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说“之乎者也”非口语

2015-11-14 11:17孟昭连
文学与文化 2015年2期
关键词:书面语白话文言

孟昭连

学术争鸣

我为什么说“之乎者也”非口语

孟昭连

主持人语:这是一个跨学科的栏目,是语言专业的学者和文学专业的学者之间的对话。其缘起有二:其一是孟昭连教授的“越界”研究及其在专业领域遭到的漠视;其二是南开大学文学院为提倡“唯是是从”的开放学风,就孟昭连教授的大胆探索而搭建的跨学科对话平台。本栏目的文章就是那次对话平台发言的整理。

学科的建立是人类知识深化的产物,但学科的凝固往往又阻碍了学术的创新与深入。语言学与文学本是血脉相连,但囿于“惯性”,两方面的对话相当罕见。这次两方面的学者朋友不设门户、不树藩篱,表现出学人应有的胸怀,实在是开了一个好头。尤其是曾晓渝教授,积极组织、沟通,厥功诚不可没也。(陈洪)

主持人语:古代汉语中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里都有语气词,对此,作为语言研究者,我们一直以为是不争的事实。近年孟昭连教授发表的《破解“之乎者也”千古之迷》(2013)和《论“辞”——文言语气词非口语再说》(2014)两篇论文,打破了以往我们对古汉语语气词深信不疑的传统观念,促使我们对古汉语口语里的语气词问题进行反思。就此而言,由衷钦佩孟昭连教授大胆质疑的探索精神,并感谢他提出这样一个不可忽视的学术问题。

从世界语言类型特征角度看,单音节语素且有声调的语言,句末语气词丰富。那么,汉语自古就有单音节语素特点且至迟东汉就有声调,必然有丰富的句末语气词,这是人类语言类型特征所决定的,大量反映书面语、口语的汉语历史文献资料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语言事实。不过,由于不同的语境、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以及不同的言语风格,同样书写的“之乎者也”等语气词可能表示不同的语气含义,表示同样语气含义的语气词也会有不同的语音形式,这是研究语言现象时要特别注意把握的时空观念,否则,就会导致研究结论的偏误。

非常感谢陈洪教授组织我们南开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和语言学专业的老师们聚集一堂,专门讨论孟老师所提出的古汉语语气词问题。今年1月的那次讨论会,大家争相发言,当时热烈辩论而又严谨求证的学术气氛实在令人难忘。遵照陈洪教授的指示,在此将讨论会上部分语言学专业老师从不同视角提出的见解整理出来,并按照讨论会上的发言顺序摘录如下。(曾晓渝)

笔者近两年连续发表了两篇论文,提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观点:“之乎者也”等文言语气词并非古人口语,而只是表示断句与提示语气的书面语符号,类似现代的标点符号。我本以为“此事体大”,文章发表后会引起语言学者的关注,但没想到整个学界毫无反应,这使我很“失落”。仔细一想,自己人微言轻,专家们不理也在情理之中。感谢陈洪兄能站在学术发展的角度,提议召开这次研究会,使我这个外行能与语言专家直接对话。趁这次笔谈的机会,我再将自己的整个思路作一梳理,供同好尤其是年轻朋友批评参考。

一 非口语说的来龙去脉

我为什么提出这个与传统看法完全相左的观点呢?本人并非古代汉语研究的专门学者,语言学知识也就是在南开读本科学到的那些东西,最高“学位”也就是古代汉语“课代表”而已。之所以涉及这个问题,是因为在进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汉语的发展与白话小说兴起之关系研究”时,接触到一些汉语史上的材料,感觉与传统的语言学结论相差远甚。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则资料是宋僧文莹《湘山野录》所载:“太祖皇帝将展外城,幸朱雀门,亲自规划,独赵韩王普时从幸。上指门额问普曰:‘何不只书朱雀门,须著之字安用?’普对曰:‘语助。’太祖大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经过分析,我得出宋初口语不存在“之乎者也”的结论。如果宋初口语中没有“之乎者也”,那么唐代又如何呢?这就勾起我往上倒溯的想法。果然,柳宗元《复杜温夫书》中批评一个书生用错文言语气词,并提出:“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按照相同的分析方法,我得出“之乎者也”也不是唐代口语的结论。我接着进行反向考察,发现不但魏晋有白话,如《弹劾刘整》基本是满篇白话,《北史》中也有很多。再往前,《汉书》中也有不少白话片断。尤其是汉初刘安《淮南子·说林训》有这样一句话:“也之与矣,相去千里。”很多语言学者都引用过这段话,用来说明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也”与“矣”的不同用法。但我认为这八个字蕴含的价值远不止此,同样可以用来说明汉初口语也不存在文言语气词。倘若汉初如此,先秦则不必再来证明,结论应该是相同的。为什么?大家公认文言语气词是春秋战国才产生的,若本为口语,不可能只存在三百来年到汉初就消失了。事实上,先秦两汉的书面语语气词运用错乱很严重,正可以佐证我的推测。

