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试图借助历史主义的相关理论,对《古诗十九首》思妇诗进行一次探讨和解读。此解读拟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古诗十九首》思妇诗进行梳理和分析:思妇的形象、思妇形象与社会历史关系以及其中彰显出的文化超越。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思妇诗;历史语境;政治隐喻
《古诗十九首》可粗略分为游子之诗和思妇之诗,其中思妇诗共计9首。纵观对《古诗十九首》思妇诗的研究,不难看出,这些评价大多通过分析思妇诗中描写的女性形象从而对诗歌作出阐释和一种审美的判断;而本文试图从历史主义的精神出发对《古诗十九首》中思妇诗的文化意蕴进行阐释:通过诗歌文本去观察对应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企图重构《古诗十九首》思妇诗的历史语境,将其文本内容视为特定历史环境的反映和缩影,从而达到文本内容与社会、历史语境的契合。
一、历史语境下的思妇形象
《古诗十九首》的思妇形象是一个二重结构:位于表层的是文本的再现,如通过表现手法和表现风格再现思妇形象、思妇心理以及思妇的情感;而位于深层的则是更有局限性的社会历史因素和社会权力关系。试选其一分析: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在这首诗中,这种表层结构体现在:思妇察觉到“游子不顾反”的苗头而日渐衰老,思念之人盼而不归,她精神苦闷又无人倾诉。另一方面思妇与游子天各一方而形体消瘦,衣带日缓只好宽慰自己“努力加餐饭”,足见其对游子思念情深。此外,《古诗十九首》中还有别后思妇发出哀怨的歌,还有明月下忧愁不寐、徘徊出户的女子形象。
以上的形象分析都属于二重结构的“表层”部分:尽管思妇的遭遇不同,但结局同样忠贞化,永远心系远行的丈夫,即在家执着等候丈夫早归的温良贞淑的形象。但是,一个被遗忘的事实是,《古诗十九首》中思妇诗未必出自女性之手,相反大部分是东汉文人揣摩思妇心理而作。诗歌创作者的身份对于理解《古诗十九首》思妇诗至关重要,因为这关乎二重结构中“深层结构”的部分。
上述思妇诗中,构成其描绘笔触的“揣摩”来自于思妇的“异己”,即它依赖于现实世界中的男女权力结构对比,这也是《古诗十九首》游子“拟女性写作”(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中,用女性心态、以女性口吻吟诗做赋,是文人墨客们钟爱有加、反复使用的创作手法,在这里,我们姑且称此为拟女性写作)或者说是“女性之思”出自“男性之写”的前提条件。历史主义分析(历史主义主张将历史考察带入文学研究,指出文学与历史之间不存在所谓“前景”与“背景”的关系,而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它强调文学与文化之间的联系,认为文学隶属于大的文化网络。它着重考察文学与权力政治的复杂关系,认为文学是意识形态作用的结果,同时也参加意识形态的塑造。文学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我们都透过这种结构再理解整个世界)是一种关于结构局限和历史封闭的阐释,把历史当作诸多文本中的各种符号反过来指向文本。它针对的是单纯地通过文本解读来分析《古诗十九首》中思妇形象——美好的温良贞淑的形象。意味着,我们必须对非主流或弱势群体的失声化进行严酷的审视和辨析。《后汉书》记载:“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在男女权力对比下,主流意识形态所要求的妇女榜样是道德高尚的,是对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有辅助作用的,是消弭个人情感的和符号化的。在妇德的背景下,思妇“表白”、“坚守”和“忠贞”的功能便显现出来:东汉文人笔下的思妇形象其实正是当时社会观念对妇女道德的一种要求,即封建社会男性对女性的想象,属于二重结构的“深层”部分。在社会体制固有的压迫和剥削下,《古诗十九首》寻求到一种非政治的、个体化的解决方案,转移或粉饰东汉甚至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中夫妇关系的实质。
二、思妇诗背后的政治隐喻
苏珊·朗格曾提出:“艺术品不必全是作者亲身体验的感情”,但是,“要说艺术家没有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十分荒谬”。她没有说明每一部作品都有作者的寄托,但是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倾向却是确定无疑的,从她的观点出发,代言者的心理动机是借助于代言对象,代一己之言。《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诗是男性文人代闺中思妇立言。作者自己作为当事者,借用诗作,寄寓了自身的生命经验与情感体验。代言a对象就不单是被代言者,也担当着代作者言心的功能。同时,在屈子《离骚》的影响下,“借男女以喻君臣”来表达对政治思想成为传统思维习惯。《古诗十九首》恰恰是这一传统的追随者,而且将这种传统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行行重行行》:“‘忠臣遭佞人谗谮见放逐也(张铣);‘臣不得于君之诗,借远别离以寓意(吴淇);‘为君臣朋友之交,中被谗间而弃绝之词(刘光贲)”。
《青青河畔草》:“‘喻人有盛才,事于暗主,故以妇人之事托言之(张铣);‘轻刺于仕进而不能受戒者也(曾原);”
自西汉文才录士以来,广大士人阶层就把文学创作看成是博取功名的手段之一,并希望以此来进身仕途。察举是东汉选拔官吏的制度,被察举的人,必须有“高才重名”。因此,当时的士大夫颇注意修饰自己的品行,以激扬声名,抬高身价。矫情造作、沽名钓誉、贿赂请托和特权横行,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这种腐朽的选官制度下,豪强地主盘根错节地控制着各级政权部门,封建的等级关系日益凝固化,一批“世代为官”的豪门阀阅、“儒学世家”开始形成。
