈佳像一个梦,从沈俊俊和大家的视野里消失了。连同吉他,和那醉人的音乐。
麻地村发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这个出了两个知青劳模的地方,因为一个城市知青的逃离更加驰名。当然沈俊俊的名字跟着这场政治事件而一起驰名。在那个出门就要介绍信的年代,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证明自己身份的青年怎么吃饭、怎么住店、怎么乘车?还有,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叛国投敌了?一切的一切,成为人们无法猜透的谜语。
严重失职的大队支书张奴旺,被组织撤消了支书职务。最有希望接替张奴旺的人选柳玉泽,亦因为这场事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就这个结果,还全凭了张部长周旋,不然,两个村干部得一起完蛋。
沈俊俊遭到舆论的轰炸。舆论往往连着她妈。人们翻旧账,说她妈就是个风流人物,说沈俊俊长得就像那剧团小生的翻版。知青搞对象的不少,但沈俊俊是个资料富库,而且连着这么一件事,更有谈资。
沈俊俊注定要被舆论淹没了。孙淑英每天都哼着走了腔调的革命歌曲进进出出,像翻身农奴把歌唱。
沈俊俊在快要窒息的空气里发现自己快四十天没来 “红色娘子军”了,这个发现使她如五雷轰顶。她想起那身后的麻林,想起青青的玉米地,想起了他们一起的燃烧。那种燃烧,把未来的日子提前烧成了灰烬。
接下来的几天,沈俊俊胃里泛酸,不可遏止地想呕吐。她怕孙淑英看出来,她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
腊月的天那么冷,冷得冻僵了世界上的一切。沈俊俊穿着厚重的棉衣,一个人来到麻林地边。收割后的麻地一片空旷,在冷月下泛着白霜。亲亲,想起我的那个亲亲泪满流呀,亲亲!我等不得你了也,亲亲!
沈俊俊走向村头的那口井。井沿结着厚厚的冰凌,那滑滑的感觉,带着一颗青春的灵魂在冰面上飞翔。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行走在熹微晨光里的陈佳,手里提着一只帆布挎包,里面装了一把吉他和简单的生活用具。旷野凌厉的风刮过来,犹如鞭子抽打在脸上,耳边回响着沈俊俊挥之不去的歌声。想起那一片青青的麻林,麻林地边吹气如兰的絮语蜜一样的深吻,想起知青们也许现在盘坐在热炕头边海聊神吹,陈佳眼里泛起两行热泪。然而,像一些日子注定逝去一样,他知道,这场出走意味着自己选择了一次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搭毛驴车进城,坐敞口解放牌汽车上太原,到达太原后,陈佳狠心买了一碗面条,把自己喂饱。接下来的日子,弹尽粮绝。绝境里,反而泛起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勇气,有了迎风起舞义无反顾的豪情,哪怕前路茫茫,万劫不复。
坐火车逃票的经历使他一次次成熟,且生存方面的技能获得迅速提升,甚至学会了拉下脸去讨饭。衣衫褴褛,身上脏污,人们看不出他的青春痕迹,这使得他讨饭反而比较容易了一些。
当像叫花子一般模样的陈佳费尽周折找到尹教授时,已经是离开麻地村的半个月之后。半个月,如梦如幻,生死两重天,苦难经历为平静的无语。
尹教授的状况比较好一点。他的一个同学是市革委会的头头,红卫兵造反那会,依仗同学的保护躲过了一劫。尹教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正上高中,家里两室一厅,容不下陈佳。心地善良的尹师母腾出地下室,收留了这个浪迹天涯的孤儿。
八平米的地下室安放了一张单人床,尹教授没被抄家,但也不敢轻易鼓捣音乐,所以很多乐器都搁到地下室了。陈佳的居室成了音乐的天堂。一架古筝,上手一弹,铮然有声,音很纯正。那些乐谱,原来被码放在墙角,陈佳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它们一页一页轻轻抚摸。它们像沈俊俊的秀发,散发着熟稔温馨的味道,那些如蝌蚪一样的曲谱,在陈佳面前成为了青青的麻林。
尹教授找了几个人,向对方暗示了和市上某领导的关系,给没户口的陈佳找到了一份建筑工地干活的工作。凭借这层特殊关系,陈佳获得了负责给青砖浇水的最好工种。白天,他扯着一根粗长的水管,浇一摞一摞将要被砌进高楼大厦的砖块。这个工作没有皮肤磨损,使陈佳保持了修长手指的完好无损,使他的音乐梦在寂然无声的暗室里悄然盛开。
空山寂寂
好一片青竹林!