在对以上材料进行分析时,我有一个推理的前提,即口语中的语气词是不可能用错的,不但文人书面语不会错,老百姓的口语也不会错。这个用不着研究,只要稍微观察一下现实的语言现象,就会发现。我的这个前提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全凭自己说了六十多年汉语的经验积累,也就是只是一种“语感”。在这一点上,我与宁可相信西方理论,也不相信自己感觉的研究者不太一样。另外,我也考察了中小学教育的有关材料,没有发现中小学生写作文会用错语气词的现象。我又细细观察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发现小小年纪语气词运用也很准确。如他们问老师:“妈妈来了吗?”没有谁会把“吗”错为“呀”或“呢”。我甚至观察过精神病人与脑瘫患者说话,还是没有发现类似问题。与此相反,外国人学汉语,语气词的错用是对外汉语教学的难点之一,即使高级班的学生正确率也至多达到80%上下。这两种情况相对照,很容易得到这样一个结论:若语气词是自己的母语口语,不可能用错;相反,则很难不出错。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口语中的语气词数量极有限,一天说无数遍,是大家用得最熟练的,而且它们的用法也是高度统一的,用错它就像用错“你”和“我”一样,是无法理解的事。很可惜,语言学者几乎都没有这种认识,直到这次研讨会,有的先生还在引用《领导干部要恰当使用语气词》一文,来证明“即使口语里存在语气词,也有能不能用准用好的问题”,来否定我的这个推理前提。但我翻看了原文,作者说的是说话语气有很多种,领导干部要根据不同对象,善于运用不同语气,以提高工作效率,并没说哪个领导用错了语气词。虽然听说有的领导开会念稿子连标点符号也读出来,但他在平时说话时用错语气词是不可能发生的。

二 我的思考方法

实事求是地说,我所运用的文献材料,对语言学者是常见的,大都能够接触到,并非我首次发现。但我得出的结论与他们不同,有的甚至正相反。原因何在?可能与我的思考方法有点“另类”有关,这里也稍谈一下,供大家参考。

(一)我有一种“逆反思维”,在分析理解古代文献时,不是顺着作者的意思思考,而是喜欢往相反的方面思考,探讨作者何以这样说,这样说说明了什么。比如司马迁被尊为“良史”,“不溢美,不隐恶”,大多数学者往往只理解了表面的意思,并将此推而广之,认为古代史官都是“实录”的,所以正史上的记载成为大家考证最权威的史料。但我认为司马迁受称赞,正说明当时“溢美隐恶”的史官不少,如果大家都“实录”,何以只尊司马迁为“良史”?魏晋小说也是如此,因为有关实录的论述很多,所以大家一般认为当时的小说创作都是写实的,但我也不这么看。实录的论述愈多,正说明虚构意识在当时已经产生,而且相当普遍,大量神鬼故事的出现,要说都是“记实”的结果,我不相信,而且我认为魏晋的“明白人”也不会相信。这种反向的思维方法,其实我是从现实生活中得来的,凡是强调某一问题,树某一方面的典型,正说明这方面的问题不少。把这种思维方法运用到对古代文献的理解上,同样是正确的。《淮南子》说“也之与矣,相去千里”,难道仅仅是在描述一种客观语言现象吗?他为什么不说“黑之与白,相去千里”或“天之与地,相去千里”?因为后者是人人都懂的常识,根本用不着他来提醒。既然他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个问题,说明当时文人在使用这两个语气词时发生了混淆,也就是分不清“也”“矣”地乱用。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继续推论:既然“也”与“矣”这两个最常用的语气词都弄不清,那么其他语气词当然也不会用得很正确。这后一个结论同样可以在先秦书面语中得到证实。结合上述口语语气词不可能用错的前提,最终结论只能是:先秦文言中的所谓“语气词”不是口语。所以,运用古代文献,不要只看表面的东西,要多想一想反面的东西,要多问几个“为什么”,真相往往隐藏在最后一问中。如果只看到表层的意思,就不能把文献蕴含的信息全部“榨”干净,白白浪费了这条材料。