然而,更多的文人正如《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一样,没有留下姓名。当时的社会一片混乱,战争频繁,国势衰微,这些失败的东汉文人夹缝在政治黑暗,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和官僚集团垄断仕途的大环境下,他们游宦天下,奔走交游,仕进无路,欲罢不能,欲归不得,陷入深深的绝望。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愤而为诗,在诗歌中宣泄自己的愤懑与不平。《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形象,是东汉文人将自身遭遇与妇女的悲惨命运结合塑造出的审美意象。正如上文所言,中国古代女性也是多灾多难,她们只是男性世界的附庸。文人的际遇之悲与女性的命运之惨之间具有某种相似性的关联,士子内心的“游子心态”与封建社会的“思妇形象”有着同处于弱势地位的情感共鸣。男性在品尝苦闷的遗弃感之后,对女性有了较多的理解与同情,于是便化身为边缘的、受压抑的女性身份,采用女性视角去诠释自己的思想,进行畅快的抒情。
三、徘徊于礼教与世俗之间的反叛和超越
《古诗十九首》所表现的思妇以及其背后隐匿的东汉文人徘徊于礼教与世俗之间,他们既有合乎传统礼教的价值取向,又有世俗的人生选择;时而有违礼之言,但见不到违礼之行,不及于乱。如果说,游子从立功立名转向燕赵佳人、美酒佳肴体现了古代实录士人的普遍趋势,那么徘徊于礼教与世俗之间的举止,便是东汉士林风气的折射。这里《古诗十九首》思妇诗中的思妇,明显超越了日常生活和单纯身体形象,而成为一个观察、审视或者消解传统礼教社会人生价值观的平台: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王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评价其 “可谓淫鄙之尤”,这样大胆、露骨的表达正是思妇在封建礼教、封建妇德的禁锢下对受压抑的人性、个体生命的渴求和自我价值追求的呼唤。传统妇女在涉及到两性间的离别相思之情总是掩藏多于暴露。思妇能主动去爱、去怨,她们敢于直接地表露,直白而痛苦地发出“空床难独守”的呐喊,大胆地表达了对情爱的渴求与呼唤。“难独守”——女子现在还是在“守”,只不过她内心有着守与“不守”的矛盾挣扎。诚如海德格尔的著名言论:“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是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孕育的基础。”文学家总是以第一次的目光打量着世界,打量着生活,从而把人类从日常的琐碎生活中解脱出来,使生活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色彩。海氏的“诗”是哲学意义上的“诗”,除了包含文学审美意义上的诗意之外,更包括了人主观能动的构筑和创造。海氏的“诗意”可以被大胆借用来理解东汉文人。东汉文人的诗歌创作便不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人生,是一种存在方式。思妇与东汉文人在此刻相遇,产生某种交叉错杂的反应。
由于东汉文人在名利场失败,仕途受挫,自我价值诉求没能得到满足,这些士子人生追求的层次因而由高转入低谷,借此寻求某种补偿。在《古诗十九首》中仕途上的失败者找到了抒写心头垒块的,将理想与现实、天空与大地、爱情与政治融而合一的媒介,从而使弃子的凄楚感借揭示思妇内心世界和诉求,得到尽情地宣泄、深深的抚慰以及借位的补偿和愿望满足。思妇把对爱情渴望的真实情感,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文人士子笔下的思妇们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袒露心声,表现出生命本能的冲动,突显其自我意识,写出了最真实的人性。游子决心“荡涤放情志”,游离在仕途之外的士子,对个人情感的关注、对男女私情的表白,也就是对自我个性的张扬。而对个人情感的关注、对自我个性的张扬,实则在思想上是对东汉主流经学传统观念的背离,表现上是对儒家“诗教”的背离。《古诗十九首》的思妇之“思”,既是男女之情的吐露,更是个体生命意识的高扬;既突出了东汉文人的世俗情怀,又表现了汉人对生命问题的思考,超越主流意识形态,是情感遭受压抑后的爆发。
本文从三种看似不同却殊途同归的角度来观察、理解《古诗十九首》的思妇诗,总体倾向:把“思妇诗”看作是历史呈现自身的工具,并把“思妇诗”偶然的话语与阶级对话联系起来,把《古诗十九首》与主流之外的超越联系起来。《古诗十九首》的思妇诗便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文本清晰地映入我们的脑海。尽管我们与汉代相隔许久,但思妇诗仍值得我们每一喜爱《古诗十九首》的读者去不断地思考和阐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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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梁启超. 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 北京: 东方出版社, 2012.
[6] 马丁·海德格尔. 人,诗意的安居[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
【作者简介】
万景文(1993—),女,四川成都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文学学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