沿着秀色如海的竹林拾阶而上,掩映在竹海中的飞檐瓦舍若隐若现,一带红墙映入眼帘。大殿里,钟磬齐鸣,梵音袅袅,僧人们的唱经声庄严宁静。
末然,一个红遍大半个中国的著名音乐人,陶醉在他音乐里的粉丝数以万计,而面对此情此景,他却为另一种超然出世的音乐有了想哭的感觉。
晚课结束了,僧人们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走出经堂。住持师父智觉将末然请进茶寮。
“施主气定神闲,骨骼清奇,非俗世之人哪!”
“大师笑话了!在下心绪繁多,常生心无归属之感,茫然四顾,不知何所求,特求大师指点。”
“满则乱,虚则灵。外物常常让人心产生不可遏制的欲望,这个心就满了。满了,像一个器皿,没有了空间,所以会压抑,感觉什么都想要得到,然而得到后又觉得什么也不是自己要得到的。不知施主是否有这种感觉?”
“怎么不是!”
“心有两种,一是真心,一是妄心。真心是水,妄心是波,波因风动,风止波息,而水不动。寂然无念,是无心也。”
“怪不得我这一入山林,凡尘消减了许多。原来人的真心妄心,也因情景改变而变化呀!”
“施主还未彻悟。修炼功夫到家,自然无情境变化之虞。名为五欲之最难破者,色次之。所谓名心不死,无以入道,情执不破,性终难空啊!”
末然作揖到底。
当年,知青大面积返城后的不几年,中国南方的前沿城市率先在春风里醒来。大街上,穿着扫地喇叭裤、留着长发的青年男子,手里提着硕大的录音机招摇过市,一路飘洒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这种街景,曾一度成为时尚。
而末然,是时尚顶端的代言人。他的吉他,狂放浓烈,如原野上奔驰的骏马,自由无疆;他的古筝,山水淋漓,意蕴深深,犹人重逢高山流水。在那个青春大面积复苏的年代,复苏的伤痕文学,抒情的现代音乐,成为普世的良医妙药。末然,在远播的声名里被人捧上了云端。
生活补偿了曾经的苦难,圆满昭示了优雅的存在。
突然间,生活的琴弦发生了改变。
作为报恩,末然在成名之后缔结了婚姻。而他的妻子尹虹,在末然资金背景的强力支撑下,出国留学几年后不再归来,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尹虹费尽周折,终于在大洋彼岸持有了异国的绿卡。八年无果的等待,婚姻在名存实亡的拉锯战中土崩瓦解。一张轻飘飘的纸,判决了一场婚姻的死期。
自由了的末然,带着一身伤痛和久远的记忆去流浪,一路向北。一个声音召唤着他的灵魂,一声信天游催出了眼底的热泪。
那是一片青麻林的昭示,那是唱得人心尖尖发疼的小亲亲的呼唤。那被自己辜负了青春年华的女子,你过的还好吗?今天,我终于可以面对你了。后来,后来,他在许多的后来中抽丝剥茧般地寻找各种信息,终于还原了他从知青点出走之后的那一场寒风里的惨烈。俊俊,这个刚烈的女子,她用割裂青春的歌声把自己送上了生命的高度。末然和所有的人一样,永远不会知道,为情而死的沈俊俊带着一个未知的生命走向了永远的远方。人间的辜负和被辜负,演绎了一场残酷的报应,末然在报应的轮回中看见并且深信了因果。
上海一所大学的系主任张朝阳在自己办公室的电脑上查阅资料,从窗口弹出一张页面:“中国著名音乐人、古琴家末然先生于农历四月初八日即释迦牟尼佛圣诞当天在飞霞寺正式剃度出家。”上面附着末然先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极少看新闻的张朝阳用鼠标按了点击。上面寥寥数语,并无末然先生的简历。只称他的古筝水平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其代表作为《麻林之殇》。那照片,隐约的忧伤藏于眉间,使张朝阳的疑虑如屋檐下的冰柱,在春风里点点消解。张朝阳突然很后悔自己多年来不曾费心打问陈佳的下落,不曾回到家乡组织一场知青聚会。这次,他把查阅资料的任务给扔到一边去了。从音乐库里,他下载了那首著名的曲子,跟着末然先生的旋律,走向山高水长的北方,走向那一片青青的麻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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