(二)关于“少数服从多数”。作为一种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只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很“民主”,但用它来选劳模可以,在追求真理、探讨真相时,这个原则是不适用的,甚至是有害的,“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反而常常是正确的。我认为探讨语言历史的真相,类似司法中的“破案”。一件杀人案发生了,很多证据都指向某疑犯,所以可能有百般审讯,要他自己供述。但证据再多,口供也有了,只要出现一条确凿的疑犯“不在场证明”,那么对他的指控就难以成立,反而证明以前的那些“证据”都是伪证。也就是说,在判断作案者是否某人时,不能以证据的多少为原则,而应以真假为最高原则。有些冤案的产生,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与这种“少数服从多数”的思维方法有关。语言学者在“破案”时,几乎都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基本思维方法,先秦书面语全是文言,所以大家就说先秦口语也是文言。汉代书面语中有了白话片断,就说口语中白话开始产生了。唐宋书面语白话越来越多,就说文言在口语中正在消失;如何解释唐宋书面语中仍然存在的大量文言作品呢?只好说唐宋文言是“仿古”。大结论是用这种思维方式,小到一个词的历史考察,也是如此。我的想法不同,我认为只要书面语中出现了白话,虽然数量很少,但那就是或接近当时的口语,文言再多也不能说明什么。我这里也有一个前提,即一个社会不会有两套口语系统,不可能同时存在白话与文言。白话是客观存在的,直到现在仍然是我们的口语,而我们判断古代书面语中的白话时,也是以与现代口语的相似性为标准的。所以在汉代书面语文言与白话并存的情况下,我选择白话为真(即口语中存在),文言为假。

(三)关于口语与书面语的关系。这是语言学的一个基本问题,在谈到二者的区别时,传统说法是口语比书面语省略。但我认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书面语比口语“复杂”,书面语比口语多了很多东西,所以书面语>口语。表达同一个意思,书面语中的文字数量,要大于口语中的音节数量。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口语说“下雨就别来了”,书面语要说“如果下雨,你就别来了”;口语说“你去也没用”,书面语中要说“即使你去,也没有用处”。“如果”、“即使”都不是口语词汇,在目不识丁的老百姓口里不会出现。但书面语必须加,以使前后两个分句之间的关系更明确。

古代书面语与口语的关系同样如此,二者既不对立,也不是完全一致的。如吕叔湘先生就说:“文言不会完全是人为的东西,可是文言也不大像曾经是某一时代的口语的如实的记录。”其他语言学者如王力、高名凯等,也都谈及书面语中有“非口语成分”。但大家都只是一种长期阅读文言的“感觉”,到底哪些是“非口语成分”,则语焉不详。我认为,整个文言虚词系统都是这种成分,都是“人为的东西”。汉语书面语无论古今,都是口语与非口语两部分的组合,非口语成分多,文言程度就高,就难懂;相反,口语成分多,白话程度就高,就易懂。这与上面所说的现代书面语特征是一致的。口语有一个基本原则,即省力原则或称经济原则。同样一个意思,口语是选择那个最简单的;文人追求的是新奇,是“陈言之务去”,与口语的差距愈大愈好,所以非口语的成分就多。这种“文人心态”古今同理。如果我们写的专业论文全是自己的口语记录,满篇大白话,不但刊物编辑不喜欢,即使发表出来读者也觉得你“没文化”,甚至会说你“太俗”,评上“优秀论文”的可能为零。后世文人称周代“郁郁乎文”,并不是指周朝老百姓都说“之乎者也”,而是指周朝书面语开始出现了更多的非口语成分。如果连樵夫庄农都能操着“文言”说话,而书面语只是口语的简单记录,周朝之文“郁郁”在何处?

三 关于古人的相关论述

以上所谈如果只是我对古代语言现象观察后的一种“感受”,说服力就不强。好在古代有关论述很多,正可成为一个有力的佐证。实际上,我的“非口语说”正是对古代语言现象进行观察,与古人相关论述相结合才得出的结论。毛传最早在注《诗》时注某些词为“辞也”,但所指不明。汉许慎作《说文解字》,改“辞”为“词”,并为之下了一个定义:“词,意内而言外也。”我在《论“辞”》一文中,用了不少篇幅把“意内言外”的真正含义以及后人的相关论述作了梳理。我的理解是,许慎的原意是说“词”在书面语中是表达句意的,但它并不是“言”,“言外”即“口语之外”,也就是“词”不是口语,它只是一种书面语成分。其后无论是刘勰的“句外”说,还是南唐人徐锴释“言外”为“在言之外”,抑或清人袁仁林谓“焉哉乎也”口语中“何尝有”、“呜呼、噫嘻之类,非言也”,都把“词”的非口语性质说得很清楚。李渔说“千古好文章只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意思更是明白不过:好文章=口语+者也之乎。这与上面说的“书面语=口语+非口语”完全相同,同样能得出“辞”乃非口语的结论。古人又有谚云:“之乎者也矣焉哉,用得成章好秀才。”若这些语气词就是古人口语,只要把口语记下来就是好文章,岂非人人都能成“秀才”?那么古代学问大如李东阳、阮元等辈“用实字易,用虚字难”、“实字易训,虚词难释”的感叹又是因何而发?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清代以来,不少文人对“辞”的本质的认识逐渐模糊,诚如清人卢承琰尝言“宋元以降……助辞虚字,大抵混茫”;亦如马建忠所说,文人运用“辞”不但“塾师固昧然也”,连那些“经师”及“攻乎古文词”者,大多也稀里糊涂。训诂大家段玉裁对许慎的“言外”说的曲解,尤能说明问题。许慎“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本来有“词在意内”、“词在言外”两层意思,而段却理解为“意在词内”、“言在词外”,正好弄反了。现代语言学家就更不用说了,既受到段注影响,又接受了西方语言理论,无不确信文字是语言的“记录符号”,文言书面语就是古人口语,所以对古人有关“辞”、“言外”、“非言”的论述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倍感困惑。比如《孟子》:“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汉赵歧将“曰”注为“辞”,很多语言学者就相当不理解;对朱熹注《论语》“子闻之,曰:再,斯可矣”中的“斯”为“语辞”,也认为是朱熹搞错了。因为今人认为“曰”明明是动词,赵歧竟释为“辞”;“斯”明明是代词,朱熹也当成“语辞”,而这两个词显然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虚词”。问题出在哪里?在我看来,不是古人搞错了,而是今人没理解许慎所说“辞”的真正含义。把“辞”误解为所谓“无义理”的“虚词”,再以这个标准去看古代注疏家笔下的某些“辞”,对不上号是必然的。只有正确理解了“辞”的非口语本质,抓住这把钥匙,才能进入汉语的“时间隧道”,趋近古代汉语的真相。

这次诸位语言学者对我的观点进行了反驳,对大家能认真思考我的“歪理邪说”,花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我表示由衷的感谢。但同时,我也不同意大家的反驳意见。主要问题是大家没有提供新的材料,运用的是习见的“结论”,而在我看来那些既非定论,而且不少是明显错误的。尤其是我再三要求诸位举出古人有关“之乎者也是口语”的明确论述时,大家连一条也举不出来。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论述。把“辞”当成古人口语的明确表述,是20世纪前半叶在西方理论影响下才出现的,本身就是一个未经证明的假命题。在此基础上描述的汉语发展史,其实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幻影”。关于“辞”、“言外”观念的消亡及文言是古人口语的假命题是如何出现的,我在即将完稿的第三篇论文《再论“辞”》中有详细论述,欢迎有兴趣的同好再加批评指正。

(孟昭连,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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